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校定本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翻梦幻之後,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亦无益,真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厌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其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於篇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颇有趣味□。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於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廿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女娲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後,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哀□。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气宇不凡,丰神迥异,来至石下,席地坐谈。见这一块鲜明莹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在镌上几个字,使人一见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後自然明白。」说毕,便袖了那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後来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後面有一首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生前身後事,请谁记取作奇传? 诗後便是此石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的琐事,以及闲情的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情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并无大忠、大贤、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总抄去,恐世人不受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也!若云无朝代可考,今天我师竟假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不可?但我想历代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倒别致新奇,不过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看适趣闲文者甚多;历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者,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更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性,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小丑然。且环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故,亦可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俗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等事,那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样谋虚逐妄,却也省了些口舌是非之言、脚腿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耳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子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旧稿,我师意为何如?」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了半晌,想这「石头记」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昧的淫邀艳约,私讨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名「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後因曹雪芹于悼红轩,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姑苏城,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著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坐,至倦时,抛书伏几少憩,不觉蒙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得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其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来的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霞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後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脚草胎木质,得化人形,只修成个女体,终日游於「离恨天」外;饥餐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未酬那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便郁结著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弃此昌明太平盛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许多风流冤家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段故事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私情发□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近前来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讲一闻,则洗耳静听,稍能警醒,亦可免沈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者。到那时只不要望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物?或可一见否?」那道人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著取出递与士隐。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著「通灵宝玉」四字。後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里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那牌坊上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跟了进去,方举步时,忽听得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一发生的粉妆玉琢,甚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著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奈烦,便抱著女儿撤身进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後,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的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往,就此分手,各干营生罢,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已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心中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问一番,如今悔之晚矣。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走了出来,这个人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原系湖北人氏,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居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些新闻麽?」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甚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著,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起身谢罪道:「恕诓驾之罪,略坐,弟失陪。」雨村忙躬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後何妨。」说著,士隐竟往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再那里掐花儿,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丫鬟掐了花儿,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穷,然生得腰圆膀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得这样雄壮,却又这等褴褛,想他定是我主人常说的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来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禁,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绝云: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愁?闷来时假敛额,先上玉人楼。 雨村念罢,因又思及平生的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8) 玉在柜中求善价,钗於奁内待时飞。 恰被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先生何事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著便同士隐过这边书院中来了。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乾。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於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乾过,叹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论举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提及,弟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一战春闱,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既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也!」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9) 士隐送雨村後,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他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黑道』『黄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矣。因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路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影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得了一病,夫人封氏也因思女构病,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起,便烧著窗纸:此方人家都用竹篱木壁者甚多,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渐渐的熄下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妻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夺田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只得将田地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10)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的银子在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些须房地,为後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的,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儿,且人前人後,又怨他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动等语。士隐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伤,暮年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的到街前散散心,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颠落拓,麻履鹑衣,口内念著几句言词道: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在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甚麽。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了便是好,好便是了;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悟彻,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出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满笏床;衰草枯扬,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儿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麽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绡帐里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金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大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的搭裢抢了过来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哄动街上的众人,当作新闻传说。封氏闻知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哪讨音信?没奈何,只得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服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指发卖,帮著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的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几个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儿大轿内抬著一个乌纱新袍的官府过去。那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哪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到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的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贾夫人仙游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口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白,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字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後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未写荣府的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後一一叙及外戚,又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先写荣国府。故又怕闲文瘰赘,开笔即先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又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後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只是锁合处不肯一笔直下,有若放闸之水、燃信的炮竹,使其精华一□而无馀也。究竟以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今预从子兴口中说实,虽写而却未写,观其後文可知。此一回文则是虚敲旁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诗曰: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消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麽?」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甚麽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著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著他去了,家人个个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胡洲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那丫头在门前买线,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采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觉心中感伤。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疋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屁滚水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当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喜欢,自不必说;乃封百金送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环,便是那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看,便弄出这段故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 [0032] 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载,雨村的嫡妻忽染病去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巧,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後,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到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做成一本,参他情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给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大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面上却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下的资本,并家小人属等,送至原籍安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盐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出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胜,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近嫡派。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只嫡妻贾氏生得一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生得聪明俊秀,也使他读书识字,不过假冲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且说贾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的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托了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这女学生,并两个伴读的丫环,这女学生又极小,身体又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镇药,守丧尽哀,遂水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只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後便出来闲步。这日偶至郊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绕、茂林修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垣污败,门前有额写著「智通寺」三字,门傍又有一副破旧的对联是:身後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来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定,何不进去试试?」想著,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锺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又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兴,于是款步行来。方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的,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朋友说一句话,承他的情,留我多住两日,待月半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 [0034] 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後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麽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并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自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所以越发生疏了。」子兴笑道:「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荣宁两府的人口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府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的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著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後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蓊蔚茵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胜,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目下,生齿日繁,事物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甚多,运筹谋画的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那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乳同胞的两个弟兄。宁公居长,生[0035]了两个儿子;宁公死後,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放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湖羼。这位珍爷倒也生了一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爷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再说荣国府你听:方才所说的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後,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著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好读书,祖父最疼,原要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血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亦即引见,遂特赐了这政老爷一个主事之职,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爷的夫人王氏,头生的公子名叫贾珠,十四岁上进了学,不到廿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疾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胞胎嘴里便衔著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做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凡人皆如此说,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爷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那政老爷便大怒了,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耳,因此便不大喜欢。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大奇了: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等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馀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治世,劫生危世。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於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忽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後如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一尽後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为大凶大恶:置之抵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水在千万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於诗书清贫诗礼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生於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驾驭,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陈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处,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麽?」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就在下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是这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个举业的学生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糊涂。』又常跟对跟他的小□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两个宝号还尊荣无对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这两个字,要紧的很呢!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净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说;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人了。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了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後来听得里头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求姐妹们去讨饶?你岂不羞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疼急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不觉疼,遂得了□诀,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为他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儿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如今在巡盐林家坐了馆。你说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基业、从师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与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爷之长女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爷之女,政老爷养为己女,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爷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惜春,因史老太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人家里,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便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书凡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写字遇著『敏』字亦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了。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词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生此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这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少一辈的将来之东床何如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政公已有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後,其妾後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何如。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年廿来岁了,亲上作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周知,也是不爱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著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无人不称颂他夫人,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儿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这几个人,只怕都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也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与笑道:「说著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就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已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只听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喜信儿。』雨村忙回头看时,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贾雨村寅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贾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佑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 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尚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家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冒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尊兄犹系一家,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之职,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梁轻薄仕宦,故弟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心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必叫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者,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才□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了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那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了「宗侄」的名帖,进荣府门前投了。彼时买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谈不俗,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个复职侯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此是後话。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车辆候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的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自上了轿,进人城中,从纱窗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茂集,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著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著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建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想道:「这是外祖的长房了。」想著,又往西不远,照样又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却也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的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婆子们都已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扶黛玉下了轿。 黛玉扶著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当地放著个紫檀架大理石大插屏,转过了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後就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正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著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坐著几个穿红著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都笑迎上来,道:「刚□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个争著打起□子。一面听见人回说:「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门时,只见两个人搀著一位鬓发如霜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了,方欲拜见时,早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的大哭起来。当下底下侍立之人,无不掩泪泣涕;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家人忙忙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史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当下贾母一一的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了。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就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妈并五六个丫鬟撮拥著三个姐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凝鹅脂,温柔沈默,观之可亲,此迎春也;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才,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此探春也;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皆是一样的□饰。黛玉忙起身来见礼,互相□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女儿,所疼堵独你母亲,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见,今见了你,怎不伤心!」说著,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相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风流体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问他:「常服何药?为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路「既舍不得,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从此以後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外外,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一世。」疯疯癫癫说些无稽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这正好,这□正配丸药,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得後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暗想道:「这里人个个皆□声屏气,恭肃严整,此来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正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头围拥著一个人,从後房进来:这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头上戴著金丝八宝攒珠髻,绾著朝阳五凤桂珠钗,项上戴著赤金盘螭缨络圈,裙边系著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缕金百蝶穿花大红萍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叫做『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养者,学名叫做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 这熙凤携著黛玉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日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儿,怨不得老祖宗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妹妹这样命苦,怎麽姑姑偏就去世了!」说著便用手帕拭泪,贾母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他才劝住了,快再休提起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可也上过学?现吃什麽药?」黛玉一一回答。又说道:「在这□不要想家,想什麽吃的、什麽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一面熙凤又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儿打扫两间下房叫他们去歇歇。   说话之间,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也放完了。才刚带著人在後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没见昨一老太太说的那样;真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麽要紧。」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妹妹裁衣裳。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姆姆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到底便易。」贾母笑道:「正是,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遂携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子人们拉过一辆翠幄清□车来,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子们放下车廉,方命小子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放下来,众小□退出,方打起车□。邢氏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房、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丽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要伤心,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一样。组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著,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黛玉忙站起身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辞,邢夫人苦留吃了晚饭去,黛玉回道:「舅母爱恤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赐了饭不恭,改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才是。」遂命两三个姆姆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刑夫人送至仪门前,眼看著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入荣府,众姆姆引著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穿堂、向南大厅之後,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进入堂屋,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上面写著斗大三个字,是:「荣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机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著三尺来高青绿古鼎,悬著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锥彝,一边是玻璃盒,底下两溜十六张紫檀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著凿银的字迹,道: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也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耳房内。於是老姆姆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猩红洋毯,正面设著大红金钱蟒的靠背,秋香色金钱蟒的大条褥。两边设著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右边几上文王鼎,左边几上汝窑美人觚,内插著时鲜花卉。并茗碗唾盒等物,底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著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又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馀陈设,自不必说。   老姆姆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是两个锦褥对设著,黛玉度其坐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们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这些丫鬟们□饰衣裙、举止行动,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姆姆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落著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著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让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姐妹倒都极好,以後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者就只一件:我有一个业胎祸根,是家□的『混世魔王』,他今日庙□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上你看见便知了。你以後总不要睬他,你这些姐姐妹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素闻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所说的,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叫宝玉,性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们同处,兄弟们自然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姐妹们一日不理他,倒还安静些;他纵然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起里拿著他两个小夭儿们出气聒唧一会儿就完了。若一日姐妹们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许多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疯傻疯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著。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说:「老太太那□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了黛玉从後房门,由後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著一个粉油大影壁,後有一半大门儿,小小一所房屋,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来找他来,少什麽东西,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总角的小□,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後院了,于是进入後房门,已有许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棒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下,黛玉十分推让,贾母道:「你舅母和你嫂子们是不在这□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坐,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坐,迎春便坐了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边第二。傍边丫鬟执著拂尘漱孟巾帕,李凤二人立於案傍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家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後务待饭粒□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事,不得不随,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漱了口,然後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便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又问姊妹们念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麽书,不过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得院外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这个宝玉怎生个惫懒人物,□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下正想著,忽见丫环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个年轻公子:头上戴著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著二龙抢珠金抹额;头上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袍,束著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挂;登著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若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如笑,即□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缨络,又有一根五色丝●,系著一块美玉。   黛玉一见便吃了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见你娘来。」宝玉即转去了。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二转的短发,总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著银红楼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著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绿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股风骚,全在眉梢;平生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後人有「西江月」词批这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 愚顽怕读文章;行动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贪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於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裤与膏梁,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了!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相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不同。只见: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  点,娇喘微微。□静似娇花照木,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道:「虽然未曾见他过,然我看著面善,心□就像是旧相认识,今日只做远别重逢,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便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二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问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没有表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何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杜撰!」宝玉道:「除了『四书』,杜撰的甚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问我有没有。」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好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的摔去,骂道:「什麽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东西。」吓的底下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业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眼泪痕哭道:「家□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儿;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著,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把他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这妹妹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儿也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著,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了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问黛玉之房,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在套间暖阁儿□,把林姑娘暂且安置在碧纱厨□,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厨外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馀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锻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姆姆,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姆姆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随心,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英哥与了黛玉;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奶娘外,另有四个教引姆姆;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姆姆与英哥陪侍黛玉在碧纱厨内宝玉内乳母李嬷嬷并大丫头名唤袭人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心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他本姓花,又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   却说这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心中眼中只有个贾母;如今与了宝玉,心中亦只有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著实忧郁。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面黛玉和英哥犹未安歇,他自卸了□,悄悄的进来,问道:「姑娘怎麽还不安歇?」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炕沿上坐了,英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日才见了,就惹出你家哥儿狂病来。倘若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故!」因此便伤心起来,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还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著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麽个来历,上头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是落草时,从他口中掏出来的。上面现成的穿眼,让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望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遣来两个媳妇儿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缘故,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且听下回。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 题曰:「捐躯报国,未报身犹在。眼前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却说黛玉同姐妹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姐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乃贾珠之妻。贾珠虽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政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居处於膏梁锦绣之地,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萍寄於此,日有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馀者也就无用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到下马就有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却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致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欧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系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买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做主;望太老爷拘拿凶犯,前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两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未发签时,只见案边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不令他发签之意。两村心下疑怪,只得停了手,退堂至密室,便从者皆出去,只留这门子一人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门子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得当年葫芦庙之事了?」  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原是葫芦庙内的一小沙弥,因被火之後,无处安身,故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生意清凉景况,因想这个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当门子。雨村那□想到是他?便忙携手道:「原来是故人。」水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了,方告了坐,斜签著坐了。 雨村道因问方才何故不令发签之故,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有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不知,怎能做得长远,如今凡做地方官的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著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做『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一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著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大族名□之家的俗谚口碑,其口碑排写的明白,下面皆注著始祖的官爵并房次,据所抄云:     贾不贾,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後,共二十房,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住原籍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後,共十八房,都中现住十房,现居原籍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现住五房,原籍七房。)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微舍人薛公之後,现领内库帑银行商,共八房。) 雨村犹未看完,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门子,道:「这几家皆连都是新成,一损皆损,一荣俱荣,扶持遮饰皆有照应的,今打死人之薛,就是『丰年大雪』之『薛』也。不单靠著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了便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麽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死之死鬼乃是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守著些薄产过日,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业:可巧遇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接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後才过门,谁知这拐子又偷卖了与薛家,他意欲要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别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却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这丫头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即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不为此些须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不说,老爷你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到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女儿,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二三岁时,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模样虽然出脱的齐整好些,然大概的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也曾问他,他是皮拐子打怕了的,断不敢说,只说拐子是亲爹,因无钱还债,故卖他的。我又哄之再三,他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见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莲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後又听见三日後□才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待。况他是个风流人品,家□颇过得,素性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也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欲无度,必及冯渊一人定情者:这下是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人,如今这官司何判剖断□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陛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船,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後也好去见贾王二公之面。」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忍为。」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机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恩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麽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然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鸶请仙,堂上设了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系夙孽相逢,今狭路相遇,原因了结。今薛蟠今已得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事皆由拐子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馀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咐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馀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这个银子,想也就没话说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伏得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可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再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多得些烧埋之银,薛家仗势倚财,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一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人前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当下言不著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孤根独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著内帑的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情性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个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纪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馀事体,自有夥计老家人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的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十倍,自父亲死後,见哥哥不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当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代劳。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徵采才能,降出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在世□名家之女,皆亲达部,以备选择,为宫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後,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夥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薛蟠素闻得京都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为亲自入都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之意,因此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定起身日期,不想偏遇见那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持强喝令家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的事务,一一嘱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带了母妹,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几臭钱个,没有不了的事。  在路不计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总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著,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如今又升出了去,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多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赁与人住,须得先著人去打扫才好。」他母亲说:「何必如此招摇!□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便宜的,咱们先住下再慢慢的著人收拾,岂不消停?」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些?」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著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的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了: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紧了你,不如各自住著,好任意施为。你自己去挑所宅子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妹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事亏贾雨村就中扶持了结,才放下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已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来,姊妹们暮年相见,自不必说; 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了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相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著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务,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子,空□著,叫人打扫乾净,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住下,大家亲密些。」薛姨妈正欲一处住宿,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又恐纵性惹祸,遂忙答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都免,方是处长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意:从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馀间房舍,前厅後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上又有一个角门,通一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东院了。每日或饭後,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闲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乐乐。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拘紧,料必不由自己的; 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裤气习者,莫不喜与他往来,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一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之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著棋而已,馀事都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荡畅怀的闹。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国府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後荣国府又有何事,且听下文。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金钗 饮仙醪演曲红楼梦 春困藏葳蕤拥绣衾 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 千古风流造业人   如今且说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新孙女倒且靠後;就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岁数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说黛玉之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门亦多喜与宝钗顽耍。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且天性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加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自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过来。   因东边宁府花园的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是早饭後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现,先茶後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忽一时,宝玉困倦,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著他歇息一回再来。贾蓉媳妇秦氏便忙回道:「我们这□有给宝叔叔收拾下的房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丫鬟奶娘等道:「姆姆、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来。」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安妥的人,而且又生得□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然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先见是一幅画贴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了,忙说:「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还不好,往那□去呢!不然,到我屋□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姆姆道:「那有个叔叔到侄儿房□去睡觉的礼呢?」秦氏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年,两个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麽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道:「隔著二三十里,那□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著,大家来至秦氏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便觉眼馀骨软,连说:「好香!」进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幅对联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一边摆著飞燕立著舞过的金盘,盘内盛著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著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好,」秦氏笑道:「我这房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著,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服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著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跟著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之处。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过一生,虽然失了家也愿意的,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呢!」正在胡思之间,忽听山後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愁?  宝玉听了,是个女子的声音。正待寻觅,早见那边走出一个美人来,蹁千□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花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兮,若风回雪舞;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烂灼文章。爱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篆;□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兰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渐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於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此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来,如今要往那□去?我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还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查访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素练霓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曲十二支,试随我一游否?」 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著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幅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著四个大字,道:「孽海情天。」又有一幅对联大书云:「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惟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著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宝玉看了,因问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否?」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乃凡眼尘躯,未便知道的。」宝玉听了,那□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著,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的地方,怎麽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呢?」警幻冷笑道:「诸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辈便无册可录矣。」  宝玉听说,再看下二橱,上果然写著「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著,「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册上画著一幅画,又非人物,亦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染,满纸乌云霭雾而已。後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画著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的是: 枉自温柔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晴雯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了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著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消泥淤,莲枯藕败,後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袭人  宝玉看了仍不解,他又掷了再去取那正册看,只见头上一册便画著两枝枯木,枯木上悬著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钗。也有四句言词道: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埋。 宝钗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後看时。只见画著一张弓,弓上挂著一个香橼。也有一首歌云:      二十年来辨是谁,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元春 後面又画著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云: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运偏消;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探春 後又画著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逝水楚云飞。 湘云 後面又画著一块美玉,落在垢泥之中。其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陷污泥中! 妙玉 後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 迎春 後面便是一所古庙,□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依顿改昔年□;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惜春 後面便是一片冰水,有一只雌凤。其云: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後面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纺绩。其曰: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巧姐 诗後又画一盆茂兰,傍有一位凤冠霞帔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李纨 後面又画著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曰: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慢言不肖皆荣出,造□开端实在宁。 秦氏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情性颖慧,恐他把□漏天机,遂掩了卷册,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随著仙姑来至一所在。但见珠□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 光摇朱户金□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更见鲜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好所在。宝玉正在观之不尽忽听警幻呼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个绛珠□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旧景,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了这浊物来污染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说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荣宁二公,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已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有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乘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可望乞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这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中上下三等女子的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到此处,令其再历那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乃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诸山名胜境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宝玉听了,只是欣羡而已。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香清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还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的宿露而烹此茶,名曰『仙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的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对联;曰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堤,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摆设酒馔。真是: 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 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闻得此酒清香甘洌,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麴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之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的『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未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或此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此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後听其歌,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了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   第一【红楼梦引】 开辟源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第二【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著,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第三【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又春流到夏? 却说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巴不得查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听下面道: 第四【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须要退步抽身早!     第五【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第六【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相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有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第七【世难客】 气质美如兰,才华复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俗不知太高人越妒,过洁世间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孤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八【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娇奢淫荡贪欢媾。觑著那,侯门艳质同薄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第九【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不见那清淡天和。说什麽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著,连天衰草遮坟墓。这就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著长生果。     第十【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灵空。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第十一【留馀庆】 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狼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晚韶华】 镜□恩情。更那堪梦□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後人钦敬。     第十三【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趁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莹玉,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第十四【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久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自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真徼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净! 歌毕,还又歌别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道:「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撒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妍妩媚,有似乎宝钗,□娜风流,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那些淫污纨裤那些与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吓的慌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犯『淫』字?况且年纪尚幼,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兴趣: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苦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领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故引子前来,醉以良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略领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世之情哉。而今後,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於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著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玩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从後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只有一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矣。」话犹未了,只听津内的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唬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鬟头们好生看著猫儿狗儿打架,忽闻宝玉在梦中叫他的小名儿,因纳闷道:「我的小名在这□从无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中叫将出来?」正是 梦同谁诉离愁恨,千古情人独我知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老老一进荣国府 题曰:「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听见宝玉从梦中唤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冷一片粘湿,唬得忙褪出手来,问:「是怎麽了?」宝玉红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随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晚饭,过这边来,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麽故事了,是那□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说著,宝玉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然後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方,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姣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云雨之情,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也不为越理,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人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暂且无话说。  按荣府一宅中,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个,事虽不多,一天也有卅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一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在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  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且听细讲。乃本地人氏也。姓王,祖上曾做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得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馀者也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乃搬出城外到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妻刘氏,所生一子小名板儿,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照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  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子,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了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著女儿女婿过活起来。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老老看不过,因劝道:「姑爷,你别嗔著我多嘴:□们做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呢?你皆因年小时候,托著你那老人家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麽男子汉大丈夫呢?如今□们虽离城住著,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不中用。」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老老说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大家想方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会自己跑到□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不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麽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理我们呢。」 刘老老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此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巷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亲近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著实爽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最爱斋僧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发一点好处,拔一根寒毛比□们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说的是,但只是你我这样一个嘴脸,怎麽好到他门上去?先不见他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狗儿心里最灵,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你当年见过这位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去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老老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深似海』,我是个什麽爱物儿!他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还不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我们极好的。」刘老老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麽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去:倒还是舍著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有银子,我也到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说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欢喜的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前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老老便不敢过去,且弹弹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後走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的。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纳福。」众人打量了他一会,便问:「那□来的?」刘老老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那墙脚下等著,一会子他们家就有人出来。」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刘老老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後门一带住著,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後街上後门上去问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後门上,只见门前歇著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物件的,闹吵吵三二十个孩子在那□□闹。刘老老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麽?」孩子们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之妻。」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了我来。」说著跳蹿引著刘老老进了後院,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坐罢。」刘姥姥一壁里走,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那□还记得我们了?」说著,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著。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你都长这麽大了!」又问些别後□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来是特来瞧瞧嫂子;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领我见一,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著几分来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体面。听如此说,便笑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叫你见个真佛儿去的呢?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不。我们这□各占一样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二季的地租子,□时只带著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琏二奶管家了。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儿,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 刘老老听了,罕问道:「原来是他?怪道呢?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他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可推得去的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款待,今日宁可不会太太,倒要见他一面,□不枉这里来一遭儿。」刘老老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话?俗语说的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著我什麽。」说著,便叫小丫头子到倒厅儿上悄悄的打听老太太屋□摆了饭没有。小丫头去了。 这□二人又说了些□话。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说道:「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少,行事儿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少说些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的男人也说他不过他!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了些。」说著,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摆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呢。」  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著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家来他吃饭只是个空子,□们先等著去。若迟了一步,回事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著,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先至了倒厅。周瑞家的道:「刘姥姥,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出来,先找著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日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他进来。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想来奶奶也责备我莽撞的。」  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方出去领了他两个人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子打起来了猩红毡□,□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一般。满屋之物都是耀眼争光,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老老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待叫「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著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是个有体面的丫头子。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们斟了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锣筛面的一般,不免东张西望,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著一个匣子,底下又坠著一个秤铊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刘姥姥心中想著:「这是什麽爱物?有煞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犹如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得一展眼。接著又是八九下。欲待问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和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著,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说著,都迎出去了。刘姥姥只屏声侧耳,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都捧著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散出去,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後,忽见两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俱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几样。板儿一见便吵著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的走过来,招手儿叫他。刘姥姥会意,于是携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凿铜钓上悬著大红□花软□;南窗上是炕上大红条毡,靠东边板壁立著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著金心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盒。那凤姐家常带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围著攒珠勒子,穿著桃红□花袄,青石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手内拿著小铜火柱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著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儿。凤姐也不接荼,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道:「怎麽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底下站著呢,这□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时,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麽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快些扶起来,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麽辈,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回的那个刘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儿便躲在他後头,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没得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著也不像。」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著祖父的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麽?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儿说的好,『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何况你我?」说著,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呢,就回看怎麽说。」周瑞家的答应著去了。  这□凤姐叫人抓了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事,你就找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了,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麽紧事,我就叫他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儿。二奶奶陪著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著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什麽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来睢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有什麽说的便罢;要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儿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  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的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日初次见姑奶奶,都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来,少不得说了。....」刚说到这□,二门上小□们回说:「东府□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呢?」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段俊俏,轻裘宝轻,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著,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了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日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便笑嘻嘻的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求婶子赏给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有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放著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道:「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要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去楼房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著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阿凤指示。那凤姐只管慢腾腾的吃茶,出了半日神,又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後,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答应了一声,方慢慢退去。   这刘姥姥心神方安,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在家里娘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著,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麽教你的?打发□们做煞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他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可用早饭没有?」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赶咧,那□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  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饭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著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道:「□回了太太说些什麽?」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日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他的好意,也不可简慢了他。便是有什麽说的,叫二奶奶裁夺著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饭,拉了板儿过来舔舌□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来,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说有照应才是,但只如今家□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自我进来接著管些事,都不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著,这里烈烈轰轰,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日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後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起来,说道:「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见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看见,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一吊钱来,都送至刘姥姥的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作件冬衣罢。若不□著,可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都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的,拿了银子钱,随周瑞家来至外头。周瑞家的道:「我的娘!你见了他怎麽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就是亲侄儿也要说的和软些儿。蓉大爷倒是他的正经侄儿呢?他怎麽又跑出这麽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还说上话来?」二人说著,又到周瑞家坐了半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孩子们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後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後,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话儿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到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和那一个□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儿上玩。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来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间来,只见薛宝钗穿著家常衣服,头上只挽著纂儿,坐在炕边里,伏在小炕棹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他进来,□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著。」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边炕沿边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麽病根儿?也该趁早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是。小小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玩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麽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验效。後来还亏了一个和尚,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的这是从胎□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也就说了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什麽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著,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药方儿的病症,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心十二两,夏天开的荷白花蕊心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乾,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样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不下雨,可又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一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一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一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了,和了丸药,再加十二钱的蜂蜜,十二钱的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狭,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都未必这样巧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後,三年间,可巧都得了,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了,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有名子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和尚说下的,叫做『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麽著?」宝钗道:「也不觉甚麽著,不过只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周瑞家的还与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那房□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片刻,见王夫人无话,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著便叫:「香菱。」只听□栊响处,方□和金钏儿玩的那个小丫头进来了,问:「奶奶叫我做什麽。」薛姨妈道:「把那匣子□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儿来。薛姨妈乃道:「这是宫□作的新样法堆纱的花儿,十二枝。昨儿我想拿起来,白放著可惜了儿的,何不给他们姐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的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儿罢。」王夫人道:「留著给宝丫头戴罢,又想著他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怪著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儿仍在那□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金钏道:「可不是他。」正说著,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看了一面,因向金钏儿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们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儿。」金钏笑道:「我也是这麽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年没身到这□?」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了?本处是那□人?」香菱听问,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後头来。原来就是贾母说孙儿们太多了,一处挤著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那里解闷,却将迎、惜、探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屋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来,只见几个小丫头都在抱厦内听听呼唤呢。只见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二人,正掀□子出来,手□都捧著茶盘茶锺,周瑞家的便知他们姐妹在一处坐著呢,遂进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哩!」丫鬟们道:「那屋□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听了,便住这边屋□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玩耍呢;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他何事。周瑞家的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正和智能儿说,我明日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呢?」说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环放在匣里。  周瑞家的因问道:「智能儿!你是什麽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拉倒往那□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出门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上去了,叫我在这□等他呢。」周瑞家的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道:「我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来了,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呕唠了一回,便往凤姐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後窗下过来,隔著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著睡觉呢,遂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他往东屋□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脚儿的往东边房□来,只见奶子正拍著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著,只听那边一声笑,却有贾琏的声音。接著门响处,平儿拿著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到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麽?」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他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了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又拿去两枝来,先叫彩明吩咐他:「送到那边府□,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往贾母这边来,穿过穿堂,抬头忽见他女儿,打扮著□从他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麽?」他女孩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麽事情这麽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安去。妈还有什麽不了的差事?手□是什麽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有送清楚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麽事情?」 他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纷争,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要解地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呢?」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麽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我给林姑娘送了这些花儿去,此时太太奶奶都不得□儿!你回去等我这有什麽忙的如此。」他女孩儿听了,便回去了,,还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麽事,就急的你这样子!」说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玩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儿与姑娘戴。」宝玉听说,便先说:「什麽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了,开匣子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也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作什麽呢?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的。」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麽呢?怎麽这几日也不过这边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请姨太太姐姐安,问姐姐是什麽病,现吃什麽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从学□回来,也著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说著,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叫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势力,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凤姐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来见王夫人,回说:「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们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送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罢。」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瞧谁□著,就叫他们去四个女人就是了,又来当什麽正经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去逛逛,明日没有什麽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著什麽。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易,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的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要过去□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来定省毕,各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又要跟了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著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出接出仪门。 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嘲笑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做什麽?有什麽好东西孝敬?就快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下面几个姬妾就先笑说:「二奶奶,今日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著,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儿不在家麽?」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闷的,也坐在这□做什麽?何不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的我那兄弟,他今儿也不在这□做什麽,想在书房里呢,宝叔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著忙什麽?」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著他、别委屈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凤姐说道:「既这麽著,何不请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秦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的。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倒叫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腆,没见过大阵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道:「凭他是什麽样儿,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来,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嘻嘻笑的说:「我不敢扭著就带来。」说著。果然出来带进一个小後生来,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更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腆含糊,慢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慌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问他几岁了,读什麽书、弟兄几个,学名唤什麽?秦钟答应了。  早有凤姐跟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後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疋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宝玉自见了秦钟的人品出众,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想,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的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麽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根死木头;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被我涂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便兼金冠绣服,娇婢多童,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恨贫窭二字陷人,亦世间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麽书,秦钟见问,便因实答。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後,越觉亲密起来了。  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们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间小炕上,我们那□坐,省得闹你们不安。」於是二人进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咐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词不好,你千万看我面,不要理他。他虽□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麽,外面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著,也无心在饭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父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老衰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讲及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家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著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且温习著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读书。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为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又有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絮聒。宝叔果然度小侄儿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聚谈,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姐姐和琏二嫂子,今日你就回家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  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赈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後日吃这东道,一面就叫送饭。吃毕晚饭,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出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偏又派他做什麽?放著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里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人这样,还了得了?」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你珍大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著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著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吃了,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著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符,如今谁肯难为他?自己又老了,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尝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著,因问:「我们车子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凤姐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  尤氏等送至大厅,见灯□辉煌,众小□们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恣意□落□落,因趁著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我不著;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的焦大太爷眼□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子杂种王八羔子们!」正骂得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几句,使人「困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 那焦大那□把贾蓉放在眼呢?反大叫起来,赶著:「贾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于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说:「以後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留在家□,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来了几个,揪翻困倒,拖往马圈□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往祠堂□哭太爷去,那□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麽不知道?□们『□膊折了往袖子藏□!』众小□儿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丧,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困起来,用土和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不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麽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混□!你是什麽样的人,不说不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你不□你!」吓的宝玉连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道:「这□是呢!等□们到了家,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秦家侄儿学□念书去要紧。」说著自回荣府而来。正是: 不因俊俏为朋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话说宝玉和凤姐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要约秦钟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著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著说:「过日他还来拜见老祖宗等语。」说的贾母喜悦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後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高,却极有兴头。至後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後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息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的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後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扰,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安,宁可绕个远路罢。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小丫鬟只得跟随出去,还只当他去那府里看戏,谁知到了穿堂,便向东向北边□厅後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著赶上来,一个抱著腰,一个携著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今儿见了你!」说著,请了安,又问好,唠叨了半日,方□走开。老妈妈叫住,因问:「你二位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他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的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总管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八人,从赈房□出来,一见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立;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他因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儿,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夸的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麽,你们说给我的小么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正见薛姨妈打点针指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住,抱入怀内笑说:「这麽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著来。快上炕来坐著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旷不了,那□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著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间呢,你去瞧。他里间比这□暖和,那□坐著,我收拾收拾就进来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间门前,只见吊著半旧的红□软□。宝玉掀□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著漆黑油光的髻儿,穿著水绿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儿挂儿,葱黄绫子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安分随时,自云「藏愚守拙。」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好!如今可大愈了?」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道:「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著。」说著,让他在炕沿上坐著,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著□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著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著秋香色团花袄,腰系著五色蝴蝶赤金绦,项上挂著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地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著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补石的幻相,後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 亲就臭皮囊。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 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头僧所□的篆文,今亦按图画於後,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中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於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放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炕蠢大之物等语之之谤。  宝钗看毕,又重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发呆作什麽?」莺儿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麽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麽瞧我的来著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著;不然沈甸甸的,有什麽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面大红袄儿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音注云: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将自己的也念了两遍,因笑问道:「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儿。」莺儿笑道:「是个癞和尚送的,他说必须嵌在金器上。」宝钗不待他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从何处来的,遂问:「宝钗姐姐薰的是什麽香?我今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薰香!好好儿的衣服,薰的烟燎气作什麽呢?」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麽香?」宝钗想了一想,说:「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麽丸药这麽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丸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完,黛玉已摇摇摆摆进来了,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麽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便不解这意?」黛玉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日是我再来,如此□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了,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如何不解这意思?」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著大红刺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麽?」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没有。」黛玉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著。」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罢。姨太太那□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们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么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们都各自散去不提。  这□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的茶果,与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连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来给他□。宝玉笑道:「这个就酒□好。」薛姨妈便命人灌了最上等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喝一盅」李嬷嬷道:「不中用,当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的,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的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的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天老太太高兴,又尽著他吃;什麽日子又不许他吃酒。白把我赔在□面受罪。」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人们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环:「来,让你奶奶人们去也吃一杯搪搪雪气。」那李妈妈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 这□宝玉又说:「不必烫暖了,我只要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打□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傍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兴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宝玉听这话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著瓜子儿,只抿著嘴儿笑。可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傍风;怎麽他说了你就依,他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护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爬爬的从家□送一个来?不说丫头太小心过馀,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有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妈妈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个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们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只得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盅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堤防问你的书!」  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了酒,低下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著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们只管乐□们的!」那李嬷嬷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冷笑道:「我为什麽助他?我也不犯著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说姨妈这□是外人,不当在这□的呢,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什麽呢。」宝钗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的存在心□,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们:「你们在这□小心著,我家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回道:「姨太太别由他的性,多给他吃。」说著便家去了。  这□虽还有两三个老婆子,都是不关痛□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去了。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丙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饭,又酽酽的送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完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向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麽找□们呢!」说著,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们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这大红猩毡斗笠一抖,□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麽,过来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儿,将笠沿沿抬在抹额之上,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毕,端像了端像,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换了斗篷披了。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著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吩咐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来。  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从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中去歇著,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著。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麽不见?」众人不敢直说他家去了,只说:「□进来著,想是有事,□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麽!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自己自到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道说:「好好叫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了笔就走了,哄我等了一日。快来给我写完了这些墨□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过那府□去,嘱咐我贴在这门斗儿上,这会子又这麽问我,恐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还冻的手冰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说著,便伸手拉著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便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抬头看时,见里间门斗上新贴三个字,写著「绛芸轩」,笑道:「这字个个写的都好。怎麽忽然写的这样好了!明日替我写个匾。」宝玉喜的笑道:「又哄我了。」说著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间炕上努嘴儿。宝玉一看,耻见袭人和衣睡著呢。宝玉笑道:「好!大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我想著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我□吃饭,就搁在那□。後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著,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姑娘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的茶来,问茜雪道:「早起□了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後□出色的,这会子怎麽又□了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掷,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茶。又跳起来问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麽孝敬他?不过仗著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养著祖宗作什麽呢?撵了出去大家乾净!」说著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奶母。  原来袭人未睡著,不过故意儿装睡,引宝玉来怄他玩耍;先听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後来摔了茶锺,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劝。早有贾母那边的人来问:「是怎麽了?」袭人忙道:「我□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锺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没有好的来服侍你。」 宝玉听了,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便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麽,只觉口齿绵缠,眉眼愈加饧涩,忙服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了那「通灵宝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著脖子。那宝玉就枕就睡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赤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的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合壁」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不必限定了。只和宝叔在一处,别跟著那起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他父亲。  秦业现任营郎,年近七旬,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下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得形容□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以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暂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去;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乃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并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後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 早知日後□争气 岂肯仍今早朝错读书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後日一定上学,後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了人,送了信。至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伏待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麽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不是玩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量。」袭人说一句,宝玉答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冷,好歹想著添换,比不得家□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著他们添。那一起懒货,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可别闷死在这屋□,长和林妹妹一处去玩笑□好。」说著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且又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後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的早,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话儿,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著,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奶姆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麽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一□,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经念到第三本『诗经』,什麽『攸攸鹿呜,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掌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麽『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了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避猫鼠儿似的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弹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奴才跟主子赚些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著挨打受骂的。从此後也可怜见些□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 说著又至贾母这边,秦钟已早来等候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在窗下对镜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学再吃晚饭,和姻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撇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麽不去辞辞你宝姐姐来?」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读书;凡族中有官爵者,皆有帮助银两;以为学中膏火之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师。如今秦宝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後,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常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和自己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家中不甚宽裕,更又助些衣履等事。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宝玉终是个不能安分守礼的人,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悄说道:「□们两个人,一样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後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从,只叫他「兄弟」,或叫他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叫起来了。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子弟与些亲戚家的子侄,俗语说的好,「一龙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性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不气,性情体贴,话语温柔;因此二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後,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胡说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些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有两个多情的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谁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於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秦宝二人一来了,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缱绻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料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在背後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此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弄眉挤眼,递暗号儿,二人假出小恭,走至後院说体己话。秦钟先问他:「家□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後咳嗽了一声,二人吓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香怜本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麽?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金荣笑道:「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崇崇的干什麽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麽?先得让我抽个头儿,□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麽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著,又拍著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们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後又附助著薛蟠,图些钱钞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迩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友,自有了香玉二人,见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儿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不好呵叱秦钟,却拿著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著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  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後院□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一□撅草棍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是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亦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著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还风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中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麽小人诟谇谣诼之辞。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兴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敏,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从事。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扶,因此,族中人谁敢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且付度一番,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相知,向日我与薛大叔相好,倘若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得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服,又止息了口声,又不伤了脸面。」想毕,也装出小恭去,出至後面,悄悄把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暗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你们的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著,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麽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一步。贾瑞不敢止他,只得随他去了。这□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屁股不□,管你鸡巴相干?横竖没□你爹去就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二人。去尚未去时,从得脑後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著,却又打了傍人的座上,这座上乃系贾蓝贾菌之书桌。  贾菌亦系荣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著贾菌,这贾菌与贾蓝最好,所以二人同座。谁知这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坐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著茗烟,便落在他座上,正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麽!」骂著,也抓起砚台来要打回去。贾蓝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豁唧唧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砚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  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  贾瑞急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著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的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著手乱笑、喝著声儿叫打的,登时鼎沸起来。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边作反起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缘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去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回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派我们不是,听著人家骂我们,反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夥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这还在这□念什麽书?」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们没礼。依我的主意,那□事情那□了结,何必惊动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你老人家就是这学□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不管呢?」贾瑞道:「我吆喝著都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见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麽?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麽?难道有人家来得,□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一想:「也不用问了。若说起那一房亲戚,更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了。」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璜大奶奶的侄儿,那是什麽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著借当头,我眼□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这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著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著,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去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著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了你,然後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好容易劝哄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是,倒要往火□闹!」茗烟方不敢做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乾净,只得委屈著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後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後来当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又从傍再三好劝金荣,说:「原来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宝玉磕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著宝玉和他相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崇崇的,只当人家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撞在我眼睛□,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麽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唧唧的说,因问道:「你又要管什麽□事?好容易我望你姑妈,又千方百计的向他们西府□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著人家,□们家□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吗?况且人家学□,茶也有,饭也有,你这二年在那□念书,家□也省好大的搅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裳。再者,不是因你不在那□念书,你认得什麽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们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麽个地方,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玩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著哩!」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自睡觉去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妈原聘给的是贾家的「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众,那□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著些小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却说这日贾璜之妻金氏,因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便提起昨贾家学房□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特太势狠了!况且都做的是什麽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不犯向著他到这个田地。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金荣的母亲听了,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娘,求姑奶奶快别去说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麽在那□站的住?若是站不住,家□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你侄儿身上添出许多搅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麽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来。 到了宁府,进了大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了寒温,说了些□话儿,方问道:「今日怎麽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是怎麽著,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下半天就懒怠动:话也懒怠说,眼也发眩。说叫他『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竟好好养养罢。就有亲戚们来了,还有我呢。就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他,不许招他生气,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了。他要想什麽吃,只管到这□取来。倘或他有个好和歹,你再要娶这麽个媳妇儿,这麽个模样儿,这麽个情性的人儿,「打著灯笼也没处找去」!』他这为人行事,那个亲戚并那一家的长辈,那个不喜欢他?所以我这两日好烦,心焦的我了不得。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谁知他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爽快,就有事也不该告诉他,别说是没要紧的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万分的委屈,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日学房□打了架,不知是那□附学来的一个人,欺负了他了,□头还有些不乾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虽说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又心重,不拘听见个什麽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并五夜才罢。这个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 恼的是那狐朋狗友,拉是搬非,调三唆四那些人;气的是为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读书,以致如此学□吵闹。他听了这一番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儿安慰了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府□去找宝玉儿去了;我手瞧著他吃了半盅儿燕窝粥,我□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倒像刀扎了的似的!你们知道有什麽好大夫没有?」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论理的盛气,早吓的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他有知道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麽听著,实在也没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病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叫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说话之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麽?」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著话就望屋□去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一事,听见秦氏病,不但不能说,抑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的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 金氏去後,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儿他来有什麽说的事情麽?」尤氏答道:「到麽!没说什麽,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像著恼的气色似的,及至说了半天话儿,又听见媳妇这麽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著,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去了,倒没有求什麽事。如今且说这媳妇,到那儿寻一个好大夫来给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带□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儿要得!一个呢都是听著人的口气儿,人怎麽说,他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著,倒有四五遍看脉来!他们大家商量著定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的一日次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於病人没益。」   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胡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或又著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的!衣裳任凭什麽好的,可又值什麽呢,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麽。我正要进来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怎麽了,我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大夫,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实著实著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一个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精,且断人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捐官,现在他家住著呢。这麽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除灾,也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目去求他,务必请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瞧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後儿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麽样办?」贾珍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空排场热闹处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些众人些头,莫若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叫人好好的写出来刊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後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就在家□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麽东西来!连你後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这会儿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後日你要来,又跟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既如此说了,日後我是断不敢去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   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办,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来玩玩。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   贾蓉一一的答应了出去。正遇著方才往冯紫英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回到家,此时精神疲顿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须得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冯大爷和府上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便了。大人的名帖著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贾蓉复转身进去,回了贾珍和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吩咐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门上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日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小弟不胜钦敬。」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知识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实增汗颜。」贾珍道:「先生不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   於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症说一说再看脉何如?」那先生道:「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脉,再请教病源为是。我初造尊府,本也不知道什麽,但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得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回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就是了。」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得以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靠著,一面拉著袖口,露出手腕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凝神细诊了半刻工夫,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了,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於是同先生到外边屋□炕上坐了。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茶毕,问道:「生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虚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虚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今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应胁下痛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定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当有这些症候□对。或以这个的为喜脉,则小弟不敢闻命矣。」   旁边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得如神,倒不用我们说了。如今我们家□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著呢!都不能说得这样真切。有的说道是喜,有的是道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又说怕冬至前後:总没有个真著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说:「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众耽搁了!要在初次月经的时候就用药治起,只怕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起来,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这药看,若是夜间睡的著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不等,都长过的。」 先生听道:「是了,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以养心调气之药服之,何至於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火旺的症候来。待我用药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二钱 白术 云苓 熟地 归身 白芍 川芎  黄● 香附米 醋柴胡 淮山药 真阿胶 延胡索 炙甘草 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 大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长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了;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按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痛快,想必用药不错的。」贾珍道:「他原来不是那等混吃饭的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我们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的。既有了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说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吃了药,病势何如,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著贾蓉带领家下人送与贾敬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起来,说:『父亲遵太爷的话,不敢前来,在家□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渐渐的就有人来。先是贾琏、贾蔷来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什麽玩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算计,本来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并未敢预备玩意儿。前日听见太爷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戏台上预备著呢。」   次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递了茶,因笑道:「老太太原是个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年纪、日子,原不敢请他老人家来;但是这时候,天气又凉爽,满园的菊花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看众儿孙热热闹闹的,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儿还说要来呢,因为晚上看见宝兄弟吃桃儿,他老人家又嘴馋,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时候,就一连起来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太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呢。」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缘故。这就是了。」   王夫人说:「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麽样?」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後,一日比一日觉懒了,又懒得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著说道:「莫是喜罢?」 正说著,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尤氏复说:「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幼时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是一个大症候。昨儿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大效。」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日子,再也不肯不挣扎著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见他的,他强挣扎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  儿两个好的上头,还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听了,眼圈儿红了一会子,方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点年纪,倘或因这病上有个长短,人生在世,还有什麽趣儿!」   正说著,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我给太爷送吃食去,并说:「我父亲在家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语,并不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他们急急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还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著。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麽著?」贾蓉皱皱眉儿说道:「不好麽!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吃饭,还是在园子□吃去?有小戏儿现在园子□预备著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这□很好。」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摆饭来。」门外一齐都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他母亲都上坐了,他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刑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岂不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麽?」凤姐儿说:「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麽一说,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得满屋子笑起来。  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了饭,漱了口、净了手,□说要往园子□去,贾蓉进来向尤氏道:「老爷们并各位叔叔哥哥们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的慌,都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被琏二叔并蔷大爷都让过去听戏去了。方□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中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收在账房□,礼单都上了档子了,领谢名帖都交给各家的来人了,来人也各照例赏过,都让吃了饭去了。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去坐著罢。」   尤氏道:「也是□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凤姐儿说道:「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媳妇儿去,我再过去罢。」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倒怕他嫌我们闹的慌,说我们问他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去开导开导他,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来罢。」宝玉也要跟著凤姐儿去瞧秦氏,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呢。」於是尤氏请了王夫人邢夫人并他母亲都会芳园去了。   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间房内,秦氏见了,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头晕。」於是凤姐儿紧行了两步,拉住了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麽几日不见,就瘦的这样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在对面椅子上坐了。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吃茶呢。」 秦氏拉著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家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你侄儿虽说年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和我好的。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有了,公婆面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壳了!我自想著,未必熬得过年去!」    宝玉正眼瞅著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睡,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正在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凤姐儿心中十分难过;但恐病人见了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因说道:「宝玉兄弟,你特婆婆妈妈的了。他病人不过是这样说,那□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就这麽想那麽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麽。」贾蓉道:「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吃得下些饮食就不怕了。」凤姐儿道:「宝玉兄弟,太太叫你快些过去呢。你别在这□只管这麽著,倒招媳妇也心□不好;太太那□又等著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过去罢,我还略坐一坐。」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  这□凤姐儿又劝了一番,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来两三遍,凤姐儿□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著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这病不过是挨日子。」凤姐说道:「你只管这麽想,这那□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麽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的得起。好生养著罢,我就过园子□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著去了。□了时候还求过□子常过来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大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儿,必常来看你。」于是凤姐带领跟来的婆子媳妇们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但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西 风乍紧,初罢莺嘀;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 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箕盈耳,别 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正看园中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後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请嫂子安。」凤姐猛然见了,将身往後一退,说道:「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想不到是大爷到这□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这不是有缘麽?」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看凤姐。  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猜不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边去呢,不得和你说话;等闲了□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假意笑道:「一家骨肉,说什麽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此奇遇。神情光景越发不堪的难看。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罢。看他们拿住罚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截,慢慢的一面走著,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见他去远了,心□暗忖道:「这□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有这样禽兽似的人呢?他果如此,等几时叫他死在我手□,他才知道我的手段!」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一重山坡儿,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了凤姐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得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凤姐儿说:「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急脚鬼』似的!」凤姐慢慢走著,问:「戏唱了有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到天香楼的後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那□玩呢,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特淘气了。」一个丫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著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著呢。笑说道:「你们娘儿两个特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他住著罢。你坐下,你坐下我先敬你一盅。」于是凤姐儿在邢夫人王夫人前告了坐。并尤氏的母亲处也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太太们在这□,我如何敢点。」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和亲家太太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过戏单来,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 王夫人道:「可是呢,也该趁早儿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不静。」尤氏说:「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们多坐一会子,才有趣儿。天还早著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那□去了?」傍边一个婆子道:「爷们□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吃酒去了。」凤姐儿道:「在这□不便易,背地□又不知干什麽去了!」尤氏笑道:「那□都像你这正经人呢!」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人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在车旁侍立,都等候著呢;见了邢王二夫人,说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儿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要歇歇罢。」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睛觑著凤姐儿。贾珍等进去了後,李贵才拿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   这□贾珍同一家子的兄弟子侄吃过了□饭,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後凤姐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尤氏、贾珍、贾蓉甚是焦心。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天天著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著这样的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著,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後日再看看他去。细细瞧瞧他那光景,倘或好些,你回来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他送过去。」   凤姐儿一一答应了,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那脸上身上的肉都全瘦尽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番。秦氏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麽样,或者好的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像克化的动似的。」凤姐儿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瞧瞧,就要赶著回去回老太太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的安罢。」   凤姐儿答应著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麽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後事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些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说:「你可慢慢儿的说,别吓著老人家。」凤姐儿道:「我知道。」  于是凤姐儿回来,见了贾母,说:「蓉哥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他好了些了,求老祖宗放心。他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请安呢。」贾母道:「你看他是仔麽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沈吟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著出来,看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换的家常衣服给凤姐儿换了。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没什麽事?」平儿方端了茶来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麽事情。就是那三百两银子利钱,旺儿媳妇送来,我收了。再还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仔麽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太爷是为什麽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在宁府园子□遇见他的光景,并他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起这样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太爷来了。」凤姐命:「快请进来。」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坐让茶。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益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麽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麽缘故。」贾瑞笑道:「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是这样。」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也挑不出一个来!」 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的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的。过来替嫂子解解解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那□肯往我这□来?」贾瑞道:「我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人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我了。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麽不来?死了也愿意的!」凤姐笑道:「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一点不知人心!」 贾瑞听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一凑,觑眼,看凤姐的荷包然後又问:「戴的什麽戒指?」凤姐悄悄的道:「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见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後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道:「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儿又悄悄的道:「大天白白人来人往,你就在这□,也不方便。你且去,等著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里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是那□人过的多,怎麽好躲的?」凤姐道:「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  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地□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黑无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锁倒,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听著,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登」一声,东边的门也关了。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得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要跳也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瞅他背著脸,一溜烟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後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耍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那□想到这段公案?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著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慌,只说:「往舅舅去了,见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也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还不许他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工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他苦打,且饿著肚子跪在风地□念文章:其苦万状。 此时贾瑞前心犹未改,再想不到凤姐捉弄他的。过了几日,得了空儿,仍来找寻凤姐儿。凤姐儿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神罚咒。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的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了,你在我这房後小过道子□那间空屋子□等我。可别冒失了!」贾瑞道:「果然?」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就死也要来!」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便先去了。凤姐在这□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夜上,偏生家□水有亲戚来了,直吃了晚饭□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分;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往那夹道中屋子□来等著,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是千转左等,不见个人影,右听也没个声音,心下自思道:「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 正自胡猜,只见黑□□的进来一个人。贾瑞便想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到面前,便如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我的亲嫂子!等死我了!」说著,便抱到屋□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做声,贾瑞便扯了自己的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忽然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著个火纸拈子,照道:「谁在屋□?」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我呢!」  贾瑞一见,却是贾蓉,真臊得无地可入。不知要怎麽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了,说你无故调戏他,他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著。太太气死过去了,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罢!」贾瑞听了,魂不附体,说:「好侄儿!只说没有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麽,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须得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的账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 说毕,反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命贾瑞写。他两做好做歹,只写了五十两银,然後划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後撕掳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的至于磕头。贾蔷做好做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罢。 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著不是。老太太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後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不完了。等我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这屋□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著贾瑞,仍息了火,出至院外,摸著大台矶底下,说道:「这窝儿□好。只蹲著,别哼一声儿。等我们来再走。」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在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哗喇喇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头一身,贾瑞掌不住「阿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皆是尿粪,冰冷打战。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一般,三步两步从後门跑到家中,天已三更,只得叫门。 开门人见他这般光景,问:「是怎的了?」少不得撒谎说:「黑了,失脚掉在毛□□了。」一面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玩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一夜竟不曾合眼。自此虽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   贾蓉两个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功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之人,尚未娶过亲,近来想著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儿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内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胡说乱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倏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沈重。代儒也 廿了忙,各处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後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称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著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偏昨日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再寻来凑著,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後回王夫人说:「都寻来了,共凑了有二两多送去。」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著声叫喊,说:「快去请进那位菩萨来救命!」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凿著「风月宝□」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俊杰、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後我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扬长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接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些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宝□」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面。唬得贾瑞忙掩了,骂道士:「混账!如何唬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麽?」想著,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阿哟」了一声,一睁睛,镜子从手内掉过来,仍是反面立著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到底不足,又反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得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傍边伏侍的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著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後镜子掉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时,已经没了气了,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著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来烧那镜子,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每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 」正哭著,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敢毁『风月宝□』,吾来救也!」说著,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日後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人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不可胜数;外另有各同窗家中分资,也凑有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得此帮助,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怎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阻的。於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士仪盘费,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的。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分明,且听下文。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後,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薰泣浓绣被,二人睡下,屈指计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睡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了进来,说道:」婶婶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婶,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婶,别人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事?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及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每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娘你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荣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事业,亦可能常远保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後日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件,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如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将家塾亦设於此。会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後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竞争,亦不能有典卖等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後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著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繁华,一时的欣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话。此时若不早为後虑,临期只恐後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露。只是我与婶娘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著!」因道: 三春去後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的云牌,连击四下,正是丧事,将凤姐惊醒。人回说:」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唬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那长一靠,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平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爱、慈老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者。  □话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袭人等慌了,忙上来搀扶,问:「是怎麽样了?」,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著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得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气的,那□不乾净;二则夜□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肯依。贾母命人预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大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面哭声摇振山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然後又出来见贾珍。  彼时贾代儒、代□、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贾珩、贾□、贾琛、贾琼、贾□、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著,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量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正说著,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琮、贾□、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唤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後死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於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然後停灵於会芳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为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一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有一副板,叫做什麽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出的,做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也没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罢。」  贾珍听说,喜之不胜,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赏。贾珍道:」价值多少?」薛蟠笑道:」拿著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麽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听得。  忽又听见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之登仙阁内。又一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   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紊乱。贾珍因想:」贾蓉不过是黉门监生,灵□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   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後坐了大轿,打伞呜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著,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蠲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日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到底□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麽样,看著他爷爷的份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冯胖子来求与他孩子蠲,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们的孩子要蠲,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恭敬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很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戴权看时,上面写著:「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收了,道:「回去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把屐历填上。明日我来兑银子送去。」小□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说:」待服满後,亲带小儿到府叩谢。」於是作别。   又听喝导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珍等接忙上大厅。   如此亲朋你来找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会芳园开临街大门大开,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截。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牌竖在门外,书云: 防护内廷紫禁道 御前侍卫龙禁尉 对面高起著宣坛,僧道对坛;榜文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家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二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齐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赐,威远镇,四十九日销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消繁记。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满意足,但□面尤氏又犯了旧病,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问道:「事事都□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麽?」贾珍见问,便将□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保妥当!」贾珍忙问道:「是谁?」宝玉见坐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向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胜,连忙起身道:「果然妥贴。如今就去。」说著,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呼」的一声,往後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   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上,二则过於悲痛了,因拄了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麽?」贾珍一面扶拐,作挣著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贾珍断不肯坐,因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娘、并大妹。」邢夫人等忙问:「什麽事?」贾珍忙道:」婶娘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病倒,我看□头著实不成个体统;怎麽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婶家,只和你二婶婶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娘的意思,侄儿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管保必料理得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著还是不错的,自小儿,大妹妹玩笑著就有杀法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娘不看侄儿和侄儿媳妇份上,只看死了的份上罢!」说著滚下泪来。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耻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著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後见贾珍说得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心,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说得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麽?」凤姐道:」有什麽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则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道:「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先与大妹妹行礼,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去谢。」说著,就作揖下去,凤姐连忙还礼不迭。  贾珍便命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麽样,要什麽,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找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待人一样□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对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麽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内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   贾珍又问:「妹妹还是住在这□,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赶著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说:」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全是天天来的好。」贾珍说:「只得罢了。」然後又说了一回□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後,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日怎麽样?」凤姐道:「太太只管请回,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  这□凤姐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百无专责,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事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约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府中风俗。如何处治,且听下文。 金紫万千谁治国 裙钗一二可齐家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知□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了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後再歇著,不要把老脸丢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得人的!」众人都道:「有理。」又有一个道:「论理,我们□头也须得他来整理整理,都忒不像了。」正说著,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呈文京榜纸,票上开著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旺抱著,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簿册,即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大概点了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一宿无话。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众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只听凤姐和来升媳妇说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著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 说著,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唤进来看视,一时看完,便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客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他们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茶、供饭、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他相干。这四个人单在内茶房收管□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个人摊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若少一件也是他四个人摊赔。这八个人单管监收祭祀。这八个人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总支了来,交你们八人,然後按我的定数儿再往各处分派。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著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於痰盒掸帚,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帐摊赔。来升家的每日总理查看,或有偷懒处,赌钱吃酒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你要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规,以後那一个乱了,就和那个说话。素日跟我的人,随身俱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刻,横竖你们上房□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已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戍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我来点卯。说不得□们大家辛苦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茶叶、灯油、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去(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物,开的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一个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去接客,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蠲了。  凤姐见自己的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煎熬了各样细粥,精致小菜,令人送来劝食。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与凤姐吃。那凤姐不畏勤劳,天天于卯正二刻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女眷来往,也不迎会。  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延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青年尼僧搭绣衣,□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  那凤姐料定今日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吃了几口奶子糖粳粥,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来旺媳妇率领众人伺候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上写「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府大门上,只见门灯朗挂,两边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仆从两边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凤姐下了车,一手扶著丰儿,两个媳妇执著手把灯,簇拥著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出来请安接待。 凤姐款款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呜,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交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於是□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接声嚎哭。 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来旺媳妇倒茶漱口毕,凤姐方起身,别过族中诸人,自入抱厦内,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传到。那人已张惶愧惧,凤姐冷笑道:「我说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来的早,只有今日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正说著,只见荣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在外探头。 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却先问:「王兴媳妇做什麽?」王兴媳妇巴不得先问他完了事,连忙进去说:「领牌取线,打车轿上网络。」说著将个帖儿递上。凤姐命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每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发下。王兴家拿了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时,只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进来,都是要支领东西领牌的,凤姐命他们要了帖子念过,听了共四件,因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说著,将掷下帖子来。那二人扫兴而去。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因问:「你有什麽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儿回说:「就是方才车轿围做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後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个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买纸料糊裱,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交清,又发与这人去了。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睡迷了,後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的好。」当时放下脸来,喝令:「带出打二十板!」一面又掷下宁国府的对牌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说,不敢怠慢,拖人出去,掷牌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後日的打六十,有爱挨打的,只管误。」说著□:「散了罢。」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彼时荣宁府两处领牌交牌的往来不绝,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利害,众人不敢偷安,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今日人多,恐秦钟受了委屈,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秦钟道:「他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们去了,他岂不烦腻。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凤姐道:「在这边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同那些浑帐人吃什麽!在那边我两个同老太太吃的。」说著,一面归坐。  凤姐吃毕饭,就有宁国府的一个媳妇来领,为支取香烛事,凤姐道:「我算著你们今日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了我,」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儿,也领不成了!」说毕,领牌而去。  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了一个,支银子跑了,怎样?」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道:「怎麽□们家没人来领牌子做东西?」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我且问你,你们这书多早晚才念呢?」宝玉道:「巴不得如今就念才好;他们只是他们不快给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无法。」凤姐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们该做到那□,自然就有了。」凤姐道:「他们做也得要东西,拦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姐姐,给出牌来,叫他们要东西去。」凤姐道:「我乏的身上生疼,还搁的住你揉搓?你放心,今儿才领纸裱糊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与宝玉看。  正看著,人回:「照儿来了。」凤姐急命叫进来。昭儿打千儿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麽?」照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己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了。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的示下,还瞧瞧奶奶,叫把大毛服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出。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麽样呢!」说著皱眉长叹。 凤姐见照儿回来,因当著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来,怎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迟延失误,惹万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复令照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裹,交付照儿。又细细吩咐照儿:「在外好生小心些服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常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浑账女人,回来打折了你的腿!」等话,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才睡下,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了过宁府中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所在。又一一吩咐住持色空好生领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看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及进城,就在净空房中胡乱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便进城来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信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凤姐儿见日期在近,也预先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又值缮国公诰命亡故,邢王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邵王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借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等事,亦难尽述:水兼发引在近,因此忙的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坐卧不得清净。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凤姐见如此,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委,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划得十分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   这日伴宿之夕,里面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尤氏犹卧内寝,一夜张罗款待,都是凤姐一人周全,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也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不一,但不如凤姐言语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喝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至天明吉时,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值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新做出来的,一色光□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伯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其孙石光珠守孝未曾来得):这六家与荣宁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 馀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馀锦卿侯公子韩奇、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胜数。堂客□来一共有十来顶大轿,小轿三四十顶,连家下大小轿子车辆,不下百十馀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队队摆出三四里远来。  走不多时,路上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王府东平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棚是西宁郡王的,第四棚便是北静郡王的。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最,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近闻宁国府家孙媳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彼此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祭,命麾下的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已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呜锣张伞而来,到了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上来,以国礼相见。北静王轿内久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降临,□生辈何以克当。」水溶笑道:「世交至谊,何出此言。」遂回头命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毕,复身又来谢恩。 水溶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那一位是衔玉而诞者?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赞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每不以官格国体所□,每思相见,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日反来叫他,自是喜欢。一面走著,早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美貌人才。不知近看如何?且听下回。 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水溶头上戴著净白簪缨银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著碧玉红□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手来挽住,见宝玉戴著束发银冠,勒著双龙出海抹额,穿著白蟒箭袖,围著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北静王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因问:「衔的那宝玉在那□?」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出递了过去。北静王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了,读何书。宝玉一一答应。 北静王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於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馀祯,果如是言,亦□生辈之幸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此质致,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锺爱极矣;但吾辈後生,甚不宜锺溺,溺爱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内众名士凡在都者,未有不另垂青,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讲,则学问可不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应。」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伧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圣上所赐□苓香珠一串,权为敬贺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叩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而进也?」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人掩乐停音,将殡过完,方让水溶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又有贾赦、贾政、贾珍同僚家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後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而来。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也将要上马;凤姐因记挂著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著这些小事,惟恐有个闪失,难得见贾母,因此便命小□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便忙下了马,爬上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那边两匹马压地飞来,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话:「这□有下处,奶奶请歇歇更衣。」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那人回来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便命歇歇再走,小□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著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跑来请他去打尖,秦钟看时,只见凤姐的车往北而去,後面拉著宝玉的马,搭著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 那庄村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他们去了;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先命宝玉等先出去玩玩。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著小□们各处游玩。凡农家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宝玉一见锹□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小□在旁,一一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屋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儿,宝玉水问小□们:「这又是什麽?」小□们又告诉原委。宝玉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了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玩儿。」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时我就打了!」说著,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宝玉怅然无趣。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著行路的茶壶茶□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来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那本村主人,庄妇检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没有二丫头。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殡了。早又前面法鼓金铙,幢帆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於内殿偏室之中,宝珠安理寝室相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散尽了。□面的堂客皆是凤姐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分散尽了。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作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来家,也便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那□肯回去?只跟著凤姐住著,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去了。 原来这铁槛寺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放。不想如今後人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此日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静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庙内作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  当下和尚工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们陪著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著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原来秦业年迈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那秦钟便只跟著凤姐宝玉。一时到了庵中,静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来到,换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麽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去?」静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叫我这里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的没空儿,就没去请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著凤姐,且说秦宝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道:「理那东西作什麽?」宝玉笑道:「你别弄鬼儿!那一日在老太太屋□,一个人没有,你搂著他作什麽呢?这会子还哄我!」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他倒碗茶来我吃,就丢过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还怕他不倒去不成?何必要我说呢?」宝玉道:「我叫他倒的是无情趣的,不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趣的。」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给我。」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耍,他如今长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道:「给我。」宝玉叫:「给我!」智能儿抿著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上里蜜!」宝玉先抢得了,吃著,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他两个那□吃得这些东西?坐一坐仍出来玩耍。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子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服侍的小丫环。老尼便乘机说道:「我下有一事,要到府□求太太,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来进香,不想遇见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守备的公子之聘,张家要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料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孩儿,许几家子?」偏不准退定礼,就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作这样的事。」静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你们府□。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一般。」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麽阴骘司地狱报的;凭你什麽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拉篷扯纤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们作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三万两,我此刻还拿的出来。」 老尼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给你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别人的跟前就忙的不知怎麽样了;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率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是。」一路奉承的凤姐越受用,也不顾劳乏,便谈起来。   谁想秦钟趁点晚无人,来寻智能儿。刚至後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著亲嘴,智能儿急的跺脚说:「这□什麽呢,再这麽著我就叫唤了!」秦钟求道:「好人儿,我已急死了!你今日再不依,我就死在这□。」智能道:「你想怎麽样,除非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解不得近渴』。」说著,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来。那智能儿百般扎挣不来,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 正在求教,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掌不住笑了,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什麽呢?」宝玉笑道:「你倒不依?□们就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影里跑了。宝玉拉了秦钟出来说道:「你可还和强嘴?」秦钟笑道:「好亲人,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了,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帐。」   一时宽衣要安歇时节,凤姐在□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令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创纂。   一宿无语,至次日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那□肯回去?又有秦钟恋著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可以完静虚的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因有三益,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逛,少不得索性辛苦一日罢了。明日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明日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凤姐便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来旺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一日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受贾府之情,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回来。不在话下。且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叫他三日後往府□去讨信。那秦钟与智儿,百般不忍分离,背地□多少幽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恨而别。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坚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要知端的,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话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偏那秦钟的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於调养,回家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去,只在家中养息。宝玉便扫了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  那凤姐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忍气吞声的,那守备受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前夫,便将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闻知金哥自缢,遂也投河而死不负妻义。张李二家真是「人财两失」。这□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自此胆识愈壮,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府人丁都齐集庆贺,热闹非常,忽有门上人忙忙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唬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住了戏文,撤去酒席,摆著香案,开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太监夏秉忠乘马而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不曾负诏捧敕,直至正厅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面南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上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  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恐不定,不住的使飞马来往探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至仪门报信,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  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王二夫人及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知此信。贾母唤进赖大来细问端底,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面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後来还是夏太监出来,说□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後来老爷出来亦如此说。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著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级大□起来。贾母带领邢王二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蔷贾蓉,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二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的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鸣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日老父气死,此时悔恨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二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也进京陛见,皆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候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徒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才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元春喜信,遂昼夜兼行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闻得黛玉平安二字,馀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加,未免又大哭一阵,後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著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麽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暇之空,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可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见毕献茶。 贾琏遂问别後家中的诸事,又谢凤姐的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管的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拙,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儿,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著。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允,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可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看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乾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把我放在眼□。更可笑那府□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讨情,只要求我帮他几日;我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过去了,不过不成体统。至今珍大哥还抱怨後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见了他,好歹描捕描捕,就说我年纪小,原没有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他呢。」   正说著,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他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的好齐整模样。我疑惑(□)们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唤『香菱』,竟与薛大傻子作了屋□人,开了脸,越发出挑了的标致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了辱他!」   凤姐道:「哎!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样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麽,我拿平儿去换了他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望著锅□』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著香菱的模样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儿的主子姑娘也跟不上他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做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他。」一语未了,二门上的小□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麽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平儿笑道:「那□来的香菱?是我借他暂撒了谎儿。奶奶说说,旺儿媳妇越发连个成算也没有了!」说著,又走到凤姐身边,悄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他且送这银子来!亏我在堂屋□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麽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告诉二爷,我二爷那脾气,油锅□钱还要找出来花呢,知奶奶有了这个梯已(体己),他还不大放心的花?所以我赶著接了过来,叫我说了他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刺巴的反打发个房□人来!原来是你这个蹄子□鬼!」说话时贾琏已进来了,凤姐便命摆上酒馔,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著贾琏,一时贾琏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於炕下设下一杌,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色肴馔与他,放在杌上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没的□了他的牙。」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的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麽不拿了去叫他们热了来?」又道:「妈妈,你□一□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锺。怕什麽?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口□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麽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我还再四的求了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那□用不著人呢?所以倒是来和奶奶说是正经。靠著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呢!」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儿子,你还有什麽不知道他的脾气,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著嬷嬷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著是『外人』,你却是看著是『内人』一样呢!」说的满屋□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原故,我们爷是没有的;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就依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的,他□慈软呢!他在□们娘儿们跟前才是硬著呢!」赵嬷嬷说道:「奶奶说的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好酒。从此我们奶奶作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不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快盛饭来吃,吃完了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量事呢。」凤姐道:「可是别,别误了正经事。刚才老爷叫你说什麽?」贾琏道:「就为省亲的事。」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成了。」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从古至今未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麽省亲不省亲的,我也不理论他;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麽个原故呢?」贾琏道:「如今当今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太(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情,皆是一理,不是贵贱分别的。当今自己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抛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当然的,若是父母在家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安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国体仪制,母女倘未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旨:「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防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父亲已在家□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法了。这岂非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家大小姐?」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什麽?」凤姐笑道:「果然如此,我可也见见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怕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狩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花的像倘海水的似的!」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候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时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你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顾不得了!」凤姐道:「我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是这等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麽就这麽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拿著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去买这个虚热闹呢?」  正说的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了来瞧凤姐吃完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们回说:「东府□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著盆洗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说什麽话快说?」凤姐闻得,便止步听他二人回些什麽。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著东府□花园起,转至北边,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了,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说罢。」贾琏笑著忙说道:「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的也容易;若采置别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细说罢。」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合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子,带领著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去,所以路命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这一行?这个事虽不甚大,□头却大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习著办罢了。」   贾蓉在身傍灯影儿下悄拉凤姐儿的衣裳襟儿,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孩子们已长的这麽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爷爷说:竟不用从京□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著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著,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栊帐幔的使用。」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贾蔷忙陪笑道:「正要和婶娘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他,他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著,便出去了。贾蓉忙送出来,又悄悄的笑向凤姐道:「婶娘要什麽,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稀罕你们的鬼鬼崇崇的!」说著,一迳去了。   这□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麽东西,顺便带来孝敬。」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著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什麽东西,少不得写信来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後,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役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联属。会芳园本是从北角墙下引来的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便,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然不敷用,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胡老名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裁花,一应点景,又有山子野调度。贾政下朝□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好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就完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一时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日重一日,也著□悬心,不能乐业。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麽?」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说,唬了一跳,忙问道:「我昨日□叫人瞧了他来,还明明白白,怎麽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才刚是是他家老头子来特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 宝玉听说,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急的满庭乱转,一时催促车到,忙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家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了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篑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忙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馀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秦钟魂魄那□肯去?又记念著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著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著智能儿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阳间瞻情顾面,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那秦钟魂魄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众鬼道:「又是什麽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儿。」都判官听了,先就唬的忙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回去走走,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麽『雷霆电炮』,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我们是阴,怕他也无益,不知拿了秦钟一走完事。」判官闻听,连喝不可。于是将秦钟魂魄放回,苏醒过来,睁眼见宝玉在傍,无奈痰堵咽喉,不能出语,只翻眼将宝玉看了一看,头摇了一摇,听喉内哼了一声,遂瞑然而游,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会芳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 诗曰:豪华虽止□,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後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记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又不知历过几日何时。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沈思一会,说道:「这匾额对联系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又不亲睹其景,大约亦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若大景致,若干亭榭,无一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纵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  众清客在傍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二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做出灯匾对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当时,然後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 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山水花鸟上题咏就平平的;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纷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更生疏,纵拟了出来,未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减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所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也,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和暖,大家去逛。」说著,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  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长命人带他到新园中戏耍。此时亦才进来,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一会就来了。」宝玉听了,带著奶娘小□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湾(弯),顶头贾政引著众人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停站住了。贾政近日因闻得塾师尝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对才情,今日偶然提意见这机会,便命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一傍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隔(格)俱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草(莲)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进去。只见迎门一带翠嶂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悉景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能及此。」 说著,往前一望,见白石□□,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说毕,命贾珍导引,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走进山口。 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妙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何如,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 贾政听了,便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听见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砦□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如真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旧诗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极是,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知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著,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笼葱,奇花烂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於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青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之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字。」有一客道:「极是,极是。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须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拟一个来。 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既为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些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如?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我们如今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又)称赞不已。於是出亭过去,所有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观览。忽抬头看见面前一带粉垣,里面数楹□舍,有千百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间房□又得一小门出去,出去则是後院,有一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後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沟开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著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人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说是「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後方许你做。方才众人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便道:「都似不妥要。」贾政冷笑道:「怎麽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做?」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事?」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棹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令人去唤贾琏。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内取出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摺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子二百挂,昨日得了。外有猩猩毡□子二百挂,湘妃竹□子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子二百挂,黑漆竹□一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子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喷火蒸霞一般。□面数间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本、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傍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额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  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妙极,只是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养著,才都相称。」贾政与众人都说:「更妙的。」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麽字样好?大家想一想。」 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喝断:「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也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著,引众人步入茅堂,□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是喜欢,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答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蚕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华为佳,那□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看去觉得无味,不如那几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绿涨添□葛处,好云香护采芥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茶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出芭蕉□,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进去。」说毕,在前导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著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桃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或如金绳蟠屈,或实如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草,这一种是玉□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麽藿纳姜汇的,也有叫什麽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的,又有叫作什麽绿荑的,还有什麽丹椒、蘼芜、风莲的。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认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著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著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诗云『蘼芜满院泣斜阳』」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须沈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傍,不敢则声,因喝道:「怎麽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麽『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著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著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才(诗)犹艳,睡足茶蘼梦亦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著,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纡行。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一何名?」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来那年那日的事。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辞穷了;再要考难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蓄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成,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之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著,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然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观,也可稍览。」说著,引众客行来,至一大桥前,水如晶□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碓(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园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道:「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著一径引人绕著碧桃花,穿过竹萝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著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 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未见过,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海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竟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名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麽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著落,若只说棠,则蕉亦无著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著,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万福寿,各种花样,皆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隔一隔,或有贮书处,或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格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皆系古玩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道:「好精致想头!难为怎麽想来?」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间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越发见门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後院,从後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著,又转了两层纱厨(橱)锦隔,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馥郁。转过花障,则见清溪前阻。众人□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洞口,从来(东)北山凹□引到那村庄□,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著,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贾珍笑道:「随我来。」乃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以至於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著□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著,还不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林黛玉误前香囊袋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却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抱住,都说:「今日亏了我们老爷□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日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著,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用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宝玉至贾母二门前,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环跟上来,见过贾母,知道不曾难为著他,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所佩之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都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彀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没的那个香袋儿,□做了一半,赌气拿起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面红袄襟上将林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麽?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了人了?」  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支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悔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著,掷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甚麽呢?」说著,赌气上床,面向□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环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呢。」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们姊妹们一处玩玩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牛了他。」众人答应著。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著,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我跟到那□。」一面仍拿起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著,「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日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兴罢了。」  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来,走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亦在那□。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了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曾演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矣,著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  又有秦之孝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妈妈,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昨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侔尼院住著。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後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扶灵回去。」王夫人不等回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秦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秦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後话再表,暂且搁过。 当下又人回,工程上等著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皆一时不得□。宝钗便说:「□们别要在这□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著,同宝玉、黛玉便往迎春等房中来□玩无话。  王夫人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道姑也都学会了几卷经咒。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本上之日,奉朱批准秦:次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辰,恩准贵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越发昼夜不□,连年也不曾好生过。  □〔转〕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同。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觉。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服大妆起来。园内各处帐舞龙蟠,□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著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太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戍初□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是这麽著,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一时传人一担一担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 方点完时,听外面马跑之声,一时有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都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马,将马赶出围□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雉羽夔头,又有金锁提炉,焚著御香,然後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著香巾绣帕、漱盂沸(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後面方是八个太监抬著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銮)舆,缓缓行来。 贾母等连忙路傍跪下,早飞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闪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灯匾,写著「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  那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奢华,因点头叹:「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下了舆,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槛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朗(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绫纸绢依势作成,粘於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绣□,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著「蓼汀花溆」四字。  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以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值似暴富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後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之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荣宁贾府所为哉?据此论,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後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不同,且同随贾母,时刻未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後,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忧。」念切之心时刻不能忘。前日贾政闻垫师此後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明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更使贾妃见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作,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系额了。那日虽未题完,後来亦曾补拟。  闲文少叙,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坐太监听了,忙下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一时舟临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镜」四个大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中缭绕,香屑布地,火树奇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於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来,只是呜咽对泪。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二姊妹等,俱在傍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不得见人地方,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邢夫人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後东西两府管家执事人丁等在庭外行礼。及两府掌管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 贾妃因问道:「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不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入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外问安,贾妃垂□行参拜等事。隔□垂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芥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徵凤鸾之端(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锺於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补於万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满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体贴眷爱如此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别(即)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贾政退出。贾妃见宝、林二人越发如花,比别的姊妹不同,真是娇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乡人见?」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近前携手,拦(揽)於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椿椿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後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来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宴,贾母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喜者赐名。按其书云:「顾恩思义」匾。「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生)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联书於正殿。「大观园」园之名。「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蘅芷清芳」赐名蘅芜院。「杏帘在望」赐名曰「□葛山庄」。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数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又命旧有匾联者俱不必可摘去。於是先题一绝句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写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少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极爱,次之怡红院、□葛山庄。此四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在(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裁似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旷性怡情 迎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景?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 探春     名园□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有光辉!    文章造化 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景夺文章造化功。 文采风流 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疑晖锺瑞            薛宝钗     芳园□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才笔,自惭何敢再为?         世外仙园 林黛玉     名园□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元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可同列者。」原来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做,只胡乱做了一首五这律应命便罢了。  彼时宝玉尚未做完,□做了「潇湘馆」与「蘅芜院」两首,正做「怡红院」一首,起草因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推他道:「他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又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麽故典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唐钱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乾』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只叫你师父,再不叫你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  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才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精神,自思何不替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想著,便也走至宝玉案傍,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快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来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一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连忙恭楷誊完呈上。  元妃看道:  有凤来仪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对立东风□,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馁,何须耕织忙。 元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遂将「□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妃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而已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子在楼下,正等的不恧烦,只见一个小太监飞跑来,说:「作完了诗了,快拿角本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乞巧」,第三「仙缘」,第四「离魂」。贾蔷忙令妆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又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  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做了。元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疋宫绸,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然後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洗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若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乃呈上略节。元妃从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沈香□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疋,「福寿绵长」宫绸四疋,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馀」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减了如意、拐杖、念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支,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式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佰串,是赐与贾母、邢、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馀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管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佰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违错不得的,只得上舆去了。这□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著与无事的人一般。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暇的。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玩的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此吃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攸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於扬□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环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边去了,也不理问。至於跟宝玉的小□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散,因此得空儿也有会赌去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有个小书房,内曾挂著一轴美人,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舐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便往那□来。刚到窗前,听见屋□一片喘息之声。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乃大著胆了,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著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一声!一脚□进门去,将那两个唬的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麽说!珍大爷知道了,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在那□羞的面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题醒,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的茗烟在後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麽?」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疋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万」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子就叫做万儿。」宝玉听了笑道:「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妇,好不好?」  茗烟也笑了,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做什麽呢?」茗烟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来。」宝玉道:「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做什麽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著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笑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後门就走了。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 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著宝玉,一把拉住问:「你怎麽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麽呢。」 袭人听了,□把心放下来,□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麽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了?」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袭人听了,复又惊慌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车碰,有个失闪,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茗烟撅了嘴道:「爷骂著打著叫我引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花自芳忙劝道:「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爷怎麽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出来了。袭人拉著宝玉进去。宝玉见房内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另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子上,扶著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然後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著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著,捻了几个松穰,吃去细皮,用手帕托著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麽?」袭人笑道:「谁哭来著?□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著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来,又换新衣裳,他们就不问你往那□去吗?」宝玉道:「原是珍大哥请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儿不是你来得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著好东西呢。」袭人笑道:「悄悄儿的罢,叫他们听著什麽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儿瞧瞧。再瞧什麽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麽个东西。」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雇辆乾乾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炮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面说,一面送宝玉至门前,看著上车,放下车□。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混一混,□过去得呢,看人家疑惑。」花自芳听说有理,忙把宝玉抱下车来,送上马去。宝玉笑道:「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後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环们都越发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奶母李奶奶拄□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妈妈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腌□。这是他的房子,由著你们糟蹋,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妈妈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著他们。因此,只顾玩,并不理他。那妈妈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麽时候睡觉?」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妈妈又问道:「这盖碗□是酥酪,怎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著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妈妈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麽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麽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麽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麽著!你们看袭人不知怎麽样,那是我手□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麽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呢,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妈妈道:「你也不必装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日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著,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奶奶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  说著,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宝玉命取酥酪来。丫头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白糟蹋了。我只想风乾粟子吃,你替我剥粟子,我去铺炕。」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了粟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今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麽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麽?我知道你心□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配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呢?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麽也得他在□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往你们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攀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粟子。袭人笑道:「怎麽不言语了?想是我□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麽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袭人道:「他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儿似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柰又「□」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有文章,不觉一惊,忙扔下粟子,问道:「怎麽著,你如今要回去?」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叫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证了半日,因问:「为什麽赎要你呢?」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怎麽是个了手呢?」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袭人道:「为什麽不放?我果然是个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的,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自我从小儿跟著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服侍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赎我,还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要说为服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麽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没有留下的理,心□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敢不依。但只是□们家从没有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了我一个孤鬼儿!」说著便赌气上床睡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他母兄要赎他回去,他就说:「至死也不回去。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著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儿,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摸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能了。这会子又赎我做什麽?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他母兄见他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著贾宅是慈善宽厚人家,不过求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的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也不能那样尊重: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後忽然宝玉去了,他两个又是那般光景儿,他母子二人心中更明白了,越发一块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别意了。  且说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於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著祖母溺爱,父母又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他不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後好下箴规。今见宝玉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粟子吃。只因怕为酥酪生事,又像那茜雪之茶,是以假要粟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於是命小丫头子们将粟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麽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宝玉见这话头儿活动了,便道:「你说说,我还要怎麽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们两个的好,是不用说了,但你要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的。只求你们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儿,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那□去就去完了。」急的袭人忙握他的嘴,道:「好爷!我正为劝你这些个,更说的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说,你就拧嘴!还有什麽?」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爱念书也罢,假爱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嘴□混批,只作出个爱念书的样子来,也叫老爷少生点儿气,在人跟前也好说嘴。老爷心□想著: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不但不爱念书,已经他心□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背後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外号儿,叫人家『禄蠹』;又说只除了什麽『明明德』外就没书了,都是前人自己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麽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刻刻的要打你呢?」  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我小时候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信口胡说的,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麽呢?」袭人道:「再不许毁僧谤道的了。还有更要紧的一件事,再不许弄花儿,弄粉儿,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个爱红的毛病儿了。」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麽快说。」。袭人道:「也没有了,只是诸事检点些,不可任情任意的就是了。你果然都依了,就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福气,没有那个道理,总坐了也没趣儿。」  二人正说著,只见秋纹走进来,说:「三更天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子初二刻了,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的住,次後挨不住,只要睡,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後,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他盖上被握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觉,丫环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进入□间,只见黛玉睡在那□,忙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著,□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宝玉道:「没有枕头,□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面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著。」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腌□老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魔星』,请枕这一个。」说著,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又拿了一个来枕上,二人对著脸儿躺下。  黛玉一回眼,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道:「这又是谁的指甲话划破了?」宝玉倒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划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澄胭脂膏子溅上了一点儿。」说著,便找绢子要擦。黛玉便用自己的绢子替他擦了。咂著嘴儿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怪事新鲜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大家又该不得心净了。」  宝玉总没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骨酥。一把便将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笼著何物。黛玉笑道:「这时候谁带什麽香呢?」宝玉笑道:「既那麽著,这香是从那□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头的香气薰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麽『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就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扯上这些。不给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著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向黛玉膈肢窝里两胁下乱挠。黛玉素性触□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麽『暖香』?」黛玉点头笑叹道:「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他?」宝玉方听出来,因笑道:「方才求饶,如今便说狠了!」说著又要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不难,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著,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要去不能。□们斯斯文文的躺著说话儿。」说著,复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绢子盖上脸。  宝玉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鬼话,黛玉总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扬州有何古迹,土俗民风如何。黛玉不答。宝玉只怕他睡出病来,便哄他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麽?」黛玉见他说的郑重,又且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麽事?」宝玉见问,便忍著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这就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都知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原来有一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老耗子升座议事,说:『明儿是腊八儿了,世上的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好。」乃拔令箭一枝,遣了个能干小耗子去打听。小耗子回报:『各处都打听了,惟有山下庙□果米最多。』老耗子便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子道:『米豆成仓。果品却只有五样:一是红枣,二是粟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 老耗子听了,大喜,即时拔了一枝令箭,问:『谁去偷米?』一个耗子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个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弱的小耗子应道:『我愿去偷香芋。』  老耗子和众耗见他这样,恐他不谙练,又怯懦无力,不准他去。小耗子道:『我虽年小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他们偷的还巧呢!」众耗子忙问:『怎麽比他们巧呢?』小耗子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叫人瞧不出来,却暗暗儿的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吗?』  众耗子听了,都说:『妙却妙,只是不知怎麽变?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子听了笑道:『这个不难。』说毕,摇身说『变』,竟变了一个最标致美貌的一位小姐,众耗子忙笑说:『变错了!原说变果子,怎麽变出个小姐来了呢?』小耗子现了原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著宝玉,笑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派我呢。」说著便拧。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了我罢!我不敢了。我因为闻见你的香气,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你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哦,是宝兄弟!怪不得他。他肚子□的故典本来多!就只是可惜一件,该用故典的时候儿他偏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的芭蕉诗就该记得呀!眼面前儿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的了不得,他只是出汗。这会子偏又有了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头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王熙风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话说宝玉在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相取笑。那宝玉恐黛玉饭後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身体不好,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唤呢。那袭人待他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揎他,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欲赶过去,宝钗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是呢!他是老糊涂了,倒要让他一步儿的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著□□,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儿!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样儿的躺在床上,见了我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子罢咧,这屋□你就作起耗来了!好不好的,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人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因他躺著生气,少不得分辩说:「病了,□出汗,蒙著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後来听见他说「哄宝玉」,又说「配小子」,由不得又羞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了。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他分辩说:「病了,吃药呢!」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妈妈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著那起狐狸精,那□还认得我了呢?叫我问谁去?谁不帮著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到老太太跟前去讲讲:把你奶了这麽,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扔在一边儿,逞著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  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些就完了。」李妈妈见他二人来了,便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和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了。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了输赢账,听见後面一片声嚷,便知是李妈妈老病发了,又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排揎宝玉的丫头,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妈妈,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刚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吵,你还要管他们□是:难道你倒不知规矩,在这□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屋□烧的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吃酒去罢。」一面说,一面拉著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泪的绢子。」那李妈妈脚不沾地,跟了凤姐儿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索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似受那娼妇的气。」後面宝钗黛玉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他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那□的账,只拣软的欺负!又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到他账上了。」一句未完,晴雯在傍道:「谁又没疯了,得罪他做什麽?既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认,犯不著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扯人!」宝玉见他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他仍旧睡下出汗。又见他汤烧火热,自己守著他,歪在傍边劝他:「只养病,别想那些没要紧的事。」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一刻也站不得了?但只是天长日久,尽著这麽闹,可叫人怎麽过呢!你只顾一时为我得罪了人,他们都记在心□,遇著坎儿,说得好听不好听的,大家什麽意思?」一面说,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著。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宝玉见他□有点汗儿,便不叫他起来,自己端著给他就枕上吃了,即命小丫头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玩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宝玉听说,只得依他,看著他去了簪环躺下,□去上屋□跟著贾母。 吃饭毕,贾母犹欲和那几个老管家妈妈斗牌解闷。宝玉惦记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胧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霞、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见麝月一人在外间屋□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道:「你怎麽不和他们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著钱,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玩去了,这屋子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上头是灯,下头是火;那些老妈妈们都『老天拔地』服侍了一天,也该叫他歇歇儿了;小丫头们也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玩玩儿去吗?所以我在这□看著。」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坐著,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越发不用去了。□们两个说话儿不好?」宝玉道:「□们两个做什麽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起你说头上□,这会子没什麽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道:「使得。」说著,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环,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篦。 只篦了三五下,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去取钱,一见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篦。」晴雯道:「我没这麽大造化!」说著,拿了钱,摔了□子,就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後,二人对镜相视。宝玉笑著便道:「满屋□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儿,宝玉会意。忽听「呜」一声□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麽磨牙了?□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拌嘴儿了。」晴雯也笑道:「你又护著他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捞回本儿来再和你们说。」说著,一迳去了。这□宝玉通完了头,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出了汗,觉得轻松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後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逛。  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都是□时,因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日看他也如宝玉,并没别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在一处玩。一注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後来接连输入几盘,就有些著急。赶著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了,若掷个六点,底下就该莺儿掷,掷个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著手只叫「么」,贾环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掷子偏生转出么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就要拿钱,说是个六。莺儿便说:「明明是个么!」 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了莺儿一眼,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姑娘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嚷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著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住了。贾环道:「我拿什麽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著,便哭。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景,问:「是怎麽来?」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做兄弟的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嫡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後谈论,还禁得辖治了他?」更有这个呆意思存在心□。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姐妹丛中长大的,亲姊妹有元春探春,叔伯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史湘云、黛玉、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锺於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伯叔、兄弟之伦,因是圣人遗训,不敢违忤,所以弟兄间亦不过尽其大概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男子,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甚怕他,只因怕贾母不依,□只得让他三分。   现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哭什麽?这□不好,到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譬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舍了这一件取那一件。难道你守著这件东西哭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要取乐儿,倒招的自己烦恼。还不快去呢。」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是那□垫了□窝来了?」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来著。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了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抬摆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乡!那□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正说著,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到耳内,便隔著窗户说道:「大正月□,怎麽了?兄弟们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样话做什麽?凭他怎麽著,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就大口家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麽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   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便赶忙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出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东西!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你爱和那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和那个玩。你总不听我的话。倒叫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魇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坏心,还只怨人家偏心呢。输了几个钱,就这麽个样儿!」因问贾环:「你输了多少钱?」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说道:「输了一二百钱。」凤姐啐道:「亏了你还是个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麽著!」回道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後头玩呢,把他送了去。你明儿再这麽狐媚子,我先打了你,再叫人告诉学□,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不尊贵,你哥哥恨的牙根□□,不是我拦著,窝心脚把你的肠子还窝出来呢!」喝令「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去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著,□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著,下了炕,和宝玉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忙站起来问好。正值黛玉在傍,因问宝玉:「打那□来?」宝玉便说:「在宝姐姐那□来。」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了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道:「只许和你玩,给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到他那□,就说这些□话。」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麽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还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著,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啊。」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己糟蹋坏了身子呢。」黛玉道:「我作践了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死』了『活』了的。」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著!好不好?」宝玉笑道:「要像只管这麽闹,我还怕死吗?倒不如死了乾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乾净!」宝玉道:「我说自家死了乾净,别错听了话又赖人。」正说著,宝钗走来,说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著,便推宝玉走了。这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时,宝玉仍来了。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百样的软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没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麽?死活凭我去罢了!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哄著你。你又来做什麽呢?」宝玉听了,忙上前悄悄的说道:「你这麽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们是姑舅姐妹,宝姐姐是两姨姐妹,论亲戚,也比你远。第二件,你先来,□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是□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了你的呢?」黛玉啐道:「我难道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麽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是为的我的心。你难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黛玉听了,低头不语,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沤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冷些,你怎麽倒脱了青坎披风呢?」宝玉笑道:「何尝没穿?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讹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著,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么『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那□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 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儿得一个咬舌儿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呀『厄』的去!阿弥陀佛!那时□现在我眼□呢。」说的宝玉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黛玉赶上。宝玉在後忙说:「绊倒了!那□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道:「饶他这一遭儿罢。」黛玉拉著手,说道:「我要饶了云儿,再不活著!」湘云见宝玉拦著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却值宝钗来在湘云身背後,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面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  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已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摧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早,天方明时,便披衣著鞋往黛玉房中来,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有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於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戴著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  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不出所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麽?」宝玉说道:「这早晚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  宝玉出至外间。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裳。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翠缕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脸,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著。我趁势儿洗了就完了,省得过去费事。」说著,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肥皂去,宝玉道:「这盆□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改呢。」  宝玉也不理他,忙忙的要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候儿怎麽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麽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戴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辫子就完了。」说著,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梳篦。在家并不戴冠子,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又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著,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麽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了。倒便宜他。」黛玉便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麽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都是□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顺手拈起了胭脂,意欲往口边送,又怕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在身後伸过手来,「拍」的一下将胭脂从他手中打落,说道:「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改?」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见这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冷笑道:「『宝兄弟』那□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了,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姐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麽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麽宝姐姐和你说的这麽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吗?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麽又动了气了?」袭人冷笑道:「我那□敢气呢?只是你从今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不必来交付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著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麽了?」麝月道:「我知道麽?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睡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料他睡著,便起来拿了一领斗篷来替他盖上。只听「呼」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後此从日,也只当是个哑了,再不说你一声,何如?」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麽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刚□又没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著是什麽。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的是什麽话儿?」袭人道:「你心□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著,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几碗饭,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自往□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著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去。 宝玉拿了一本书,歪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著,一个大些,生得分清秀些,宝玉便问:「你什麽名字?」丫头答道:「叫『蕙香』」宝玉又问:「是谁起的这个名字?」蕙香道:「我原叫『芸香』,是花大姐姐改的。」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咧,什麽『蕙香』呢?」,又问:「你姐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个?」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日就叫『四儿』,不必什麽『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儿?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一面说,一面叫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半日,抿嘴儿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出房门,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家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四儿是个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便变尽方法儿,笼络宝玉。   至晚饭後,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馀,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嘻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後越来劝了;若拿出作上人的模样镇唬他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著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烛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至外篇」□箧」一则,其文曰: 故圣弃知,大盗乃止;摘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钓绳,而弃规矩,□工□之指,而天下始人大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 续完,掷笔就寝。头刚著枕,便安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于度外,便推他道:「起来好好的睡,看冻著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鬼混,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索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服。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麽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麽著。你睡醒了,快过那边梳洗去。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那□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吗?你爱往那□去,就过那□去,後今□们两个丢开手,省的鸡生鹅斗的,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什麽『』四儿、『五儿』伏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著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话当耳傍风,夜□说了,早起就忘了。」 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节,说道:「我再不听你的,就和这簪子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麽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知道我心□急呢?」袭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麽?可知我心□是怎麽著?快起来洗脸去罢。」说著,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後,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便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见宝玉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起笔,续了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袭「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家无见识, 却将丑语诋他人! 题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後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著请大夫诊脉。大夫便说:「替太太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症。」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大夫回道:「症虽险,却顺,倒不妨。预备桑□、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给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打扫净室,款留两位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安歇。凤姐和平儿都随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贾琏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十分难熬,只得暂将小□们内清秀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气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儿,因他懦弱无能,又都叫他作「多浑□」。二年前,他父亲给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二十本往年纪,生得也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慕。他生性轻薄,最喜拈花惹草。多浑□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宁荣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妖调异常,轻狂无比,众人都叫他「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垂涎久了,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嬖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也久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无事也要走三两趟。去招惹招惹那贾琏似□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旧交,一说便成。   是夜,二鼓人静,多浑□吃醉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一见面,早已神魂失据,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子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体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那贾琏此时恨不得化在他身上。那媳妇子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们姐儿出花儿,供著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腌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还管什麽『娘娘』呢!」那媳妇子越浪起来,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不免盟山誓海,难舍难分。自此後,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瘢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货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是夜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说。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後,平儿收拾外边拿进来的衣服□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麽东西?」贾琏看见,著了忙赶上来要抢,平儿就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从手中来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我好意瞒著他来问你,你倒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了,看你怎麽著?」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亲人,你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忽听凤姐声音。贾琏此时松了手不是,抢又不是,只叫:「好人,别叫他知道」!平儿只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给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前日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没有?」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少什麽不少?」平儿道:「细细查了,没少一件儿。」凤姐又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少就罢了,那□还有多出来的分儿?」凤姐又笑道:「这个半月,难保乾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什麽戒指儿,汗巾、替袋儿,也未可定。」一夕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後,只望著平儿「杀鸡儿抹脖子」的使眼色儿,求他掩盖。平儿只装看不见,因笑道:「怎麽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缘故,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再搜一遍去。」凤姐笑道:「痴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肯叫□们翻著?」说著,拿了样子出去了。   这里平儿指著鼻子,摇著头儿,笑道:「这件事,你该怎麽谢我呢?」喜的贾琏眉开眼笑,跟过来搂著,「心肝乖乖儿肉」的便乱叫起来。平儿手□拿著头发,笑道:「这是一辈子的把柄儿。好便罢,不好□们就抖出来!」贾琏笑著央告道:「你好生收著罢,千万可别叫他知道!」嘴□说著,瞅他不提防,一把就抢过来,笑道:「你拿著到底不好,不如我烧了就完了事了。」一面说,一面掖在靴掖子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过了河儿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呢!」  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著求欢,平儿夺手跑出来,急的贾琏弯著腰恨道:「死捉狭小娼妇儿!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难道图你舒服?叫他知道了,又不代见我呀!」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似的,只许他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话笑笑,就都使得!以後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防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是他。」贾琏道:「哦!也罢了麽!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儿便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呢。」   正说著,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怎麽不在屋□说,又跑出来隔著窗户闹,这是什麽意思?」贾琏在窗内接口道:「你可问他麽,倒像屋□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麽?」凤姐笑道:「正是没人□好呢!」平儿听说,便道:「这话是说我麽?」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著,也不打□子,赌气往那边去了。  凤姐自己掀□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起我来了!仔细你的皮!」贾琏听了,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麽利害,从此倒服了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账就完了。」贾琏听了啐道:「你两个不睦,又拿我来垫喘儿了。我躲开你们就完了。」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去!」贾琏道:「我自然有去处。」说著就走。凤姐道:「你别走,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什麽话?」凤姐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麽样?」贾琏道:「我知道怎麽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有主意了!」凤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则例。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竟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麽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做就是了。」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这个也不知道!我也这麽想来著。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的年分儿了。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自然和往年给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贾琏道:「这麽著,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麽想著,所以讨你的口气儿。我私自添了。你又怪我不回明白了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著,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湘云住了两日,便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件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捐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备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麽著,谁还敢争?又办什麽酒席呢?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费几两老库□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做东,意思还叫我们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累□我们!老祖宗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东西,只留给他!我们虽不配使,也别太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呢?」说的满屋□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麽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就和我『梆』啊『梆』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诉冤!倒说我强嘴!」说著,又引贾母笑了一会。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上,众人都在贾母前,定省之馀,大家娘儿们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之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物,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一遍。贾母更加喜欢。次日,先送过衣服玩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的,不须细说。  至二十一日,贾母内院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俱有,就在贾母上房摆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馀者皆是自己人。  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听那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麽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听,这会子犯不上借著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麽难的,明儿就叫一班了,也叫他们借著□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面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出「西游记」。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特命凤姐点。凤姐虽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先点了一出,却是「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喜欢,然後便命黛玉点,黛玉又让王夫人等先点。贾母道:「今儿原是我特带著你们取乐,□们只管□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儿的唱戏摆酒,为他们呢?他们白听戏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戏呢!」说著,大家都笑。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後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山门」。宝玉道:「你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那□知道这出戏排场词藻都好呢。」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戏。」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更不知戏了!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那音律不用说是好了;那词藻中,有只『寄生草』,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给我听听!」宝钗便念给他听道: 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 ,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讨,烟□雨笠卷 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装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戏,到晚方散。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的,因问他年纪:那小旦□十一岁,小丑□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赏钱。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宝钗心内也知道,却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儿不敢说。湘云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像他!」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麽?等去的时候包也不迟。」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做什麽?看人家的脸子!」宝玉听了这话,忙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镇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出来了,他岂不恼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要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人,与我何干呢?」 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著我说。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麽!」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脚□!」湘云道:「大正月□,少信著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著,进贾母□问屋□,气忿忿的躺著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找黛玉。谁知□进门,便被黛玉推出来了,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故,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妹妹,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不语。紫鹃却知端底,当此时,料不能劝。 那宝玉只呆呆的站著。黛玉只当他回去了,却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黛玉不好再闭门。宝玉因跟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到底为什麽起呢?」黛玉冷笑道:「问我呢!我也不知为什麽。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著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儿!」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麽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 黛玉又道:「这还可恕。你为什麽又和云儿使眼色儿?这安的是什麽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目贱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间的丫头,他和我玩,设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轻贱?你是这个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宝玉听了,方知才和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怕他二人恼了,故在中间调停,不料自己反落了两处的数落,正合著前日所看「南华经」内,「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如今不过这几个人,尚不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想到其间,也不分辩,自己转身回房。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的,一言也不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 那宝玉,竟回来躺在床上,只是闷闷的。袭人虽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别事来解说,因笑道:「今儿听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与我什麽相干!」袭人见这话不似往日,因又笑道:「这是怎麽说呢?好好儿的大正月□,娘儿们姐儿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麽这个样儿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姐儿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大家随和儿,你也随和点儿不好?」宝玉道:「什麽『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只是赤条条无牵挂的!」说到这句,不觉泪下。袭人见这景况,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站起来,至案边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 立足境。 写毕,自己虽解悟,又恐人看了不解,因又填一只「寄生草」写在偈後。又念一遍,自觉心中无有挂碍,便上床睡了。  谁知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看动静。袭人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了,就欲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著,有一个字儿,瞧瞧写的是什麽话。」便将宝玉方□所写的拿给黛玉看了。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为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又可笑又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个玩意儿,无甚关系的。说毕,便拿了回房去。  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著甚悲愁 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 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因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他这个话惹出来。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个罪魁了!」说著,便撕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念头。」  三人说著,过来见了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乾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宏忍在黄梅,他便充作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惠能在厨房舂米,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了。只是以後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什麽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的玩意话儿罢了。」说罢,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你们大家去猜,猜後每人也作一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出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了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著,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了,一齐封送进去,候娘娘自验是否。」 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猜著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猜了,写在纸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於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著,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著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以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麽。」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麽。写道: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 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一发喜欢,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於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後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著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间,又一席。  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麽不见兰哥儿?」地下女人们忙进□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你说方□老爷并没叫他去,他不肯来。」女人们回覆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拐孤!」贾政忙遣贾环和个女人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边坐了,抓果子给他吃。大家说笑取乐。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便唯唯而已。馀者,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口禁语。黛玉本性娇懒,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他去,好让他姊妹兄弟们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教我闷的慌。你要猜谜儿,我说一个你猜,猜不著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受罚。若猜著了,也要领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後猜著了,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後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儿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玉屏前,只见第一个是元妃的,写著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 相看已化灰。--打一玩物。 贾政道:「这是爆竹吗?」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运无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 阴阳数不通。--打一用物。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 东风怨别离。-—打一玩物。 贾政道:「好像风筝。」探春道:「是。」贾政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两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 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 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打一用物。 贾政道:「这个莫非是更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打一 用物。  贾政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宝玉答回道:「是。」贾政道:「这一个却无名子,是谁做的?」 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言语,往下再看宝钗的,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 夫妻不到冬。--打一用物。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垂头沈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体劳乏,又恐拘束了他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便对贾政道:「你竟不必在这□了,歇著去罢!让我们再坐一会子,也就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甚觉凄惋。  这□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乐一乐罢。」一语未了,只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儿一般。黛玉便道:「还像方□大家坐著,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儿自□间屋□出来,插口说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和你寸步儿不离□好。刚□我忘了,为什麽不当著老爷撺掇著叫你作诗谜儿?这会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拉凤姐儿□缠了一会。 贾母又和李宫裁并众姊妹等说笑了一会子,也觉有些困倦,听了听,已交四鼓了。因命将食物撤去,赏给众人,遂起身道:「我们歇著罢。明日还是节呢,该当早些起来。明日晚上再玩罢。」於是众人方慢慢散去。未知次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艳曲警芳心 百廿回稿本 话说贾母次日仍领众人过节。那元妃却自幸大观园回宫去後,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蔷等监工。因贾蔷又管著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子并行头等事,不大得□。因此贾贾珍又将贾菖、贾菱、贾萍唤来监工。一日汤蜡钉朱,动起工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沙弥、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思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後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弄著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件与儿子管管,好弄些银钱与儿子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他素日嘴头儿乖滑,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是了。说声用,走去叫一声就来,一点儿不费事呢。」 王夫人听了,便商之於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麽著。」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摇头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说,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带笑不笑的瞅著贾琏道:「你当真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件事情管管。我应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就是了。」贾琏道:「果这样也倒罢了。」因又悄悄笑道:「我问你,我昨儿晚上,我不过要改个样儿,你为什麽就扭手扭脚的呢?」凤姐听了,「嗤」的一笑,向贾琏啐了一口,依旧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一迳笑著去了,走到前面,见了贾政,果然为小和尚的事。贾琏便依了凤姐的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出息了,这件事,竟交给他去管,横竖照头里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了。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儿,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母子二人感谢不尽。凤姐又做情先支三个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撂与掌秤的人,叫他们「喝了茶吧」。於是命小□拿回家,与母亲商议商议。登时雇车坐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子,一迳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大观园题咏之後,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从幸过之後,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令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起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又怕他冷落了他,恐贾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妥。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後,便来回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打扫,安设□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话,喜之不胜。正和贾母盘□,要这个,要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著贾母,扭的好似扭棍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况且你做了这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园去住,他吩咐你几句话,不过是怕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麽,你只好好的答应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姆姆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著他。」老姆姆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踱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下站著呢,一见宝玉走来,都抿著嘴笑。金钏儿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道:「人家正心里发虚,你还怄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捱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屋里。赵姨娘打起□子力宝玉挨身而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底下一溜椅子,迎、探、惜三人并贾环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探春惜春和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蕤,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平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在外头游嬉,渐次疏懒了,如今叫禁管你和姊妹们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著!」 宝玉连连答应,王夫人便拉他在身傍了。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王夫人摸索著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去,天天临睡的时节,叫袭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 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麽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向宝玉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妨碍,又何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曲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向金钏儿笑著伸伸舌头儿,带著两个老姆姆,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叫你做什麽?」宝玉告诉他:「没有什麽,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黛玉在那里,宝玉便问他:「你住那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这事,忽见宝玉问他,便笑道:「我心里想著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著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些。」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合和我的主意!我也要叫你那里住。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计较著,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搬进去罢。这几日便遣人进去分派收拾。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春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了两个老姆姆,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环□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人,至廿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佛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了,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致描鸾刺凤,斗草簪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四时即事诗,虽不□好,却是真情真景。 春夜即事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独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代表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卷珠楼傍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鸦。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沈烟重拨索熟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惊。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说宝玉□呤,且说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人势利人,只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做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识,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这宝玉越发得了意,镇日做这些外务。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不好,出来进去,只是发闷,园中那些女孩子,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说不出什麽滋味来,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过。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传奇脚本,买了许多来孝敬宝玉。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宝玉那里舍得不拿进?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捡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後,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树下一块石上坐著,展开细看,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在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的,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花瓣,宝玉下踟蹰间,只听背後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麽?」宝玉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著花锄,挂著花囊,手内拿著花帚△。宝玉道:「来得正好,你把这些花瓣都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乾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麽没有?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也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乾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胜,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麽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用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著呢!」宝玉道:「好妹妹。要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要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从头看去。越看越爱,不过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但觉词藻警人,馀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宝玉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著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急了,忙向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吧!」原来是我说错了,若是有心欺负你,明日我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日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说的黛玉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著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麽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个『银样蜡□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说说,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麽!」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提那些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著袭人回房换衣不题。 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边,只听墙内笛韵幽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原来□紫嫣红开□,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他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中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能领略其中趣味。」想毕,又後悔不该△想,耽搁了听曲子,又侧耳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处,忽觉身背後有人拍了一下,及回头看时,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廿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後击了一掌,说道:「你做什麽一个人在这里?」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唬我这麽一跳!这会子打那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找我们的姑娘的,总找不见;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麽茶叶来了。回家去坐著罢。」一面说著,一面拉了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下,说笑一回,香菱便走了。 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脱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著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束著白绉绸汗巾儿,下面露著玉色□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著头看针线,脖子上围著紫□绢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粉香油气,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一面扭股糖是的黏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麽著。」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著者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麽样?你再这麽著,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替他穿了衣裳,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几句话,只见傍边闪出一个人来说:「请宝叔安」。 宝玉看时,只见这人生的细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著实斯文清秀,虽然面善,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麽名字。贾琏笑道:「你怎麽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麽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麽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是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给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了。」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巧的,听宝玉说「像他儿子」,便笑道:「俗语说的好,『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棍儿的孙孙』。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夯,认做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著,笑著进去了。 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日你到书房里来,我和你说一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去。」说著扳鞍上马,众小□围随往贾赦这边来。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後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後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著。」 宝玉令命退出来,至後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先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锺茶未吃完,只见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子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著,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大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的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们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痛,今日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著便出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麽不见?」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後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麽话?」邢夫人笑道:「那里有什麽话,不过是叫你等著,同你姐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 娘儿两个说著,不觉早又晚饭时候。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姐妹们吃毕饭。宝玉去辞贾赦,同众姐妹们一齐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置,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麽事情?」贾琏告诉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我说:『明日园子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著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作什麽!我那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明儿一五更,还要到兴邑走一趟,必须得当日赶回来□好。你先等著去,後日起更以後,你来讨信儿,早了我不得闲。」说著便回後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往他舅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方□从□子里回来,一见贾芸,便问:「你这早晚做什麽来了?」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我现有一件要紧的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节下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日也是我们□子里一个夥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没还。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不三不四的小□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件。二则你那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弄穿的吃的,我看著也喜欢。」  贾芸道:「舅舅倒说的有理。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体。後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麽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人,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麽?我天天和你舅母说,愁你没个算计儿。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著,便下个气儿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嬉和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碰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坐著好体面车,又带著四五辆车,有四五十个小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样好事儿到他身上了?」贾芸听了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麽这麽忙,你吃了饭再去罢。」一句尚未说完,只听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著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捱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儿,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几十个,你说明儿就送来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妻,且说贾芸赌气离了舅舅家,一迳回来,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著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 贾芸听声音像是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紧邻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此时正从欠钱人家取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他就要动手。贾芸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一看,见是贾芸,忙松了手,趔趄著笑道:「原来是贾二爷,该死!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倪二道:「不妨。有什麽不平的事,告诉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你且别生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说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爷的亲戚,我就骂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也!你也不用愁,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钱的。」一面说,一头就从搭包内掏出一包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泼皮,却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例写了文约送过来。」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你若要写文约,我就不借了。」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倪二笑道:「这才是呢!天气黑了,也不让你喝酒了,我还有点事儿,你竟请回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给我们家:叫他们早些关了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他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著,一面就趔趄著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见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罕异,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来要,便怎麽好呢?」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的起他。」想毕,遂走到一个钱□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分两不错,心上越发欢喜。先将倪二的话捎给他娘子儿,方回家来。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里去了一天?」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来著。」问他母亲∶「吃了饭没有?」他母亲说:「吃过了。给你留的饭在那里。」 叫小丫头拿来给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分,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後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拿著大高的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道:「二婶婶往那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麽尺头。」  正说著,只见一群人簇拥著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瞧,仍往前走著,只问他:「母亲好怎麽不来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著婶娘,要来瞧瞧,总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就敢在长辈前撒谎了?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娘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娘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得不知怎麽样了。』四」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的止了步,问道:「怎麽好好的,□娘儿们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道:「有个缘故,只因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只因他捐了个通判,前儿选著了云南不知那一府,连家眷一齐去。他便收了香□不开了。把账物攒了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都贱发了,这贵的都分送了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卖,贱卖可惜;要送人也没有人家儿配使这些香料。因想起婶娘往年间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别说今年贵妃进了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也一定比往常要加上十倍:所以□来孝敬婶娘。」一面将一个锦匣递过去。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你这魔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你来,说你好,说话儿也明白,心里也有见识。」贾芸听了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凤姐见问,便要告诉他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又恐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香料,便许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种花木事,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闲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 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著,故此吃了饭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在那里掏小雀玩。。贾芸在他身後,把脚一跺,道:「小猴儿又淘气了!」茗烟回头,见是贾芸,便笑道:「何苦二爷唬我这麽一跳。」因又笑说:「我不要『茗烟』了,我们宝二爷嫌『烟』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爷明日只叫我焙茗罢。」贾芸笑著同书房,便坐下问:「宝二爷下来没有?」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麽,我替你探探去。」说著,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都玩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两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抽身要躲,恰值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著个信儿呢!」贾芸见了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怎麽样了?」茗烟道:「等了半日,也没个人出来。这就是宝二爷屋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住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避了,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麽『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似笑不笑的说道:「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明日再来。今日晚上得空儿,我替回罢。」茗烟道:「这是怎麽说?」那丫头道:「他今日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要二爷在这里等著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日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儿,也不过嘴里答应著罢咧。」 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日再来。」说著,便往外走。茗烟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  贾芸一迳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叫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日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娘别提,我昨儿正後悔呢。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哦!你那边没成儿,昨日又来找我了?」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日还不求婶娘吗?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搁开,少不得求婶娘了,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呢!早告诉我一声儿,多大点子事,还值得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正想不出个人来,你早说不早完了?」贾芸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说道:「这个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烟火灯炮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个罢。」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後日就进去种树。」说著,命人驾起香车,一迳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了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出来,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送与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又□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著他进来说话儿,这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那里还记得在心上,因而就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打结子去;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晴雯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出去了;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做粗活听使唤的丫头,料是叫不著他,都出去玩去了。不想这一刻工夫,只剩了宝玉在屋里,偏生喝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罢!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来。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後有人说道:「二爷仔细,看烫了手,让我来倒罢。」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来著?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後院里,才从里间後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麽?」 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著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头发,挽著个攒儿,容长脸面,细挑身材,却十分俏丽。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麽?」那丫答应道:「是。」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麽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面前的事一件儿也做不著,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麽不作那眼面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日有个什麽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茗烟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上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唏唏哈哈笑著进来:两人共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出去接。那秋纹碧痕一个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一个又说「你□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找著小红,问他:「你方才在屋里做什麽?」 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呢?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後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喝,姐姐们一个也没有,我赶著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就来了。」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提水,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抢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麽?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日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递东拿西的事,□们都别动,只叫他去就完了。」秋纹道:「这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著,只见有个老姆姆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著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著帏□,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麽後廊上的芸二爷。」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宝黛二人的名字,便改叫他「小红」,原是府中世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小红年方十四,进府当差,把他派在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後来命姊妹及宝进大观园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点了。 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因他原有几分容貌,心内便想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齿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日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话,心内早灰了一半。正没好气,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翻来覆去,自觉没情没趣的。忽听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红儿,你的手绢子我拾在这里呢。」小红听了,忙走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芸。小红不觉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著的?」只见那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的衣裳。那小红臊的转身一跑,却被门槛子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撕扇公子逐欢笑 拾麒麟侍儿论阴阳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著後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的留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了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得怎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样呢!」  宝玉的意思即刻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著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大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好吗?」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茶来,给袭人漱口。袭人知道宝玉心内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必不依;况且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倚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 那天刚亮,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损伤,便说了个丸药名称。怎麽吃,怎麽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 门,虎府系臂,午间王夫人治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过节。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自知是昨日的原故。王夫人见了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晚金钏儿之事,他不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上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不喜欢,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著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得淡淡的。迎春姊妹见众人没意思,也都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那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岂不冷清?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倒是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的时候令人爱,到那谢的时候儿便增了许多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欢喜时,他反以为悲恸。那宝玉的情性只愿人常聚不散,花常开不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没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黛玉还不觉怎麽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房中,长呼短叹。 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将骨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麽样!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麽顾前不顾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麽大事;先时连那麽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麽著。何苦来呢!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横竖有散的日子!」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儿的,又怎麽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我们惹的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会伏侍,我们原不会伏侍。因为你伏侍的好,昨儿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明儿还不知犯什麽罪呢?」 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您出去逛逛儿,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们说「我们」两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儿,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是的,那□就称起我们来了!」 袭人羞的脸紫涨起来,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道:「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麽?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麽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配和我说话!我不过奴才罢咧!」袭人听说,道:「姑娘到底是和我辩嘴,是和二爷辩嘴呢?要是心□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著当著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麽吵的万人知道。我□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带棒,终久是个什麽主意?我就不说,让你说去。」说著便往外走。 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可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越伤起心起来,含泪说道:「我为什麽出去?要嫌我,变著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的。」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样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去,打发你去罢。」说著,站起来就要走。 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认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认真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他是闹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著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麽,我经不起这麽吵,不如去了,倒也乾净。」说著,一定要去回。 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来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头见闹的利害,都鸦雀无声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来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拉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麽样□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著,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晴雯在傍哭著,方欲说话,只见黛玉进来,晴雯便出去了。黛玉笑道:「大节下,怎麽好好儿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都「噗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你不告诉我,不问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著袭人的肩膀,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们两口儿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息和息。」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麽!我们一个ㄚ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只是个ㄚ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 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呢?饶这麽著,还有人说闲话,还搁住你来说这些个!」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麽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混说。」黛玉将两个手指头一伸,抿著嘴儿笑道:「做了两次和尚了!我从今以後,都记著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了,知道是点他前日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後,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的枕榻设下,榻上有人睡著。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又来招我!」 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傍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骄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麽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刮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的做什麽!叫人看见什麽样儿呢!我这身子本不配坐在这□。」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麽躺著呢?」 晴雯没的说,「嗤」的又笑了,说道:「你不来使的,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们来。」宝玉笑道:「我□又喝了好些酒,还得洗洗。你既没洗,拿水来,□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麽呢;我们也不好进去。後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子;连席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麽洗的。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功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块儿洗。今儿也凉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盆水来你洗洗脸, 头。□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呢。叫他们打发你吃不好吗?」 宝玉笑道:「既这麽著,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给我拿果子吃罢。」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那□还配打发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待人所用,你爱那样,我爱这样,各自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的,你要撕著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是别在气头上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麽说,你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著递给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著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傍笑著说:「撕的好,再撕响些。」 正说著,只见麝月走过来,瞪了一眼,啐道:「少作点孽儿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了,二人都大笑起来。麝月道:「这是怎麽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你打开扇子匣子拣去,什麽好东西!」麝月道:「既这麽说,就把扇匣子搬出来,让他尽力的撕不好吗?」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样孽!他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著,一面叫袭人。袭人□换了衣服走出来,小ㄚ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宝钗、黛玉众姐妹正在贾母房中坐著,有人回道:「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ㄚ环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至阶下相见。青年姐妹,经月不见,一旦相逢,自然是亲密的。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做什麽!」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 宝钗一傍笑道:「姨妈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可记得旧年三四月□,他在这□住著,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活像是宝兄弟的,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背後,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後来大家掌不住笑了,老太太□笑了,还说:『扮作小子样儿,更好看了。』」黛玉道:「这算什麽!惟有前年正月接了他来,住了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件新大红猩猩毡的斗蓬放在那□,谁知眼不见,他就披上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和ㄚ头们在後院子□扑雪人儿玩,一跤栽倒了,弄了一身泥!」说著,大家想起来,都笑了。 宝钗笑问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那麽淘气不淘气?」周奶妈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谎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来相看,眼前有婆家了,还是那麽著?」王夫人道:「今儿还是住著,还是家去呢?」周奶妈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来了,可不住两天?」湘云问道:「宝哥哥不在家吗?」宝钗笑道:「他不再想著别人,只想著宝兄弟,两人好玩笑,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你们如今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说著,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前日打发人接你去,怎麽不来!」王夫人道:「这□老太太□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黛玉道:「你哥哥有好东西等著给你呢。」湘云道:「什麽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他!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多谢你想著。」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著,拿出绢子来,挽著一个□□。宝玉道:「不是什麽好物儿?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绛纹石戒指带两个来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麽?」说著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绛纹石戒指,一包四个。 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个人,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的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打量又是什麽新奇东西?原来还是这个!真真你是个糊涂人。」湘云笑道:「你□糊涂呢!我把这个说出来,大家要评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人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道是送姑娘们的;要带了他们的来,须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个女孩的,那是那个女孩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他们的名字多了,记不清楚,混闹胡说的,反道连你们都搅混了。要是打发个女人来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又打发个小子来,可怎麽说女孩们的名字呢?还是我给他们带了来,岂不清白!」说著,把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麽清楚?」 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麽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一面说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宝钗抿著嘴儿一笑。宝玉听见了,倒後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黛玉说笑去了。 贾母因向湘云道:「吃了茶,歇歇儿,瞧瞧你嫂子去吧。园□也凉快,同你姐姐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因将三个戒指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去。众奶娘ㄚ环跟著,到了凤姐那□,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纨,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著,只管瞧你们亲戚朋友去。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众人应了,自去寻姑觅嫂,单剩湘云翠缕两个人。 翠缕道:「这荷花怎麽还不开?」湘云道:「时候儿还没到。」翠缕道:「这也和□们家池子□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及□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连接四五支,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湘云道:「花草也是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要说和人一样,我怎麽没见过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呢?」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教人怎麽答言呢?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就是一生出来,人人罕见的,究竟道理还是一样。」翠缕道:「怎麽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麽『都是些阴阳』!况且『阴』『阳』两个字,还只一个字: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 翠缕道:「这糊涂死我了!什麽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麽样儿?」湘云道:「这阴阳不过是个气罢了。器物赋了,成形质。譬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日是阳,月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管著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著月亮叫什麽『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儿的明白了。」 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蛇蛋、蠓□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麽没有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就是阴了。」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们这手□的扇子,怎麽是阳,怎麽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为阳,那反面就为阴。」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麽来,猛低头看见湘云宫涤上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麽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还是母的呢?」湘云啐道:「什麽『公』的『母』的!又胡说了。」翠缕道:「这也罢了,怎麽东西都有阴阳?□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沈了脸说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说出好的来了!」翠缕道:「这有什麽不告诉我的呢?我很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麽?」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著,湘云拿绢子掩著嘴笑起来。翠缕道:「说的是了,就笑的这麽样?」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家说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的?」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正说著,只见蔷薇架下金晃晃的一件东西,湘云指著问道:「你瞧那是什麽?」翠缕听了,忙赶拾起来,看著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著,先拿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把拣的瞧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来的?好奇怪?我只从来在这□没见人有这个。」湘云道:「拿来我瞧瞧。」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 湘云举目一看,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配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心□只是一动,似有所感。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道:「你在这日头底下做什麽呢?怎麽不找袭人去?」湘云连忙将那麒麟揣起,道:「正要去呢!□们一处走。」说著,大家进入怡红院来。 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迎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别情,一面进来让坐。宝玉因问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著,一面在身上掏了半天,「嗳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东西你收起来了麽?」袭人道:「什麽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麽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 湘云听了,方知是宝玉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个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儿是玩的东西,还是这麽慌张。」说著,将手一撒,笑道:「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要知後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喜欢,便伸手来接,笑道:「亏你拣著了!你是那□拣的?」湘云笑道:「幸儿是这个,明日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袭人斟了茶来与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我前儿听见你大喜呀。」湘云红了脸,扭过头去吃茶,一声也不答。袭人笑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那几年、□们在西边暖阁上住著、晚上你和我说的话?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麽又臊了?」湘云的脸越发红了,勉强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们那麽好,後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麽就把你配给了他;我来了,你就不那麽待我了。」 袭人也红了脸,笑道:「罢呦!先头□,『姐姐』长,『姐姐』短,哄著我替梳头洗脸,做这个,弄那个;如今拿出小姐款儿来了。你既拿款,我敢亲近吗?」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麽著,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麽大热天,我来了,必定先瞧瞧你。不信,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会子不想念你几句?」 袭人和宝玉听了,都笑劝道:「玩话儿,你又认真了。还是这麽性儿急。」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咽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绢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经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就为这个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 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想著,这些姐姐们再没有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麽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著,眼睛圈儿就红了。 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了。」湘云道:「提这个便怎麽?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嗔我赞了宝姐姐了。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声,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嘴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麽好了。」 袭人道:「且别说顽话,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湘云便问:「什麽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著这些巧人不□,还有什麽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麽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人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 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因笑道:「既这麽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的人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麽,就敢烦你做鞋子!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今儿我倒不做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奴才了。」 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个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扎的出奇的好花儿,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儿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麽又惹恼了那一位,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著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後悔的什麽似的!」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铰,就叫他做。」袭人道:「他可不做呢。饶这麽著,老太太还怕他劳碌著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好。谁还肯烦他做呢?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一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著,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登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著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湘云一边摇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迎宾接客,老爷□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动他的好处,他□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儿,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意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宦的,谈谈讲讲那些仕途经济,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後也有个正经朋友。让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搅出些什麽来?」 宝玉听了,大觉逆耳,便道:「姑娘请别的屋□坐坐罢,我这□仔细腌□了你这样知经济的人!」袭人连忙解说道:「云姑娘,快别说他。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样,哭的怎麽样呢!提起这些话来,宝姑娘教人敬重,自己□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後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的。谁知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他赌气不理,他後来不知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要是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 原来黛玉知道湘云在这□,宝玉一定要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著,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因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於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的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的知己,既你我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呢?既有「金玉」之论,也该你我有之,又何必来一宝钗?所悲者:父母早游,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我虽为你的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尔纵为我的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觉泪又下来。待要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乎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去?怎麽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来。」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没乾,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黛玉忙向後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又这麽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玉道:「死了倒不值什麽,只是丢下了什麽『金』,又是什麽『麒麟』,可怎麽好呢!」 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著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麽要紧,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麽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麽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著,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我真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只管怔怔的瞅著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词,不知一时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著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麽可说?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说著,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著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猛抬头看见黛玉和他站著,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著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著送来。」 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著脸儿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儿大胆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挨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得好呢。睡□梦□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那□的话?你怎麽著了?还不快去吗?」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这□袭人见他去後,想他方□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倒怕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 谁知宝钗却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麽神呢?」袭人见问,忙笑说道:「我□见两个雀儿打架,倒很有个玩意儿,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要叫住问他呢,只见他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像没理会我的,所以没问。」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的。」宝钗听了,忙说道:「嗳哟!这麽大热的天,叫他做什麽?别是想起什麽来,生了气,叫他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必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麽热天,不在家□凉快,跑什麽!」袭人笑道:「你可说麽!」 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作什麽呢?」袭人笑道:「□说了一会子闲话,又瞧了一会子我前儿粘的鞋帮子,明儿还求他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麽个明白人,怎麽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著云姑娘的神情儿,风□言、风□语的,听起来,在家□一点儿做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麽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 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著,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姑娘这话,想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怎麽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在家□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他家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 袭人道:「偏我们那个牛心的小爷,凭著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袭人道:「那□哄的过他?他□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袭人笑道:「当真的?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亲自送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那□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的。前儿不知为什麽撵他出去,在家□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有打水的人说:『那东南角上井□打水,见一个尸首。』赶著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还只管乱著要救,那□重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这□袭人自回去了。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间房内坐著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打那□来?」宝钗道:「打园□来。」王夫人道:「你打园□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倒看见他;穿著衣服出去了,不知那□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麽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麽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麽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玩耍,失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不安!」 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我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妈,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裳给他两件装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麽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装裹,岂不忌讳?因这麽著,我现叫裁缝赶著做一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是个ㄚ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儿差不多儿!」口□说著,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著垂泪。王夫人正□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就掩住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将金钏儿的母亲叫来拿了去了。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儿的母亲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了;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著手,低著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著。 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些什麽?方□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麽缘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著。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王府来往,为什麽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王府长史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 贾政听了这话,摸不著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有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来求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麽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於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著便哭了。 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个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又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著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 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事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也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麽紫檀堡,他在那□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也未可知。」那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著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回身时,忽见宝环带著几个小□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得骨软筋酥,连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麽!带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去了,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 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淹死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麽大,身子这麽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赶著跑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来!」 众小□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们明白,都往两边後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著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乾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头去,立刻打死!」众小□们只得齐齐答应著,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往□头捎信,偏偏的没个人来,连茗烟也不知在那□。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来!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麽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麽?」宝玉见是个聋子,便著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来罢!」那婆子道:「有什麽不了事的?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银子,怎麽会不了事呢?」 宝玉急得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走来,逼著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等事;只喝命:「堵起嘴来,著实打死!」小□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倒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犹嫌打的太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狠命的又打了三四十下。 宝玉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乱嚷乱哭,後来渐渐声弱气嘶,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了不祥了,忙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杀父的时候,你们□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出来。慌的众门客小□等避之不及。贾政还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如火上浇油,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 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个不肖的孽障,我已不肖;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以绝将来之患!」说著,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份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打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然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著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著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至肫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的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著贾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此时□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那李宫裁、王熙凤、迎春姐妹,早已都出来了。王夫人哭著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李宫裁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正没开交处,忽听丫环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乾净了!」 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著丫头,摇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麽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教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当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麽教训你来!」说著,也不觉泪往下流。贾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贾母冷笑几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乾净!」说著,便命人:「去看轿!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乾答应著。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乾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直挺挺跪著,苦苦叩求认罪。 贾母一面说话,一面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著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 早有丫环媳妇等,上来要挽宝玉,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儿,怎麽搀著走?还不快进去把那□屉子的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飞跑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著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屋□。 彼时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自便,也跟著进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儿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著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或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分儿!你不出去,还在这□做什麽!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著他死了□□吗?」贾政听说,方诺诺的退出去了。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湘云等也都在这□。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著,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来,到二门前,命小□们找了茗烟来细问:「方□好端端的,为什麽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茗烟急的说:「偏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同金钏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麽知道了的?」茗烟道:「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姐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後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命:「好生抬到他屋里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扶侍细问,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麽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麽!只是下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去,将中衣褪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著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褪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伤痕高了起来。袭人咬著牙说道:「我的娘!怎麽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得到这个分儿。幸儿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麽样呢?」 正说著,听丫环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夹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托著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便是我们看著心□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压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宝玉听见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我一时竟别有大故,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有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息了。」正想著,只听宝钗向袭人道:「怎麽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就把茗烟的话悄悄说了。宝玉原来还不知贾环的话,听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沈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是这样的,你们别混猜度。」 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下暗想道:「打到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固然怕我沈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情纵欲、毫无防□的那种心性吗?当日为个秦钟,还闹个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是个本来的实话;二则原不理论这些妨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有什麽、口□就说什麽的人呢?」 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话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听宝钗这番说话,半是唐皇大正,半是体贴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道:「明日再来看你,好生养著罢。方□我拿来的药,交给袭人了,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著,便走出门去。袭人赶著送出院门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二爷好了,亲自谢去。」宝钗回头笑道:「只有什麽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要想什麽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只管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去,虽然彼时不怎麽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著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著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沈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己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环伺候,此时并无可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去。 这□宝玉昏昏沈沈,只见蒋玉函走了进来,诉说忠顺王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回头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麽来了?太阳□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麽好呢?我虽然挨打了,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说完,只听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打从後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说:「这又奇了。好好的,怎麽怕起他来?」黛玉急的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敢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後,刚出了後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麽吃?叫人往我那□取去。」接著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来往的,听见宝玉挨了打,也都进来请安,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娘们略来迟了一步,二爷睡著了。」说著,一面陪他们到那边屋□坐著,倒茶给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道:「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回罢。」 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了个老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香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呢,你们好生在屋□,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老婆子一迳出了园门,来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著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道:「你不管叫谁来也罢了,又搁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麽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王夫人道:「也没什麽事,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麽样了?」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 王夫人又问:「吃了什麽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汤。我想著:「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挨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存在心□,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再弄出病来,那可怎麽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何不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几瓶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我怕他胡糟蹋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的了不得呢。」说著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子香露拿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蹋;等不够,再来取,也是一样。」 彩云听了,去了半天,果然拿了两瓶来,递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都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绫签上写著「木樨清露」,那一个上写著「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麽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签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别糟蹋了。」 袭人答应著。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话来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今日宝玉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麽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麽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的话,论语」说了半截,忙又□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麽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著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麽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今老太太疼的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我长长辩著嘴儿劝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後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著,不由得又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戚,自己也不觉伤心了,陪著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岂不心疼;就是我们作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到这话来,我还惦记著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了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後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众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麽,只管说什麽,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麽别的话,我只想著讨太太的一个示下,怎麽变个戏法儿,以後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说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无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大了,□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著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後错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吗: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若叫人哼出一个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後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性,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起来;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太太,罪越发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恐怕太太听著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想前後,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尝又不想到这□?只是几次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糟蹋了身子□好。我自然不辜负你。」袭人低了一回头,方道:「太太吩咐,敢不尽心吗。」说著,慢慢的退出,回到院中,宝玉方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甚喜,即命调来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著黛玉,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拦阻,便设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去,看他做什麽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作什麽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宝玉道:「没有什麽可说的呢。」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麽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做什麽?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雁正在栏杆上晾手巾,见他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麽?」晴雯道:「二爷叫我给姑娘送绢子来了。」 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道:「做什麽送绢子来给我?」因问:「这绢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著送别个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这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听了,越发闷住了。细心搜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思量,不解何意。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过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绵缠,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闲抛更向谁?尺幅鲛□劳惠赠,为君那得不悲伤! 抛珠滚玉只偷潜,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绣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溃有无? 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前,揭起镜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著那绢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他母亲那□去了。袭人不便空手回来,等至起更,宝钗方回。 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性情,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挑唆了人来告宝玉的,今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茗烟说的,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大家都是一半猜度,竟认作十分真切了。 可笑那薛蟠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把个罪名坐定。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了母亲,只见宝钗在这□坐著,说了几句闲话,忽然想起,因问道:「听见宝兄弟挨打,是为什麽?」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麽来?」薛姨妈道:「你还装腔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他也赖你不成?」 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又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正,把小事倒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後,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後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说是你干的。不用别人,我先就疑惑你。」 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别再胡逛去;他母亲又说他拉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乱跳,赌神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谁这样编派我?我把那囚攘的牙敲了,分明是为了打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做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後儿老太太不知怎麽知道了,说是珍大哥治的,好好儿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越发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索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命。」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的薛姨妈拉住骂道:「作死的业障,你打谁去?你先打我来!」薛蟠的眼急的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为什麽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耽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 宝钗忙也上来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的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你倒反闹的这样。别说是妈,便是个旁人来劝你,也是为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後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後,你怎麽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呢?别说别的,就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他并没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麽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难道这也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忙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薛蟠道:「真真气死了人!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恼为一个宝玉闹的这麽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来著?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 薛蟠见宝钗说的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他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儿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过:『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著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著薛姨妈哭道:「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麽话!」薛蟠见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便堵气走到自己屋里安歇不提。 这□薛姨妈气的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道那个业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叫他给你赔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屋□整哭了一夜。次日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了衣裳,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黛玉,独立在花阴下,问他:「那□去?」宝钗因说:「家去。」口□说著,便只管走。黛玉见他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不知薛宝钗如何对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黛玉克薄他,因惦记著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迳去了。 这□黛玉仍旧立於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著。只见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去过之後,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自己盘□说道:「如何他不来瞧瞧宝玉呢?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一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定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却是贾母搭著凤姐儿的手,後头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并丫环媳妇人等,都进院去了。 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薛姨妈宝钗等也进去了。忽见紫鹃从背後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麽样?只是摧!我吃不吃,与你什麽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 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些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鹃,回到潇湘馆来。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冷」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虽然薄命,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想到这里,又欲滴下泪来,不防廊下的鹦哥儿,见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唬了一跳。因说道:「作死了呢,又□了我一头灰!」那鹦哥又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子,姑娘来了!」 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笑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著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日葬侬知是谁?」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麽记了!」黛玉便命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著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梳头呢,看见他进来,便笑著说道:「你这麽早就梳上头了!」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进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下,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家掌不住也就哭了,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那业障!你要有个好歹,叫我指望那一个呢?」 薛蟠在外听见,连忙的跑过来,对著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罢!原是我昨日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来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麽,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 宝钗原是掩面而哭,听如此说,由不得也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了!我知道你心□多嫌我们娘儿们,你是变著法儿教我们离了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从那□说起?妹妹从来不是这麽多心说歪话的人哪。」薛姨妈忙又接著道:「你只会听你妹妹说『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些话,就使得吗?当真是你发昏了?」 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後,我再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闲逛了。好不好?」宝钗道:「这□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要再和他们一处喝,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犹可;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孝顺妈,多疼妹妹,反叫妈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说,眼睛□禁不住流下泪来。 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伤心起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彀了,这会子又来招著妈哭了。」薛蟠听说,忙收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扔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进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又炸他作什麽?」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麽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裳我还没穿遍呢,又做什麽?」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著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看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外回廊上,许多丫环老婆站著,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答应著:「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当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麽,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问:「你想什麽吃?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麽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凤姐一旁笑道:「都听听!口味倒不□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儿的想这个吃!」贾母便一叠连声的叫:「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是谁收著呢?…」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 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付汤模子都缴上来了。』」凤姐听说,又想了想,道:「我也记得交上来了,就只不记得交给谁了。多半是在茶房□。」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後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面装著四付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著栗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不认得是做什麽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姨妈不知道:这是旧年备膳的时候儿,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什麽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著好汤,我吃著究竟也没什麽意思。谁家长吃他?那一回呈样,做了一回。他今儿怎麽想起来了!」说著,接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 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麽?」凤姐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姨娘、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势儿弄些大家吃吃,托赖著连我也尝个新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钱你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凤姐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儿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只管好生添补的做了,在我的账上领银子。」婆子答应的去了。 宝钗一傍笑道:「我来了这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麽巧,再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听说,便笑道:「我的儿!我如今老了,那□还巧什麽?当日我像凤丫头这麽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显好儿。凤姐嘴乖,怎麽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要这麽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 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的疼。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姐妹□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著姨太太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儿□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老太太是偏说了。」王夫人也忙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著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著。」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著凤姐儿,让著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麽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儿。」凤姐儿笑道:「姨娘倒别这麽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完,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宝玉在屋□也掌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著袭人笑道:「你站著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边坐下。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你和他说,烦他们莺儿来打上几根绦子。」宝玉笑道:「亏了你提起来。」说著,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绦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笑道:「是了,一会儿就叫他来。」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何事。宝钗说明了,贾母便说道:「好孩子,你叫他来替你兄弟打几根罢。你要使人,我那□闲的丫头多著呢。你喜欢谁,只管叫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做就是了。有什麽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著淘气。」大家说著,往前正走,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岩边摘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脚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们先去□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同众婆子丫头忙著打□子,立靠背,□褥子。贾母扶著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下;宝钗香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自捧了茶来,奉与贾母;李纨捧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们伏侍,你在那边坐下,好说话儿。」 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放在这□,添了东西来。」凤姐答应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们忙望□传,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那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吃五顿,众人也不著意了。 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在手巾□拿出一把牙箸,笑道:「老祖宗和姨娘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著应了,于是凤姐儿放下四双箸: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宝钗湘云的。王夫人李纨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凤姐先忙著要乾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 少顷,荷叶汤来了,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傍边,便命玉钏儿与宝玉送去。凤姐儿道:「他一个难拿。」可巧莺儿和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二爷正叫你去打绦子,你们两个同去罢。」莺儿答应著,同玉钏儿出来。 莺儿道:「这麽远,怪热的,怎麽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著,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命他端了跟著,他两个却空著手走。一直到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著莺儿进入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们两个来的怎麽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过来。玉钏儿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到十分欢喜;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屋□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上好?」玉钏儿满脸娇嗔,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 宝玉见他还是这样苦丧,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哄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便寻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後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欲理他,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也没有,凭他怎麽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了三分喜色。 宝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汤端了来,我□□。」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喝。」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喝了,你好赶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饭去。我只管耽误了时候,岂不饿坏了你。你要懒怠动,我少不得忍著疼下去取去。」说著,便要下床,扎挣起来,禁不住「哎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也忍不住,起身说道:「躺下去罢!那世□造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的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著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说著,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玉钏儿撇嘴道:「阿弥陀佛!这个还不好吃,也不知什麽好吃呢!」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一□,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堵气□了□,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 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思来:原来宝玉哄他喝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喝,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来打发吃饭。ㄚ头们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说:「傅二爷家的两个妈妈来请安,来见二爷。」 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妈妈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原来都是赖贾家的名声得意,贾政也著实看待,与别的门生不同;他那□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昔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缘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人传说,才貌俱全,虽未亲睹,然遐思遥想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著妹子,要与豪门贵族结亲,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本是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闹了,手□端著汤,却只顾听。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著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著,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著。唬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麽了?」慌的众丫环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都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了,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後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的宝玉是外相好,□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这可不是呆子吗!」那一个也笑道:「我前一回来,还听见他家□许多人说,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他反告诉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且一点刚性儿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回去,不在话下。 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麽绦子?」宝玉笑向莺儿道:「□只顾说话,就忘了你了。烦你一来,不为别的,烦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麽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麽的,你都每样打几根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著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那□一时都打的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个罢。」莺儿道:「什麽要紧:不过是扇子,香□,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什麽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宝玉道:「松花绿配什麽颜色?」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娇□。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好。」莺儿道:「葱绿柳黄可倒还雅致。」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麽花样?」宝玉道:「也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柱香』,『朝天镫』,『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儿』。」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麽?」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袭人笑道:「有客在这□。我们怎麽好意思去呢?」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打那□说起?正经快吃去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打著,一面答话:「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麽?」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姓名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只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就□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的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和你花大姐姐说,明儿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好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宛转,笑语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道:「什麽好处?好姐姐,你细细儿的告诉我。」莺儿道:「我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他们。」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 正说著,只听外头说:「怎麽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麽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瞧去,□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麽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麽颜色□好?」宝钗道:「用鸦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说,竟把你的金线拿来配著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那□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连声就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说指名给我的,还不叫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道:「给你的你就吃去,有什麽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了。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给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请出去了。 这□宝玉正看著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ㄚ环送了两样果子来给他吃,问他:「可走得了麽?要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去散散心,太太著实惦记著呢。」宝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请太太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那果子拿一半送给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锈鸳鸯惊梦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亲随小□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後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的:一则打重了,得著实将养几个月□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许出二门。」那小□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令李姆姆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    那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一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闲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吊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後世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正有负天地锺灵毓秀之德了!」众人见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说正经话了。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闲话少说,如今且说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後,忽见几个家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平儿冷笑道:「奶奶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孩儿,都必是太太屋里的丫头,如今太太屋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只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窝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想的不错。只是这起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摊不著他们,弄个丫头搪塞身子也就罢了,又要想这个巧宗儿!他们几家的钱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这可是他们自寻,送什麽来我就收什麽,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耽延著,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後趁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宝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的跟前少著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就吩咐了下月好发放月钱。」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说什麽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彀使的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但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的。」 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了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著我,吃了双分儿不为过。」 凤姐答应著,回头望著玉钏儿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又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麽不按数给呢!」王夫人道:「前日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什麽缘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利,原是每人一吊钱,从旧年他们外头商量的,姨娘们每位丫头,分例减半,每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只是外头扣著,这□我不过接手儿,怎麽来,怎麽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为是;他们说了:『只有这个数儿。』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给他们,每月连日子都不 错,先时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得过一遭儿!」 王夫人听说,就罢了半晌,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是老太太屋□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兄弟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若不裁他,须得环兄弟屋□也添上一个,□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七个大丫头,每月每人各一吊钱,佳蕙等八个小丫头们,每月每人各五百钱,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也恼不得、气不得呀。」 薛姨妈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子似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姨妈,难道我说错了吗?」薛姨妈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著些儿说,岂不省力些!」 凤姐□要笑,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日挑一个丫头送给老太太,换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後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凤姐一一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姨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日果然应了。」薛姨妈道:「早就该这麽著。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说话见人和气,□头带著刚硬要强,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呢!宝玉如果有造化的,能彀得他长长远远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样,就开了脸,明放他放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这不好:一则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宝玉见袭人是他的丫头,总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十分的不敢劝了。如今且混著,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下,只见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便笑道:「奶奶今儿回什麽事,说了这半日?可别热著罢。」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呲著那角门槛子,笑道:「这□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从今以後,倒要干几件克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日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 却说薛姨妈等这□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玉回至园中,约同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便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闲话,以解午倦。不想步入院,鸦雀无闻,宝钗便顺著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槁子,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觉,袭人坐在身傍,手□做针线,傍边放著一柄白犀拂尘。 宝钗走进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於小心了。这个屋□那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刷子赶什麽?」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子,从这纱眼□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著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怨不的。这屋子後头近水,又多是香花儿,这屋子□头又香,这种□子都是花心□长的,闻香就扑。」 一面说就瞧他手□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的兜肚,上面扎著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麽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道:「这麽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不肯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总盖不严儿些,也就罢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宝钗道:「亏你奈烦!」袭人道:「今日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著,便走了。  宝钗只顾看著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所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由不的拿起针来,就替他做起来。 不想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去找袭人。黛玉却来至窗外,隔著纱窗往□一看,只见宝玉穿著银红纱衫子,随便睡在床上,宝钗坐在身傍做针线,傍边放著蝇刷子。 黛玉见了这个景况,早已呆了,连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著嘴笑,却又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见他这般光景,只当有什麽新闻,忙也来看,□要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不让人,怕他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去洗衣裳,想必去了,□们找他去罢。」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宝钗只刚做了一两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麽『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 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碰见林姑娘同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麽?」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麽?」袭人红了脸,笑道:「总不过是那些玩话,有什麽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日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叫起两个丫头来侍候,同著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给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说的甚觉不好意思。及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缘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没著落,终久□什麽,说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说唬我,从今我可看谁敢来叫你去?」袭人听了,便笑道:「你倒别这麽说。从此以後,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我不好,你回太太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麽意思呢?」袭人笑道:「有什麽没意思的?难道下流人,我也跟著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你别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情性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的实话,又生悲感。也後悔自己冒撞,连忙笑著,用话截开,只拣宝玉那素日喜欢的,春风秋月,粉淡脂红,又说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说到女儿死的上头。袭人忙掩住口。 宝玉听至浓快处,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拼一死,将来置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战死,他只顾汗马之功,弃国於何地?」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於不得已他□死啊!」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比武将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拼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那朝廷是受命於天,若非圣人,那天地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见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彀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首漂起来,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袭人忽见他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再答言。那宝玉方合眼睡著。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了,便想起『牡丹亭』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儿中,有个小旦龄官,最唱的好,因出了角门来找时,只见葵官□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迎让坐。宝玉因问:「龄官在那□?」众人说:「他在屋□呢!」宝玉忙至他屋内,只见龄官独自躺在枕上,见他进来,动也不动。宝玉身傍坐下,因素昔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因近前陪笑,央他起来,唱一套『袅晴丝』。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日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光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种被人欺压,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告诉了他。□官笑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葵官说:「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龄官要什麽,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提著个雀儿笼子,上面托著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麽雀儿?」贾蔷笑道:「是个玉顶儿;还会衔旗串戏。」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说著,让宝玉坐下,自己往龄官屋□来。 宝玉此时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麽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麽?」贾蔷道:「买了个雀儿给你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我先玩了你瞧。」说著,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那戏台上衔著鬼脸儿和旗帜乱串。众女孩子都笑了;独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著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学这劳什子还不□,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站起来,连忙赌誓,又道:「今儿我那□的糊涂油蒙了心,费了一二两银子买他,原说解闷,就没想到这上头。罢罢罢!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灾。」说著,果然将那雀儿放了,一顿把那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也有个老雀儿在窝□,你□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我今日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贾蔷听说,连忙说道:「昨日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後日再瞧。』谁知今日又吐了?这会子就请他去。」说著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光景,不觉痴了。这□领会过画「蔷」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不曾理会。倒是别的女孩儿送了出来。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到怡红院中。正值黛玉和袭人坐著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日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後,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袭人只道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泪者为谁?」 且说黛玉当下见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那□著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说道:「我□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日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麽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不恼。」袭人忙道:「这是什麽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又住得近,又是亲戚,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到那□磕个头儿、吃锺茶回来,岂不好看?」 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麽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告诉宝玉。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麽睡著了?就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著,忽见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说家□打发人来接他。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宝林二人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们,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他,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著些,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的答应了;眼看著他上车去了,大家方□进来。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话说史湘云回家後,宝玉等仍不过在园中嬉游吟咏不题。 且说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後,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地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宝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宜细述。 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後,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刚换了衣裳,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著一副花笺,送与宝玉,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要瞧瞧三妹妹去。你来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著一点儿。」 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妹探春谨奉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未忍就卧,漏已三转,犹徘徊於梧桐之下,竟为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亲劳抚嘱,复又亲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抑何惠爱之深耶!今因伏凭处默,忽思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夺之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因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妹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薛林雅调。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雄才莲社,独许须眉;不教雅会东山,让脂粉耶?若蒙造雪而来,敢请扫花以俟。谨启。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说著就走。翠墨跟在後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後门上值日的婆子手□拿著一个字帖儿走来,见了宝玉,便递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後门口等著呢。这是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上面写道:不肖男芸儿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鸿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谨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儿跪书。 宝玉看了,笑问道:「独他来了,还有什麽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著。你把花儿送到我屋□去就是了。」说著,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笑道:「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此时还不□迟,也没什麽可惜;但只你们只管起社,可别□我,我不敢。」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推我让的;各有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评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 宝钗道:「你忙什麽!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得紧!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日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麽!因而也就忘了,没有说。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们就是诗友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且又累赘。这□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探春道:「有了,我最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 黛玉笑道:「你们牵了他去炖了肉脯子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庄子说的『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麽?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语来骂人!你别忙,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那些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做『潇湘妃子』就完了。」 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众人忙问:「是什麽?」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麽!」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众人道:「也好。」 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麽?」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麽!」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议: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既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没有了。已後错了,也要立个罚约□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地方大,竟在我那□做社,我虽不能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彀,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做,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做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是这麽著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懒於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相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儿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好。」探春道:「若只管会多了,又没趣儿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宝钗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彀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去,或附就了来,也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 探春道:「这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方不负我这番高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不好吗?」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龟儿公道。」李纨道:「方□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迎春道:「花还未赏,先倒做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做。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做,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道:「这麽著,我就限韵了。」说著,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却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做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站著,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起头一个韵定要『门』字。」说著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 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做呢!」侍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环们嘲笑。迎春又命丫环点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 探春便先有了,自己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道:「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著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了!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快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麽?」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写出来罢。」说著,走到案前写了。 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优劣,我们是都服的。」众人点头。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後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消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大家看了,称赏一回,又看宝钗的道: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李纨道:「到底是蘅芜君!」说著,又看宝玉的道: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首诗有身份。」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著,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他写的道:半卷湘□半掩门,辗冰为土玉为盆。看了这两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众人看了,都道:「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芜。」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 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後,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两日,是必往我那□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 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帖儿,便慌忙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後来又见後门上婆子送了两盆白海棠花来,袭人问:「是那□来的?」婆子们便将前番缘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在下房坐了,自己走到屋□,称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给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喝罢。」 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後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们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头差使的。姑娘们有什麽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我有什麽差使!今日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後门上的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就往这□拿钱,不用叫他们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著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湘云送去,却见格子上碟子槽儿空著,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都在一处做针指,袭人问道:「那个缠线白玛瑙碟子那□去了?」众人见问,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了,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著呢,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也这麽说,但只那碟子配上鲜荔枝□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著,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格子上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 秋纹笑道:「提起这瓶来,我又想起笑话儿来了。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十二分:那日因见园□桂花开了,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开的新鲜花儿,不敢自己先玩。』巴巴儿的把那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著,亲身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喜的无可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的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和我说话,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了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儿的,生的单薄。』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小事,难得这个脸儿。及至到了太太那□,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要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傍边凑趣儿,夸宝二爷又是怎样孝顺,又是怎麽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著众人,太太脸上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 晴雯笑道:「呸!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的□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 秋纹忙问道:「给这屋□谁的?我因为前日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来。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子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空儿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麽死呢!」秋纹笑道:「原来是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赔个不是罢。」 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道:「那瓶也该得空儿收来了。老太太屋□还罢了,太太屋□人多手杂的,别人还可以,那个主儿的一夥子人见是这屋□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罢。太太又不大管这些,不如早收来是正经。」晴雯听说,便放下针线,道:「这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道:「我偏取一遭儿!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吗?」麝月笑道:「统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今日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我勤谨,也把太太的公费里,一个月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著,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麽事我不知道!」说著往外跑了。 秋纹也同他出来,自去探春那□取了碟子来。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一个宋老姆姆来,向他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回来打发你给史大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姆姆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面装的是红菱、鸡豆两样鲜果;又揭开那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们这□园□新结的果子,宝二爷叫送来给姑娘□□。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留下顽罢。这绢包儿□头是姑娘前日叫我做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将就著用罢。替二爷问好,替我们请安,就是了。」 宋妈妈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麽说的没有?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别又说忘了。」袭人因问秋纹:「方□可是在三姑娘那□麽?」秋纹道:「他们都在商议起什麽诗社呢,又都做诗;想来没话,你只管去罢。」宋妈妈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穿带了,袭人又嘱咐他:「从後门去,有小子和车等著呢。」宋妈妈去了,不在话下。 一时宝玉回来,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屋□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给史湘云送东西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只觉心□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要少了他,还有个什麽意思!」袭人劝道:「什麽要紧!不过玩意儿。他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做不得主。告诉他,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他去。」正说著,宋妈妈已经回来,回覆道:「姑娘说:生受与花姑娘道乏,又说,问二爷做什麽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麽诗社呢。史大姑娘说他们做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得!」 宝玉听了,转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著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去。」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湘云□来了,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终原由告诉他,又要与他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看,先说给他韵脚;他後来的,先罚他和了诗,要好,就请入社;要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湘云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他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麽忘了他呢!」遂忙告诉他诗韵。 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著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著,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的。」说著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白海棠和韵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两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肯令寂莫度朝昏? 其二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乾风□泪,晶□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月色昏!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做了海棠诗!真该起这『海棠社』了。」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儿,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诗与他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院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他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他说道:「既开社,就要做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统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彀使;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也不彀。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要呢?」 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了。我们当铺□有个夥计,他们地□出的好肥螃蟹,前日送了几个来;现在这□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只普同一请,等他们散了,□们有多少诗做不得呢?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取上几□好酒来,再备四五桌果碟子,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呢?」 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想的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要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麽说,倒不是真心待我了,我凭怎麽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是个人吗!我要不把姐姐当亲姐姐待,上回那些家常烦难事,我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唤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照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後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日已经请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别过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呢?若题目过於新巧,韵过於险,再不得有好诗,倒小家子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於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不得什麽,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把那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却还是正经。」 湘云只答应著,因笑道:「我心里想著,昨日做了海棠诗,我如今要做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这麽想,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虽有这麽做的,还不很落套。赋景咏物两关著,也倒新鲜大方。」湘云笑道:「很好,只是不知用什麽虚字□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做过。若题目多,这个也搭得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何如?」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好不好?」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索性拟出十来个来,写上再定。」 说著,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编成十二个,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这麽著,一发编出个次序来。」湘云道:「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 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既种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馀,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也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 湘云依言将题目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以此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既这样,自然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是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录出,都要七言律诗,明日贴在□上,他们看了,谁能那一个,就做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做也可;不能的做一首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赶著又做,罚他就完了。」湘云道:「这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定,一宿无话。次日湘云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倒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那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的又好,河□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不敞亮吗?看著水,眼也清亮。」 贾母听了,说:「很好。」说著,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回廊,也是跨水接峰,後面又有曲折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儿忙上来搀著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放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干外另放著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著杯箸酒具,一个上面设著茶筅茶具各色盏碟,那边有两三个丫头□风炉煮茶;这边另有几个丫头也□风炉烫酒呢。贾母忙笑问:「这茶想得很好,且是地方东西都乾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著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那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说著,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湘云念道:芙蓉影破归兰浆,菱藕香深泻竹桥。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麽一个亭子,叫作什麽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他们姊妹们这麽大年纪,同著几个人,天天玩去。谁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那木钉把头蹦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儿大的一个窝儿,就是那碰破的。众人都怕经了水,冒了风,说『了不得了』;谁知竟好了。」凤姐儿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麽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蹦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啊!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个玩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到凸出些来了。」 未及说完,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著我也取起笑儿来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道:「回来吃螃蟹,怕存住冷在心□,怄老祖宗笑笑儿,就是高兴多吃两个,也无妨了。」贾母笑道:「明日叫你黑家白日跟著我,我倒常笑笑儿,也不许你回屋□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他,□惯的他这麽样;还这麽说,他明日越发没礼了。」贾母笑道:「我倒喜欢他这麽著,况且他又不是那真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说说笑笑,横竖大体不错就是了。没的倒叫他们神鬼是的做什麽!」 说著,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放下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都拿来,仍旧放在蒸笼□,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螃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剥著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的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了菊花叶儿桂花蕊儿□豆面子来,预备著洗手。 湘云陪著吃了一个,就下坐来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给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张罗不惯,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云、彩霞、平儿等去坐。鸳鸯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伺候,我可吃去了。」凤姐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著,湘云仍入了席。 凤姐合李纨也胡乱应了个景儿。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的高兴,见他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做什麽?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锺酒来我喝呢!」鸳鸯笑著,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边,凤姐一挺脖子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子黄子送来,凤姐道:「多著些姜醋。」一回子也吃了,笑道:「你们坐著吃罢,我可去了。」 鸳鸯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笑道:「你少和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做小老婆呢。」鸳鸯红了脸,咂著嘴,点著头道:「哎!这也是做奶奶的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不得!」说著,站起来就要抹。凤姐道:「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他?你们看看,他没吃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了!」 平儿手□正剥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他,便拿著螃蟹照琥珀脸上来抹,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著往傍边一躲。平儿便空了,往前一撞,恰恰的抹在凤姐脸上。凤姐正和鸳鸯嘲笑,不妨唬了一跳,「嗳呀」一声,众人掌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他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现报呢!」 贾母那边听见,一叠连声问:「什麽了,这麽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他主子一脸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他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他点子吃罢了。」鸳鸯等笑著答应了,高声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笑著洗了脸,走来又伏侍贾母等吃了一回。 黛玉弱,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黄子,就下来了。贾母一时也不吃了,大家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一回。王夫人因向贾母道:「这□风大,□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屋□去歇歇罢。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麽说,□们就都去罢。」回头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多吃了。」湘云答应著。又嘱咐宝钗湘云二人说:「你们两个也别多吃了。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麽好的,吃多了肚子疼。」 二人忙应著,送出园外,仍旧回来,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们且做诗。把那大团圆桌子放在当中,酒菜都放著,也不必拘定坐位,有爱吃的去吃,大家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这麽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侍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毯,命支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只怕做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缘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黛玉因不大吃酒 ,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坐著,拿著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著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扔在水面,引的那游鱼□上来接喋。湘云出一会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正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独在花阴下,拿著针儿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挤在宝钗傍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他喝两口酒,袭人又剥了一壳肉给他吃。 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坐间,拿起那乌梅银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环看见,知他要吃酒,忙著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有趣儿。」说著,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接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 黛玉也只吃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来,也饮一口放下,便蘸笔至□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赘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做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的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著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把第二个「访菊」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探春起来看著道:「竟没人做这『簪菊』?让我作。」又指著宝玉道:「□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著,只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赘上一个「湘」字。 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道:「我们家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著,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老太太说,你们家里也有一个水亭,叫做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 没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做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道: 忆菊 蘅芜君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冷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 怡红公子闲趁霜晴试一游,酒□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 怡红公子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亭前处处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迳绝尘埃。 对菊 枕霞旧友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 枕霞旧友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 潇湘妃子无赖诗魔昏侵晓,□篱欹石自沈音。毫端蕴秀吟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难解诉秋心?一从陶令评章後,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 蘅芜君诗馀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霜痕。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 潇湘妃子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雁归蛩病可相思?莫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簪菊 蕉下客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傍。 菊影 枕霞旧友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踏碎处,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 潇湘妃子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 蕉下客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过小雪时。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半床落月蛩声切,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分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了,只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後『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的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道:「我那一首也不好,到底伤於纤巧些。」李纨道:「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是背面傅粉;『抛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远!」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齿□香』一句也敌得过了。」探春又道:「到底要□蘅芜君的沈著:『秋无迹』,『梦有知』,把一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个缝儿也没了。」湘云笑道:「『谁偕隐』,『为底迟』,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你的那『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舍不得离了,菊花有知,倒还怕腻烦了呢!」说的大家都笑了。 宝玉道:「这场我又落第了!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那都不是访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角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又道:「明日闲了,我一个人做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雅就是了。」大家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放在大圆桌上吃了一回。 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说著,忙洗了手,提笔写出,众人看道: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黛玉笑道:「这样的诗,一时要一百首也有。」宝玉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做了,还褒贬人家!」黛玉听了,也不答言,并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羡我千觞?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宝玉看了,正喝彩时,黛玉便一把撕去,命人烧去,因笑道:「我做的不及你的,我烧了罢;你那个很好,比方□的菊花诗还好,你留著他给人看看。」 宝钗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著,也写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春秋空黑黄!看到这□,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骂的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再看底下道:酒未涤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众人看毕,都说道:「这方是食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思,□□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著,只见平儿复进园来。不知做什麽,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村老妪谎谈承色笑 痴情子实意觅踪迹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奶奶做什麽呢?怎麽不来了?」平儿笑道:「他那□得空儿来?因为说没好生吃,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再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湘云道:「有,多著呢!」忙命人拿盒子装了十个极大的,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瞅著他笑道:「偏要你坐!」因拉他在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你只知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著,又命姆姆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那婆子一时去了,□著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盒子□是方□舅太太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了:『使唤你来,你就贪住嘴,不去了,叫你少喝一锺儿罢。』」平儿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麽样?」说著,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著他笑道:「可惜这麽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著,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这麽摸得我怪□□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麽?」平儿道:「是钥匙。」李氏道:「有什麽要紧的东西怕人偷了去,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驼著他;有个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了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麽?」平儿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来打趣著取笑儿了。」 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评论起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头挑不出一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要没鸳鸯姑娘,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带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著,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况且他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倒不倚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日还说,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比得上他?」宝玉道:「太太屋□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老实』!心□可有数儿呢。太太是那麽『佛爷』是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一应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的一应大小,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後告诉太太。」 李纨道:「那也罢了。」指著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麽田地?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不是这个丫头,他就得这麽周到了?」平儿道:「先时赔了四个丫头来,死的死,去的去,如今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们不如意,所以你大爷一没了,我趁著年轻都打发了。要是有一个好的守得住,我到底也有个膀臂了!」说著,不觉眼圈红了。 众人都道:「这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约著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去。众丫头婆子打扫亭子,收拾□盘。袭人便和平儿一同往前去。 袭人因让平儿到屋□坐坐,再喝碗茶去。平儿回说:「不喝茶了,再来罢。」说著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太太屋□还没放,是为什麽?」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又见无人,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麽,唬得你这个样儿?」平儿悄悄告诉他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放呢。因为是你,我□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 袭人笑道:「他难道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他这几年,只拿著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他的公费月例又使不著,十两八两零碎趱了,又放出去,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个银子呢!」袭人笑道:「拿著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得我们呆等著!」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处儿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道:「你若有要紧事用银钱使,我那□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日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著,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彀了,我打发人取去就是了。」 平儿答应著,一迳出了园门。只见凤姐那边打发人来找平儿,说:「奶奶有事等你。」平儿道:「有什麽事,这麽要紧?我叫大奶奶拉扯住说话儿,我又没逃了,这麽连三接四的叫人来找!」那丫头说道:「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这话自己和奶奶说去!」 平儿啐道:「好了,你们越发上脸了!」说著走来,只见凤姐不在屋□,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刘姥姥和板儿来了,坐在那边屋□,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著。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的枣儿、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都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是我们的穷心。」 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了。」命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家的和张材家的因笑道:「姑娘今日脸上有些春色,眼睛圈儿都红了。」平儿道:「可不是!我原不喝,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著死灌,不得已喝了两锺,脸就红了。」张材家的笑道:「我倒想著要喝呢,又没人让。我明日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著,众人都笑了。 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称两三个,这麽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要是上上下下都吃,只怕还不彀!」平儿道:「那□彀,不过是有名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刘姥姥道:「这样的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彀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 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著呢。」说著,又往窗外看天气,说:「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是饥荒呢!」周瑞家的道:「等著我替你瞧瞧去。」说著,一迳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儿问:「怎麽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些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吗?这也罢了,偏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就回明白了。老太太又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见。』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上缘了?」说著,催刘姥姥下来快去。 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麽见得呢?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吧!」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让,我同周大娘送你去。」说著,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二门口该班小□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有两个又跑上来,赶著平儿叫「姑娘」。平儿问道:「又说什麽?」那小□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著,等我请大夫。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得?」平儿道:「你们倒好,都商量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日柱儿去了,二爷偏叫他,叫不著,我应起来了,还说我做了情了。今日你又来告假!」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著,放了他罢。」平儿道:「明日一早来。听著,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著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他那剩的利钱,明日要还不交来,奶奶不要了,索性送他使罢。」那小□欢天喜地,答应著去了。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独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个丫环,在那□□腿。凤姐站在底下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著笑,拜了几拜,口□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也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让坐。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 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麽大年纪了,还这麽硬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麽年纪,还不知怎麽动不得呢!」刘姥姥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我们要也这麽著,那些庄家活也没人做了。」贾母道:「眼睛牙齿还好?」刘姥姥道:「还都好,就是今年左边的糟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话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困了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们玩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麽著不能。」贾母道:「什麽『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咧!」说的大家都笑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现结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地□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日既认著了亲,别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带些家去,也□是看亲戚一趟。」 凤姐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的新闻故事儿,说些给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他取笑儿,他是屯□人,老实,那□搁得住你打趣?」说著,又命去抓果子给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么儿们带他外头玩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听,贾母一发得了趣味。 正说著,凤姐便命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给刘姥姥吃。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命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去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给刘姥姥换上。那刘姥姥那□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坐著,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也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件贾母高兴,第二件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话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雨□,那□有个坐著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上做歇马凉亭,什麽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接连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屋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著必是有人偷柴来了,我爬著窗户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烧火,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打谅什麽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个小姑娘,梳著溜油儿光的头,穿著大红袄儿,白绫子裙儿。」 刚说到这□,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别唬著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麽了?」丫头们回说:「南院子马棚□走了水了,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时,只见东南角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又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回说:「已经救下去了。老太太请进去罢。」贾母足足的看著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 宝玉且忙著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做什麽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说抽柴火惹出事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刘姥姥便又想了想,说道:「我们庄子上东边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本你该绝後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他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麽似的。落後,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十三四岁,长的粉团儿似的,聪明伶俐的了不得。这些神佛是有的不是!」 这一夕话,暗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听住了。宝玉心中只惦记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画。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著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何如?」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们做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不好妈?□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黛玉笑道:「□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说著,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一时散了,背地□宝玉到底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那原是我们庄子北沿儿地埂子上,有个小祠堂儿,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麽老爷。」说著,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麽名姓,也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什麽若玉,知书儿识字的,老爷太太爱的像珍珠儿。可惜这小姐长到十七岁,一病就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息,又问:「後来怎麽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疼的心肝儿似的,盖了那祠堂,塑了个像儿,派了人烧香儿拨火的。如今年深日久了,人也没了,庙也破了,那泥胎儿可就成了精咧。」 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是这麽著吗?不是哥儿说,我们还当他成了精了呢!他时常变了人出来闲逛。我□说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商议著还要□榔头砸他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要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了哥儿告诉我,明日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日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个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严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好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时,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 宝玉又问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诌了出来。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著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著茗烟先去踏看明白,回来再作主意。 那茗烟去後,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地□蚰蜒是的。好容易等到日落时,方见焙茗兴兴头头的回来了,宝玉忙问:「可找著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像爷听的一样,所以找了一天,找到东北角田埂子上,□有了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也朝南,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又跑出来,活像真的似的!」宝玉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是什麽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个没用的杀材,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麽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没头脑的事,派我去蹦头;怎麽说我没用呢?」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要是他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要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呢?我必重重赏你。」说著,只见二门上的小□来说:「老太太屋□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要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立在屏风跟前,说:「快去罢。立等你说话!」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姐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十锦攒心盒子、一把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即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著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清晨起来,看著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倒忙的很!」李纨笑道:「我说你昨日去不成,只忙著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儿怕不彀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著人搬罢。」李氏命素云接了钥匙,又命婆子们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子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命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的往下抬。小□、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 李纨道:「好生著,别慌慌张张鬼赶著似的,仔细碰了牙子!」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面,只见乌压压的,堆著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闪灼,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後锁上门,一齐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发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下来预备著。」众人答应,又复开了门,色色的搬下来。命小子们传驾娘们,到船坞□撑出两条船来。 正乱著安排,只见贾母带著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掐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面养著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因回头看见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儿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著,把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也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麽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著,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作个老风流!」 说笑间,已到沁芳亭上,丫环们抱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栏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傍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闲了的时候儿,大家都说:『怎麽得到画儿上逛逛!』想著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有这个真地方?谁知今儿进这园□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怎麽得有人也照著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 贾母听说,指著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跑过来,拉著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麽大年纪儿,又这麽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 贾母众人都笑了。歇了歇,又领著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砌的甬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走土地。琥珀拉他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青苔滑倒了。」刘姥姥道:「不相干,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鞋,别沾了泥。」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脚底下果□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都拍手哈哈的大笑。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挽起来,只管站著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起来了,自己也笑了,说道:「□说嘴,就打了嘴了。」贾母问他:「可扭了腰没有?叫丫头们□□。」刘姥姥道:「那□说的我这麽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起来,还了得呢!」 紫鹃早打起湘□,贾母等进来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著笔砚,又见书架上放著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是那个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呢!」 贾母因问:「宝玉怎麽不见?」众丫头们答应说:「在池子□船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高几。我想著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人回:「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麽早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说笑一回。 贾母因见窗上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後儿就不翠了。这院子□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倒不配。我记得□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还有好几疋银红蝉翼纱,也有各色折枝的花样,也有『流云百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疋出来,做两床棉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没经过没看过,连这个纱还不能认得,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麽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连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道:「好祖宗!教给我罢。」 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子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色也好听,只是我这麽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儿。」贾母笑道:「你能活了多大?见过几样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要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著,就和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库纱,也没有这麽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过,连我也没听见过。」 凤姐儿一面说话,早命人去取了一疋来了,贾母道:「可不是这个!先原不过是糊窗屉,後来我们拿这个做被做帐子试试,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疋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户。」凤姐答应著。众人看了,都称赞不已。刘姥姥也觑著眼儿瞧,口□不住的念佛,说道:「我们想做衣裳也不能,拿著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棉纱袄的襟子拉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道:「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上用内造的呢,竟连个官用的比不上啊。」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要有,就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疋。有雨过天青的,我做一个帐子挂上。剩的配上□子,做些夹坎肩儿给丫头们穿,白收著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 贾母便笑道:「这屋□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笑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日见了老太太的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後院子□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要梯子作什麽?後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取东西;离了那梯子怎麽上得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东西只好看,都不知叫什麽。我越看越舍不得离这□了!」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 说著,一迳离了潇湘馆,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撑船。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们就坐一回。」说著,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都捧著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那□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要在那□就在那□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子那□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坐了船去。」 凤姐听说,便回身同了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著端饭的人等,抄著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晚翠堂上调开桌椅。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个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倒不理会;凤姐儿却听著是说刘姥姥,便笑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儿好事儿不做!又不是小孩子,还这麽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大奶奶相干,有我呢。」 正说著,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头挨人递了茶,大家吃毕,凤姐手□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按席摆下。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挨著我这边坐。」众人听说,忙抬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忙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一夕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要错了,我们就笑话呢。」 调停已毕,然後归坐。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了,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著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著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刘姥姥挨著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头在旁边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偏接过麈尾来拂著。丫头们知他要捉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递眼色。刘姥姥道:「姑娘放心。」 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沈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个叉巴子,比我们那□的铁掀还沈,那□□的动他?」说的众人笑起来。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来站在当地,一个丫头上来揭去盒盖,□面盛著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 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著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後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著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贾母笑的搂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著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来替他姐妹们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著,还只管让刘姥姥。 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道:「这□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抓得一个儿!」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只忍不住;琥珀在後□著。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掐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 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罢,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筷子要夹,那□挟的起来?满碗□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上。忙放下筷子,要亲自去拣,早有地下人拣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 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著他取笑。贾母又说:「谁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出来了,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那个伏手。」凤姐笑道:「菜□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有毒,俺们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也要吃尽了。」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菜都端过来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话,这□收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著李纨与凤姐儿对坐著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忙笑道:「姑娘说那□话?□们哄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麽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麽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才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你和我们吃罢,省了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 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等著,一齐散给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吃不了,□你们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一处吃,又找他作什麽?」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道:「袭人不在这□,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可装上了?」婆子们道:「想必还得一会子。」鸳鸯道:「催著些儿。」婆子们答应了。 凤姐等来到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不曾隔断,当地放著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著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著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著满满的水晶球的白菊花。西□上当中挂著一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著一幅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著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著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著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著一个白玉比目鱼磬,傍边挂著小□。 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槌子去击,丫环们忙拦住他。他又要那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给他,说:「玩罢,吃不得的。」东边便设著卧榻拔步床,上悬著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他一巴掌,道:「下作黄子!没乾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的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 贾母隔著纱窗往後院内看了一回,因说道:「後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细些。」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那□听得见?这是□们的那十来个女孩子演习吹打呢。」贾母便笑道:「既他们演习,何不叫他们进来演习,他们也逛一逛,□们也乐了,不好吗?」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赶著吩咐摆下茶桌,铺上红毡子。 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木亭子上,借著水音更好听。回来□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众人都说:「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们走罢,他们姐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怕腌脏了屋子。□们倒没眼色,正经坐一会子船,喝酒去罢。」说著,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那□的话?求著老太太、姨娘、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个三丫头倒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喝醉了,□们偏往他们屋□闹去!」 说著,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薛姨妈、王夫人、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支,落後李纨也跟上去。凤姐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玩的!虽不是河□,也好深的,你快给我进来!」凤姐儿笑道:「怕什麽!老祖宗只管放心。」说著,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去。 然後迎春姐妹等并宝玉上了那支,随後跟来。其馀老嬷嬷众丫头俱沿河随行。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麽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一闲,天天逛,那□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呢?」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後□们别叫拔去了。」 说著,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兴。贾母因见崖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著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著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素。 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没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没带了来。」说著,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著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给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过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道:「他在家□也不大弄这些东西。」 贾母摆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著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屋□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姐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也别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麽不摆呢?若很爱素净,少摆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个闲心了。他们姐妹们也还学著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等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两件体己,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著,叫过鸳鸯来,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照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拿来: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鸳鸯答应著,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不知那个箱子□,还得慢慢找去,明日再拿来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後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说著,坐了一会,方出来,一迳来至缀锦阁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熟的演习几套罢。」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这□凤姐已带著人摆设整齐,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著锦茵蓉簟,每一榻前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头放著一分炉瓶,一个攒盒。上面两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榻两几,是王夫人的。馀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下边是王夫人。西边便是湘云,第二是宝钗,第三是黛玉,第四是迎春,探春惜春挨次排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厨之外。攒盒式样,亦如几式。每人一把乌银洋镶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 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个令,□有意思。」薛姨妈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叫我们醉了,我们多吃两杯就有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著便吃了一杯。 凤姐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著,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著的理。」回头命小丫头:「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杯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著,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 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语,比上一句,都要合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合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了一张六合么。」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宵。」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锺馗腿。」说完,大家笑著喝彩。贾母饮了一杯。 鸳鸯又道:「又有一副了。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 鸳鸯又道:「有了一副了。左边『长么』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么』两点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鸳鸯道:「中间还得『么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鸳鸯道:「凑成一个『樱桃九熟』。」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 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孤舟』。」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 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著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蓝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桃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 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笑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迎春笑著,饮了一口。 原是凤姐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命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一个,便该刘姥姥。刘姥姥道:「我们庄家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这麽说的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大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姑娘姐姐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笑道:「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葡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著,就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又大笑起来。要知以後,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贾宝玉品茶栊翠庵 刘姥姥醉卧怡红院 话说刘姥姥两只手比著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于是吃过门杯,因又凑趣,笑道:「今儿实说罢,我的手脚子粗,又喝了酒,仔细失手打了这磁杯;有木头的杯取个来,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无碍。」众人听了又笑起来。凤姐儿听如此说,便忙笑道:「果真要木头的,我就取了来,可有一句话先说下:这木头的可比不得磁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 刘姥姥听了,心下□□道:「我方□不过是趣话取笑儿,谁知他果真竟有,我时常在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倒都也见过,从没见过有木头杯的。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们使的木碗儿,不过诓我多喝两碗;别管他,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多喝点子也无妨。」想毕,便说:「取来再商量。」 凤姐乃命丰儿:「前面□间书架子上有十个竹根套杯,取来。」丰儿听了,□要去取,鸳鸯笑道:「我知道,你那十个杯还小;况且你□说木头的,这会子又拿了竹根的来,倒不好看。不如把我们那□的黄杨根子整□的十个大套杯拿来,灌他十下子。」凤姐儿笑道:「更好了。」 鸳鸯果命人取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足的似个小盆子,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因忙说道:「拿了那小的来就是了。」凤姐儿笑道:「这个杯,没有这大量的,所以没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找出来,必定要挨次吃一遍,□使得。」刘姥姥唬的忙道:「这个不敢!好姑奶奶,饶了我罢!」贾母、薛姨妈、王夫人知道他有年纪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说是说,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这头一杯罢。」刘姥姥道:「阿弥陀佛!我还是小杯吃罢,把这大杯收著,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说的众人又笑起来。 鸳鸯无法,只得命人满斟了一大杯,刘姥姥两手捧著喝。贾母薛姨妈都道:「慢些,不要呛了。」薛姨妈又命凤姐儿布个菜。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麽,说出名儿来,我夹了□你。」刘姥姥道:「我知道什麽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把茄鲞来些□他。」凤姐听说,依言夹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我们这茄子,弄的来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果又夹了些放入他口内。 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什麽法子弄,我也弄著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下来的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乾子、各色乾果子,都切成钉儿,拿鸡汤□乾,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配他,怪道这个味儿!」一面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味那□子。凤姐儿笑道:「还是不足兴!再吃一杯罢?」刘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为爱这样儿好看,亏他怎麽做来!」鸳鸯笑道:「酒吃完了,到底这杯子是什麽木头的?」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天天见他,耳朵□天天听他,嘴儿□天天说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著了。我掂著这麽体沉,断乎不是杨木,一定是黄松做的。」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只见一个婆子走来,请问贾母说:「姑娘们都到了藕香榭,请示下:就演罢,还是再等一回子?」贾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们,就叫他们演罢。」那个婆子答应去了,不一时,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复又斟上;□要饮,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命人换□酒,宝玉连忙将自己的杯捧了过来,送到王夫人口边,王夫人便就他手内吃了两口。 一时□酒来了,宝玉仍归旧坐。王夫人提了□壶下席来,众人都出了席,薛姨妈也站起来,贾母忙命李凤二人接过壶来:「让你姑妈坐了,大家□便。」王夫人见如此说,方将壶递与凤姐儿,自己归坐。贾母笑道:「大家吃上两杯,今日著实有趣。」说著,□杯让薛姨妈,又向湘云宝钗道:「你姐妹两个也吃一杯。你林妹妹不大会吃,也别饶他。」说著,自己也乾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吃了。 当下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又且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黛玉笑道:「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一牛耳。」众姐妹都笑了。 须臾乐止,薛姨妈笑道:「大家的酒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罢。」贾母也正要散散,于是大家出席,都随著贾母游玩。贾母因要带著刘姥姥散闷,遂携了刘姥姥至山前树下,盘桓了半晌,又说与他这是什麽树,这是什麽石,这是什麽花。刘姥姥一一领会,又向贾母道:「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他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众人不解,因问:「什麽雀儿变俊了会说话?」刘姥姥道:「那廊上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我是认得的。那笼子里的黑老鸹子,又长出凤头来,也会说话呢!」众人听了又都笑将起来。 一时只见丫头们来请用点心,贾母道:「吃了两杯酒,倒也不饿。也罢,就拿了这里来,大家随便吃些罢。」丫头听说,便去抬了两张几来,又端了两个小捧盒来。揭开看时,每个盒内两样。这盒内是两样蒸食:一样是藕粉桂花糖糕,一样是松瓤鹅油卷。那盒内是两样炸的:一样是只有一寸来大的小饺儿。贾母因问:「什麽馅子?」婆子们忙回:「是螃蟹的。」贾母听了,皱眉说道:「这回子油腻腻的,谁吃这个!」又看那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欢,因让姨妈吃,薛姨妈只拣了一块糕;贾母拣了一个卷子,只□了一□,剩的半个,递与丫头了。 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各式各样,又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乡□最巧的姐儿们,剪子也不能绞出这麽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家去我送你一磁□子,你先趁热吃这个罢。」别人不过拣各人爱吃的拣了一两样就□了,刘姥姥原不曾吃过这些东西,且都做的小巧,不显堆垛的,他和板儿每样吃了些,就去了半盘了。剩的,凤姐又命攒了两盘,并一个攒盒,与文官等吃去。 忽见奶子抱了大姐儿来,大家哄他玩了一回,那大姐儿因抱著一个大柚子玩,忽见板儿抱著一个佛手,大姐便要,丫环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给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罢。那板儿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见这个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玩,且当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当下贾母等吃过了茶,又带了刘姥姥至栊翠庵来。妙玉忙接了进去。众人至院中,见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往里让,贾母道:「我们□都吃了酒肉,你这里头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 宝玉留神看他是怎麽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锺,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麽水?」妙玉道:「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笑著递与刘姥姥,说:「你□□这个茶。」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後众人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便把宝钗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後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便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垆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体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撤茶吃!这里并没你吃的。」 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宝玉会意,之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腌□,不要了。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傍边有一耳,杯上镌著「 □ □」三个隶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於□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著「点犀 」,妙玉斟了一 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珍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麽一个俗器来呢!」宝玉笑道:「俗语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珠玉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妙玉听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得了这一海?」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你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吃这一海,更成什麽?」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妙玉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赏赞不绝。妙玉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麽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一□,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麽□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清醇?如何吃得!」 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著宝钗走了出来。宝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虽然腌□了,白撩了岂不可惜?依我说,不如就给了那贫婆子罢,他卖了也可以度日。你道使得麽?」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他,快拿了去罢。」宝玉道:「自然如此。你那□和他说话去?越发连你都腌□了。只交与我就是了。」 妙玉便命人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了,又道:「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么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道:「这是自然的。」说著,便袖著那□,递与贾母房中的小丫头子拿著,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交代明白,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因觉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姐妹陪了薛姨妈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来歇息。凤姐忙命人将小竹椅抬来,贾母坐上,两个婆子抬起,凤姐和李纨众丫头婆子围随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薛姨妈也就辞出。王夫人打发文官等出去,将攒盒散与众丫头们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随便歪在方□贾母坐的榻上,命一个小丫头放下□子来,又命□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说著,也歪著睡著了。 宝玉湘云等看著丫头们将攒盒搁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树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热闹。一时又见鸳鸯来了,要带著刘姥姥逛,众人也都跟著取笑。 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刘姥姥道:「嗳呀!这里还有大庙呢!」说著便爬下磕头。众人笑弯了腰。刘姥姥道:「笑什麽?这牌楼上字我都认得。我们那里这样的庙宇最多,都是这样的牌坊,那字就是庙的名字。」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麽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众人笑的拍手打掌,还要拿他取笑。刘姥姥觉得腹内一阵乱响,忙的拉著一个丫头,要了两张纸,就解衣。众人又是笑,又忙喝他:「这里使不得!」忙命一个婆子,带了东北角上去了。那婆子指与他地方,便乐得走开去歇息。 那刘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气不与黄酒相宜,且吃了许多油腻饮食发渴,多喝了几碗茶,不免通泻起来,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厕来,酒被风吹,且年迈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觉得眼花头晕,辨不出路径,四顾一望,皆是树木山石,楼台房舍,却不知那一处是往那一路去的,只得顺著一条石子路,慢慢的走来。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门,再找了半日,忽见一带竹篱。刘姥姥心中自忖道:「这里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顺著花障走了来,得了一个月洞门,进去,只见迎面一带水池,只有七八尺宽,石头砌岸,里边碧波清水,流往那边去了。上面有一块白石横架在上面。 刘姥姥便踱过石去,顺著石子甬路走去。转了两个弯子,只见有个房门,于是进了房门,便见迎面一个女孩儿,满面含笑迎出来。刘姥姥忙笑道:「姑娘们把我丢下了,叫我蹦头蹦到这□来。」说了,只觉那女孩儿不答,刘姥姥便赶来拉他的手,「咕咚」一声,便撞到板壁上,把头蹦的生疼。细瞧了一瞧,原来是一幅画儿。刘姥姥自忖道:「原来画儿有这样凸出来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却是一色平的,点头叹了两声。方得一个小门,门上挂著葱绿撒花软□。 刘姥姥掀□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刚从屏後得了一个门,只见一个老婆子也从外面迎了他进来。刘姥姥诧异,心中恍惚:莫非是他亲家母?因连忙问道:「你想是这几日没家去。亏你找我来!那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又见他戴著满头花,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见这园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活戴了一头!」说著,那老婆子只是笑,也不答言。便心中忽然想起:「常听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吗?」想毕,伸手一抹,再细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将这镜子嵌在中间!因说:「这已经拦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说,一面只管用手摸,这镜子原是西洋机括,可以开合,不意乱摸之间,其力巧合,便撞开了消息,掩过镜子,露出门来。 刘姥姥又惊又喜,遂走出来,忽见一副最精致的床帐。他此时又带了七八分的酒,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说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便前仰後合的,蒙胧著两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说众人等他不见,板儿没了他姥姥,急的哭了。众人都笑道:「别是掉在茅□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两个婆子去找。回来说:「没有。」众人各处搜寻不见。袭人□□道:「一定他醉了,迷了路,顺著这一条路往我们後院子里去了,若进了花障子,到後房门进去,虽然蹦头,还有小丫头子们知道;若不进花障子去,再往西南上去,若□出去还好,若□不出去,可够他□一会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说著一面回来。进了怡红院,便叫人,谁知那几个在房里的小丫头已偷空玩去了。 袭人一直进了房门,转过集锦 子,就听的鼾□如雷,忙进来,只闻见酒屁臭气满屋。一瞧,只见刘姥姥扎手舞脚的仰卧在床上。袭人这一惊不小,慌忙的赶上来将他没死活的推醒。那刘姥姥惊醒,睁眼见袭人,连忙爬起来,道:「姑娘,我该死了!我失错并没弄腌□了床。一面说,一面用手去□。袭人恐惊动了人,被宝玉知道了,只向他摇手,不叫他说话。忙将当地大鼎内贮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所喜不曾呕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随我出来。」刘姥姥答应著,跟了袭人,出至小丫头子们房中,命他坐下,向他道:「你说『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个盹儿』。」刘姥姥答应「是」。又与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像到了天宫□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麽|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做声。袭人带他从前面出去,见了众人,只说:「他在草地下睡著了,带了他来的。」众人都不理会,也就罢了。 一时贾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摆饭。贾母因觉懒懒的,也没吃饭,便坐了竹椅小敞轿,回至房中歇息,命凤姐儿等去吃饭。他姐妹方复进园来。未知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遗音 话说他姐妹复进园来,吃过饭。大家散出,都无别话。且说刘老老带著板儿,先来见凤姐儿,说:「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虽然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我的心了。」 凤姐儿笑道:「你别喜欢,都是为你,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睡著不舒服;我们大姐 儿也著了凉,在那里发热呢。」刘老老听了,忙叹道:「老太太有年纪的,不惯十分劳乏的。」凤姐儿笑道:「从来没像昨儿高兴。往常也进园子逛去,不过到一两处坐坐就来了。昨儿因为你在这里,要叫都逛逛,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姐儿因为我找你去,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谁知风地里吃了,就发热起来。」刘老老道:「大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生地方儿小人儿家原不该去。比不得我们的孩子,会走了,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乾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麽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著。」 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来,著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了,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著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 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凤姐儿笑道:「倒底是你们有年纪的经历的多。我这大姐儿时常有病,也不知是什麽原故。」刘老老道「这也有的。富贵人家养的孩子都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後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儿道:「这也有理。我想起来,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刘老老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是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出七日。」刘老老忙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做巧姐儿好。这个叫做『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依我这名字,必然长命百岁。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儿来。」 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谢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说著,叫平儿来吩咐道:「明儿□们有事,恐怕不得闲儿;你这空儿□著,把送老老的东西打点了,他明儿一早就好走得便宜了。」刘老老道:「不敢多破费了。已经遭扰了几日,又拿著走,越发心里不安起来。」凤姐儿道:「也没有什麽,不过随常的东西。好也罢,歹也罢,带了去,你们街坊邻舍看著也热闹些,也是上城一次。」 说著,只见平儿走来说:「老老过这边瞧瞧。」刘老老忙跟了平儿到那边屋里,只见堆著半炕东西。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著,又说道:「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疋,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月白纱做□子。这是两个茧□,做袄儿裙子都好。这包袱□是两疋□子,年下做件衣裳穿。这是一盒各样内造点心,也有你吃过的,也有没吃过的,拿去摆碟子请客,比你们买的强些。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瓜果子的,如今这一个□头装了两斗御田绠米,熬粥是难得的;这一条□是园子□的果子和各样乾果子。这一包是八两银子。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两包每包五十两,共是一百两,是太太给的,叫你拿去,或者做个小本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後再别求亲靠友的。」说著,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老老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平儿说一样,刘老老就念一句佛,已经念了几千佛了;又见平儿也送他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忙笑说道:「姑娘说那□话?这样好东西,我还嫌弃!我便有银子,没处买这样的去呢!只是我怪臊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平儿笑道:「休说外话,□们都是自己,我□这样。你放心收了罢;我还和你要东西呢。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乾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乾菜带些来,我们这□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就□了。别的一概不要,别枉费了心。」刘老老千恩万谢的答应了。平儿道:「你只管睡你的去,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明儿一早打发小□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的。」 刘老老越发感激不尽,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儿,过贾母这边睡了一夜。次早漱洗了,就要告辞。因贾母欠安,众人都过来请安,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老嬷嬷请贾母进幔子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瞧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子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 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傍阶,跟著贾珍到了台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子,两个婆子在前引导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著青绉□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环都拿著蝇刷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傍;碧纱橱後,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著绿、戴宝插金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著六品服色,便知是御医了,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笑道:「当日太医院正堂有个王君 ,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因说:「那是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嬷嬷端著一张小杌子,放在小桌前面,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著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贾母笑说:「劳动了。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 贾珍、贾琏等忙答应了几个「是」,复领王太医到外书房中。王太医说:「太夫人并无别症,偶感一点风寒,究竟不用吃药,不过略清淡些,常□著一点儿,就好了。如今写个方子在这□,若老人家爱吃,便按方煎一剂吃;若懒怠吃,也就罢了。」说著,吃茶,写了方子。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姐儿。」王太医听说,忙起身就奶子怀中,左手□著大姐儿的手,右手诊了一诊,又摸了一摸头,又叫伸出舌头来瞧瞧,笑道:「我说著,姐儿又骂我了:只是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不必吃煎药,教送丸药来,临睡时用姜汤研开吃下去就是了。」说毕,告辞而去。贾珍等拿了药方来回明贾母原故,将药方放在案上出去,不在话下。 这□王夫人和李纨、凤姐儿、宝钗姐妹等,见大夫出去,方从橱後出来。王夫人略坐一坐,也回房去了。 刘老老见无事,方上来和贾母告辞。贾母说:「□了再来。」又命鸳鸯来:「好生打发刘老老出去。我身上不好,不能送你。」刘老老道了谢,又作辞,方同鸳鸯出来。到了下房,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裳,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可惜,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或送人,或自己家□穿罢,别见笑。这盒子□是你要的面果子。这包儿□是你前儿说的药,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著,总包在□头了。这是两个荷包,带著玩罢。」说著,便抽开系子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与他瞧,又笑道:「荷包拿去,这个留下给我罢。」 刘老老已喜出望外,早又念了几千佛,听鸳鸯如此说,便说道:「姑娘只管留下罢了。」鸳鸯见他信以为真,笑著仍与他装上,说道:「哄你玩呢!我有好些呢。留著年下给小孩子们罢。」说著,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几个成窑锺子来,递与刘老老:「这是宝二爷给你的。」刘老老道:「这是那□说起?我那一世修来的,今儿这样。」说著,便接了过来。鸳鸯道:「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 刘老老又忙道谢。鸳鸯果然又拿出几件来,与他包好。刘老老又要到园中辞谢宝玉和众姐妹王夫人等去,鸳鸯道:「不用去了。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回来我替你说罢。闲了再来。」又命了一个老婆子,吩咐他:「二门上叫两个小□来,帮著老老拿了东西送去。」婆子答应了。又和刘老老到了凤姐儿那边,一并拿了东西,在角门上命小□们搬了出去,直送刘老老上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麽?」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麽?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也不免疑惑起来,口□只说:「我曾说什麽?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麽?我竟不知是那□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著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後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兄弟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著我们偷看,我们也背著他们偷看。後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更好了。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麽大坏处。至於 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情性,就不可救了。」 一夕话,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等著呢。」宝钗道:「又是什麽事?」黛玉道:「□们到了那□就知道了。」说著,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 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儿的了,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麽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怪老太太,都是刘老老一句话。」黛玉忙笑接道:「可是呢!都是他的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老老?直叫他是个『母蝗□』就是了。」说著,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世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世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了。」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的假,他嫌少,你们怎麽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的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著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黛玉也自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有趣!最妙落後一句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麽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没什麽,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得动不得了!」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又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是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又用得著草□?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不画罢了,昨儿『母蝗□』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著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了名字,就叫做『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的前仰後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麽倒了,急忙看,原来是史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防,两下□错了笋,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宝玉忙赶上去扶住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 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间,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台,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方出来指著李纨道:「这是叫你带著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著头儿闹,引著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麽刁不刁了!」 黛玉早红了脸,拉著宝钗说:「□们放他一年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肚子□头有些邱壑的,如何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藏的要藏,该减的要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界画的。一点儿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砌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头去,花盆放在□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褶裙带,指手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瘸了脚,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了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著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著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来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他去!也等著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说拿什麽画?」宝玉道:「家□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画工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比著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交给外边相公们,叫他照著这图样删补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拢上风炉子,预备花胶,出胶,洗笔。还得一个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重新再弄一分□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枝著色的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何不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用不著,给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这个的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著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著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著,宝兄弟写。」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著,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笔起来静听。 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珠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铅粉四匣,胭脂十帖,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们淘澄飞跌著,又玩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萝四个,粗萝二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碟子十个,三寸粗白碟子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磁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个,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二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笑道:「铁锅一口,铁铲一个!」 宝钗道:「这做什麽?」黛玉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啊。」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颦儿,你知道什麽!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黛玉又看了一会单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起这些水缸箱子来,想必糊涂了,把他的嫁□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听了,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 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著,忙央告到:「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做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我还求谁去呢?」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玩的,忽听他又拉扯上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闹了,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倒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笼笼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笼上去,宝玉在傍看著,只觉更好,不觉後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著,此时叫他替他抿上去。」正自胡想,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著你们配。」 宝玉忙收了单子。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晚饭後,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著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两剂药,发散了发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话说王夫人见贾母那日在大观园不过著了些风寒,不是什麽大病,请医生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命凤姐来,吩咐他预备给贾政带送东西。正商议著,只见贾母打发人来叫,王夫人忙引著凤姐儿过来。王夫人又请问:「这会子可又觉大安些」?贾母道:「今日可大好了。方□你们送来野鸡崽子汤,我□了一□,倒有味儿,又吃了两块肉,心□很受用。」王夫人笑道:「这是凤丫头孝敬老太太的,□他的孝心虔,不枉了素日老太太疼他。」贾母点头笑道:「难为他想著。若是还有生的,再炸上两块;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儿。那汤虽好,就只不对稀饭。」凤姐听了,连忙答应,命人去厨房传话。 这□贾母又向王夫人笑道:「我打发人找你来,不为别的:初二日是凤丫头的生日,上两年我原早想著替他做生日,偏到跟前又有大事,就混过去了。今年人又齐全,料著又没事,□们大家好生乐一日。」王夫人笑道:「我也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兴,何不就商议定了?」贾母笑道:「想我往年不拘谁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礼,这个也俗了,也觉太生分似的。今儿我出个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乐。」王夫人忙道:「老太太怎麽想著好,就是怎麽样行。」贾母笑道:「我想著,□们也学那小家子,大家凑分子,多少尽著这钱去办,你道好不好?」王夫人道:「这个很好,但不知怎麽凑法?」 贾母听说,一发高兴起来,忙遣人去请薛姨妈邢夫人等,又叫请姑娘们并宝玉那府里贾珍的媳妇并赖大家的,及有些头脸管事的媳妇也都叫了来。众丫头婆子见贾母十分高兴,也都高兴,忙忙的各自分头去请的请,传的传。 没顿饭的工夫,老的,少的,上的,下的,乌压压挤了一屋子:只薛姨妈和贾母对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门前两张椅子上,宝钗姐妹等五六个人坐在炕上,宝玉坐在贾母怀前,底下满满的站了一地。贾母忙命拿几张小杌子来,给赖大母亲等几个高年有体面的嬷嬷坐了。贾府风俗:年高服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要体面,所以尤氏凤姐儿等只管地下站著,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了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贾母笑著把方□一夕话说与众人听了。众人谁不凑著趣儿;再也有和凤姐儿好,有情愿这样的;也有畏惧凤姐儿,巴不得奉承的:况且都是拿得出来的,所以一闻此言,都欣然应诺。 贾母先道:「我出二十两。」薛姨妈笑道:「我随著老太太,也是二十两。」邢夫人王夫人笑道:「我们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两罢了。」尤氏李纨也笑道:「我们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两罢。」贾母忙和李纨道:「你寡妇失业的,那□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罢。」凤姐忙笑道:「老太太别高兴,且□一□账再揽事:老太太身上已有两分呢,这会子又替大嫂子出十六两,说著高兴,一会子回想又心疼了!过後儿又说:「都是为凤丫头花了钱。」使个巧法子,哄著我拿出三四倍子来暗□补上,我还做梦呢!」说的众人都笑了。 贾母笑道:「依你怎麽样呢?」凤姐笑道:「生日没到,我这会子已经折受的不受用了。我一个钱也不出,惊动这些人,实在不安,不如大嫂子这分我替他出了罢。我到那一日多吃些东西,就享了福了。」邢夫人等听了,都说:「很是。」贾母方允了。 凤姐又笑道:「我还有一句话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两,又有林妹妹宝兄弟的两分子;姨妈自己二十两,又有宝妹妹的一分子:这倒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两,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亏了!」贾母听了,呵呵大笑道:「倒底是我的凤丫头向著我,这说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叫他们又哄了去了!」凤姐笑道:「老祖老祖宗只把他哥儿两个交给两位太太,一位占一个罢,派每位替出一分就是了。」贾母忙说:说:「这很公道,就是这样。」 赖大的母亲忙站起来笑道:「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气。在那边是儿子媳妇,在这边是内侄女儿,倒不向著婆婆姑姑,倒向著别人,这儿媳妇倒成了陌路人,内侄女儿竟成了外侄女儿了!」说的贾母与众人都大笑起来了。 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虽低些,钱却比他们多的。你们和他们一例□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贾母又道:「姑娘们不过应个景儿,每人照一个月的月例就是了。」又回头叫:「鸳鸯,来,你们也凑几个人,商议凑了来。」 鸳鸯答应著,去不多时,带了平儿、袭人、彩霞等、还有几个丫头来,也有二两的,也有一两的。贾母因问平儿:「你难道不为你主子过生日?还入在这□头?」平儿笑道:「我那个私自另外的有了,这是公中的,也该出一分。」贾母笑道:「这□是好孩子。」 凤姐又笑道:「上下都全了;还有二位姨奶奶,他出不出,也问一声儿。尽到他们是理,不然,他们只当小看了他们了。」贾母听说,忙说:「可是呢!怎麽倒忘了他们?只怕他们不得□儿,叫一个丫头问问去。」说著,早有丫头去了。半日回来说道:「每位也出二两。」贾母喜道:「拿笔砚来□明,共计多少。」尤氏因悄骂凤姐道:「我把你这没足彀的小蹄子!这麽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做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做什麽!凤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说!一会子离了这□,我□和你□账!他们两个为什麽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还别人,不如拘了来,□们乐。」说著,早已合□了,共凑了一百五十两有馀。贾母道:「一天戏酒用不了。」尤氏道:「既不请客,酒席又不多,两三日的用度都彀了。头等,戏不用钱,省在这上头。」贾母道:「凤丫头说那一班好,就传那一班。」凤姐道:「□们家的班子都听熟了,倒是花几个钱叫一班来听听罢。」贾母道:「这件事我交给珍哥媳妇了,越发叫凤丫头别操一点心,受用一日□□。」尤氏答应著,又说了一回话,都知贾母乏了,□渐渐的散出来。 尤氏等送出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散去,他往凤姐房□来,商议怎麽办生日的话。凤姐儿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麽事叫我们去,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还要我操心。你怎麽谢我?」凤姐笑道:「别扯臊!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麽!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个样儿!我劝你收著些儿好,太满了就出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方散。 次日,将银子送到宁国府来,尤氏方□起来梳洗,因问:「是谁送过来的?」丫头们回说:「林妈。」尤氏便命:「叫了他来。」丫头们走至下房,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尤氏命他脚踏上坐了,一回忙著梳洗,一面问他:「这一包银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说:「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 正说著,丫头们回说:「那府□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子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专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儿不过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的要学那小家子凑分子,你们就记得,到了你们嘴□当正经的说,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他们去。」丫头们笑著忙接银子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尤氏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我们底下姑娘们的。」尤氏道:「还有你们大奶奶的呢?」林之孝家的道:「奶奶过去,这银子都从二奶奶手□发,一共都了。」 说著,尤氏梳洗了,命人伺候车辆。一时来至荣府,先来见凤姐,只见凤姐已将银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问:「都齐了麽?」凤姐笑道:「都有了!快拿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当面点一点。」说著,果然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闹鬼呢!怎麽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笑道:「那麽些还不彀?便短一分儿也罢了。等不彀了,我再找给你。」尤氏道:「昨儿你在人跟前做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倒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股儿不给也罢,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本来依你麽?」说著,把平儿的一分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的收了去,等不彀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笑说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了下来,再赏我一样。」尤氏笑道:「只许你主子作弊,就不许我做情儿?」平儿只得收了。 尤氏又道:「我看著你主子这麽细致,弄这些钱,那□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使去!」一面说著,一面又往贾母处来。先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便走到鸳鸯房中,和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行事,何以讨贾母喜欢。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说著,一径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他。凤姐儿不在跟前,一时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他两个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有这些□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著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的收了。 转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得女先儿全有,都打点著取乐玩耍。李纨又向众姐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了。」说著,便命丫头:「去瞧做什麽呢,快请了来。」丫头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糊涂,不知说话!」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麽,再没有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 刚说著,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麽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麽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 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说著,大家又商议:「□们只管做诗,等他来罚他。」刚说著,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去了。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接去。原来宝玉心□有件心事,于头一日就吩咐焙茗:「明日一早出门,备两匹马在後门口等著,不要别一个跟著。说给李贵:我往北府□去了。倘或要有人找,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留下了,横竖就来的。」焙茗也摸不著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後门等著。 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著街就□下去了。焙茗也只得跨上马,加鞭赶上,在後面忙问:「往那□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去的?」焙茗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玩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著,越发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 焙茗越发没得主意,只得紧紧的跟著。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焙茗道:「这□可有卖香的?」焙茗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焙茗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焙茗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做什麽?我见二爷时常带的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衣襟上挂著个荷包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焙茗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有?既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 焙茗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来二爷不只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就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更好了!我们就去。」说著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焙茗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们家去,这一去到那□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焙茗道:「别说是□们家的香火,就是平日不认识的庙□,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说著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一概不用,说道:「命焙茗捧香炉,出至後园中,拣一块乾净地方儿,竟拣不出。」焙茗道:「那井台上如何?」 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焙茗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焙茗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焙茗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明、极清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你若有灵有圣,我们二爷这样想著你,你也时常来望候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玩耍,岂不两下□都有趣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爬起来。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焙茗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著,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个□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凡,二爷为此□躲了来的。横竖在这□清净一天,也就尽礼了;若不吃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的吃些何妨。」 焙茗道:「这□是。还有一说,□们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些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爷有意,原不过陪著父母尽孝道。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著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焙茗道:「这更好。」 说著,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 宝玉胡乱吃些,焙茗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焙茗在後面,只嘱咐:「二爷 好生骑著。这马总没大骑,手提紧著些。」一面说著,早已进了城,仍从後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中,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的眉开眼笑,道:「阿弥陀佛,可来了!没把花姑娘急疯了呢!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把素衣脱了,自己找了颜色吉服换上,便问道:「都在什麽地方坐席呢?」老婆子们回道:「在新盖的大花厅上呢。」 宝玉听了,一径往花厅上来,耳内早隐隐闻得箫管歌吹之声。刚到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宝玉来了,便长著了一口气,咂著嘴儿说道:「嗳!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可就都反了。」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去了?」玉钏儿把身一扭,也不理他,只管拭泪。宝玉只得怏怏的进去了,到了花厅上,见了宝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 贾母先问道:「你往那□去了,这早晚□来?还不给你姐姐行礼去呢!」因笑著又向凤姐儿道:「你兄弟不知好歹。就有要紧的事,怎麽也不说一声儿,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诉他打你。」凤姐儿笑著道:「行礼倒是小事,宝兄弟明儿断不可不言语一声儿,也不传人跟著,就出去。街上车马多,头一件叫人不放心;再,也不像咱们这样人家出门的规矩。」 这□贾母又骂跟的人:「为什麽都听他的话,说往那□去就去了,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是往那□去了?可吃了些什麽没有?唬著了没有?」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没了,今日给他道恼去。我见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他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後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连忙答应著。贾母又要打跟的人,众人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生气了,他已经答应不敢了,况且回来又没事,大家该放心乐一会子了。」 贾母先不放心,自然著急发狠,今见宝玉回来,喜且有馀,那□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饭,路上著了惊恐,反又百般的哄他。袭人早已过来服侍,大家仍旧看戏。 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的心酸落泪,也有笑的,也有恨的,也有骂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 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上来做什麽!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 宝玉回头要热酒敬凤姐,原来贾母说∶今日不比往日,定要教凤姐痛乐一日,本自己懒怠坐席,只在□间屋□榻上歪著,和姨妈看戏,随心爱吃的拣几样放在小几上,随意吃著说话儿。将自己两桌席面,赏那没有席面的大小丫头并那应著差听差的妇人等,命他们至窗外廊檐下,也只管坐著随意吃喝,不必拘礼。王夫人和邢夫人在地下高桌上坐著,外面几席是他们姐妹们坐。贾母不时吩咐尤氏等∶「让凤丫头坐上面,你们好生替我待东,难为他一年到头辛苦。」尤氏答应了,又笑回道∶「说他坐不惯首席,坐在上头,横不是竖不是的,酒也不肯吃。」贾母听了,笑道∶「你不会,让我亲自让他去。」凤姐儿连忙也进来笑说∶「老祖宗别信他们的话,我吃了好几锺了。」贾母笑著,命尤氏∶「快拉他出去,按在椅子上,你们都轮敬他,他再不吃,我当真的亲自去了。」 尤氏听说,忙笑著又拉他出来坐下,命人拿了台盏,斟了酒,笑道∶「一年到头,难为你孝顺老太太、太太和我。我今儿没什麽疼你的,亲自斟酒。我的乖乖,你在我手□喝一口罢。」凤姐儿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尤氏笑道∶「说的你不知是谁!我告诉说罢: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後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的不了?趁著尽力灌两锺子罢!」 凤姐儿见推不过,只得喝了两锺。接著众姐妹也来,凤姐也只得每人的喝一口。赖大妈妈见贾母尚且这等高兴,也少不得来凑趣儿,领著些嬷嬷们也来敬酒。凤姐儿也难推脱,只得喝了两口。鸳鸯等也都来敬,凤姐儿真不能了,忙央告道:「好姐姐们,饶了我罢,我明儿再喝罢。」鸳鸯笑道:「真个的,我们是没脸的了?就是我们在太太跟前,太太还赏个脸儿呢。往常倒有些体面,今儿当著这些人,倒做起主子的款儿来了。我原不该来,不喝,我们就走。」说著真个回去了。凤姐儿忙忙拉住,笑道:「好姐姐,我喝就是了。」说著,拿过来满满的斟了一杯喝乾,鸳鸯方笑了散去。 然後又入席,凤姐儿自觉酒沈了,心□突突的往上撞,要往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预备赏钱,我要洗洗脸儿去。」尤氏点头,凤姐儿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後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便扶著他。□至穿廊下,只见他房□的一个小丫头子,正在那□站著,见他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儿便疑心,忙叫;那丫头先只装听不见,无奈後面连声儿叫,也只得回来。 凤姐儿越发起了疑心,忙和平儿进了穿廊,叫那小丫头子也进来,把 扇开了,凤姐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那丫头子跪下,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来,拿绳子鞭子,把眼睛□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子已经唬得魂飞魄散,哭著只管碰头求饶。凤姐问道:「我又不是鬼,你见了我,不识规矩站住,怎麽倒往前跑?」小丫头子哭道:「我原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著房□无人,所以跑了。」凤姐道:「房□既没人,谁叫你又来的?你便没看见,我和平儿在後头扯著脖子叫了你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你聋了不成?你还和我强嘴!」说著,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仔细手疼。」凤姐便说:「你再打著问他跑什麽。他再不说,把嘴撕烂了他的!」 那小丫头子先还强嘴,後来听见凤姐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方哭道:「二爷在家□,打发我来这□瞧著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去的。不承望奶奶这会子就来。」凤姐见话中有文章,便又问道:「叫你瞧著我做什麽?难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别的缘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後疼你。你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你的肉!」说著,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唬的那小丫头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我说的。」平儿一傍劝,一面催他,叫他快说。丫头便说道:「二爷也是□来,来了就开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支簪子,两疋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们家□来了。二爷叫我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气的浑身发软,忙立起身来,一迳来家。刚至院门,只见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提著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发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凤姐道:「告诉我什麽?」那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将方□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你早做什麽了?这会子我看见你了,你来推乾净儿!」说著,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便摄脚儿走了。 凤姐来至窗前,往□听时,只听□头说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麽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怎麽就该犯了『夜叉星』!」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又听他们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自然也有怨语了。那酒越发涌上来了,也并不忖夺,回来把平儿先打两下。一脚踢开了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著鲍二家的撕打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著门站著,骂道:「好娼妇!你偷主子汉子,还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你们娼妇们一条□儿都嫌著我,外面儿你哄我!」说著,又把平儿打了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气得乾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麽!」说著,也把鲍二家的撕打起来。 贾琏也因吃多了酒,进来高兴,未曾做得机密,一见凤姐来了,已没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也气上来了。凤姐打鲍二家的,他已又气又愧,只不好说,今见平儿也打,便上来踢骂道:「好娼妇!你也动手打人!」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说话,为什麽拉我呢?」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气了,又赶上来打著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忙拦住劝解。 这□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叫道:「你们一条□儿害我,被我听见,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罢!」贾琏气的墙上拔出剑来,说道:「不用寻死!我也急了!一齐杀了,我偿了命,大家乾净!」 正闹的不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麽说?□好好的,就闹起来。」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儿。凤姐儿见人来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泼了,丢下众人,便哭著往贾母那边跑。 此时戏已散了,凤姐跑到贾母跟前,爬在贾母怀□,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问:「怎麽啦?」凤姐哭道:「我□家去换衣裳,不防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唬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利害,要拿毒药给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儿扶了正。我原生了气,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儿两下,问他为什麽害我。他臊了,就要杀我。」贾母听了,都信以为真,说:「这还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种子来!」 一语未完,只见贾琏拿著剑赶来。後面许多人跟著。贾琏明仗著贾母素昔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故逞强闹了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拦住骂道:「这下流东西!你越发反了!老太太在这□呢!」贾琏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惯的他,他□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还只乱说。贾母气的说道:「我知道你不把我们放在眼□!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去不去!」贾琏听见这话,方趔趄著脚儿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这□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贾母道:「什麽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保的住不这麽著,从小儿是人都打这麽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说的众人都笑了,贾母又道:「你放心,明儿我叫他来替你赔不是,你今儿别过去臊著他。」因又骂:「平儿那蹄子,素日我倒看他好,怎麽暗地□这麽坏!」尤氏等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姐拿著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著平儿煞性了;平儿委屈的什麽似的,老太太还骂人家!」贾母道:「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倒的。既这麽著,可怜儿的白受他的气。」因叫:「琥珀,来,你去告诉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他受了委屈,明儿我叫他主子来替他赔不是。今儿是他的主子的好日子,不许他胡闹。」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平儿哭得哽噎难言;宝钗劝道:「你是个明白人,你们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儿不过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正说著,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上有了光辉,方□渐渐的好了,也不往前头来。 宝钗等歇息了一回,方来看贾母凤姐。宝玉便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著,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那□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娼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儿!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著,便又委屈,禁不住泪流下来。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麽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兄弟姐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说一面吩咐小丫头们:「打洗脸水,烧熨斗来。」 平儿素昔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故不肯和他相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如今见他这般,心中亦暗暗的□□:「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服。忙来洗了脸;宝玉一傍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 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儿,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说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对上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 样俱美;扑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涩,不像别的粉涩滞。然後看见胭脂,也不是一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上买的胭脂不乾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挥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那簪子挑一点儿,抹在□上,就彀了;用一点水化开,抹在手心□,就够拍脸了。」 平儿依言装扮,果见鲜□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开的一支并蒂秋蕙用竹剪剪绞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拙蠢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後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困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姐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涂毒,也就薄命的很了!」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复又起身,见方□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乾,便拿熨斗熨了,摺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带去,上面犹有泪痕,又搁在盆中洗了晾上:又喜又悲。闷了一会,也往稻香村来。说一回□话,掌灯後方散。 平儿就在李纨处歇了一夜,凤姐只跟著贾母睡。贾琏晚间归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乱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後悔不及。邢夫人记挂著昨日贾琏醉了,忙一早过来,叫了贾琏过贾母这边来。贾琏只得忍愧前来,在贾母面前跪下。 贾母问他:「怎麽了?」贾琏忙陪笑说:「昨儿原是吃了酒,惊了老太太的驾,今儿来领罪。」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的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麽样?」 贾琏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辩,只认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去!为这起娼妇打老婆,又打屋□的人,你还亏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有我,你起来,我饶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妇赔个不是儿,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欢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 贾琏听如此说,又见凤姐站在那边,也不盛□,哭的眼睛肿著,也不施脂粉,黄黄脸儿,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想著:「不如赔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讨老太太的喜欢。」想毕,便笑道:「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依,只是越发纵了他了。」贾母笑道:「胡说!我知道他最有礼的,再不会冲撞人。他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 贾琏听说,爬起来,便与凤姐作了一个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别生气了。」满屋□的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凤丫头,不许恼了。再恼,我就恼了。」说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儿来,命凤姐和贾琏安慰平儿。贾琏见了平儿,越发顾不得了;所谓「妻不如妾」,听贾母一说,便赶上来说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赔了不是不□外,还替我奶奶赔个不是。」说著,作了一个揖,引的贾母笑了;凤姐儿也笑了。 贾母又命凤姐来安慰平儿,平儿忙走上来给凤姐磕头,说:「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气,是我该死。」凤姐儿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来,听了傍人话,无故给平儿没脸;今反见他如此,又是惭愧,又是辛酸,忙一把拉起来,落下泪来。平儿道:「我伏侍了奶奶这麽几年,也没弹我一指甲,就是昨儿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妇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气。」说著,也滴下泪来了。贾母便命人:「将他三人送 回房去。有一个再提此话,即刻来回我,我不管是谁,拿拐棍子给他一顿。」三人从新给贾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了,送他三人回去。 至房中,凤姐见无人,来说道:「我怎麽像个阎王,又像夜叉?那娼妇咒我死,你也帮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混账女人也不如了,我还有什麽脸来过这日子!」说著,又哭了。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著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唠叨,难道你还叫我替你跪下□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平儿「嗤」的一声又笑了。贾琏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没法了。」 正说著,只见一个媳妇来回说:「鲍二媳妇吊死了。」贾琏凤姐儿都吃了一惊。凤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罢了!有什麽的大惊小怪!」 一时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悄向凤姐道:「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凤姐冷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要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道:「我□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凤姐道:「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只管叫他告去。也不许劝他,也不用镇吓他,只管让他告去!他告不成,我还问他个『以尸讹诈』呢!」林之孝家的正在为难,见贾琏和他使眼色儿,心下明白,便出来等著。贾琏道:「我出去瞧瞧,看是怎麽样。」凤姐道:「不许给他钱!」 贾琏一迳出来,和林之孝来商议,著人去做好做歹,许了二百两发送□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了,将番役忤作人等叫几名来,帮著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总要复办,亦不敢办,只得忍气吞声罢了。 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添补,开消过去。又体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面凤姐心中虽不安,面上只管佯不理论;因房中无人,便拉平儿笑道:「我昨儿多喝了一口酒,你别埋怨,打了那□?让我瞧瞧。」平儿道:「也没打重。」只听得说:「奶奶姑娘都进来了。」要知以後,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话说凤姐儿正抚恤平儿,忽见众姊妹进来,忙让坐了,平儿斟上茶来。凤姐笑道:「今儿来的这些人,倒像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先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还夹著老太太的话。」凤姐笑道:「有什麽事,这麽要紧?」探春笑道:「我们起了个诗社,头一社就不齐全,众人脸软,所以就乱了例了。我想必得你去做个『监社御史』,铁面无私□好。再四妹妹为画园子,用的东西这般那般不全,回了老太太,老太太说:『只怕後头楼底下还有当年剩下的,找一找。若有呢,拿出来;若没有,叫人买去。』」 凤姐笑道:「我又不会做什麽『湿』的『乾』的,要我吃东西去不成。」探春道:「你虽不会做,也不要你做;你只监察著我们□头有偷安怠惰的,该怎麽样罚他就是了。」凤姐笑道:「你们别哄我,我猜著了:那□是请我做『监察御史』?分明是叫我做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麽社,必是要轮流做东道的;你们的钱不彀花,想出这个法子来勾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主意?」说的众人都笑道:「你却猜著了!」李纨笑道:「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凤姐笑道:「亏你是个大嫂子呢!姑娘们原叫你带著念书,学规矩,针线俱要教导他们的!这会子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罢了,原是老封君,你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比我们多两倍子。老太太、太太还说你『寡妇失业』,可怜,不彀用!又有个小子,足足的又添了十两银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给你园子□的地,各人取租子;年终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儿。你娘儿们主子奴才共□没有十个人,吃的穿的仍旧是大官中的。通共□起来,也有四五百银子。这会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两来陪他们玩玩,能有几年呢?他们明儿出了阁,难道还要你赔不成?这会子你怕花钱,挑唆他们来闹我,我乐得去吃一个河涸海乾,我还不知道呢!」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说了两车无赖的话!真真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盘、『分金掰两』的。你这个东西,亏了还托生在诗书大官人家做小姐,又是这麽出了嫁,还是这麽著!若生在贫寒小门小户人家,做了小子丫头,还不知怎麽下作呢!天下人都被你□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去了?气得我只要替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不平。你今儿倒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很该换一个过儿□是。」说的众人都笑了。 凤姐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竟是为平儿报仇来了。我竟不知道平儿有你这一位仗腰子的人,可知就有鬼拉著我的手,我也不敢打他了。平姑娘,过来,我当著你大奶奶、姑娘们替你赔个不是,担待我『酒後无德』罢!」说著众人都笑了。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要给你争争气□罢。」平儿笑道:「虽如此,奶奶们取笑,我可禁不起呢!」 李纨道:「什麽『禁的起』『禁不起』!有我呢!快拿钥匙叫你主子开门找东西去罢。」凤姐笑道:「好嫂子!你且同他们回园子□去。□要把这米账合他们□一□,那边大太太又打发人来叫,又不知有什麽话说,须得过去走一走。还有你们年下添补的衣服,打点给人做去罢。」李纨笑道:「这些事情我都不管,你只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著去;省得这些姑娘小姐闹我。」凤姐忙笑道:「好嫂子!赏我一点空儿,你是最疼我的,怎麽今儿为平儿就不疼我了?往常你还劝我说:『事情虽多,也该保全身子,检点著偷空儿歇歇。』你今儿倒反逼起我的命来了。况且误了别人年下的衣裳无碍,他姐儿们的若误了,却是你的责任。老太太岂不怪你不管□事,连一句现成的话也不说;我宁可自己落不是,也不敢累你呀。」 李纨笑道:「你们听听,说的好不好?把他会说话的!我且问你:这诗社倒底管不管?」凤姐笑道:「这是什麽话?我不入社花几个钱,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麽?还想在这□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过後几天,我又不作诗作文,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监察』也罢,不『监察』也罢,有了钱了,愁著你们还不撵出我来!」说的众人又都笑起来。 凤姐道:「过会子我开了楼房,凡有这些东西,叫人搬出来你们看,若使得,留著使,若少什麽,照你们单子,我叫人替你们买去就是了。画绢我就裁出来。那图样没有在太太跟前;还在那边珍大爷那□。说给你们,省了太太那边碰钉子去。我去打发人取了来,一并叫人连绢交给相公们矾去。如何?」 李纨点头笑道:「这难为你。果然这样还罢了。既如此,□们家去罢;等著他不送了去,再来闹他。」说著,便带了他姐妹们就走。凤姐儿道:「这些事再没别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李纨听了,忙回身笑道:「正是为宝玉来,反忘了他!头一社是他误了。我们脸软,你说该怎麽罚他?」凤姐想了一想,说道:「没有别的法子,只叫他把你们各人屋子□的地罚他扫一遍□好。」 众人都笑道:「这话不差。」说著,□要回去,只见一个小丫头扶了赖嬷嬷进来。凤姐等忙站起来,笑道:「大娘坐下。」又都向他道喜。赖嬷嬷向炕沿上坐了,笑道:「我也喜,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赏东西,我孙子在门上朝上磕了头了。」李纨笑道:「多早晚上任去?」赖嬷嬷叹道:「我那□管他们?由他们去罢!前儿在家□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儿,别说你是官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著主子的洪福,下托著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麽大,你那□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麽写?只知道享福,也不知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个东西,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照样打出你这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了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麽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李纨凤姐儿都笑道:「你也多虑。我们看他也就好。先那几年,还进来了两次,这有好几年没来了,年下生日,只见他的名字就罢了。前儿给老太太、太太磕头来,在老太太那院□,见他又穿著新官的服色,倒发的威武了;比先时也胖了。他这一得了官,正该你乐呢,反倒愁起这些来!他不好,还有他的父母呢,你只受用你的就完了。闲时坐个轿子进来,和老太太斗斗牌,说说话儿,谁好意思的委屈了你。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听,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 平儿斟上茶来,赖嬷嬷忙站起来道:「姑娘不管,叫那孩子倒来罢了,又生受你。」说著,一面吃茶,一面又道:「奶奶不知道。这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饶这麽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著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好些。」因又指宝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麽管你一管,老太太就护在□头;当日老爷小时,讨你爷爷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像你这麽天不怕地不怕呢!还有那边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像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你珍大哥哥的爷爷,那□是『火上添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麽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看著,耳朵□听著,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像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著三不著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麽怨的不怕他?你心□明白,喜欢我说;不明白,嘴□不好意思,心□不知怎麽骂我呢!」 说著,只见赖大家的来了,接著周瑞家的张材家的都进来回事情。凤姐笑道:「媳妇来接婆婆来了。」赖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来的,倒是打听打听奶奶姑娘们赏脸不赏脸?」赖嬷嬷听了,笑道:「可是我糊涂了!正经说的话俱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摆个酒。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不成,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的洪福,想不到的这麽荣耀光彩,就倾了家,我也愿意的。因此吩咐了他老子连摆三日酒: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几席酒,请老爷们、爷们,增增光;第二日再请亲友;第三日再把我们两府□的伴儿请一请:热闹三天,也是托著主子的洪福一场,光辉光辉。」 李纨凤姐都笑道:「多早晚的日子?我们必去;只怕老太太高兴要去,也定不得。」赖大家的忙道:「择的日子是十四,只看我们奶奶的老脸罢了。」凤姐笑道:「别人我不知道,我是一定去的。先说下,我可没有贺礼,也不知道放赏的,吃了一走,可别笑话。」赖大家的笑道:「奶奶说那□话?奶奶一喜欢,要赏我们三二万银子,就有了。」 赖嬷嬷笑道:「我□去请老太太,老太太也说去,可□我这脸还好。」说毕叮咛了一回,方起身要走,因看见周瑞家的,便想起一事来,因说道:「可是还有一句话问奶奶: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麽不是,撵了他不用?」凤姐听了,笑道:「正是我要告诉你媳妇儿呢。事情多,也忘了。赖嫂子回去说给你老头子,两府□不许收留他儿子,叫他各人去罢。」 赖大家的只得答应著。周瑞家的忙跪下央求。赖嬷嬷忙道:「什麽事?说给我评评。」凤姐道:「前儿我的生日,□头还没吃酒,他小子先醉了。老娘那边送了礼来,他不在 外头张罗,倒坐著骂人;礼也不送进来。两个女人进来了,他□带领小么儿们往□抬。小么儿们倒好好的,他拿的一盒子倒失了手,撒了一院子馒头。人去了,我打发彩明去说他,他倒骂了彩明一顿: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做什麽!」赖嬷嬷道:「我当什麽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就是了;撵了出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著□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凤姐听了,便向赖大家的说道:「既这样,明儿叫了他来,打他四十棍,以後不许他吃酒。」赖大家的答应了。周瑞家的□磕头起来;又要与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著方罢。然後他三人去了。李纨等也就回园中来。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只有一半。将那一半开了单,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不得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在惜春那边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都往那□来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两次省候,不免又承色陪坐;□时园中姐妹处也要不时□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後,必犯旧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姐妹来说些□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疏忽,也都不责他。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手的人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麽,也不是个长法儿。」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时候我是怎麽个形景儿,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求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 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养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的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有心藏奸。从前自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时候,又无姐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怪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知道了。比如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子不好了,每年犯了这病,也没什麽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麽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老婆丫头们,未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姐姐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著我呢;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又有买卖地土,家□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自住在这□,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 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不过多费得一付嫁□罢了,如今也愁不到那□。」 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一日,我於你消遣一日。你有什麽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我略强些。□们也□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燕窝我们家□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是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麽放在嘴□的!只愁我在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这会子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著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意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 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眼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纱窗湿。   吟罢搁笔,方欲安寝,丫环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衣,黛玉不觉笑道:「那□来的这麽个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著灯儿,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著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他脱了□衣,□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著绿汗巾子,膝上露出绿□撒花裤子,底下是描金满绣的绵纱袜子,□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乾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穿了来,脱在廊檐下了。」 黛玉又看那□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麽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常下雨时,在家□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忒与方□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後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请去罢,明日再来。」   宝玉听了,回手向怀内掏出一个核桃大的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搅得你劳了半日神。」说著,披□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麽吃?你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想著了,明日一早告诉你。你听,雨越下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没有?」两个婆子答应:「有,外面拿著伞点著灯笼呢。」黛玉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羊角的,不怕雨。」   黛玉听了,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麽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呢,还是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点著;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自己拿著的,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麽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   宝玉听了,随过来接了。前头两个婆子打著伞,拿著羊角灯,後头还有两个小丫环打著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著,宝玉扶著他的肩,一迳去了。 就有蘅芜苑一个婆子,也打著伞,提著灯,送了一大包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我们姑娘说:『姑娘先吃,完了再送来。』」黛玉回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误了你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呢,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著,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後移灯下□,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方渐渐的睡熟了。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话说黛玉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去,暂且无话。   如今且说凤姐儿因见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车过来。邢夫人将房内人遣出,悄向凤姐儿道:「叫你来不为别的,有一件为难的事,老爷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议:老爷因看上了老太太屋□的鸳鸯,要他在房□,叫我和老太太讨去。我想这倒是平常有的事,就是怕老太太不给。你可有法子办这件事麽?」   凤姐听了,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做什麽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耽误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去  ,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听,很喜欢□们老爷麽?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太太劝止□是。比不得年轻,做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麽闹起来,怎麽见人呢?」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也多,偏□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 太太心爱的丫头,这麽须子苍白了又做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做房□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是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凤姐知道邢夫人禀性愚弱,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出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一经他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如今又听邢夫人如此的话,便知他又弄左性,劝了不中用。连忙陪笑说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麽轻重?想来父母面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麽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的话,那□信的?我竟是个呆子!拿著二爷说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著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我先过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过去了,我搭讪著走开,把屋□的人我也带开,太太好和老太太说,给了更好,不给也没妨碍,众人也不得知道。」   邢夫人见他这般说,便又喜欢起来,又告诉他道:「谁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想著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拦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凤姐笑道:「倒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著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凤姐暗想:「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识见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得他愿意不愿意。我先过去了,太太後过去,若他依了,便没得话说;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风声,使他拿腔作势的。那时太太又应了我的话,羞恼变成怒,拿我出起气来,倒没意思。不如同著一齐过去了,他依也罢,不依也罢,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毕,因笑道:「□我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邢夫人听了,便命人来换衣服。凤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儿两个坐车过来。凤姐又说道:「太太过老太太那□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来做什麽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去,从後房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门前过,只见鸳鸯正坐在那□做针线,见了邢夫人,站起来。邢夫人笑道:「做什麽呢?我看看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一面说,一面便进来接他手内的针线,看了一看,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他穿著半新的藕色绫袄,青缎掏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瘢。   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会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麽?」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的。」鸳鸯听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觉红了脸,低了头,不发一言。听邢夫人道:「你知道,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牙子家出来的,不乾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弄鬼掉猴的。因满府□要挑一个家生儿女,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常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做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你不比外头新买新讨的,你这一进去了,就开了脸,就封你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语说的,『金子还是金子换的』,谁知竟被老爷看中了!你如今这一来,可遂了素日心高志大的愿了;又堵一堵这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说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   鸳鸯红了脸,夺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便又说道:「这有什麽臊处?你又不用说话,只跟著我就是了。」鸳鸯只低头不动身。邢夫人见他这般,便又说道:「难道你还不愿意不成?若果真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著主子奶奶不做,倒愿意做丫头!三年两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的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了机会,後悔就迟了!」    鸳鸯只管低头,仍是不语。邢夫人又道:「你这麽个爽快人,怎麽又这样积稔起来?有什麽不称心之处,只管说与我;我保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鸳鸯仍不语。邢夫人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呢?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毕,便往凤姐房中来。   凤姐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来,未必妥当。平常我们背著人说起话来,听他的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著看罢了。」凤姐道:「太太必来这屋□商议;依了还可,若是不依,白讨个没趣儿,当著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说给他们炸些鹌鹑,再有什麽配几样,预备吃饭。你且别处逛逛去,估量著走了,你再来。」平儿听说,照样传与婆子们,便逍遥自在的园子□来。   这□鸳鸯见邢夫人去了,必到凤姐房中商议去了,必定有人来问他的,不如躲了,因找了琥珀,道:「老太太要问我,只说我病了,没吃早饭,往园子□逛逛就来。」琥珀答应了。鸳鸯也往园子□来各处游玩。不想正遇见平儿。平儿见无人,便笑道:「新姨娘来了!」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计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见鸳鸯满脸恼意,自悔失言,便拉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把方□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词,始末原由,告诉于他。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只是□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云,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麽话儿不说,什麽事儿不做?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说话,只听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觉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後找寻,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笑著走了出来。问:「什麽事情?告诉我。」说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的话说与袭人,袭人听了,说道:「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真真太好色了!略平头整脸的,他就不能放手了。」平儿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儿。」鸳鸯道:「什麽法儿?」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鸳鸯啐道:「什麽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麽混说?谁知应到今儿了。」袭人笑道:「他两个都不愿意,依我说,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就说把你已经许了宝二爷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骂道:「两个坏蹄子,再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著你们当做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饶不管,你们倒替换著取笑儿,你们自以为都有结果了,将来都是作姨娘的!据我看来,天底下的事,未必都那麽遂心如意的。你们且收著些儿罢,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道:「好姐姐,别多心!□们从小儿都是亲姐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鸳鸯道:「什麽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麽样,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鸳鸯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麽个光景儿呢?那时再说。总到了至急为难,我了剪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麽样?乐得乾净呢!」   平儿袭人笑道:「真个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回子怎麽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说,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久也寻著的: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可惜你是这□的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只单在这□。」鸳鸯道:「家生女儿怎麽样?『牛不喝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正说著,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袭人道:「他们当时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鸳鸯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六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没有找到?姑娘跑了这□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只说:「姑娘们请坐,找我们姑娘说句话。」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说:「什麽?这麽忙?我们这□猜谜儿呢,等猜了这个再去。」鸳鸯道:「什麽话?你说罢。」他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太太和你说的那话?」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著骂道:「你快夹著你那口嘴,离了这□,好多著呢!什麽『好话』?又是什麽『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了自己是舅爷;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一面骂,一面哭。平儿袭人拦著劝他。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著拉三扯四的。俗语说的好:『当著矮人,别说矮话。』姑娘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著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大家脸上怎麽过得去?」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说这话,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拉三扯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了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仗著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由他骂去,我们犯不著多心!」鸳鸯道:「他见我骂了他,他臊了,没的盖脸,又拿话调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鸳鸯气的还骂,平儿袭人劝他一回,方罢了。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藏著做什麽?我们竟没有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看我们宝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家去了。我疑惑怎麽没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後来他又来了,我从这树後头走到山子石後,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一语未了,又听身後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还没见我呢!」   三人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袭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在那□来著?」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出来,迎头看见你走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看你扬著头过去了,进了院子,又出来了,逢人就问,我在那□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吓你一跳的。後来见你也藏藏躲躲,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却是他两个,所以我就□到你身後。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了。」平身笑道:「□们再往後找找去罢,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未可知。」宝玉道:「这个再没有了。」   鸳鸯已知这话俱被宝玉听了,只伏在石头上装睡。宝玉推笑道:「这石头上冷,□们回房□去睡,岂不好?」说著,拉起鸳鸯来。又忙让平儿来家吃茶,和袭人都劝鸳鸯走,鸳鸯方立起身来。四人竟往怡红院来。宝玉将方□的话俱已听见,心中著实替鸳鸯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   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亲,凤姐因说:「他爹的名字叫金彩,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来。他哥哥文翔现在是老太太的买办。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上的头儿。」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细细说与他。金家媳妇自是喜欢,兴兴头头去找鸳鸯,指望一说必妥;不想被鸳鸯抢白了一顿,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羞恼回来,便对邢夫人说:「不中用,他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在旁,不敢提平儿,说:「袭人也帮著抢白我,说了我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麽大福,我们也没有这大造化。」邢夫人听了,说道:「又与袭人什麽相干?他们如何知道的?」又问:「还有谁在跟前?」金家的道:「还有平姑娘。」凤姐忙道:「你不该嘴巴子打他回来?我一出了门,他就逛去了;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帮说什麽来?」金家的道:「平姑娘没在跟前,远远的看著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过是我自忖度。」   凤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来,告诉我家来了,太太也在这□,叫他来帮个忙儿!」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儿,请了三四次,他□去了;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说:「告诉奶奶,我烦他有事呢。」凤姐听了方罢,故意的还说:「天天烦他!有什麽事情?」   邢夫无计,吃了饭回家,晚间告诉了贾赦。贾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贾琏来,说:「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来。」贾琏回道:「上次南京信来,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人事不知,叫来无用。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贾赦听了,喝了一声,又骂:「混帐!没天理的囚攮!偏你这麽知道!还不离了我这□!」吓的贾琏退出。一时又叫传金文翔。贾琏在外书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见他父亲,只得听著。   一时金文翔来了,小么儿们直带入二门□去,隔了四五顿饭的工夫,□出来去了。贾琏暂且不敢打听,隔了一会,又打听贾赦睡了,方□过来。至晚间,凤姐告诉他,方□明白。   且说鸳鸯一夜没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贾母允了,叫他家去,鸳鸯意欲不去,只怕贾母疑心,只得勉强出来。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又许他怎麽体面,怎麽当家做姨娘,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他哥无法,少不得回去回覆了贾赦。贾赦怒起来,因说道:「我说与你,叫你女人向他说去,就说我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著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後谁敢收他?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了谁家,也难出我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来!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道:「你别哄我,明儿我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间鸳鸯。你们说了,他不依便没你们的不是;若问他,他再依了,仔细你们的脑袋!」   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等不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已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得无话可回,想了一想,便说道:「我便愿意去,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他哥嫂只当回想过来,都喜之不尽,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鸳鸯看见,忙拉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说,把邢夫人怎麽来说,园子□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大老爷越发说我『恋著宝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究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著众人在这□,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著!嗓子□头长疔!」原来这鸳鸯一进来时,便袖内带了一把剪子,一面说著,一面回手打开头发就铰。众婆子丫环看见,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众人看时,幸而他的头发极多,铰的不透,连忙替他挽上。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打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麽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计!」因见王夫人在傍,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盘□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来要,剩了这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鸳鸯这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了。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发不敢辩:这正用著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措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麽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婶子如何知道?」   话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妈只答应「是」,又说:「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儿子媳妇,也是有的。」贾母道:「不偏心!」因又说:「宝玉,我错怪了你娘,你怎麽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宝玉笑道:「我偏著母亲说大爷大娘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母亲要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娘跪下,你说:太太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著宝玉罢。」宝玉听了,忙走过来,便跪下要说;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来,说:「快起来,断乎使不得,难道替老太太给我陪不是不成?」宝玉听说,忙站起来。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是!」凤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道:「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麽怨得人?我幸亏是孙子媳妇,我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贾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道:「等著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对『烧糊了的  子』,和他混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丫头回说:「大太太来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要知端底,下回分说。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话说王夫人听见邢夫人来了,连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犹不知贾母已知鸳鸯之事,正还又来打听信息,进了院门,耳有几个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知道。待要回去,□面已知;又见王夫人接了出来,少不得进来,先与贾母请安。页贾母一声儿不言语。自己也觉得愧悔。凤姐儿早指一事回避了。鸳鸯也自回房去生气。薛姨妈、王夫人等恐碍著邢夫人的脸面,也都渐渐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的。只是这贤惠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使性子。我闻得你还由著你老爷的那性儿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麽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儿。」   贾母道:「他逼著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的多病多痰,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著,也是天天『丢下爬儿弄扫帚』。凡百事情,我如今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著一点子:该要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麽,他就趁空儿告诉他们添了。鸳鸯再不这样,他娘儿两个,□头外头,大的小的,那□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还是天天盘□,和他们要东要西去?我这屋□,有的没有的,剩了他一个,年纪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气性格儿,他还知道些。他二则也还投主子的缘法,他也并不指著我和那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那位奶奶要银子去。所以这几年,一应事情,他说什麽,从你小婶和你媳妇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没有不信的。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我有了这麽个人,便是媳妇、孙子媳妇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没气可生了。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又弄了什麽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麽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麽人,我这□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去就是;要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尽了孝的一般。你来的也巧,就去说,更妥当了。」说毕,命人来:「请了姨太太你姑娘们来;□高与说个话儿,怎麽又都散了!」   丫头忙答应找去了。众人赶忙的又来。只有薛姨妈向那丫环道:「我□来了,又做什麽去?你就说我睡了。」那丫头道:「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怕走,我背了你老人家去。」薛姨妈笑道:「小鬼头儿!你怕些什麽!不过骂几句就完了。」说著,只得和著小丫头走来。贾母忙让坐,又笑道:「□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们一处坐著,别叫凤姐儿混了我们去。」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寸太替我看著些儿。就是□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添一两个人呢?」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人。」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贾母道:「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坐著,姨太太的眼花了,□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看著些儿。」凤姐笑了一声,向探春道:「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命?」探春道:「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命?」凤姐儿道:「我正要□□今儿该输多少,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儿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说的贾母、薛姨妈都笑起来。   一时鸳鸯来了,便坐在贾母下首。鸳鸯之下,便是凤姐儿。铺下红 洗牌告么,五人起牌,斗了一回。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儿与凤姐。凤姐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扣著呢,我若不发这一张牌,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并没有你的牌。」凤姐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麽。」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凤姐道:「可是我要□一□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不得人了!」贾母笑道:「可是你自己打著你那嘴,问著你自己□是!」又向薛姨妈笑道:「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倒是个彩头儿。」薛姨妈笑道;「我们可不是这样想?那□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凤姐儿正数著钱,听了这话,忙又把钱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贾母规矩是鸳鸯代洗牌的,因和薛姨妈说笑。不见鸳鸯动手。贾母道:「你怎麽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足牌来笑道:「奶奶不给钱!」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傍边。凤姐儿忙笑道:「赏我罢!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凤姐儿小器,不过玩儿罢了。」   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住薛姨妈,回头指著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箱子,笑道:「姑妈瞧瞧,那个□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未说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正说著,偏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的牌撒了一桌子,推著鸳鸯,叫:「快撕他的嘴!」   平儿依言,放下钱,也笑了一回,方回来。至院门前,遇见贾琏,问他:「太太在那□呢?老爷叫我请过去呢。」平儿忙笑道:「在老太太跟前站了这半日,还没动呢。趁早儿丢开手罢。老太太生了半日气,这会子,亏二奶奶凑了半日的趣儿,□略好了些。」贾琏道:「我过去,只说讨老太太示下,十四往赖大家去不去,好预备轿子的。又请了太太,又凑了趣儿,岂不好。」平儿笑道:「依我说,你竟别过去罢。合家子,连太太宝玉都有了不是,这会子你又填限去了。」贾琏道:「已经完了,难道还找补不成?况且与我又无干;二则老爷亲自吩咐我请太太的,这会子我打发人去,倘或知道了,正没好气呢,指著这个拿我出气罢。」说著就走。   平儿见他说得有理,也便跟了过来。贾琏到了堂屋□,便把脚步轻了,往□间探头,只见邢夫人站在那□。凤姐儿眼尖,先瞧见了,便使眼色,不命他进来,又使眼色与邢夫人。邢夫人不便就走,只得倒了一碗茶来,放在贾母跟前。贾母一回身,贾琏不防,便没躲过。贾母便间:「外头是谁?倒像个小子一伸头的似的。」凤姐儿忙起身说:「我也恍惚看见有一个人影儿。」一面说,一面起身出来。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既这麽样,怎麽不进来,又做鬼做神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他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麽小心来著?又不知是来做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做探子的!鬼鬼祟祟,倒吓我一跳。什麽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   说著,众人都笑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去。」贾母也笑道:「是我那□记得什麽『抱』著『背』著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的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做重孙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个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著大惊大险、千柯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呢!」   贾琏一声儿不敢说,忙退了出来。平儿在窗外站著,悄悄笑道:「我说你不听,倒底碰在网□了。」正说著,一见邢夫人也出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搁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这没孝心的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你。」贾琏道:「太太快过去罢,叫我来请了好半日了。」说著,送他母亲出来,过那边去。   邢夫人将方□的话只略说了几句,贾赦无法,又且含愧,自此便告了病,且不敢见贾母,只打发邢夫人及贾琏每日过去请安。只得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究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来,名唤嫣红,收在屋□,不在话下。   这□斗了半日牌,吃晚饭□罢。此一二日间无话。   转眼到了十四,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姊妹等,至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台亭轩,也有好几处动人的。外面大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都来了。那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个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了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日可巧遇见,乐得无可不可。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著,问长问短,说东说西。                  那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读事不成,父母早丧,索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昔交好,故今日请来做陪。不想酒後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又说:「方□宝二爷又嘱咐我:□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著,便命小□们:「到□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去了,没一杯茶时,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著,已经去了。   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书房中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麽不去?前日我们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著众人走到那□去瞧了一瞧,略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什好了。」宝玉说:「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焙茗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著,必是这几个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柳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是没有积聚的;总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的到了跟前扎煞手。」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湘莲道:「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逛逛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湘莲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著,晚上同散,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一想,说道:「既是这麽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著,便滴下泪来。   湘莲说道:「自然要辞你去;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说著,就站起来要走;又道:「你进去罢,不必送我。」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乱叫;「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後挥拳,又碍著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著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去了?」湘莲道:「走走就来。」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没了兴头了,好歹坐一坐,就□疼我了!凭你什麽要紧的事,交给哥哥,只别忙。你有这个哥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计,拉他到僻净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呢,还是假心和我好?」薛蟠听见这话,喜得心□难熬,乜斜著眼,笑道:「好兄弟!你怎麽问起我这漾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後出来,跟到我下处,□们索性喝一夜酒。我那□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的。你可一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伏侍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如此说,喜的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麽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麽?」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们就不留神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道:「是。」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那薛蟠难熬,只管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觉酒有八九分了。   湘莲便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出至门外,命小□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著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张著嘴,瞪著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共顾往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湘莲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马随後跟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宝,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失不信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著,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就紧紧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烟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们先设个誓,日後要变了心,告诉人去的,便应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若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言未了,只听「镗」的一声,背後好似铁□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了。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不惯挨打的,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扎挣起身,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一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来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管好说,为什麽哄我出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著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向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著哼哼。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傍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别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也没什麽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饶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了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涟道:「你把那水喝了两口!」 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这水实在腌□,怎麽喝得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说著,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腌□东西,你快吃完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说:「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样气息,倒薰坏了我!」说著,丢了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  这□薛蟠见他已去,方放下心来,後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扎挣起来,无奈遍体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然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谁敢去找?後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著小□们寻踪访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傍边薛蟠的马拴在那□。众人都道:「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母猪一般。 贾蓉心内已猜著了八九了,忙下马令人搀了起来,笑道: 薛大叔天天调情,今日调到苇子坑□,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 薛蟠羞的没地缝儿钻进去,那□能爬得上马去?贾蓉命人赶到关厢□雇了一乘小轿子,薛蟠坐了,一齐进城。假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告,央及他不用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覆贾珍并方□的形景。贾珍也知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的眼睛肿了,问起原故,忙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见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麽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後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们家的无法无天,人所共知。妈妈不过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时候,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自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人来,当著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著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倒底是你想得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好呢。他又不怕妈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也罢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湘莲,又命小□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喝住小□,只说:「柳湘莲一时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话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後,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夥计内有算年账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内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自幼在薛蟠当□内揽总,家内也有了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照管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就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消外,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薛蟠听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捱了打,正难见人,想著要躲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事。况且我长了这麽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来。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气平心与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欢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说:「你好歹守著我,我还能放心些。况且也不用这买卖,等不著这几百银子用。」薛蟠主意已定,那□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务,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麽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何日是了?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有年纪的,□们和他是世交,我同他,怎麽得有错?我就有一时半刻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私自打点了走,明年发了财回来,□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倒也罢了;只是他在家□说著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罢了。这麽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妈就打量著丢了一千、八百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夥计帮著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了助兴的人,又没有倚使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举眼无靠,他见了这样,只怕比在家□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商议已定,一宿无话。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後廊下,隔著窗子,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照管。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日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薛姨妈。   薛姨妈便和宝钗香菱并两个年老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二名;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   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母舅,然後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帐等物,尽行搬了进来收贮,命两个跟去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间和我去睡。」宝钗道:「妈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做伴去,我们园□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他同你去□是。我前日还对你哥哥说:文杏又小,到三不著两的;莺儿一个人,不彀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细,倘或走了眼,花了钱事小,没的淘气。倒是慢慢打听著,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奁,命一个老嬷嬷并□儿送至蘅芜院去,然後宝钗和香菱□同回园中来。   香菱同宝钗道:「我原要和太太说的,等大爷去了,我和姑娘做伴去。我又恐太太多心,说我贪著园□来玩,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没个空儿。就每日来一次,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这机会,越发住上一年,我也多个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著这个功夫,你教给我做诗罢!」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且缓一缓,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儿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你进来做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走走。」   香菱应著,□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把他带了来做伴儿,正要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是那□的话?我竟没话答言了。」宝钗道:「这□是正理。『店房有个主人,庙□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壹声,就是园□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就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去说了。」平儿答应著,因又向香菱道:「你既来了,也不拜一拜街房邻舍去?」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呢。」香菱答应著去了,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便拉宝钗悄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文了?」宝钗道:「我没听见新文。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的事,一概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又是为了什麽打他?」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什麽贾雨村,半路途中那□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所有收著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人都叫他做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得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了到他家□坐著,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 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了,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他五百银子,先兑银子,後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麽法子?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了他到衙门□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问著二爷说:『人家怎麽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家倾家败产,也不□什麽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著,不知他拿了什麽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有一种药,上棒疮的,姑娘寻一丸给我呢。」   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找了两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漾,你去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向宝钗答应著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了众人之後,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正好了大半了,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你得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的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麽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付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得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诗『重□不卷留香久,古砚微 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七言律,次之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漾,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说与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必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形容得尽;念在嘴□,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合『上』字,难为他怎麽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著,宝玉和探春来了,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远』,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个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著,便把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若再讲,倒学离了。你就做起来,必是好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东来,请你入社。」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羡慕,□学这个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做诗呢!若说我们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自暴自弃了。前日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画儿,他们听见□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麽?」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上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麽?古来闺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了。」   说著,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香菱又逼著换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喜的拿著诗回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与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麽说。」   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    月到中天夜色寒, 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与常思玩, 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 珍珠□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 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著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唧唧哝哝,直闹到五更□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日,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是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麽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听了,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麽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来了。探春笑道:「偕们跟了去,看他可有些意思没有。」说著,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著诗和他讲究。众人因问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作的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 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 丝丝柳带露初乾。    只疑残粉涂金砌, 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 馀容犹可隔□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香菱自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姊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下竹前,挖心搜胆的,耳不傍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罢。」香菱忸怩答道:「『□』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   李纨笑道:「□们拉了他往四姑娘房□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好。」说著,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著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著。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香菱道:「凡会作诗的,都画上头,你快学罢。」说著,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满心中正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後,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朦胧睡去了。   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著,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唤醒他,问他:「得了什麽?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会同姊妹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作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忙便写出,来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方从王夫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便都争著要诗看。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番娃割腥啖膻   话说香菱见众人正说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首诗:若使得,我便还学;若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著,把诗递与黛玉及众人看时,只见写道是:「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用心人。』社□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下不信,料著他们哄己的话,还只管问黛玉宝钗等。   正说之间,只见几个小丫头并老婆子忙忙的走来,都笑道:「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我们都不认得;奶奶姑娘们快认亲去。」李纨笑道:「这是那□的话?你到底说明白了,是谁的亲戚?」那婆子丫头都笑道:「奶奶的两位妹子都来了;还有一位姑娘,说是薛大姑娘的妹子;还有一位爷,说是薛大爷的兄弟。我这会子请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们先上去罢!」说著,一迳去了。宝钗笑道:「我们薛蝌和他妹子来了不成?」李纨笑道:「或者我婶娘又上京来了?怎麽他们都凑在一处?可是这奇事。」      大家来至王夫人上房,只见黑压压的一地。又有邢夫人的嫂子,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搭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遇见李纨寡婶,带著两个女儿,长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後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媳,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後带了妹子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   于是大家见礼叙过,贾母王夫人都欢喜非常。贾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灯花爆了又爆,结了又结,原来应到今日。」一面叙些家常,收了带来的礼物,一面命留酒饭。凤姐儿自不必说,忙上加忙;李纨宝钗自然和婶母姊妹叙离别之情。黛玉见了,先是欢喜,後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倚,不免又去垂泪。宝玉深知其情,十分劝慰了一番方罢。   然後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自袭人、麝月、晴雯笑道:「你们还不快著看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个样子;倒像是宝姐姐同胞的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见他这妹子,还有大嫂子的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来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是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进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   袭人见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来,带笑向袭人说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儿!」   一语未了,只见探春也笑著进来找宝玉,因说:「□们诗社可兴旺了。」宝玉笑道:「正是呢。这是一高与起诗社,鬼使神差了这些人。但只一件,不知他们可学过作诗不曾?」探春道:「我□都问一问,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便是不会,也没难处,你看香菱就知道了。」晴雯笑道:「他们□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麽样?」探春道:「果然的。据我看来,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袭人听了,又是诧异,又笑道:「这也奇了,还从那□再寻好的去呢?我倒要瞧瞧去。」      探春道:「老太太一见了,喜欢的无可不可的,已经逼著□们的太太认了乾女孩儿了。老太太要养活,□刚已经定了。」宝玉喜的忙问:「这话果然麽?」探春道:「我几时说过谎?」又笑道:「老太太有了这个好孙女儿,就忘了你这孙子了。」宝玉笑道:「这倒不妨,原该多疼女孩儿些是正理。明儿十六,□们可该起社了。」探春道:「林丫头刚起来了,二姐姐又病了,终是七上八下的。」宝玉道:「二姐如今不大作诗,没有他又何妨?」探春道:「索性等几天,等他们新来的混熟了,□们邀上他们,岂不好?这会子,大嫂子宝姐姐心□自然没有诗与的。况且湘云没来,颦儿□好了,人都不合式;不如等著云丫头来了,这几个新的也熟了,颦儿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宝姐姐心也闲了,香菱诗也长进了:如此邀一满社,岂不是好?□们两个,如今且往老太太那□去听听,除宝姐姐的妹妹不□外,他一定是在□们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个要不在□们这□住,□们央告著老太太留下他们,也在园子□住了;□们岂不多添几个人,越发有趣了。」宝玉听了,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倒是你明白;我终久是个糊涂心肠,空喜欢了一会子,却想不到这上头。」   说著,兄妹两个,一齐住贾母处来。果然王夫人已认了薛宝琴做乾女儿,贾母欢喜非常,不命往园中住,晚上跟著贾母一处安寝。薛蝌自向薛蟠书房中住下了。贾母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住几天,逛逛再去。」   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邢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著园中姊妹多,情性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後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後,除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冷眼□□岫烟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忠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贾母王夫人等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叫他外头去住。那婶母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了。   当下安插既定,谁知忠靖侯史鼎又迁委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家眷去上任,贾母因舍不得湘云,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凤姐儿另设一处与他住,史湘云执意不肯,只要和宝钗一处住,因此也就罢了。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又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其馀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人。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凤姐次之,馀皆不过十五六七岁,大半同年异月,连他们自己也不能记清谁长谁幼;并贾母王夫人及家中婆子丫头也不能细细分清,不过是「姊」「妹」「兄」「弟」四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唆宝钗,可巧来了史湘云,那史湘云极爱说话的,那□禁得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与,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著诗做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一个香菱没闹清,又添上你这个话口袋子,满口子□说的是什麽:怎麽是『杜工部之沈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麽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痴痴颠颠,那□还像两个女儿家呢?」说得香菱湘云二人都笑起来。   正说著,只见宝琴来了,披著一领斗篷,金翠辉煌,不知何物。宝钗忙问:「这是那□的?」宝琴笑道:「因下雪珠儿,老太太找了这一件给我的。」香菱上来瞧道:「怪道这麽好看,原来是孔雀毛织的。」湘云笑道:「那□是孔雀毛?就是野鸭子头上的毛做的。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麽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宝钗笑道:「真真俗语说的,『各人有各人缘法』,我也再想不到他这会子来;既来了,又有老太太这麽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若太太在屋□,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你别进去,那屋□人多心坏,都是耍□们的。」说的宝钗、宝琴、香菱、莺儿等都笑了。宝钗笑道:「说你没心却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们这琴儿,今儿你竟认他做亲妹妹罢。」湘云又瞅了宝琴笑道:「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   正说著,只见琥珀走来,笑道:「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麽样就由他怎麽样,他要什麽东西只管要,不要多心。」宝钗忙起身答应了。又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来的这段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屈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玩,却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说,手指著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著又指黛玉。湘云便不作声。宝钗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甚呢;那□还怕,你信云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麽正经!」   宝玉平素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儿,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宝钗之事,正恐贾母疼宝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见湘云如此说了,宝钗又如此答,再审度黛玉声色,亦不似往日,果然与宝钗之说相符,心中甚是不解。因想:「他两个素日不是这样的;如今看来,竟更比他人好了十倍。」一时又见林黛玉赶著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似亲姊妹一般。那宝琴年轻心热,且本性聪敏,自幼读书识字,今在贾府住了两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见众姊妹都不是那轻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气,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便更与黛玉亲敬异常。宝玉看著,只是暗暗的纳罕。   一时宝钗姊妹往薛姨妈房内去後,湘云往贾母处来,黛玉回房歇著,宝玉便找了黛玉来,笑道:「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还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的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你说说我听听。」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道:「这原问的好。他也问的好。你也问的好。」宝玉道:「先时你只疑我,如今你也没得说了。」黛玉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宝钗怎样说他,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的告诉宝玉,宝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上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说起宝琴来,想起自己没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宝玉忙劝道:「这又自寻烦恼了,你□瞧,今年比旧年越发瘦了。你还不保养,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完了这一天的事。」黛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宝玉道:「这是你哭惯了,心□疑惑,岂有眼泪会少的!」   正说著,只见他屋□的小丫头送了猩猩 斗篷来,又说:「大奶奶□打发人来说:下了雪,要商议明日请人作诗呢。」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头来请黛玉。宝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来。黛玉换上描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 ,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齐踏雪行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都是一色大红猩猩 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多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 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没避雨之衣。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著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子、□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著一顶挖云鹅黄片金□大红猩猩 昭君套,又围著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拿著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样儿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头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厢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 小袖掩襟银鼠短袄,□面短短的一件水红□缎狐 褶子,腰□紧紧束著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 脚下也穿著鹿皮小靴;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湘云笑道:「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来昨日的正日已自过了,再等正日又太远,可巧又下雪,不如□们大家凑个社,又给他们接风,又可以作诗。你们意思怎麽样?」宝玉先道:「这话很是,只是今日晚了,若到明日晴了,又无趣。」众人都道:「这雪未必晴,纵晴了,这一夜下的也彀赏了。」李纨道:「我这□虽然好,又不如芦雪庭好。我已经打发人笼地炕去了,□们大家拥炉作诗。老太太想来未必高兴。况□们小玩意儿,单给凤丫头个信儿就是了。你们每人一两银子就彀了,送到我这□来。」指著香菱、宝琴、李纹、李绮、岫烟,「五个不□外,□们□头二丫头病不□,四丫头告了假也不□,你们四分子送了来,我包管五六两银子也尽彀了。」宝钗等一齐应诺。因又拟题限韵,李纨笑道:「我心□早已定了。等到了明日临期,横竖知道。」说毕,大家又闲话了一回,方往贾母处来,本日无话。   到了次日一早,宝玉因心□记挂著这事,一夜没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来掀起帐子一看,虽然门窗尚掩,只见窗上光辉夺目,心内早踌躇起来,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来揭起窗屉,从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来不是日光,竟是一夜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绵扯絮一般。   宝玉此时欢喜非常,忙唤起人来,盥漱已毕,只穿一件茄色哆罗泥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针□,带了金□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庭来。出了院门,四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顺著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得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拢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宝玉便立住,细细的赏玩了一回方走。只见蜂腰板桥上一个人打著伞走来,是李纨打发了请凤姐儿去的人。宝玉来至芦雪庭,只见丫头婆子正在那□扫雪开径。原来这芦雪庭盖在一个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土壁,横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渡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子。众丫头婆子见他披□带笠而来,都笑道:「我们□说正少一个渔翁,如今果然全了。姑娘们吃了饭□来呢!你也太性急了。」   宝玉听了,只得回来。刚至沁芳亭,见探春正从秋爽斋出来,围著大红猩猩 的斗篷,带著观音兜,扶著个小丫头,後面一个妇人打著一把青□油伞。宝玉知道他往贾母处去,遂立在亭边;等他到来,二人一同出园前去。   宝琴正在□间房内梳洗更衣。一时众姊妹来齐,宝玉只嚷饿了,连连催饭。好容易等摆上饭时,头一样菜是牛乳蒸羊羔贾母便说;「这是我们有年纪人的菜,没见天日的东西,可惜你们小孩子吃不得。今儿另外有新鲜鹿肉,你们等吃著罢。」众人答应了,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著野鸡瓜子,忙忙的爬拉完了。页贾母道:「我知道你们今儿又有事情,连饭也不顾吃。」便叫:「留著鹿肉与他晚上吃罢。」凤姐忙说:「还有呢,吃残了的倒罢了。」史湘云便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鹿肉,不如□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弄著,又吃又玩。」宝玉听了,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一时,大家散後,进园齐往芦雪庭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得一处;若到了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著,只见李婶娘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麽那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乾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商议著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   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李纨即忙出来,找著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吃去,那怕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麽大雪,怪冷的,快替我作诗去罢。」宝玉忙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著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了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说著,方进去了。   那边凤姐打发了平儿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肯放?平儿也是个好玩的,素日跟著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退去手上的镯子,三个人围著火,平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娘深为罕事。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们闻闻,香气这□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著,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彀?」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著,只见宝琴披著凫靥裘,站在那□笑。湘云笑道:「傻子!你来□□!」宝琴笑道:「怪腌□的。」宝钗笑道:「你□□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   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著我呢,你先去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儿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著,也凑在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找这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麽!『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塞上些,以完此劫!」   说著,吃毕,洗了一回手。平儿带镯子时,却少了一个,左右前後乱找了一番,踪迹全无。众人都诧异。凤姐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你们只管作诗去,我们也不用找,只管前头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说著又问:「你们今儿做什麽诗?老太太说了,离年又近了,正月□还该作些灯谜儿大家玩笑。」   众人听了,都笑道:「可是呢,倒忘了。如今赶著作几个好的,预备著正月□玩。」说著,一齐来至地炕屋内,只见杯盘果菜俱已摆齐了,墙上已贴出诗题、韵脚、格式来了。宝玉湘云二人忙看时,只见题目是:「『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後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会作诗,我只起三句罢,然後谁先得了谁先联。」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芦雪亭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话说薛宝钗道:「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著,便令众人拈阄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後按次各各开出。凤姐道:「既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都笑起来了,说;「这样更妙了。」宝钗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一个「凤」字,李纨又将题目讲与他听。 凤姐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别笑话我,我只有了一句粗话,可是五个字的;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众人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正事去罢。」凤姐笑道:「想下雪必刮北风,昨夜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一句,这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使得使不得,我就不管了。」众人听说,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後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凤姐和李婶娘平儿吃了两杯酒,自去了。 这□李纨便写了: 一夜北风紧, 自己联下去道: 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 香菱道: 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 探春道: 无心饰萎苗。价高村酿熟, 李绮道: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 李纹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 岫烟道: 冻浦不生潮。易挂疏枝柳, 湘云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 宝琴道: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 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宝玉道: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 宝钗道: 谁家碧玉箫?鳌愁坤轴陷, 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宝钗命宝琴续联,只见湘云起来道: 龙斗阵云销。野岸回孤棹, 宝琴也联道: 吟鞭指灞桥。赐裘怜抚戍, 湘云那□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扬眉挺身的道: 加絮念征徭。拗垤审夷险, 宝钗连声赞好,也便联道: 枝柯怕动摇。皑皑轻趁步, 黛玉忙联道: 剪剪舞随腰。若茗成新赏, 一面说,一面推宝玉,命他联。宝玉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还顾得联诗?今见黛玉推他,方联道: 孤松订久要。泥鸿从印迹, 宝琴接著联道: 林斧或闻樵。伏象千峰, 湘云忙联道: 盘蛇一迳遥。花缘经冷结, 宝钗与众人又都赞好,探春联道: 色岂畏霜凋。深院惊寒雀, 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烟抢著联道: 空山泣老□。阶墀随上下, 湘云忙丢了茶杯,联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临清晓, 黛玉忙联道: 缤纷入永宵。诚忘三尺冷, 湘云忙笑联道: 瑞释九重焦。僵卧谁相问, 宝琴也忙笑联道: 狂游客喜招。天机断缟带, 湘云又忙道: 海市失鲛绡。 黛玉不容他道出,接著便道: 寂寞封台榭, 湘云忙联道: 清贫怀箪瓢。 宝琴也不容情,忙道: 烹茶水渐沸, 湘云见这般,自为得趣,又是笑,又忙联道: 煮酒叶难烧。 黛玉也笑道: 没帚山僧扫, 宝琴也笑道: 埋稚子挑。 湘云笑弯了腰,忙念了一句,众人问道:「到底说的是什麽?」湘云道: 石楼闲睡鹤, 黛玉笑得握著胸口,高声嚷道: 锦□□亲猫。 宝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银浪, 湘云忙联道: 霞城隐赤标, 黛至忙笑道: 沁香梅可嚼, 宝钗笑称:「好句!」也忙联道: 淋竹醉堪调, 宝琴也忙道: 或湿鸳鸯带, 湘云忙联道: 时凝翡翠翘。 黛玉又忙道: 无风仍脉脉, 宝琴又忙笑联道: 不雨亦潇潇。 湘云伏著,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著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麽舌头嚼了?」湘云只伏著在宝钗怀□,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服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众人笑道:「倒是你自己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纹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乐, 李绮收了一句道: 凭诗祝舜尧。 李纨道:「彀了,彀了!虽没作完了韵,腾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说著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李纨笑道:「逐句评去,却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联句』!今日必罚你。我□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著玩儿」。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 宝玉也乐为,答应著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于是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酒,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 李纨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道:「是。」一面命丫环将一个美女耸肩瓶拿来,贮了水,准备插梅,因又笑道:「回来该吟红梅了。」湘云忙道:「我先作一首。」宝钗笑道:「今日断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抢了去,别人都□著了没趣。回来罚宝玉。他说不会联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这话很是。我还有主意:方□联句不彀,莫若拣那联得少的人作红梅诗。」宝钗笑道:「这话极是。方□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儿和颦儿云儿他们抢了许多,我们一概都别作,只他们三人作□是。」李纨因说:「绮儿也不大会作,还是让琴妹妹罢。」宝钗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红梅花』三字做韵,每人一首七言律:邢大妹妹作『红』字,你们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儿作『花』字」。李纨道:「饶过宝玉去,我不服。」湘云忙道:「有个好题目命他作。」众人问:「何题?」湘云道:「命他就作『访妙玉乞红梅』,岂不有趣?」众人听了,都说:「有趣!」 一语未了,只见宝玉笑欣欣擎了一枝红梅进来。众丫环忙已接过,插入瓶内。众人都来赏玩。宝玉笑道:「你们如今赏罢,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呢!」说著,探春早又递过一锺□酒来。众丫环上来接了□笠掸雪,各人房中丫环都添送衣服来;袭人也遣人送了半旧的狐腋褂来。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去。湘云且告诉宝玉方□的诗题,又催宝玉快作。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们,让我自己用韵罢,别限韵了。」众人都说:「随你作去罢。」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十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傍有一枝纵横而出,约有二三尺长,其间小枝分枝,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狐削如笔,或密聚如林,真乃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谁知岫烟、李纹宝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写了出来,众人便依「红」「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写道: 赋得红梅花 挑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喜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邢岫烟 又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李纹 又 疏是枝条艳是花,春□儿女竞奢华。 □庭曲槛无馀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梦冷随红袖笛,游仙香泛绛河槎。 前身定是瑶台种,无复相疑色相差。 宝琴 众人看了,都笑著称赞了一回,又指末一首更好。宝玉见宝琴年纪最小,才又敏捷;黛玉湘云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齐贺宝琴。宝钗笑道:「三首各有好处。你们两个天天捉弄厌了我,如今又捉弄他来了。」李纨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忙道:「我倒有了,□一看见这三首,又唬忘了。等我再想。」 湘云听说,便拿了一支铜火箸击著手炉,笑道:「我击了,若鼓绝不成,又要罚的。」宝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笔来,笑道:「你念我写。」湘云便击了一下,笑道:「一鼓绝。」宝玉道:「有了,你写罢。」众人听他念道: 酒未开樽句未裁, 黛玉写了,摇头笑道:「起得平平。」湘云又道:「快著!」宝玉笑道: 寻春问腊到蓬来。 黛玉湘云都点头笑道:「有些意思了。」宝玉又道: 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孀娥槛外梅。 黛玉写了,摇头说:「小巧而已。」湘云将手又敲了一下,宝玉笑道: 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 槎□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黛玉写毕,湘云大家□评论诗,又见几个丫环跑进来道:「老太太来了!」众人忙迎出来,大家又笑道:「怎麽这等高兴!」说著,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著灰鼠□兜,坐著小竹轿,打著青□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环,每人都是打著伞,拥轿而来。李纨等忙往上迎。贾母命人止住,说:「只站在那□就是了。」来至跟前,贾母笑道:「我瞒著你太太和凤丫头来了。大雪地下,我坐著这个无妨,没的叫他娘儿们□雪。」众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搀扶著,一面答应著。 贾母来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们也会乐,我也不饶你们!」说著,李纨早命人拿了一个大狼皮褥子来,铺在当中。贾母坐了,因笑道:「你们只管照旧玩笑吃喝。我因为天短了,不敢睡中觉,抹了一会牌,想起你们来了,我也来凑个趣儿。」李纨早又捧过手炉来。探春另拿了一付□筋来,亲自斟了□酒,奉与贾母。贾母便饮了一口,问:「那个盘子是什麽东西?」众人忙捧过来,回说:「是糟鹌鹑。」贾母道:「这倒罢了,撕一点子腿儿来。」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道:「你们仍旧坐下说笑,我听著□喜欢。」又命李纨:「你也只管坐下,就如同我没来的一样□好;不然,我就走了。」众人听了,方□依次坐下,只李纨挪到尽下边。贾母因问:「你们作什麽玩呢?」众人便说:「作诗呢。」贾母道:「有作诗的,不如作些灯谜儿,大家正月□好玩。」众人答应。 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著了凉。倒是你四妹妹那□□和,我们到那□瞧瞧他的画儿,赶年下能有了不能。」众人笑道:「那□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呢。」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说著,仍坐了竹椅轿,大家围随,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是过街门,门楼上□外都嵌著石头匾,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著「穿云」二字,向□的凿著「度月」二字。来至堂中,进了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措春已接了出来。从□面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暖香坞」三字,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已觉温香拂脸。 大家住入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惜春:「画在那□?」惜春因笑回:「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了。」贾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偷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 一语未了,忽见凤姐儿披著紫羯□褂笑嘻嘻来了,口内说道:「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要我好找!」贾母见他来了,心中喜欢,道:「我怕你们冷著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礼,孝敬也不在这上头。」凤姐笑道:「我那□是孝敬的心找了来?我因为到了老祖宗那□,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又不肯叫我找到园□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儿已去了,不用躲著了。 已预备下稀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罢;再迟一回就老了。」 他一行说,众人一行笑。凤姐儿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来,贾母笑著挽了凤姐儿的手,仍上了轿,带著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银砌。忽见宝琴披著凫靥裘,站在山坡後遥等;身後一个丫环抱著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他却在那□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儿上,配上他这个人物,又是这件衣裳,後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麽?」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 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身後又转出一个穿大红猩猩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两个?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又到了栊翠庵妙玉竟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 说话之间,已出了园门,来至贾母房中,吃毕饭,大家又说一回。忽见薛姨妈也来了,说:「好大雪,一日也没过来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兴?正该赏雪□是。」贾母笑道:「何曾不高与了!我找了他们姊妹去玩了一会子。」薛姨妈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闻得宝儿说:『老太太心上不大爽。』因此今日也不敢惊动。早知如此,我竟该请了□是呢。」贾母笑道:「这□是十月,是头场雪,往後下雪的日子多著呢,再破费姨太太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我的孝心虔了。」 凤姐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现称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麽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装心□不快,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姐倒得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著竿子爬上来了!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们家受屈,我我们该请姨太太□是,那□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笑道:「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妈要银子了,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未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贾母因又说及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的年庚八字并家内景况。薛姨妈度其意思,大约是要与他求配。薛姨妈心中因也遂意,只是已许过梅家了,因贾母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遂半吐半露告诉贾母道:「可当了这孩子没福!前年他父亲就没了。他从小儿见的世面倒多,跟他父亲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了家眷,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到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这□,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偏偏第二年他父亲就辞世了。如今他母亲又是痰症。」 凤姐儿也不等说完,便□声跺脚的说:「便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笑道:「你要给谁说媒?」凤姐笑道:「老祖宗别管。心□看准了,他们两个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说也无益,不如不说罢了。」贾母也知凤姐之意,听见已有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话了一回方散。一宿无话。 次日雪晴。饭後,贾母又嘱咐惜春:「不管冷□,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惜春听了,虽是为难的事,只得应了。一时众人都来看他如何画。惜春只是出神,李纨因笑向众人道:「让他自己想去,咱们且说话儿,昨日老太太只叫作灯谜儿,回到家和绮儿纹儿睡不著,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 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著就说道:「『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我猜罢。可是『虽善无徵』。」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说:「『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著问道:「可是山涛?」李纨道:「是」李纨又道:「绮儿是一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宝钗道;「这些虽好,不合老太太的意;不如作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好。」众人都道:「也要作些浅近的俗物□是。」湘云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个是俗物,你们猜猜。」说著,便念道: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後事终难继。 众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後一句怎麽样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儿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道:「偏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李纨道:「昨日姨妈说,琴妹妹见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该编谜儿。况且你的诗又好,为什麽不编几个儿我们猜一猜?」宝琴听了,点头含笑,自去寻思。宝钗也有一个,念道: 镂檀梓一层人,岂系良工堆砌成?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 众人猜时,宝玉也有一个,念道: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节过谨堤防。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唏扣上苍。 黛玉也有了一个,念道: □□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主人指示风云动,鳌背三山独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个,方欲念时,宝琴走来,笑道:「从小儿所走的地方的古迹不少,我如今拣了十个地方古迹,作了十首『怀古诗』;诗虽粗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姐姐们请猜一猜。」众人听了,都说:「还倒巧,何不写出来大家一看?」要知端的,下回分说。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话说众人闻得宝琴将素昔所经过各省内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著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赤壁尘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铜柱金城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锺山怀古名利何曾伴女身,无端被诏出凡尘。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只缘占尽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悉。汉家制度诚堪笑,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寂寞脂痕积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裳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怀古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上有据的;後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柔造作了。两首虽於史□上无考,□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们连两本戏文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们?」探春便道:「这话正是了。」李纨又道:「况且他原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便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後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名望的人,那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诗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於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记』『牡丹亭』的词曲,怕看了邪书了。这也无妨,只管留著。」宝钗听说,方罢了。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的。   冬日天短,觉得又是吃晚饭时候,一齐往前头来吃晚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在外头回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孩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说:「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一面就叫了凤姐来告诉了,命他酌量办理。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著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分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著坐,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要去,凤姐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著,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到这里来我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著手炉与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著几枝金钗珠钏,倒也华丽;又看身上穿著桃红百花刻丝银鼠袄,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著青缎灰鼠褂。凤姐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老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著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呢。」凤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你做的时节,我再改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   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的,那里又和太太□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来了。」凤姐笑道:「太太那里想得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儿也罢了:一个一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说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了。」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在下又疼顾下人。」   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见包著两件半旧绵袄与皮褂子。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里的哆罗呢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半旧大红羽缎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带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这麽大雪,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齐整!只有他穿著那几件旧衣服,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   凤姐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彀,再添上你提著,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敢这样?」凤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说著,又嘱咐袭人道:「你妈要好了就罢;要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他们的铺盖和梳头的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是知道这里的规距的,也不用我吩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的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著,跟了袭人出去,又吩咐小□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中来,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了,你们素日知道那个大丫头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著,别由著宝玉胡闹。」两个嬷嬷答应著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原是轮流著带管上夜的。」凤姐听了点头,又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晨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   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回凤姐,说:「袭人之母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回明了王夫人,一面著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奁。宝玉看著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後,晴雯麝月皆卸罢残□,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薰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净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著,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了一声,笑道:「人家□坐□和了,你就来闹。」   此时宝玉正坐著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和罢,我都弄完了。」晴雯笑道:「终久□和不成,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著!他素日又不要汤□,□们那薰笼上又□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你们两个都在那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边睡去。」说话之间,天已一更,麝月早已放下□幔,移灯炷香,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薰笼上,麝月便在□阁外边。   至三更以後,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傍边还不知道,真是挺死尸呢!」麝月翻身打个哈哈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麽相干!」因问:「做什麽?」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著红□小绵袄儿。宝玉道:「披了我的皮袄再去,仔细冷著。」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洗手,先倒了一锺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口,向茶桶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过了,向□□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伏侍你一夜,何如?」麝月听说,只得也伏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他吃了。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著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道:「外头有个鬼等著你呢。」宝玉道:「外头自然有月亮的。我们说著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嗽了两声。   麝月便开了後房门,揭起毡□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著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薰笼,随後出来。宝玉笑劝道:「罢,冻著不是玩的!」   晴雯只摆手,随後出了屋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体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利害。」一面正要唬他,只听宝玉高声在内说道:「晴雯出来了!」晴雯毛忙回身进来,笑道:「那里就唬死他了?偏你惯会这麽蝎蝎螫螫老婆子的样儿!」宝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坏了他,头一件你冻著也不好;二则他不防,不免一喊,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们是玩意儿,倒反说:『袭人□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这边被掖掖罢。」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著!」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来渥渥罢。」   一语未了,只听「咯□」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著进来,说道:「唬了我一跳好的!黑影子里,山子石後头,只见一个人蹲著;我□要叫喊,原来是那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了?我怎麽没见?一定是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著呢!我若不嚷的快,可是倒唬一跳的。」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怪自惊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麝月道:「你就这麽『跑解马』的打扮儿,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麽出去了!」麝月道:「你死不拣好日子!你出去白站一站瞧,把皮不冻破了你的!」说著又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速香放上,仍旧罩了。至屏後,剔亮了灯,方才睡下。   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不觉打了两个喷嚏。宝玉叹道:「如何!到底伤了风了。」麝月笑道:「他早起就嚷不受用,一日也没吃正经饭,他这会不说保养著些,还要捉弄人;明儿病了,叫他自作自受。」宝玉问道:「头上热不热?」晴雯嗽了两声,说道:「不相干,那里这麽娇嫩起来!」   说著,只听外间屋里隔上的自鸣钟「当当」的两声,外间值宿的老嬷嬷嗽了两声,因说道:「姑娘们睡吧,明儿再说笑罢。」宝玉方悄悄笑道:「□们别说话,又惹他们说话。」说著,方大家睡了。   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待动弹。宝玉道:「快别声张!太太知道,又要叫你搬回家去养息。家里纵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你就在里间屋里躺著,我叫人请大夫,悄悄的後门来瞧瞧就是了。」晴雯道:「虽这麽说,你到底要告诉大奶奶一声儿;不然,一时大夫来了,人问起来,怎麽说呢?」宝玉听了有理,便唤了一个老嬷嬷来,吩咐道:「你回大奶奶去,就说晴雯自冻著了些,不是什麽大病。袭人又不在家,他若家去养病,这里更没有人了。传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後门进来瞧瞧,别回太太罢。」   老嬷嬷去了,半日来回说,大奶奶知道了,说:吃两剂药好了便罢;若不好时,还是出去为是。如今的时气不好,沾带了别人事小,姑娘们身子要紧。」晴雯睡在□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喊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要头疼脑热的!」说著,便真要起来。宝玉忙按他:笑道:「别生气,这原是他的责任,生恐太太知道了说他。不过白说一句。你素昔好生气,如今肝火自然又盛了。」   正说时,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後面,只见两三个後门口的老嬷嬷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来。那太医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绢子掩了。那太医方诊了一会,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症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说著,便又随婆子们出去。   彼时李纨已遣人知会过後门上的人及各处丫环回避,大夫只见了园中的景致,并不曾见一个女子。一时出了园门,就在守园的小□们的班房内坐了,开了药方。老嬷嬷道:「老爷且别去,我们小爷罗唆,恐怕还有话问。」太医忙道:「方□不是小姐,是位爷不成?那屋子竟子绣房,又是放下幔子来瞧的,如何是位爷呢?」老嬷嬷悄悄笑道:「我们的老爷,怪道小子□说:『今儿请了一位新太医来了。』真不知我们家的事!那屋子是我们小哥儿的,那人是他屋里的丫头,倒是个大姐;那里是小姐的绣房?小姐病了,你那麽容易就进去了」说著,□了药方进去。   宝玉看时。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後面又有枳实、麻黄。宝玉道:「该死,该死!他拿著女孩儿们也像我们一样的治法,如何使得?凭他有什麽内滞,这枳实、麻黄如何禁得?谁请了来的?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罢。」老婆子道:「用药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如今再叫小□去请王太医去倒容易,只是这大夫又不是告诉总管房请的,这马钱是要给他的。宝玉道:「给他多少?」婆子道:「少了不好看,也得一两银子,□是我们这样门户的礼。」宝玉道:「王太医来了,给他多少?」婆子笑道:「王太医和张太医每常来了,也没个给钱的,不过每年四节,一大趸儿送礼;那是一定的年例。这个人新来了一次,须得给他一两银子去。」   宝玉听说,便命麝月去取银子。麝月道:「花大姐姐还不知道搁在那里?」宝玉道:「我常见他在那小螺甸柜子里□银子,我和你找去。」说著,二人来至袭人堆东西的屋内,开了螺甸柜子,上一格子都是些笔墨、扇子、香饼、各色荷包、汗巾等类的东西;下一格却有几串钱。於是开了抽屉,□见一个小簸箩内放著几块银子,倒也有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儿,你倒成了是□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这些做什麽!」   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认得戥子,倒说□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门口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关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呢,多少你拿了就完了!」宝玉道:「你快叫茗烟再请个大夫来罢。」婆子接了银子,自去料理。   一时茗烟果请了王太医来,先诊了脉,後说病症,也与前头不同。方子上果然没有枳实、麻黄等药,倒有当归、陈皮、白芍等药。那分两较先也减了些。宝玉喜道:「这才是女孩子们的药。虽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的狼虎药。我和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是的;我禁不起的药,你们那里禁得起?比如人家坟里大杨树,看著枝叶茂盛,都是空心的。」麝月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难道就没有松树不成?最讨人嫌的是杨树,那麽大树,叶子只一点儿;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你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夫子都说:『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臊的才□他混比呢。」   说著,只见老婆子取了药来。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罢!弄的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呢!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叫个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问安吃饭。   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说:「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後等大嫂子带著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等天□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气,压上东西也不好。不如园子後门里头的五间大房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厨子女人在那里单给他姊妹们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账房里支了去,或要钱,要东西。那些野鸡獐□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贾母道:「我也正想著呢,就怕又添一个厨房多事些。」凤姐道:「并不多事: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受了冷气,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况兼众位姑娘都不是结实身子。」「凤姐儿说毕,未知贾母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话说贾母道:「正是这个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这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麽说出来,更好了。」因此时薛姨妈李婶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向王夫人等说道:「今儿我□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薛姨妈、李婶娘、尤氏等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理上的面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世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麽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後,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死呢。」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们两个老妖精,有什麽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惦记著晴雯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了屋内,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见晴雯独卧于炕上,脸面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热。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麽无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他去吃饭了,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麽。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病,这也是有人情乖觉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又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麽忽然又瞒起我来?」   宝玉笑道:「让我从後门出去,到那窗户根下听听说些什麽,来告诉你。」说著,果然从後门出去,至窗下潜听:麝月悄悄问道:「你怎麽就得了的?」平儿道:「那日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访查。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了起来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去了,□著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喜儿偷玉,刚冷了这一二年,□时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著,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总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著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後防著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著,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麝月道:「这小蹄子也见过些东西,怎麽这麽眼皮子浅?」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时,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上来,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著,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是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的心;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伶俐,做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著,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你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後打发他出去,就完了。」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气如何忍得?」宝玉道:「这有什麽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二和,夜间虽有些汗,不大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 来,给他嗅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快了。」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厢双金星玻璃的小扁盒儿来,递给宝玉。宝玉便揭开盒盖,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里面盛些真正上等的洋 。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嗅些,走了气就不好了。」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见怎样。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脑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辣!快□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来醒鼻子。宝玉笑问:「何如?」晴雯道:「果觉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宝玉笑道:「越发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著,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作『依弗哪』,我寻一点儿。」   麝月答应去了,半日,果然□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著一面靶镜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上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说毕,又向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儿是舅老爷的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日穿什麽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得明儿早起费手。」宝玉道:「什麽顺手就是什麽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里去看画。刚到了院门外边,忽见宝琴的小丫环名小螺的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那里去?」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   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和他往□湘馆来。不但宝钗姊妹在此,且连邢岫 也在那里。四人围坐在薰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阁里,临窗做针活。一见他来,都笑道说:「又来了一个!没了你的坐处了。」宝玉笑道:「好一副『冬闺集□图』!可惜我来迟了!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上坐著并不冷。」说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著灰鼠椅搭一张椅上。因见□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著一盆单瓣水仙,宝玉便极口赞道:「好花!这屋子越□,这花香的越清。昨儿没见?」黛玉笑说道:「这是你家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两盆水仙、两盆腊梅: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云丫头一盆腊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断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著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气,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儿倒清净了,没有什麽杂味来搅他。」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个病人吃药呢。你怎麽知道的?」黛玉笑道:「这话奇了。我原是无心的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听说古记儿,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黛玉听了,笑道:「罢,罢!我再不敢作诗了。作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著,便两手握起脸来。宝玉笑道:「何苦来,又打趣我作什麽?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脸了。」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阕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 ,王言排律;要把『一先』的 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是难人。若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著黄头发,打著联垂,满头带著都是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这些宝石,身上穿著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著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实在画儿上的也没他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做诗填词,因此父亲央烦了一位通事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他做的诗。」   众人都称奇道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出来我瞧瞧。」宝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时那里去取?」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了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答。宝钗笑道:「偏这个颦儿惯说这些话,你就伶俐太过了。」黛玉笑道:「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呢,知道在那个里头?等过日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罢了。」又向宝琴道:「你要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宝琴答道:「记得他五言律一首,要论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著,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到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做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瞧,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   小螺笑著去了。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著,果和香菱来了。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宝琴等忙让坐,遂按方才的话重诉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宝琴自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   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自来。」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因问宝钗宝琴:「可去?」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大家说了一会方散。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心里也觉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麽,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台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道:「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咳嗽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进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   一语未了,共见赵姨娘走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几天可好了?」黛玉便知他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著,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给宝玉。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嘱咐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薰笼抬至□阁前,麝月便在薰笼上。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未明时,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彀!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来道:「□们叫起他来,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嬷嬷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如今他们见□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晴雯道:「我也是这麽说。」   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来收拾妥了,□命秋纹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下雪,穿那一套 的罢。」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一回,便忙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屋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後琴面向里睡著未醒。贾母见宝玉上穿著荔枝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 盘金彩绣石青□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吗?」宝玉道:「天阴著,还没有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 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泥』,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   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那日鸳鸯发誓绝婚之後,他总不和宝玉说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屋里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里,给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园中,给晴雯麝月看过,来回复贾母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塌了。」贾母道:「就剩了这一件,你遭塌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著,又嘱咐他:「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   宝玉应了几个「是」。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和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升、周瑞六个人,带著茗 、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背著衣包,抱著坐褥,笼著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已伺候多时了。老嬷嬷又吩咐他们些话,六个人忙答应了几个「是」,忙捧鞍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和王荣笼著嚼环,钱升周瑞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後身。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们打这角门走罢,省得到了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家,书房天天锁著,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宝玉笑道:「虽锁著,也要下来的。」钱升李贵都笑道:「爷说的是。便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二爷,也劝两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给爷礼了。」周瑞钱升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太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著,携手说了几句话。接著又见了一个小□带著二三十个人,□著扫 簸箕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垂手立住,独为首的小□打了个千儿,请安。宝玉不识名姓,只微笑点点头儿。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外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专候,一出角门,李贵等各上马前引旁围的,一阵 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骗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麝月笑劝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麽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骂小丫头们:「那里攒沙去了!瞅著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个的□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定儿忙进来问:「姑娘做什麽?」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著,只见坠儿也跑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   坠儿只得前凑了几步,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个针,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做什麽?拈不得针,□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著晴雯躺下,笑道:「你□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麽!」   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也背地里骂。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麽『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见了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麽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麽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二爷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听说,亦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赖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就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著,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著名回话,难道也称『爷』?那日不把『宝玉』两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著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来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麽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著,便叫小丫头子:「□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立,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他们也不稀罕,不过磕个头尽个心罢,怎麽说走就走?」坠儿听说,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了两个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并不睬他。那媳妇□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著了气,反觉更不好了。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声顿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个褂子,谁知不防,後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说,一面脱下来,麝月瞧时,果然有指顶大的烧眼,说道:「这必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麽,赶著叫人悄悄□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著,便用包袱包了,叫了一个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去了半日,仍旧□回来,说:「不但织补匠,那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的这是什麽,都不敢揽。」麝月道:「这怎麽好呢?明儿不穿也罢了。」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过这件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来我瞧瞧!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著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著,便递给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瞧了一瞧。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们也□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的我挣命罢了!」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好了些,如何做的活!」晴雯道:「不用你□□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帮著拈线。晴雯□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像,要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口大小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後用针纳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傍,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个拐枕给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明儿把眼睛抠楼了,怎麽处?」   宝玉见他著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著。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也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 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笑说:「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了。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著,彼此□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请大夫。」一时王大夫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轻了;这汗後失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麽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道:「好二爷!你去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了劳病了呢?」   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的。这贾宅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於前一日病时,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甚便,宝玉自能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袭人送母殡後,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语,一一告诉袭人。袭人也没说别的,只说:「太性急了。」   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纨之病又接了李婶娘、李纹、李绮家去住几天;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诗社一事,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和凤姐儿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提。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著人打扫,收什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颗子。」说著递上去。尤氏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定如意」的,也有「八宝春联」的。尤氏命:「收拾起来,叫兴儿将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环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贾珍因问尤氏:「□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贾珍道:「□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送过去,置办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除□们这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著这银子,拿什麽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著,只见人回:「哥儿来了。」贾珍便命:「叫他进来。」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贾珍道:「怎麽去了这一日?」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了,又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下来了。光禄寺老爷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著实想念。」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就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恩锡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著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内大炉内焚了。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那二婶娘,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们再请时,就不能重覆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们不留心,倒像两家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给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因在厅上看著小□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手里拿著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忙展开捧著,贾珍倒背著两手,向贾蓉手内看去。那红禀上写著:「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儿罢。」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著:    大鹿三十只,獐子十只,獐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    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    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    只,野鸡野猫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    舌五十条,蛏乾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乾虾二百    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脂胭米二担,碧糯五    十斛,粉杭五十斛,杂色梁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担,各色乾菜一车,外卖梁    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顽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    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鸡两对。   贾珍看完,说:「带他进来。」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起他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走得动。」贾珍道:「你儿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都不是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贾珍道:「你走了几日?」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很,耽搁了几日。虽是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日子有限,怕爷心焦,可不赶著来了?」   贾珍道:「我说,怎麽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乌进孝忙进前两步回道:「回爷说:今年年成□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著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圆左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贾珍绉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彀做什麽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你们又打擂台,真正是叫别过年了!」乌进孝道:「爷的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现管著那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著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倒可以,没什麽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贾珍听了,笑向贾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拗海沿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他心里总有这心,他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礼,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彀什麽?这二年,那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我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客老□人:『外明不知暗的事』,『黄柏作了磬□子,外头体面里面苦!』」   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见去路大了,□在赔得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说著,便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来,然後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馀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给他们。接著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给贾珍之物。贾珍看著收拾完备供器,□著鞋,披著一件猞猁狲大皮袄,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了一个大狼皮褥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做什麽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著无事没进益的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著,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钱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来!也太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像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说没进益,如今又怎麽了?比先倒不像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著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得这个形像,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说,你回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   这里贾珍撵走贾芹,看著领完了东西,回屋同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忙,不必细说。   已到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花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府□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侯,然後引入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进贾祠观看,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一匾,写著是「贾氏宗祠」四个字,傍书「特普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献书」,两边有一付长联,写道: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也是王太傅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鼎设著古铜彝等器。抱厦前面悬一块九龙金匾,写道:    「星辉辅弼」   乃先皇御笔。两边一付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明;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块闹龙填青匾,写道是:    「慎终追远」   傍边一付对联写道是:    已後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   俱是御笔。边灯烛辉煌,锦帐绣幕,虽列著神主,却看不真。   只见贾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房中,悬著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   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内,每贾敬捧菜至,传於贾蓉,贾蓉便传於他媳妇,又传於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棹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菜传完,贾蓉方退出去,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当时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园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佩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汨之响。   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尤氏上房地下,□满红毡,当地放著象鼻三足泥鳅流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著新猩红毡子,设著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後小炕上,也□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下。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贾蓉媳妇捧与众老祖母,然後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贾蓉媳妇又捧与众姐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吃茶。贾母与年老妯娌们□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才起身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再过去。果然我们就不如凤丫头了?」凤姐儿搀著贾母笑道:「老祖宗走罢。□们家去吃去,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著祖宗,忙得什麽似的,那里还搁的住闹?况且我每年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来,我吃不了,留著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坐著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媛阁前,尤氏等闪过屏风,小□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等亦随邢夫人等回至荣府。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设立著宁国公的仪杖执事乐器,西一边设立著荣国府的仪杖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   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门一直开到里头。如今便不在□阁下轿了,过了大厅,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常中间,亦是锦□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座,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忙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後,贾母只送至内仪门就回来。归坐,贾敬贾赦等领著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家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礼:左右设下交椅,然後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女、小□、丫环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然後散了押岁钱并荷包金银锞等物。摆上合欢宴来,男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   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内设著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挑著角灯,两傍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填,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上装,摆全付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娘二人说话随便,或和宝玉宝钗等姐妹赶围棋摸牌作戏。   王夫夫和凤姐天天忙著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皆去随便坐了半日。王夫夫和凤姐儿也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日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花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饮酒茹荤,因此不去请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养;就是这几天在家,也只静室默处,一概无闻,不在话下。贾赦领了贾母之赏,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   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不同。   这里贾母花厅上摆了十来席酒,每席傍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著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点缀著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放著旧窑十锦小茶□,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缨络。各色旧窑小瓶中,那点缀著「岁寒三友」、「玉棠富贵」等鲜花。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东边单设一席,乃是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设一轻巧洋漆措描金小几,几上放著茶碗、漱盂、汗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   贾母歪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一回,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说:「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些,歪著相陪罢。」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著美人拳□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一张高几,设著高架缨络、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小高桌,摆著杯箸。将自己一席设于榻傍,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著。每馔□菜来,先捧给贾母看,喜则留在小桌上,□□,仍撒了放在席上,只算他四人跟著贾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边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西边便是宝钗、李纹、李崎、岫烟、迎春姐妹等。   两边大梁上挂著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每席前竖著倒垂荷叶一柄,柄上有彩烛插著。这荷叶乃是洋钻珐琅活信,可以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照著看戏,分外真切。窗□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羊角、玻璃、戮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有年老的,懒于热闹;有家内没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来竟不能来;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更有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因此族中虽多,女眷来者,不过贾蓝之母娄氏带了贾蓝来,男人只有贾芹、贾菖、贾芸、贾菱四个,现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热闹的。   当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妇,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著一条红毡,放著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红绳串穿著,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叫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娘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素知规矩,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红绳抽去,堆在桌上。   此时唱的楼会正是这出将完,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得巧!」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将桌上散堆钱,每人撮了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子吃的。」说毕,向台上一撒,只听「豁□□」,满台的钱啊。贾珍贾琏已命小□们抬大笸箩的钱预备。未知怎麽赏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 且说荣府中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因年内年外操劳太过,一时不及检点,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大夫用药。凤姐儿自恃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算计,想起什麽事来,就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王夫人便觉失了膀背,一人能有多少精神?凡有了大事,就自己主张;将家中琐碎之事,一应暂令李纨协理。李纨是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只说过了一月,凤姐将息好了,仍交与他。谁知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著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後,又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王夫人只令他好生服药调养,不令他操心。他自己也怕成了大症,遗笑于人,便想偷空调养,恨不得一时复旧如常。谁知服药调养,直到三月间,才渐渐的起复过来,下红也渐渐止了。此是後话。 如今且说王夫人见他如此,探春与李纨暂难谢事,园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来,托他各处小心。因嘱咐他:「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儿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凤丫头在外头,他们还有个怕惧,如今他们又该取便了。好孩子,你还是个妥当人。你兄弟妹妹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告诉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宝钗听说,只得答应了。 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病;湘云亦因时气所感,也卧病在蘅芜院,一天医药不断。探春同李纨相住间壁,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往来回话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议定,每日清晨,皆到园门口南边的三间小花厅上去会齐办事;吃过早饭,于午错方回。 这三间厅,原是预备省亲之时众执事太监起坐之处,故自省亲以後,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们上夜。如今天已和□,不用十分修饰,只不过略略的□陈了,便可他二人起坐。这厅上也有一匾,题著「补仁谕德」四字;家下俗语皆叫作「议事厅儿」。如今他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应执事的媳妇等来往回话者,络绎不绝。众人先听见李纨独办,各个心中暗喜,因为李纨素日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人,自然比凤姐好搪塞些;便添了一个探春,也都想著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且素日也最和平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凤姐前便懈怠了许多。只三四天後,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 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世袭官员十几处,皆系宁荣非亲即世交之家,或有升迁,或有黜降,或有婚丧红白等事,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边更无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厅上起坐,宝钗便一日在上房监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间针线暇时,临之先,坐了小轿,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觉比凤姐当权时倒更谨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说:「刚刚的倒了一个『巡海夜叉』,又添了三个『镇山太岁』,越发连夜里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没了。」 这日王夫人正是往锦乡侯家去赴席,李纨与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门去後,回至厅上坐了,刚吃茶时,只见吴登新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已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呢。」说毕,便垂手傍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的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要说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登新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探春是年轻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 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了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登新家的听了,忙答应了个「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登新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有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 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道:「这也不是什麽大事,赏多赏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登新家的笑道:「既这麽说,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不记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是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厉害,也就是□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像我们没主意了。」吴登新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 一时吴登新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是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底下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常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探春便说:「给他二十两银子,把这帐留下我们细细看看。」吴登新家的去了。 忽见赵姨娘进来,探春、李纨忙让坐,赵姨娘开口便说道:「这屋里的人,都□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一面说,一面便眼泪鼻涕哭起来。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懂。谁□姨娘的头?说出来,我替姨娘出气。」赵姨娘道:「姑娘现□我,我告诉谁去?」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李纨也忙站起来劝。赵姨娘道:「你们请坐下,听我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麽大年纪,又有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麽脸?连你也没脸,别说是我呀!」 探春笑道:「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账翻给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这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屋里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麽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恩典;若说办的不公,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麽有脸的地方?一文不赏,我也没什麽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叫我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止经没脸呢!连姨妈真也没脸了!」一面说,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赵姨娘没话答对,便说道:「太太疼你,你该越发拉扯拉扯我们。你只顾讨太太的疼,就把我们忘了!」探春道:「我怎麽忘了?叫我怎麽拉扯?这也问他们各人,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纨在旁只管劝说:「姨娘别生气,也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麽说得出来?」探春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麽相干?」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就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克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著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翎毛儿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越发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因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早升了九省的检点了,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昔按理尊敬,怎麽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麽说,每日环儿出去,为麽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麽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是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礼的,早急了!」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嘴止住。只□平儿走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他:「来作什麽?」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娘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说道:「又好好的添什麽?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马、背著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麽添怎麽添。」 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口,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环捧了脸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皮床上,那捧盆的丫环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脸盆;那两个丫环也都在傍屈膝捧著巾帕并靶镜脂粉之类。 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盆中盥沐。那媳妇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一年的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麽?你睁著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著,倒先回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麽没眼色来著?姑娘虽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吃了亏,可别怨我!」唬的那个媳妇忙陪笑说道:「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没见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麽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平儿忙笑道:「他有这麽一次,包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著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著,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哄主子。如今姑娘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 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傍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与太太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 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兰哥儿是大奶奶屋里领;怎麽学里每人又有这八两银子?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免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 那个媳妇只得答应著去了。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来,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又帮什麽忙?」平儿笑道:「我原没事,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怕这里人不方便,原叫我帮著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来了。」探春因问:「宝姑娘的饭怎麽不端来一处吃?丫环们听说,忙出至廊外,命媳妇们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他要饭要菜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著,叫他叫去。」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绢子□台阶上的土,说:「姑娘站了这半日,乏了,这太阳地里歇歇儿罢。」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两个婆子拿了个坐缛□下,说:「石头冷,这是极乾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儿罢。」平儿点头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婉好茶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预备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口。」平儿忙久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的不像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麽大胆子小看他,可是鸡蛋往石头上□!」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平儿也悄悄的道:「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原有些颠倒,『著三不著四的』,有了事就都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麽著,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说他利害,他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错看了他。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怕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正说著,只见秋纹走来,众人忙赶著问好,又说:「姑娘且歇一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桌子来,再回话去。」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说著,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麽『外围子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缛上。平儿悄问:「回什麽?」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多早晚□领?」平儿道:「这什麽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麽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道:「这是为什麽?」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著老太太、太太的威势就怕,不敢惹,只拿著软的做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众人口声呢!」 秋纹听了,伸了伸舌头,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得燥一鼻子灰,趁早知会他们去。」说著,便起身走了。接著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他们紧跟常侍常侍的丫环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著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们又是什麽有脸的?」都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此时里面鸦雀无闻,并不闻碗箸之声。 一时,只见一个丫头将□笼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著三盆水。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方有侍书、素云、莺儿三个,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 一时等他三人出来,侍书命小丫头子们:「好生伺候著,我们吃了饭来换你们,可又别偷坐著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安份回事,不敢像先前轻慢疏忽了。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的问你奶奶可行可止。」 平儿答应回去。凤姐因问:「为何去了这半日?」平儿便笑著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凤姐儿听了笑道:「好,好,好个二姑娘!我说他不错。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糊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他,不和别的一样看待麽?」凤姐儿叹道:「你那里知道,虽然正出庶出是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说亲的时候,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强百倍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正庶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出的得了去。」说著,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背』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有大小事儿,仍是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曲,家下人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 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风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彀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体己东西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剩下两三个,满破著每人花上七八千银子。环哥儿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若不彀,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彀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有的,不过零碎杂项便费些,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省俭些,陆续就彀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们且别虑後事,你且吃了饭,快听他们商议些什麽。这正□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那里就不伏!再者林妹妹和宝姑娘他俩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们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脸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比不得环儿,□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儿,早撵出去了!如今他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们有他这一个人帮著,□们也省些心,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回退步,回头看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他们笑里藏刀,□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著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他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了一层。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著怕我没脸,和他一强,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糊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了,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不得不嘱咐你;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这不是你又急了,满嘴里『你』『我』起来了!」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罢?看我病的这个样儿,还来呕我呢!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说著,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精致小菜,每日分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分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凤姐儿吃了饭,伏侍漱口毕,嘱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出。要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话说平儿陪著凤姐儿吃了饭,伏侍盥漱毕,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只有丫环婆子,在窗下听候。平儿进入厅中,见他姐妹三人正议论些家务,说的是年内赖大家请吃酒,他家花园中的事故。见他来了,探春便命他脚踏上坐了,因说道:「我想的事,不为别的,只想著我们一月所用的头油脂粉又是每人二两的事。我想□们一月已有二两月银,丫头们又另有月钱,可不是又同刚□学□的八两一样重重叠叠?事虽小,钱有限,看起来也不妥当,你奶奶怎麽就没想到这个呢?」   平儿笑道:「这有个原故:姑娘们所用的这些东西,自然该有分例,每月买办买了,令女人们各房交送我们收管,不过预备姑娘们使用就罢了;没有个我们天天各人拿著钱,找人买这些去的理。所以外头买办总领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给我们。至于姑娘们的每月的二两,原不是为买这些的,为的是当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姑娘们偶然要个钱使,省得找人去:这不过是恐怕姑娘们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的我们的姊妹都是现拿钱买这些东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买办脱了空,就是买的不是正经货。」探春李纨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来了!脱空是没有的,只是迟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弄些来,不过是个名儿,其实使不得,依然还得现买。就用二两银子,另叫别人的奶妈子的弟兄儿子买来,方□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样的,不知他们是什麽法子?」平儿笑道:「买办买的是那东西,别人买了好的来,买办的也不依他,又说他使坏心,要夺这买办。所以他们宁可得罪了□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要是姑娘们使了奶妈子们,他们也就不敢说闲话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不自在,钱费了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不如竟把每月买办的这一项免了为是。此是一件事。第二件,年□头往赖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 ,比□们这个如何?」平儿笑道:「还没有□们这一半大,树木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他们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麽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儿,吃的笋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梁纨胯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些事,但只你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的文麽?」探春笑道:「谁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真是有的?」宝钗道:「朱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办了两天事,就利欲薰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看虚了呢!」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 - - 』」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大节目正事竟没经历。」李纨笑道:「叫人家来了,又不说正事,你们且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学问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谈正事。探春因又接著说道:「□们这园子,只□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起来,一年就有四百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们这样人家行的事;若派出两个一定的人来,既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一味任人作践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园子□的所有的老妈妈中,拣出几个本分老诚,能知园圃的,派他们收什料理。也不必要他们交纳租税,只问他们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麽。一则园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成年家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馀,以补不足,未为不可。」宝钗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画,听如此说,便点头笑道:「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道:「好主意!这麽行,太太必喜欢。省钱事小,园子有人打扫,专司其职,又许他们去卖钱,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再无不尽职的了。」平儿道:「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们在园子□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儿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 宝钗忙走过来,摸著他的脸笑道:「你张开嘴,我瞧瞧你的牙齿舌头是什麽做的?从早起来,到这会子,你说了这些话,一套一个样儿: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说你们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说一套话出来,你就有一套话回奉,总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个不可办的原故,这会子又是因姑娘住的园子,不好因省钱令人去监管。你们想想这话,要果真交给人弄钱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许掏,一个果子也不许动了,姑娘们分中,自然不敢讲究,天天和小姑娘们就吵不清。他这远愁近虑,不亢不卑,他们奶奶就不是和□们好,听他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的变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气,听他来了,忽然想他主子来:素日当家,使出来的好撒野的人!我见了他更生气了。谁知他来了,避猫鼠儿起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怜的。接著又说了那些话,不说他主子待我好,倒说『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素日的情意』,这一句话,不但没了气,我倒愧了,又伤起心来。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的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还有好处去待人?」口内说到这□,不免又流下泪来。 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泪来,都忙劝他:「趁今儿清净,大家商议两件兴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场。又提这没要紧的事做什麽!」平儿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竟说,谁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虽如此说,也须得回你奶奶一声。我们这□搜剔小利,已经不当,皆因你奶奶是个明白人,我□这样行;若是糊涂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似的。岂可不商议了再行呢?」平儿笑道:「既这麽著,我去告诉一声儿。」说著去了;半月方回来,笑道:「我说是白走了一趟。这样好事,奶奶岂有不依的!」 探春听了,便和李纨命人将园中所有的婆子的名单要来,大家参度,大概定了几个人。又将他们一起传来,李纨大概告诉了他们。众人听了,无不愿意。也有说:「那一片竹子单交给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吃得笋,一年还可交些钱粮。」这一个说:「那一片稻地交给我,一年这些玩意的大小雀鸟的粮食,不必动官中钱粮,我还可以交钱粮。」 探春□要说话,人回:「大夫来了,进园瞧史姑娘去。」众婆子只得去领大夫。平儿忙说:「单你们,有一百也不成个体统。难道没有两个管事的头脑带进大夫来?」回事的那人说:「有吴大娘和单大娘,他两个在西南角上聚锦门等著呢。」平儿听说,方罢了。 众婆子去後,探春问宝钗:「如何?」宝钗笑答道:「幸于始者怠于终,善其辞者嗜其利。」探春听了,点头称赞,便向册上指出几个人来与他三个人看。平儿忙去取笔砚来。他三人说道:「这一个老祝妈,是个妥当的,况他老头子和他儿子,代代都是管打扫竹子,如今竟把这所有的竹子交与他。这一个老田妈,本是种庄家的,稻香村一带,凡有菜蔬稻稗之类,虽是玩意儿,不必认真耕锄,也须得他再细细按时加些植养,岂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芜院和怡红院这两处大地方,竟没有出息之物!」李纨笑道:「蘅芜院更利害!如今香料□并大市大庙卖的各处香料香草儿,都不是这些东西?□起来,比别的利息更大!怡红院别说别的,单只说春夏两季玫瑰花,并那篱笆上的蔷薇、月季、宝相、金银花、藤花,这几色花草,乾了卖到茶叶□药□去,也值好些钱。」探春笑著点头儿,道:「只是弄香草的没有在行的人。」平儿忙笑道:「跟宝姑娘的莺儿他妈,就会弄这个的。上回他还采了些晒乾了,编成花篮葫芦给我玩的。姑娘倒忘了麽?」宝钗笑道:「我才赞你,你倒来捉弄我了。」三人都诧异问道:「这是为何?」宝钗道:「这断断使不得。你们这□多少得用的人,一个一个闲著没事办,这会子我又弄个人来,叫那起人连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人来:怡红院有个老叶妈,他就是茗烟的娘,那是个诚实老人家;他又和我们莺儿的妈极好。不如把这事交与叶妈,他有不知道的,不用□们说给他,就找莺儿的娘去商量了。那怕叶妈全不管,竟交与那一个,这是他们私情儿,有人说闲话,也就怨不到□们身上。如今此一行,你们办的又公道,于事又妥。」李纨平儿都道:「很是。」探春笑道:「虽如此,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呢。」平儿笑道:「不相干。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作乾娘,请吃饭吃酒,两家和厚,好的很呢。」探春听了,方罢了。又共同斟酌出几个人来,俱是他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笔圈出。 一时婆子们来回:「大夫已去。」将药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外边去取药,监派调服;一面探春与李纨明示诸人:某人管某处,「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馀者任凭你们采取去取利,年终□账。」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终□账,归钱时,自然归到账房,仍是上头又添一层管主,还在他们手心□,又剥一层皮。这如今我们兴出这件事来,派了你们,已是跨过他们的头去了,心□有气,只说不出来;你们年终去归账,他还不捉弄你们等什麽?再者,这一年间,管什麽的,主子有一全分,他们就得半分,这是每常的旧例,人所共知的。如今这园子是我的新创,竟别入他们手,每年归账,竟归到□头来才好。」宝钗笑道:「依我说,□头也不用归账,这个多了,那个少了,倒多事了。不如问他们谁领一分子的,就派他揽一宗事去。不过是园□的人动用。我替你们□出来了,有限的几宗事,不过是头油、脂粉、香、纸,每一位姑娘,几个丫头,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处笤帚、笸簸、掸子,并大小禽鸟、鹿、兔吃的粮食。不过这几样。都是他们包了去,不用账房去领钱。你□□,就省下多少来?」平儿笑道:「这几宗虽小,一年通共□起来,也省的四百多银子。」   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打租的房子也能多买几间,薄沙地也可以添几亩了。虽然还有富馀,但他们既辛苦了一年,也要他们剩些,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过,要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这麽一行,外头账房□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难了;他们□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花木,也可以每年滋生些;就是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那□搜寻不出几个钱来?凡有些馀利的,一概入了官,那时□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子□十几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几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道;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了这个之外,每人不论有馀无馀,只叫他拿出几吊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这些园中的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都在园中照应;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撑船,拉水床,一应粗重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粘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索性说破了:你们只顾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果子,多掏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呢。叫他们也沾带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的,他们就替你们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账房不受辖制,又不与凤姐儿去□账,一年不过多拿出几吊钱来,各个欢喜异常,都齐声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们揉搓著,还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无故得钱,更都喜欢起来,口内说:「你们辛苦收什,是该剩些兵钱粘补的;我们怎麽好『稳吃三注』呢?」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只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也知道,我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管,分明是叫姨妈操心。你奶奶又多病,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著些,何况是姨娘托我?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沽名钓誉的,那时酒醉赌博,再生出事来,我怎麽见姨娘?你们那时候後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昔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们,这一所大花园子,都是你们照管著,皆因看的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蹈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面。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或被那几个管家娘子知道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场,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著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面,他们如何得来作践呢!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的是大家齐心,把这园□周全得谨谨慎慎的,使那些有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画这进益。你们去细细想想这话。」众人都欢喜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刚说著,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说著便将礼单送上来。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缎蟒缎十二疋。上用各色宁□十二疋。上用宫□十二疋。上用缎十二疋。上用纱十二疋。上用各色□绫四十疋。」李纨也看过,便说道:「用上等封儿赏他。」因又命人去回了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贾母因说道:「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纪,穿带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远。请安问好毕,贾母便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等著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贾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说:「昨儿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所以先叫奴才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好。」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就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进京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了人家没有?」四人回道:「还没有呢。」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麽『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     贾母又问:「你们哥儿也跟著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著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念书了没有?」四人笑说:「今年十三岁。因长的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敢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们那哥儿叫什麽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笑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个『宝玉』!」李纨等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个小名儿之後,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像有一个似的,只是十来年没进京,都记不真了。」贾母笑道:「那就是我的孙子。因叫人来。」众媳妇丫环答应了一声,走进几步,贾母笑道:「园□把□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位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当我们的宝玉後赶著也进了京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也笑问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相仿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齐整,这也没有什麽怪处。」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儿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问:「怎麽见得?」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道了。若是我们那一位,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     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等忍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著。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麽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也为他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意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疼可爱:背地□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他一味只管没□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了。」四人听了,都笑道:「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还有趣,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麽还打他?』除不知他在家□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他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任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事;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 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罢。」王夫人亲捧过茶,方退出。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贾母喜的逄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都一般行景。众人都想著:天下的世宦大家,同名的也很多,祖母溺爱孙子也是常情,不是什麽罕事,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心性,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後至园中去看湘云病去,湘云因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了。闹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走到南京找那个去。」宝玉道:「那□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麽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麽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这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著,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也似必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闷,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不觉昏昏睡去,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那边来了几个女孩儿,都是丫环,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环笑道:「宝玉怎麽跑到这□来?」宝玉只当是说他.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环都笑道:「原来不是□们家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乾净,嘴儿倒也乖觉。」   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也竟还有个宝玉?」丫环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远方来的小子,也乱叫起来!仔细你的臭肉,不打烂了你的!」又一个丫头笑道:「□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子说了话,把□们薰臭了!」说著,一迳去了。 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竟这样的?莫不真也有我一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竟还有这麽一个院落?」忽上了台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著,那边有几个女儿做针线,也有嘻笑顽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环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麽?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做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子,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去了!」 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笑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的!」 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的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袭人在傍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自慌惚,因向门外指道:「□去不远。」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照的你的影儿。」   宝玉向前照了一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丫环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不可多有镜子,人小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做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安了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那□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先躺下瞧著影儿玩来著,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的;不然,如何叫起自己的名字来呢?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 一语未了,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不知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话说宝玉听说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边。见甄家的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的。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後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後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做针线,便上来问他:「昨日夜□咳嗽的可好些?」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急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著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著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说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坐著的,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紧的那起子混账行子们背地□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候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著你还恐远不及呢!」说著,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的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像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著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在那□刨土种竹,扫竹叶子,顿觉一时魂魄失守,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呆一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从王夫人屋□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头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做什麽?春天凡有残疾的人肯犯病,敢是他也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就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做什麽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麽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疑,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 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屋□。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麽呢?」雪雁道:「也歇中觉呢,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屋□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麽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绫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往这地方去,恐怕弄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穿。借我的,弄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麽好处到□们跟前,所以我说: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费多少事,误了你老人家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他这会子就去呀,还是等明日一早□去呢?」雪雁道:「这会子就去,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头。雪雁道:「只怕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雪雁道:「在沁芳亭後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了,忙放下针,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要问我,答应我就来。」说著,便出了潇湘馆,一迳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来哭,弄出病来还了得!」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这□,自己伤起心来了。」 紫鹃也便挨他坐著。宝玉笑道:「方□对面说话,你还走开,这会子怎麽又来挨我坐?」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儿两个正说话儿,赵姨娘一头走进来,我□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说了一句『燕窝』,就不说了,总没提起,我正想著问你。」宝玉道:「也没什麽要紧,不过我想著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不可间□,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要告诉他,竟没告诉完。如今我听见他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麽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二三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吃惯了,明年家去,那□有这闲钱吃这个?」   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爹姑母,无人照看,才接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撒谎了。」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家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伯叔,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香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给亲戚,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总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了。前日夜□姑娘和我说了,叫他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将你送他的也打点在那□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麽回答,等了半天,见他总不作声,□要见问,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这□。」紫鹃笑道:「他这□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天,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著,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张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身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著;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样,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要差人去请李嬷嬷来。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天: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摸,嘴□人中上著力掏了两下,掏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著放声大哭起来。急的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麽先哭起来?」李嬷嬷□床倒枕的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袭人因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也哭起来。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麽,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麽?你瞧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著,便坐在椅上。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著了忙,因问:「怎麽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麽,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掏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那□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黛玉一听此言,李嬷嬷乃久经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所服之药,一口呛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的,哑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麽,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麽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麽?」紫鹃忙道:「并没敢说什麽,不过说了几句顽话儿。」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哎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住紫鹃命他赔罪。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麽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聪明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麽?」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得这麽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麽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著,人回:「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仍想著,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再没人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後别叫林之孝家的人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儿,孩子们!你们听了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了,又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隔子上陈的一支双金西洋自行船,便指著乱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呢!」贾母忙命人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著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入□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傍。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来请了贾母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太医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化痰者,有怒恼中痰□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别的似轻。」贾母道:「你说怕不怕,谁同你背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这麽著,请到外面坐,开了方儿。治好了,我另外预备谢礼,叫他亲自送去磕头;要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并未听见贾母後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 一时按方煎了药,服下去,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著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黛玉不时遣云雁来探消息。这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几次信。李嬷嬷带领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   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的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意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著实後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和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位呆爷,『听见风就是雨』,往後怎麽好!」暂且按下。 且说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给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麽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顽罢咧,你就认起真了。」宝玉道:「你说的有情有理,如何是顽话呢?」紫鹃笑道:「那些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了人了;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必不叫他去。」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你不依?只怕是嘴□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还有谁了!」 宝玉听了,又惊问道:「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麽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顽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捞什子,你都没劝过吗?我疯疯颠颠的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後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再化成一股烟,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道:「你不用著急。这原是我心□著急,故来试你。」 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著什麽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夥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偏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我若不去,辜负了他素日情肠;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後再别愁了!我告诉你一句打趸儿的话:活著,□们一处活著;不活著,□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来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夜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盖□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傍边,睡著好照,明儿出门带著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後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了些病,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後,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麽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又没个父母兄弟,谁是知疼著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後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就丢在脖子後头了。甚至于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著呢!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像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没听见俗语说的『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可疯了!怎麽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什麽好处!」说著,竟自己睡了。 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哭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也只得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戏,请贾母与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得去。至晚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 次日,薛姨妈又命薛蝌陪诸夥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了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笑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慢的回。」 因贾母去瞧凤姐儿,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姨妈有一件事求老祖宗,只是自己不好启齿。」贾母忙问:「何事?」凤姐儿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麽不好启齿的,这是极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说,没有不依的。」因回房来,即刻命人来叫了邢夫人过来,便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   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此来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最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总抬了整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还得一位主亲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著,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   贾母吩咐道:「□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没有两亲家『争礼』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自嘱咐,只得应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容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子,一个小姑子,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孩儿,正好亲近些呢。」邢夫人方罢。 薛蝌岫烟二人,前次途中,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和宝钗姊妹共处闲话;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 宝钗自那日见他起,想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的父母偏是酒糟透了的人,于女儿分上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老实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和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叫邢夫人知道,也恐怕人多心闲话之故。如今却是意外之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有时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後,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麽倒全换了夹的了?」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著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麽,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著些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麽,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不尖的?我虽在那□屋□,却不敢很使唤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些钱出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彀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後年才进来。若是在这□,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的事,离了这□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岫烟又问:「姐姐此时那□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到我那□,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闪著了还了得!但不知当在那□了?」岫烟道:「叫作什麽□舒,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夥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答言,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两个,一瞧也都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著姨妈和大舅母说起,怎麽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那□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著海呢,若有姻缘的,也终久有机会作成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是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著他母亲怀□,笑说:「□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瞧!这麽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著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姐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著了正经事,就有话和他商量;没有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形容我的眼!」宝钗笑道:「妈妈,你瞧他这轻狂样儿,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的,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著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你不知道我心□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和你姐姐说,心□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这□人多嘴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做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著老太太疼你,我们也『□上水』去了。」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麽说,我明白就认姨妈做娘。若是弃嫌,就是假意疼我。」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麽认不得?」宝钗笑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麽反将邢妹妹先说给我兄弟了?是什麽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不是这样。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说你认不得娘的,细想去!」说著,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   黛玉听了,便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便也搂他笑道:「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是和你顽呢。」宝钗笑道:「真个明儿妈和老太太说,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拢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姑娘我还怕你哥哥糟塌了他,所以给你兄弟,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事。前儿我说定了邢姑娘,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来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著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给他,岂不四角俱全?」   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後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著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为什麽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麽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麽不和老太太说去?」薛姨妈呵呵笑道:「你这孩子急什麽!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子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著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麽相干!」後来见了这样,也笑道:「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二人及婆子丫环都笑起来。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拿著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什麽账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好东西!这个乖可不是白教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正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著摺了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得的?」湘云道:「什麽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姑娘,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笑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知道这个?那□去看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是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姑娘们见了,也都成了呆子走呢。」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就如宝玉,他倒是外头常出去的,只怕他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当□也有这个麽?」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鸦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拣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账的。香菱拿著哄他们玩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 一时人来回:「那府□大奶奶过来了,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这□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拣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给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麽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麽又给你送去。」 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便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听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也感叹起来。湘云听了,却动了气,说:「等我问著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如何?」说著,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抱不平儿;你又充什麽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们院□一处住去,岂不是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著,人报:「二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说,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回方散。   谁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许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许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後方回。在偏殿二十一日後,方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这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要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协理荣宁两处事体。 因又托了薛姨妈在园内照管他姊妹丫□等,薛姨妈只得也挪进园来。此时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虽去。然亦时常来往,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嘈聒,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怜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挪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黛玉感戴不尽,以後便亦如宝钗之称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 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丫□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亦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下,也只剩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   当下宁荣二处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跟随著入朝的,或有朝外照理下处事务的,又有先□踏下处的,也都各有差使: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和权暂执事者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家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 又见各官宦家,凡有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唱,尽可留著使唤,只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罢。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这例的。□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大了配了□们家的小□们了。」尤氏道:「如今我们也去问他十二个,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他父母来亲自领回去,赏他们几两银子盘费,方妥;倘若不叫上他父母来,只怕有混账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 尤氏等遣人告诉了凤姐儿,一面说与总理房中,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记册收明,派人上夜。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倒有一多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他只以卖我们姊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说父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无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止四五人。   王夫人听了,只得留下。将去者四五人皆令其乾娘领回家去,单等他父母来领;将不愿去者,分散在园中使唤。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给了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了黛玉,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老外艾官指给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茹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倦鸟出笼,每日园中戏游。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指,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应时之技,便学起针指纺绩女工诸务。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後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早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方出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是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诸事不消细述。 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环婆子,皆有闲空,都在园内游玩,便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并散在园内听使,更觉园内人多了几十个。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因此众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争;如今散了学,大家趁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欺侵。 可巧这日乃是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人各办祭礼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饭後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饭碗就睡,存在心□可不好。」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枝杖,□著鞋,走出院来。因近日将园中分与众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邬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间又有驾娘们行著船夹泥的,种藕的。湘云、香菱、宝琴与些丫环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行来。湘云见了他来,忙笑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众人都笑起来。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著取笑儿!」湘云笑道:「病也比人家另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说著,宝玉便也坐下,看著众人忙乱了一回。湘云因说道:「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坐坐去罢。」 宝玉也正要去瞧黛玉,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後,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我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孩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觉伤心,只管对杏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定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来与杏花一会否?」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一大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麽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手内还□著火,守著些纸钱灰作悲。宝玉忙问道:「你给谁烧纸?快别在这□烧!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名姓儿,外头去叫小□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   藕官见了宝玉,只不做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个婆子恶狠狠的走来拉藕官,口内说:「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子气,怕受辱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著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麽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道:「并没烧纸,原是林姑娘叫他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又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替遮掩,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著口说道:「你很看真是纸钱了麽?我烧的是林姑□写坏了的字纸。」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出不曾化尽的遗纸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只和你厅上讲去。」说著,拉了袖子,拽著要走。宝玉忙把藕官,又用拄拐隔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了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烧,我的病就好的快了,所以我请了白钱,巴巴的烦他来替我烧了。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又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见他们去,就照依我这话说!」 藕官听了,越发得了主意,反拉著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若回老太太,我这人岂不完了?」宝玉道:「你不许再回,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原叫我带他。只好说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宝玉点头应允,那婆子自去了。 这□宝玉细问藕官:「为谁烧纸?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知他是自已一流人物,况再难隐瞒,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的芳官合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见,这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更许再对一人言讲。」又笑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怏而去。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到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大好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惦记著要问芳官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著。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乾娘去洗头,他乾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样,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月的月钱都是你□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水!」他乾娘羞愧变成怒,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麽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小崽子,也挑么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吵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你们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不说了!」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麽?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过反叛来的!」袭人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又向袭人说:「他到底一月多少钱?以後不如你收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袭人道:「我要照管他,那□照看不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讨人家骂去。」说著,便起身走到那屋□,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罢,别吵了。」 他乾娘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只说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下,芳官越发哭了。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作什麽?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乾娘说道:「你这麽大年纪,太不懂事!你不给他好好的洗,我们□给他东西。你自己不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还在学□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 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辩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唬他几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问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谁在主子屋□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骂;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著我们学什麽?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妈来吵,你如今也跟著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再老太太又不得□,所以我也没有去回。等两日□们痛回一回,大家把这威风煞一煞儿□好呢!况且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兔叫的!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子□就没了人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也不要你这乾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宝玉恨的用拄杖敲著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都是铁石心肠是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管,反倒挫磨他们。天长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麽『如何是好』?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 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著海裳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花夹裤,敝著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披在脑後,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弄成□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扮了,还是这麽著?」晴雯因走过去拉著,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的乾松松的,挽了一个慵□髻;命他穿了衣服,过这边来。 接著内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们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听,几下钟了?」晴雯道:「那劳什子又不知怎麽了,又得去收拾!」说著,便□表来瞧了一瞧,说:「再略等半锺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提起淘气来,芳官也该打两下,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 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盒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汤!」袭人笑道:「菩萨!能几日没见荤腥?馋的这个样儿!」一面端起来,轻轻用口吹著,因见芳官在侧,便递给芳官笑道:「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呆顽呆睡。嘴儿轻著些,别吃上吐□星子。」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他乾娘也端饭在门外伺候,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看打了碗,等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 晴雯忙喊道:「快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麽空儿跑到里隔儿来了?」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眼的!他不知道,你们也该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不出去,说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气又恨,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你□□,好了没有?」芳官只当是玩话,只是笑著看袭人等。袭人道:「你就□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说著便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了一口,说:「好了。」递给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众人便收出去。小丫头捧沐盆,漱盥毕,袭人等出去吃饭。宝玉便使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头疼,说不吃饭了。袭人道:「既不吃,就在屋里作伴儿。把粥留著,你饿了再吃。」说著都去了。   宝玉便将方才见藕官,如何谎言护庇,如何「藕官叫我问你」,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藕官也是胡闹。」宝玉忙问:「何故?」芳官笑道:「他祭的就是死了的药官,」宝玉道:「他们两个也算朋友,也是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又是什麽朋友?那都是傻想头:他是小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他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著那麽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像真的一样儿。後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後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也是那样,就问他:『为什麽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开不提便是有情分了。』你说他是傻不是呢?」 宝玉听了这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拉著芳官嘱咐道:既如此说,我有一句话嘱咐,须得你告诉他:以後断不可烧纸,以後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诚虔,就能感应了。我那案上也只设著一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便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于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以後快叫他不可再烧纸了!」芳官听了,便答应著;一时吃过粥。有人回:「老太太、太太回来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叱燕  绛芸轩□召将飞符 话说宝玉闻得贾母等回来,随多添了一件衣服,拄了杖边前来,都见过了。因每日辛苦,都要早些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五更,又往朝中去。 离送灵日不远,鸳鸯、琥珀、翡翠、玻璃四人,都忙著打点贾母之物;玉钏、彩云、彩霞等皆打点王夫人之物;掌面查点与跟随的管事媳妇们。跟随的一共大小六个丫环,十个老婆媳妇子,男人一□。连日收拾驮轿器械。鸳鸯和玉钏儿皆不随去,只看屋子。一面先几日预发帐幔□陈之物,先有四五个媳妇并几个男人领了出来,坐了几辆车□过去,先至下处,□陈安插等候。 临时,贾母带著贾蓉媳妇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後,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领众家人围护;又有几辆大车,与婆子丫环等坐,并些随换的衣包等件。是日薛姨妈尤氏率诸人送至大门外方回。贾琏恐路上不便,一面打发了他父母起身,赶上了贾母王夫人的驮轿,自己也随後带领家丁押後跟来。 荣府内,赖大添派人丁上夜,将两处厅院都关了,一应出入人等皆走西边小角门;日落时,便命关了仪门,不放人出入;园中前後东西角门亦皆关锁,只留王夫人大房之後常系他们姊妹出入之门,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这两门因在内,院不必关锁;□面鸳鸯和玉钏儿也将上房关了,自领丫环婆子下房去安歇;每日林之孝家的带领十来婆子上夜,穿堂内又添了许多小□打更:已安插得十分妥当。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及启户视之,见苑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于是唤起湘云等人来。一面梳洗,湘云因说两腮作□,恐又犯了桃花癣,因问宝钗要些蔷薇硝擦。宝钗道:「前儿剩的都给了琴妹妹了。颦儿配了许多,我正要和他要些,因今年竟没发□,就忘了。」因命莺儿去取些来。莺儿应了□去时,蕊官便说:「我和你去,顺便瞧瞧藕官。」说著一径同莺儿出了蘅芜苑。 二人你言言我语,一面行走,一面说笑,不觉到了柳叶渚。顺著柳堤走来,因见叶才□点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这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麽东西?」莺儿道:「什麽编不得?玩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著这叶子编一个花篮,采了各色花儿放在□头,才是好玩呢!」说著,且不去取硝,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著,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的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喜得蕊官笑说;「好姐姐,给了我罢!」莺儿道:「这一个□们送林姑娘,回来□们再多采些,编几个大家玩。」说著,来至潇湘馆中。 黛玉也正晨□,见了这篮子,便笑说:「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莺儿笑说:「我编了,送姑娘玩的。」黛玉接了,笑道:「怪道人人赞你的手巧,这玩意儿却也别致。」一面瞧了,一面便命紫鹃挂在那□。莺儿又问候了薛姨妈,方和黛玉要硝。黛玉忙命紫鹃包了一包,递给莺儿。黛玉又说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说给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他过来。我梳了头,同妈都往那□去吃饭,大家热闹些。」 莺儿答应了出来,便到紫鹃房中找蕊官。只见与藕官二人正说的高兴,不能相舍,莺儿便笑说:「姑娘也去呢,藕官先同我们去等著,岂不好吗?」紫鹃听见如此说,便也说道:「这话倒很是。他这□淘气的可厌。」一面说,一面便将黛玉的匙箸用了一块洋巾包了,交给藕官道:「你先带了这个去,也□当一差了。」 藕官接了,笑嘻嘻的同他二人出来,一迳顺著柳堤走来。莺儿便又采些柳条,索性坐在山石上编起来;又命蕊官先送了硝去再来。他二人只顾看著他编,那□舍得去?莺儿只管催说:「你们不去,我就不编了。」藕官便说:「我同你去了,再快回来。」二人方去了。 这□莺儿正编著,只见何妈的女儿春燕走来,笑问:「姐姐编什麽呢?」正说著,蕊官藕官也到了,春燕便问藕官道:「前儿你到底烧了什麽纸?被我姨妈看见了,要告你没告成,倒被宝玉赖了他好些不是,气的他一五一十告诉我妈。你们在外头二三年了,积了些什麽仇恨,如今还不解开?」藕官冷笑道:「有什麽仇恨?他们不知足,反怨我们!在外头这两年,不知赚了我们多少东西。你说说,可有的没的?」 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著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宝珠,出了嫁不知怎麽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的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颗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麽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姐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先是老姐儿两个在家抱怨没个差使进益,幸亏有了这园子,把我挑进来,可巧把我分到怡红院;家□省了我一个人的费用不□外,每月还有四五百钱的馀剩:这也还说不彀。後来老姐妹两个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管他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这几年著实宽裕了。如今挪进来,也□撂开手了,还只无厌。你说可笑不可笑?接著我妈和芳官又吵了一场,又要给宝玉吹汤,讨个没趣儿。幸亏园子□人多,没人记得清楚谁是谁的亲故;要有人记得,我们一家子,叫人看著什麽意思呢!你这会子又跑了来弄这个:这一带地方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著,他一得了这地方,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每逼著我们来照看,生怕有人糟塌,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使;如今我们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的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乱动,你还掏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枝子,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 莺儿道:「别人乱掏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後,各房□每日皆有分例的,不用□;单□花草玩意儿,谁管什麽,每日谁就把各房□姑娘丫头带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去,另有插瓶的。惟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麽再和你们要。』究竟总没要过一次。我今儿便掏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一言未了,他姑妈果然拄了拐□走来,莺儿春燕等忙让坐。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采了许多鲜花,心□便不受用;看著莺儿编弄,又不好说什麽,便说春燕道:「我叫你来照看照看,你就贪玩不去了,倘或叫起你来,你又说我使你了。□我作隐身草儿,你来乐!」春燕道:「你老人家又使我,又怕,这会子反说我,难道把我劈八瓣子不成?」莺儿笑道:「姑妈,你别信小燕儿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笑道:「你可少玩儿!你只顾玩,他老人家就认真的。」 那婆子本是愚夯之辈,兼之年迈昏□,惟利是命,一概情面不管;正心疼肝断,无计可施,听莺儿如此说,便以老卖老,拿起拄杖来向春燕身上击上几下,骂道:「小蹄子!我说你,你还和我强嘴儿呢!你妈恨的牙□,要撕你的肉吃呢!你还和我梆子似的!」打得春燕又愧又急,因哭道:「莺儿姐姐的玩话,你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麽恨我?又没烧糊了洗脸水,有什麽不是?」 莺儿本是玩话,忽见婆子认真动了气,忙上前拉住,笑道:「我□是玩话,你老人家打他,这不是臊我了吗?」那婆子道:「姑娘,你别管我们的事,难道为姑娘在这□,不许我们管孩子不成?」莺儿听这般蠢话,便堵气红了脸,撒了手,冷笑道:「你要管,那一刻管不得?偏我说了一句玩话,就管他了?我看你管去!」说著便坐下,仍编柳篮子。 偏又有春燕的娘出来找他,喊道:「你不来舀水,在那□做什麽?」那婆子便接声儿道:「你来瞧瞧!你女孩儿连我也不伏了,在这□排暄我呢!」那婆子一面走过来,说:「姑奶奶又怎麽了?我们丫头眼□没娘罢了,连姑妈也没了不成?」莺儿见他娘来了,只得又说原故。他姑妈那里容人说话?便将石头上的花柳与他娘瞧,道:「你瞧瞧你女孩儿!这麽大孩子,顽的他领著人糟塌我,我怎麽说人?」他娘也正为芳官之气未平,又恨春燕不随他的心,便走上来打了个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台盘,你也跟著那起轻薄浪小妇学!怎麽就管不得你们了?乾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既是你们这起蹄子到得去的地方我到不去,你就死在那里伺候,又跑出来浪汉子!」一面又抓起那柳条子来,直送到他脸上,问道:「这做什麽?这编的是你娘的什麽?」莺儿忙道:「那是我编的,你别『指桑骂槐』的!」 那婆子深忌袭人晴雯一干人,早知道凡房中大些的丫环,都比他们有些体统权势,凡见了这一干人,心中又畏又让,未免又气又恨,亦且迁怒于众;复又看见了藕官,又是他姐姐的冤家:四处凑成一股怨气。   那春燕啼哭著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来,又要受晴雯等的气,不免赶著来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要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招的莺儿等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这□把个婆子心疼的只念佛,又骂:「促狭小蹄子!糟塌了花儿,雷也是要劈的!」自己且捏花与各房送去。 却说春燕一直跑入院中,顶头遇见袭人往黛玉处问安去,春燕便一把抱住袭人说:「姑娘救我,我妈又打我呢!」袭人见他妈来了,不免生气,便说道:「三日两头儿,打了乾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孩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这婆子来了几日,见袭人不言不语,是好性儿的,便说:「姑娘,你不知道,别管我们的闲事,都是你们纵的,还管什麽?」说著,便又赶著打。袭人气的转身进来,见麝月正在海棠下晾手巾,听得如此喊闹,便说:「姊姊别管,看他怎样!」一面使眼色给春燕。春燕会意,直奔了宝玉去。众人都笑说:「这可是从来都没有的事,今儿都闹出来了!」麝月向那婆子道:「你在略煞一煞气儿,难道这些人的脸面,和你讨一个情还讨不下来不成?」 那婆子见他女儿奔到宝玉身边去,又见宝玉拉了春燕的手,说:「你别怕,有我呢!」春燕一行哭,一行将方□莺儿等事都说出来。宝玉越发急起来,说:「你只在这儿闹倒罢了,怎麽连亲戚且也都得罪起来!」麝月又向婆子及众人道:「怨不的这嫂子说我们管不著他们的事,我们原无知,错管了。如今请出一个管得著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便回头命小丫头子:「去把平儿给我叫出来,平儿不得□,就把林大娘叫出来。」 那小丫头子应了便走。众媳妇上来笑说:「嫂子快求姑娘们叫回那孩子来罢。平姑娘来了,可就不好了!」那婆子说道:「凭他是那个姑娘来了,也要评个理。没有见个娘管女儿,大家管著娘的!」众人笑道:「你当是那个平姑娘?是二奶奶屋□的平姑娘啊!他有情麽,你说两句:他一翻脸,嫂子,你『吃不了兜著走』!」 说著,只见那小丫头子回来说:「平姑娘正有事呢,问我做什麽,我告诉了他。他说,先撵出他去,告诉林大娘,在角门子上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那婆子听见如此说了,吓得泪流满面,央告袭人等说:「好容易我进来了,况且我是寡妇,家□没人;正好一心无□的在□头伏侍姑娘们。我这一出去,不知苦到什麽田地!」袭人见他如此说,又心软了,便说:「你既要在这□,又不守规矩,又不听说,又乱打人,那□弄你这个不晓事的人来!天天斗口,也叫人笑话。」晴雯道:「理他呢!打发他去了正经。那□那麽工夫和他对嘴对舌的?」那婆子又央众人道:「我虽错了,姑娘们吩咐了,以後改过。姑娘们那□不是行好积德?」一面又央告春燕:「原是为打你起的,饶没打成你,我如今反受了罪。好孩子!你好歹替我求求罢!」宝玉见如此可怜,便命留下:「不许再闹!再闹,一定打了撵出去。」 那婆子一一谢过下去。只见平儿走来,问系何事,袭人等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了。」平儿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得将就的就省些事罢。但只听见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是。」袭人笑道:「我只说我们这里反了,原来还有几处!」平儿笑道:「这□什麽事!这三四日的工夫,一共大小出来了八九件呢,比这□的还大!可气可笑!」袭人等听了诧异。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蔷薇硝 玖瑰露引出茯苓霜 话说袭人因问平儿:「何事这等忙乱?」平儿笑道:「都是世人想不到的,说起来也好笑。等几日告诉你,如今没头绪呢,且也不得闲儿。」一语未了,只见李纨的丫环来了,说:「平姐姐可在这里,奶奶等你,你怎麽不去了?」平儿忙转身出来,口内笑说:「来了,来了!」袭人等笑道:「他们奶奶病了,他又成了『香饽饽』了,都抢不到手。」平儿去了不提。 这里宝玉便叫春燕:「你跟了你妈去,到宝姑娘房里,给莺儿几句好话安伏安伏,也不可白得罪了他。」春燕答应了,和他妈出去。宝玉又隔窗说道:「不可当著宝姑娘说,仔细反叫莺儿受了教导。」 娘儿两个应了出来,一面走著,一面说闲话儿。春燕因向他娘道:「我素日劝你老人家,再不信。何苦闹出没趣来□罢!」他娘笑道:「小蹄子,你走罢!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如今知道了,你又该来支问著我了!」春燕笑道:「妈,若好生安分守己,在这房里常久了,自有许多的好处。我且告诉你句话;宝玉常说:这屋里的人,无论家里外头的,一应我们这些人,他都要回太太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呢!你只说这一件,可好不好?」他娘听说,喜的忙问:「这话果真?」春燕道:「谁可撒谎做什麽?」他妈听了,便念佛不绝。 当下来至蘅芜苑中,正值宝钗、黛玉、薛姨妈等吃饭。莺儿自去泡茶。春燕便同他妈一迳到莺儿前,陪笑说:「方才言语冒撞了,姑娘莫嗔莫怪,特来赔罪。」莺儿也笑了,忙让坐,又倒茶;他娘儿两个说有事,便作辞回来。忽见蕊官赶出来,叫:「妈妈、姐姐,略站一站。」便走上来,递了一个纸包给他们,说是蔷薇硝,带与芳官去擦脸。春燕笑道:「你们也太小气了,还怕那里没这个给他?巴巴的又弄一包给他去。」蕊官道:「他是他的,我送的是我的,好姐姐千万带回去罢!」 春燕只得接了。娘儿两个回来,正值贾环贾琮二人来问候宝玉,也才进去。春燕便向他娘说:「只我进去罢,你老人家不用去。」他娘听了,自此百依百随的,不敢倔强了。 春燕进来,宝玉知道回复了,便先点头。春燕知意,也不再说一语,略站了一站,便转身出来,使眼色给芳官。芳官出来,春燕方悄悄的说给他蕊官之事,并与了他硝。宝玉与琮环并无可谈之语,因笑问芳官:「手里是什麽?」芳官便忙递给宝玉瞧,又说:「是擦春癣的蔷薇硝。」宝玉笑道:「难为他想的到。」 贾环听了,便伸著头瞧了一瞧,又闻得一股清香,便弯腰向靴□内掏出一张纸来,托著笑道:「好哥哥,给我一半儿!」宝玉只得要给他。芳官心中因是蕊官之赠,不肯给别人,连忙拦住,笑说:「别动这个,我另拿些来。」宝玉会意,忙笑道:「且包上□去。」 芳官接了这个,自去收好,便从奁中去寻自己常使的。启盒看时,盒内已空,心中疑惑:「早起还剩了些,如何就没了?」因问人时,都说不知。麝月便说:「这会子且忙著问这个!不过是这屋里人一时短了使了,你不管拿些什麽给他们,那里看的出来?快打发他们去了,□们好吃饭。」芳官听说,便将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来。贾环见了,喜的就伸手来接,芳官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原来贾政不在家,且王夫人等又不在家,贾环连日也便装病逃学。如今得了硝,兴兴头头来找彩云,正值彩云和赵姨娘闲谈,贾环嘻嘻的向彩云道:「我也得了一包好的,送你擦脸。你常说蔷薇硝擦癣比外头买的银硝强,你看看,是这个不是?」彩云打开一看,「嗤」的一笑,说道:「你是和谁要来的?」贾环便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彩云笑道:「这是他们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是茉莉粉。」贾环看了一看,果见比先的带些红色,闻闻也是喷香,因笑道:「这是好的,硝粉一样,留著擦罢,横竖比外头买的高就好。」 彩云只得收了。赵姨娘便说:「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麽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著这会子,撞丧的撞丧去了,挺床的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是报仇。莫不成两个月之後,还找出这个渣儿来问你?你也有话说。宝玉是哥哥,不敢冲撞他罢了,难道他屋里的猫儿狗儿也不敢去问问?」贾环听了,便低了头。彩云忙说:「这又何苦来!不管怎样,忍耐些罢了。」赵姨娘道:「你也别管,横竖与你无干。趁著抓住了理,骂给那些浪淫妇们一顿,也是好的。」又指贾环道:「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丫头的气。平日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著眼,撒摔我;这会子被那起毛葸子耍弄,倒就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什麽本事,我也替你恨!」 贾环听了,不免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手说道:「你这麽会说,你又不敢去。支使我去闹,他们倘或往学里告去,我捱了打,你敢自不疼!遭遭调唆我去,闹出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这会子又调唆我和毛丫头们去闹,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一句话戳了他娘的心,便喊说:「我肠子爬出来的,我再怕了,这屋里越发有活头儿了!」一面说,一面拿了那包儿,便飞也似的往园中去了。彩云死劝不住,只得躲入别房。贾环便也躲出仪门,自去玩耍。 赵姨娘宜进园子,正是一头火,顶头遇见藕官的乾娘夏婆子走来,见赵姨娘气的眼红面青的走来,因问:「赵姨奶奶,那里去?」那赵姨娘拍著手道:「你瞧瞧,这屋里连三日两日进来唱戏的小粉头们都三般两样,掂人的分量,放小菜儿了!要是别的人我还不恼,要叫这些小娼妇捉弄了,还成了什麽?」夏婆子听了,正中己怀,忙问:「因什麽事?」赵姨娘遂将以粉作硝,轻侮贾环之事说了。夏婆子道:「我的奶奶,你今儿才知道?这□什麽事!连昨儿这个地方,他们私自烧纸钱,宝玉还拦到头里。人家还没□进什麽儿来,就说使不得,不乾不净的东西忌讳,这烧纸倒不忌讳?你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自己掌不起!但凡掌的起来,谁还不怕你老人家?如今我想:趁这几个小粉头儿都不是正经货,就得罪他们,也有限的。快把两件事抓著理,扎个筏子,我帮著你作证见。你老把威风也抖一抖,以後也好争别的。便是奶奶姑娘们,也不好为那起小粉头子说你老人家的不是。」赵姨娘听了这话,越发有理,便说:「烧纸钱的事我不知道,你细细告诉我。」夏婆子便将前事一一说了。又说:「你只管说去,倘或闹起来,还有我们帮著你呢。」赵姨娘听了,越发得了意,伏著胆子,便一迳到了怡红院中。 可巧宝玉往黛玉那里去了,芳官正和袭人等吃饭,见赵姨娘来了,忙都起身笑让:「姨奶奶吃饭,有什麽事这等忙?」赵姨娘也不答话,走上来,便将粉照芳官脸上撒来,手指著芳官骂道:「小娼妇养的!你是我们家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的奴才也比你高贵些!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芳官那里禁得住这话,一行哭,一行便说:「没了硝,我才把这个给他的;要说没了,又恐不信。难道这不是好的?我就学戏,也没在外头唱去。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麽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著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罢咧!这是何苦来呢!」袭人忙拉他说:「休胡说!」赵姨娘气的发怔,便上来打了两个耳刮子,袭人等忙上来拉劝,说:「姨奶奶别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等我们说他。」 芳官挨了两下打,那里肯依,便打滚撒泼的哭闹起来;口内便说:「你打得起我麽?你照照你那模样儿再动手!我叫你打了去,也不用活著了!」撞在他怀内叫他打。众人一面劝,一面拉。晴雯悄拉袭人说:「别管他们,让他们闹去,看怎麽开交。如今乱为王了,什麽你也来打,我也来打,都这样起来,还了得呢!」 外头跟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中各个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 当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处玩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宝琴的豆官,两个闻了此信,忙找著他两个说:「芳官被人欺负,□们也没趣儿,须得大家破著大闹一场,方争的过气来。」四人终是小孩子心性,只顾他们情分上义愤,便不顾别的,一齐跑来入怡红院中,豆官先就照著赵姨娘撞了一头,几乎不曾将赵姨娘撞了一跤。那三个也便拥上来,放声大哭,手撕头撞,把个赵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袭人拉起这个,又跑了那个,口内只说:「你们要死啊!有委屈只管好说,这样没道理,还了得了!」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藕官蕊官两个一边一个,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後头顶住,四人只说:「你打死我们四个□□!」芳官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哭的死过去。 正没开交,谁知晴雯早遣春燕回了探春,当下尤氏、李纨、探春三人带著平儿与众媳妇走来,忙忙将四个喝住。问起原故来,赵姨娘气的瞪著眼,粗了筋,一五一十,说个不清。尤李二个不答言,只喝禁他四人。探春便叹气说道:「这是什麽大事!姨娘太肯动气了。我正有一句话,要请姨娘商议,怪道丫头们说不知在那里,原来在这里生气呢!姨娘快同我来。」尤氏李纨都笑说:「姨娘请到厅上来,□们商议。」  赵姨娘无法,只得同他三人出来,口内犹说长说短。探春便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玩意儿,喜欢呢,和他说说笑笑;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该叫了管家媳妇们,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账人调唆,惹人笑话自己呆,白给人家做活。心里有十二分的气,也忍耐这几天,等太太回来,自然料理。」一夕话说的赵姨娘闭口,只得回房去了。 这里探春气的和尤氏李纨说:「这麽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麽意思,也值得吵一吵,并王留体统!耳朵又软,心理又没有计□,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调唆的,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越想越气,因命人:「查是谁调唆的!」媳妇们只得答应著出来,相视而笑,都说是:「大海里那里捞针去?」只得将赵姨娘的人井园中人唤来盘诘,都说:「不知道。」众人也无法,只得回探春:「一时难查,慢慢的访。凡有口舌不妥的,一总来回了责罚。」 探春气渐渐平服,方罢。可巧艾官便悄悄的回探春说:「都是夏妈素日和芳官不对,每每的造出些事来。前儿赖藕官烧纸,幸亏是宝二爷自己应了,他□没话。今日我给姑娘送绢子去,看见他和姨奶奶在一处说了半天,嘁嘁喳喳的,见了我,才走开了。」探春听了,虽知情弊,亦料定他们皆一党,本都淘气毕常,便只答应,也不肯据此为实。 谁知夏婆的外孙女儿小蝉儿,便是探春处当差的,时常给房中丫头们买东西,众女孩儿都待他好。这日饭後,探春正上厅理事,翠墨在家看屋子,因命小蝉出去叫小么儿买糕去。小蝉便笑说:「我才扫了个大院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别的人去罢。」翠墨笑说:「我又叫谁去?你趁早儿去,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到後门顺路告诉你老娘,防著些儿。」说著,便将艾官告他老娘话告诉了他。小蝉听说,忙接了钱,道:「这个小蹄子也要捉弄人,等我告诉去。」说著,便起身出来。至後门边,只见厨房内此刻手闲之时,都坐在台阶上说闲话呢,他娘亦在其内。小蝉便命一个婆子出去买糕,他且一行骂,一行说,将方才的话告诉了夏婆子。夏婆子听了,又气又怕,便欲去找艾官问他;又要往探春前去诉冤。小蝉忙拦住说:「你老人家去怎麽说呢?这话怎麽知道的?可又叨登不好了,说给你老人家防著就是了,那里忙到这一时儿?」 正说著,忽见芳官走来,扒开院门,笑向厨房中柳家媳妇说道:「柳嫂子,宝二爷说了,晚饭的素菜,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只别搁上香油弄腻了。」柳家的笑道:「知道,今儿怎麽发你来告诉这麽句要紧的话?你不嫌脏,进来逛逛。」 芳官才进来,忽有一个婆子,手里托著一碟子糕来。芳官便戏说:「谁买的热糕?我先□一块儿。」小蝉一手接了,道:「这是人家买的,你们还希罕这个。」柳家的见了,忙笑道:「芳姑娘,你爱吃这个,我这里有才买下给你姐姐吃的,他没有吃,还收在那里,乾乾净净没动的。」说著,便□了一碟出来,递给芳官,又说:「你等我替你炖口好茶来。」一面进去现通开火炖茶。芳官便□著那糕,举到小蝉脸上,说:「谁希罕吃你那糕!这个不是糕不成?我不过说著玩罢了,你给我磕头,我还不吃呢!」说著,便把手内的糕掰了一块,掷著逗雀儿玩,口内笑道:「柳嫂子,你别心疼,我回来买二斤给你。」小蝉气的怔怔的瞅著说道:「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麽不打这作业的人!」众人都说道:「姑娘们罢哟!天天见了就咕唧。」有几个伶透的,见他们拌起嘴来了,又怕生事,都拿起脚来各自走开了。当下小蝉也不敢十分说话,一面咕唧著去了。 这里柳家的见人散了,忙出来和芳官说:「前儿那话说了没有?」芳官道:「说了,等一二日,再提这事。偏那赵不死的又和我闹一场。前儿那玫瑰露,姐姐吃了没有?他到底可好些?」柳家的说:「可不都吃了,他爱的什麽似的,又不好合你再要。」芳官道:「不值什麽,等我再要些来给他就是了。」 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孩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四人相类。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作五儿。只是素有弱疾,故没得差使。近因柳家的见宝玉房中的丫环,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故如今要送到那里去应名儿。正无头路,可巧这柳家的是梨香院的差使,他最小意殷勤,伏侍得芳官一干人,比别的乾娘还好,芳官等待他也极好。如今便和芳官说了,央芳官去和宝玉说。宝玉虽是依允,只是近日病著,又有事,尚未得说。 前言少述,且说当下芳官回至怡红院中,回复了宝玉。宝玉正为赵姨娘吵闹,心中不悦,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等吵完了,打听著探春劝了他去後,方又劝了芳官一阵,因使他到厨房说话去。今见他回来,又说还要玫瑰露与柳五儿吃去,宝玉忙道:「有著呢!我又不大吃,你都给他去罢。」说著命袭人取出来,见瓶中也不多了,遂连瓶给了芳官。 芳官便自携了瓶与他去。正值柳家的带进他女儿来散闷,在那边畸角子一带地方逛了一回,便回到厨房内,正吃茶歇脚儿。见芳官□了一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迎亮照著,里面有半瓶胭脂一般的汁子,还当是宝玉吃的西洋葡萄酒。母女两个忙说:「快□镟子烫滚了水,你且坐下。」芳官笑道:「就剩了这些,连瓶子都给你罢。」五儿听说,方知是玫瑰露,忙接了,又谢芳官。又问:「你好些?」五儿道:「今儿精神些,进来逛逛。这後边一带,没有什麽意思,不过是些大石头大树和房子後墙,正经好景致也没看见。」芳官道:「你为什麽不往前去?」柳家的道:「我没叫他往前去;姑娘们也不认得他,倘有不对眼的人看见了,又是一番口舌。明儿托你携带他,有了房头儿,怕没人带著逛呢!只怕逛腻了的日子还有呢!」芳官听了,笑道:「怕什麽?有我呢!」柳家的忙道:「哎哟哟!我的姑娘!我们的头皮儿薄,比不得你们。」说著,又倒了茶来。芳官那里吃这茶?只漱了一口便走了。柳家的说:「我这里占著手呢,五丫头送送。」 五儿便送出来,因见无人,又拉著芳官说道:「我的话倒底说了没有?」芳官笑道:「难道哄你不成?我听见屋里正经还少两个人的窝儿,并没补上;一个是小红的,琏二奶奶要了去,还没给人来;一个是坠儿的,也没补。如今要你一个也不□过分。皆因平儿每每的和袭人说:『凡有动人动钱的事,得挨的且挨一日。如今三姑娘正要□人扎筏子呢!』连他屋里的事都驳了两三件,如今正要寻我们屋里的事没寻著,何苦来往网里碰去?倘或说些话驳了,那时老了,倒难再回转。且等冷一冷儿,老太太、太太心闲了,凭是天大的事,只和老的儿一说,没有不成的!」五儿道:「虽如此说,我却性儿急,等不得了。趁如今挑上了头宗,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我添了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开开心,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芳官道:「我都知道了,你只放心。」说毕,芳官自去了。 单表五儿回来,和他娘深谢芳官之情。他娘因说:「再不承望得了这些东西!虽然是个珍贵物儿,却是吃多了也动热,竟把这个倒些送个人去,也是大情。」五儿问:「送谁?」他娘道:「送你姑舅哥哥一点儿,他那热病,也想这些东西吃。我倒半盏与他去。」五儿听了,半日没言语,随他妈倒了半盏去,将剩的连瓶便放在家伙厨内。 五儿冷笑道:「依我说,竟不给他也罢了。倘或有人盘问起来,倒又是一场是非。」他娘道:「那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该的。难道是作贼偷的不成?」说著,不听,一迳去了,直至外边他哥哥家中。他侄儿正躺著,一见这个,他哥哥、嫂子、侄儿,无不欢喜。现从井上取了凉水,和吃了一碗,心中爽快,头目清凉。剩的半盏,用纸盖著,放在桌上。 可巧又有家中几个小□和他侄儿素日相好的伴儿,走来看他的病,内中有一个叫做钱槐,是赵姨娘的之内亲。他父母现在库上管账,他本身又派跟贾环上学。因他手头宽裕,尚未娶亲,素日看上柳家的五儿标致,一心和父母说了,娶他为妻。也曾托央媒人,再四求告。柳家父母却也情愿,争奈五儿执意不从,虽未明言,却已中止,他父母未敢应允。近日又想往园内去,越发将此事丢开,只等三五年後放出时,自向外边择婿了。钱槐家中人见如此,也就罢了。争奈钱槐不得五儿,心中又气又愧,发恨定要弄成娶配,方了此愿。今日也同人来看望柳氏的侄儿,不期柳家的在内。 柳家的见一群人来了,内中有钱槐,便推说不得□,起身走了。他哥嫂忙说:「姑妈怎麽不吃茶就走?倒难为姑妈记挂著。」柳家的因笑道:「只怕里头传饭。再□了,出来瞧侄儿罢。」他嫂子因向抽屉内取了一个纸包出来,□在手内,送了柳家的出来,至墙角边,递给柳家,又笑道:「这是你哥哥昨日在门上该班,谁知这五日的班儿,竟偏冷淡。一个外财没发,只有昨日有粤东的官儿来拜,送了上头两小篓子茯苓霜,馀外给了门上人一篓作门礼,你哥哥分了这些。昨日晚上,我打开看了看,怪俊,雪白的。说□人奶和了,每日早起吃一锺,最补人的。没人奶就用牛奶;再不得就是滚白水也好。我们想著正是外甥女儿吃得的,原是上半日要打发小丫头子送了家去,他说锁著门,连外甥女儿也进去了。本来我要瞧瞧他去,给他带了去的,又想著主子们不在家,各处严紧,我又没什麽差使,跑什麽呢?况且这两日风闻得里头家反作乱的,倘或沾带了,倒值多了。姑妈来的正好,亲自带去罢。」 柳氏道了生受,作别回来。刚走到角门前,只见一个小么儿笑道:「你老人家那里去了?里头三次两趟叫人传呢,叫我们三四个人各处都找到了。你老人家从那里来了?这条路又不是家去的路,我倒要疑心起来了。」那柳家的笑道:「好小猴儿崽子!你也和我胡说起来了,回来问你。」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话说兴儿说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鲍二家的走来打了兴儿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里,越发没了捆儿了!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话倒像是宝玉的人。」 尤二姐□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做些什麽?」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三姨也未必信:他长了这麽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爱念书,是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疯疯颠颠的,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头更糊涂。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多上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又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闹。再者,也没个刚气儿。有时喜欢,见了我们时,没上没下的,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我们坐著卧著,见了他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尤三姐笑道:「主儿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你们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们胡说?□们也不是见过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的,自然是天天只在□头惯了的。要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棺,□们都在那□站著,他只站在头□挡著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後他没悄悄的告诉□们?说:「姐姐们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的那样腌□,只恐怕气味薰了姐姐们。」接著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了他的碗去倒,他赶忙说:「那碗是我吃赃了的,另洗了再斟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儿跟前,不管什麽都过的去,只不太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了头嗑瓜子儿。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经有了人了,只是没有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所以还没办呢。再过二三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得半月功夫。今儿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件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说著带了兴儿,也回去了。这□尤氏二姐命掩了门,早睡下了,盘问他妹子一夜。 至次日午後,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没什麽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来。」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一应不用你惦记。三妹妹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贾琏忙问:「是谁?」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不知多早晚□来呢。也难为他眼力!他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他等十年。若这人死了,他情愿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贾琏问:「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儿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给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戏的人,也都是好人家子弟。□头有个作小生的,叫做柳湘琏。如今要是他□嫁。旧年闻得这人惹了祸逃走了,不知回来了不曾?」  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麽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老二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无情无意。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去了,一向没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时,他是萍□浪迹,知道几年□来?岂不白耽搁了大事?」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麽说,只依他便了。」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也不知道我们是什麽人!今日和你说罢: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人,说什麽是什麽。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伏侍母亲,等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去了。」说著将头上一根玉簪拔下来,磕作两段说:「一句不真,就合这簪子一样!」说著,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 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和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著人问茗□。茗□说:「竟不知道。大约没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没来。 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再悄悄的长行。果见三姐竟像换了一个人是的,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惦记。 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夥,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了,一看时,不是别人,就是薛蟠和柳湘琏来了。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後寒温,便入一酒店歇下,共叙谈叙谈。   贾琏因笑道:「闹过之後,我们忙著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二弟□迹全无。怎麽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夥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走,一路平安。谁知前儿到了平安州地面,遇见一夥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後,我们是亲弟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家,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  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叫我们白悬了几日心。」因又说道:「方□说给柳二弟提亲,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著,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子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   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琏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连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定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柳二弟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连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母,不过一月内,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二弟,你是萍□浪迹,倘然去了不来,岂不误了人家一辈子的大事?须得留一定礼。」湘连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礼?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在客中,那□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笑道:「也不用金银珠宝,须是二弟亲身自有的东西,不论贵贱,不过带去取信耳。」湘琏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囊中还有一把『鸳鸯剑』,乃弟家中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是随身收藏著,就请□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说毕,大家又饮了给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去了。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咐他十月前後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那边探望。 谁知是贾琏出门之後,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阁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果是个斩丁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亲之馀,只和姐姐一处做些活计,虽贾珍趁贾琏不在家,也来鬼混了两次,无奈二姐儿只不兜揽,推故不见。那三姐儿的脾气,贾珍早已领叫过的,那□还敢招惹他去?所以□迹一发疏阔了。   却说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光景,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温,贾琏便将路遇湘琏一事说了一回,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莹;及至□出来看时,□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一「鸳」字,一把上面錾一「鸯」,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著剑,自喜终身有靠。   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搭上了新相知,二则正恼他姐妹们无情,把这事丢过手,全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能,少不得又给了他几十两银子。贾琏□来,交给二姐,预备□奁。      谁知八月内湘琏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了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琏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救命之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置办妥当,只等择日。湘琏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连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说,琏二哥哥著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   湘连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连道:「既是这样,他那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也关切不至于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求定下,难道女家反赶著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後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後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何必再疑?」湘连道:「你既不知他来历,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妹子。我在那□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麽不知?真是一对尤物!他又姓尤。」   湘连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除了那两个石狮子乾净罢了!」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连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什麽?连我也未必乾净了!」湘连笑道:「原是我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似有心了。」 湘连作揖告辞出来,心中想著要找薛蟠,一则他现病著,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迳来找贾琏。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连来了,喜之不尽,忙迎出来,让到内堂,与尤老娘相见。湘连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 吃茶之间,湘连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於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要从了二哥,背了姑母,似不合礼。若系金帛之定,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心中便不自在,便说:「这话二弟你说错了。定者,定也;原怕返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这个断乎使不得。」湘连笑道:「如此说,弟愿领责受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连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返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听了什麽话来,把自己也当做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不但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味。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後,出来便说:「你们也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鞘送与湘连,右手回肘,只望项上一横,可怜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当下吓的众人急救不及。尤老娘一面号哭,一面又骂湘连。贾琏忙揪住湘连,命人捆了送官。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道:「人家并没威逼,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 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连快去。湘连反不动身,拉下手绢,拭泪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人!真真可敬!是我没福消受。」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看著入殓,又抚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出门正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这样标致人才,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信步行来,也不自知了。   正走之间,只听得隐隐一阵环佩之声,三姐从那边来了,一手捧著鸳鸯剑,一手捧著一卷册子,向柳湘连哭道:「妾痴情待君五年,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仙姑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相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毕,又向湘连□了几点眼泪,便欲告辞而行。湘连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自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这□湘连放声大哭,不觉处梦中哭醒,似梦非梦,睁眼看时,竟是一座破庙,傍边坐著一个跏腿道士捕虱。   湘连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湘连听了,冷然如寒水浸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 说话尤三姐自尽之後,尤老娘和二姐、贾琏等,俱不胜悲痛,自不必说,忙命人盛殓,送往成城外埋葬。柳湘连见三姐身亡,痴情眷恋,却被道人数句冷言,打破迷关,竟自截发出家,跟随这疯道人飘然而去,不知何往。暂且不表。且说薛姨妈闻知湘连已说定了尤三姐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兴兴,要打□替他买房子,治家伙,择吉迎娶,以报他救命之恩。忽有家中小□吵嚷:「三姐儿自尽了。」被小丫头们听见,告知薛姨妈。薛姨妈不知为何,心甚叹息。正在猜疑,宝钗从园□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连了麽?不知为什麽自刎了!那湘琏也不知往那□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的!」  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语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儿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著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倒是自从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量商量,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是。别叫人家看著无理似的。」 母女正说话间,见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一进门来,便向他母亲拍手说道:「妈妈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麽?」薛姨妈说:「我才听见说,正在这□和你妹妹说这件公案呢。」薛蟠道:「妈妈可听见说湘连跟著一个道士出了家了麽?」薛姨妈道:「这越发奇了!怎麽柳相公那样一个年轻的聪明人,一时糊涂了就跟著道士去了呢?我想你们好了一场,他又无父母兄弟,单身一人在此,你该各处找找他□是。靠那道士,能往那□远去?左不过是在这方近左右的庙□寺□罢了。」薛蟠说:「何常不是呢?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们在各处寻找。连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 薛姨妈说:「你□找寻过,没有,也□把你做朋友的心尽了。焉知他这一出家,不是得了好处去呢?只是你如今也该张罗张罗买卖;二则把你自己娶媳妇应办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们家没人,俗语说的,『夯雀儿先飞』,省得临时丢三落四的不齐全,令人笑话。再者:你妹妹才说你也回家半个多月了,想货物也该发完了,同你去的伙计们,也该摆桌酒,给他们道道乏才是。人家陪著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沉重。」薛蟠听说,便道:「妈妈说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这样想著。只因这些日子,为各处发货,闹的脑袋都大了。又为柳二哥的事忙了这几日,反倒落了一个空白:张罗了一会子,倒把正经事都误了。要不然,定了明儿後儿,下帖儿请罢。」薛姨妈道:「由你办去罢。」 话犹未了,外面小□进来回说:「管总的张大爷差人送了两箱子东西来,说:『这是爷各自买的,不在货账□面。本要早送来,因货物箱子压著,没得拿;昨儿货物发完了,所以今日才送来。』」一面说著,又见两个小□搬进来两个夹板夹的大棕箱。薛蟠一见,说「阿哟!可是我怎麽就糊涂到这步田地了!特特的给妈和妹妹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没拿了家□来;还是伙计们送了来了!」宝钗说:「亏你说还是『特特的带来』的,□放了一二十天!要不是『特特的带来』,大约要放到年底下□送来呢。我看你也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打掉了,还没归窍呢!」  说著,大家笑了一回,便向小丫头说:「出去告诉小□们,东西收下,叫他们回去罢。」薛姨妈和宝钗因问:「到底是什麽东西,这样困著绑著的?」薛蟠便叫两个小□进来,解了绳子,去了夹板,开了锁看时,这一箱都是□缎绫锦洋货等家常应用之物。薛蟠笑著道:「那一箱是给妹妹带的。」亲自来开。 母女二人看时,却是些笔、墨、纸、砚,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扇坠、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邱带来的自行人,酒令儿,水银灌的打□斗小孩子,沙子灯,一出一出的泥人儿戏,用青纱罩的匣子装著;又有在虎邱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与薛蟠毫无相差。宝钗见了,别的都不理论,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细细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来了。因叫莺儿带著几个老婆子,将这些东西连箱子送到园子□去。又和母亲哥哥说了一回□话,才回到园子□来。这□薛姨妈将箱子□的东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点清楚,叫同喜送给贾母并王夫人等处,不提。 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儿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玩意儿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点完毕,使莺儿同著一个老婆子,跟著送往各处。   这边姐妹诸人都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说:「见面再谢。」惟有黛玉看见他家乡之物,反自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那□有人也给我带些土物来?」想到这□,不觉的又伤起心来了。   紫鹃深知黛玉心肠,但也不敢说破,只在一傍劝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著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著姑娘很重,姑娘看著该喜欢才是,为什麽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遭塌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著添了愁烦了麽?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紫鹃正在这□劝解,只听见小丫头子在院内说:「宝二爷来了。」紫鹃忙说:「请二爷进来罢。」只见宝玉进房来了。黛玉让坐毕,宝玉见黛玉泪痕满面,便问:「妹妹,又是谁气著你了?」黛玉勉强笑道:「谁生什麽气!」旁边紫鹃将嘴向床後桌上一努。宝玉会意,往那□一瞧,见堆著许多东西,就知道是宝钗送来的,便取笑说道:「那□这些东西?不是妹妹要开杂货□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鹃笑著道:「二爷还提东西呢!因宝姑娘送了些东西来,姑娘一看,就伤起心来了。我正在这□劝解,恰好二爷来的很巧,替我们劝劝。」 宝玉明知黛玉是这个缘故,却也不敢提头儿,只得笑说道:「你们姑娘的缘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给你多多的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的。」 黛玉听了这些话,也知宝玉是为自己开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说道:「我任凭怎麽没见过世面,也到不了这步田地,因送的东西少,就生气伤心。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你也忒把人看的小气了。我有我的缘故,你那□知道?」说著,眼泪又流下来了。   宝玉忙走到床前,挨著黛玉坐下,将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拿起来,摆弄著细瞧,故意问:「这是什麽,叫什麽名字?」「那是什麽做的,这样齐整?」「这是什麽,要他做什麽使用?」又说:「这一件可以摆在面前。」又说:「那一件可以放在条桌上,当古董儿倒好呢。」一味的将些没要紧的话来□混。   黛玉见宝玉如此,自己心□倒过不去,便说:「你不用在这□混搅了,□们到宝姐姐那边去罢。」宝玉巴不的黛玉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便道:「宝姐姐送□们东西,□们原该谢谢去。」黛玉道:「自家姐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古迹,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说著,眼圈儿又红了。宝玉便站著等他。黛玉只得和他出来,往宝钗那□去了。   且说薛蟠听了母亲之言,急下了请帖,办了酒席。次日,请了四位夥计,俱已到齐,不免说些贩卖账目发货之事。不一时,上席让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妈又使人出来致意。大家喝著酒说□话儿,内中一个道:「今日这席上短两个好朋友。」众人齐问:「是谁?」那人道:「还有谁!就是贾府上的琏二爷和大爷的盟弟柳二爷。」大家果然都想起来,问著薛蟠道:「怎麽不请琏二爷和柳二爷来?」薛蟠闻言,把眉一皱,叹口气道:「琏二爷又往平安州去了,头两天就起了身了。那柳二爷竟别提起,真是天下头一件奇事!」什麽是『柳二爷』,如今不知那□做『柳道爷』去了。」众人都诧异道:「这是怎麽说?」   薛蟠便把湘连前後事体说了一遍。众人听了,越发骇异,因道:「怪不得前儿我们在店□,恍惚也听见人吵嚷说:『有一个道士,三言两语,把一个人度了去了。」又说:『一阵风刮了去了。』只不知是谁。我们正发货,那□有□功夫打听这个事去?到如今还是似信不信的,谁知就是柳二爷呢!早知是他,我们大家也该劝劝他才是。任他怎麽著,也不叫他去。」内中一个道:「别是这麽著罢?」众人问:「怎麽样?」那人道:「柳二爷那样个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罢?他原会些武艺,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术部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摆布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罢了。世上这些妖言惑众的人,怎麽没人治他一下子!」众人道:「那时你知道了难道也没找寻他去?」薛蟠说:「城□城外,那□没有找到?不怕你们笑话,我找不著他,还哭了一场呢!」言毕,只是长吁短叹,无精打彩的,不像往日高兴。众夥计见他这样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过随便喝了几□酒,吃了饭,大家散了。   且说宝玉和著黛玉到宝钗处来,宝玉见了宝钗,便说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带了东西来,姐姐留著使罢,又送我们。」宝钗笑道:「不是什麽好东西,不过是远路带来的土物儿,大家看著新鲜些就是了。」黛玉道:「这些东西,我们小时候倒不理会,如今看见,真是新鲜物儿了。」宝钗因笑道:「妹妹知道,这就是俗语说的『物离乡贵』,其实可□什麽呢!」   宝玉听了这话,正对了黛玉方才的心事,连忙拿话岔道:「明年大哥哥再去时,好歹替我们多带些来。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 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说的宝钗宝玉都笑了。 三个人又□话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来,宝钗劝道:「妹妹若觉著身上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强扎挣著出来,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闷坐著到底好些。我那两日,不是觉著发懒、浑身发热、只是要歪著?也因为时气不好,怕病,因此寻些事情,自己混著。这两日才觉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说的何尝不是?我也是这麽想著呢。」大家又坐了一会方散。宝玉仍把黛玉送至潇湘馆门首,□各自回去了。 且说赵姨娘因见宝钗送了贾环些东西,心中甚是欢喜,想道:「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真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厚谁薄。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还肯送我们东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覆去的摆弄,瞧了一回。忽然想到宝钗和王夫人是亲戚,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著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这是宝姑娘□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麽年轻的人,想的这麽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麽叫人不敬奉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欢喜欢。」  王夫人听了,早知来意。又见他说的不伦不类,也不便不理他,说道:「你只管收了去给环哥玩罢。」赵姨娘来时,兴兴头头,谁知抹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的出来了。到了自己房中,将东西丢在一边,嘴□咕咕哝哝,自言自语道:「这个又□了个什麽儿呢?」一面坐著各自生了一回闷气。   却说莺儿带著老婆子们送东西回来,回覆了宝钗,将众人道谢的话并赏赐的银钱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莺儿走近前来一步,挨著宝钗,悄悄说道:「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边,看见二奶奶一脸的怒气。我送下东西出来,悄悄问小红,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回来,不似往日欢天喜地的,叫了平儿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麽。』看那个光景,倒像有什麽大事的似的。姑娘没听见那边老太太有什麽事?」宝钗听了,也自己纳闷,想不出凤姐是为什麽有气,便道:「各人家有各人的事,□们那□管得?你去倒茶去。」於是莺儿出来,自己倒茶不提。 且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想著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伤感起来,因要将这话告诉袭人。进来时,却只有麝月秋纹在屋□,因问:「你袭人姐姐那□去了?」麝月道:「左不过在这几个院□,那□就丢了他?一时不见就这样找!」宝玉笑道:「不是怕丢了。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见林姑娘正在伤心。问起来,却是为宝姐姐送了他东西,他看见是他家乡的土物,不免对景伤情。我要告诉你袭人姐姐,叫他过去劝劝。」   正说著,晴雯进来,因问宝玉道:「你回来了!又要叫劝谁?」宝玉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晴雯道:「袭人姐姐才出去。听见他说要到琏二奶奶那边去。保不住还到林姑娘那□去呢。」宝玉听了,便不言语。秋纹倒了茶来,宝玉漱了一口,递给小丫头,心中著实不自在,就随便歪在床上。  却说袭人因宝玉出门,自己做了回活计,忽想起凤姐身上不好,这几天也没有过去看看,况闻贾琏出门,正好大家说说话儿,便告诉晴雯:「好生在屋□,别都出去了,叫二爷回来抓不著人。」晴雯道:「咳哟!这屋□单你一个人惦记著他,我们都是白闲著,混饭吃的!」 袭人笑著,也不答言,就走了。刚来到沁芳桥畔,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莲藕,新残相间,红绿离披。袭人走著,沿堤看玩一回,猛抬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著□子,在那□掸什麽呢。走到跟前,却是老祝妈。 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的迎了上来,说道:「姑娘怎麽今儿得工夫出来逛逛?」袭人道:「可不是吗?我要到琏二奶奶那□瞧瞧去。你这□做什麽呢?」那婆子道:「我在这□赶蜜蜂儿。今年三伏□雨水少,这果子树上都有□子,把果子吃的疤□流星的,掉了好些了。姑娘还不知道呢?这马蜂最可恶的,一嘟噜上,只咬破两三个儿,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头,连这一嘟噜都是要烂的。姑娘,你瞧,□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就落上许多了。」袭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赶,也赶不了多少。你倒是告诉买办,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儿,一嘟噜套上一个,又透风,又不遭塌。」 婆子道:「倒是姑娘说得是。我今年才管上,那□知道巧法儿呢?」又道:「今年果子虽遭塌了些,味儿倒好,不信摘一个姑娘□□。」袭人正色道:「这那□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有供鲜,□们倒先吃了。你是府□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老祝忙笑道:「姑娘说的是。我见姑娘很喜欢,我□敢这麽说,可就把规矩错了。我可是老糊涂了!」袭人道:「这也没有什麽,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著头儿这麽著就好了。」说著,遂一迳出了园门,来到凤姐这边。一到院□,只听凤姐说道:「天理良心!我在这屋□熬的越发成了贼了!」袭人听见这话,知道有缘故了,又不好回来,又不好进去,遂把脚步放重些,隔著窗子问道:「平姐姐在家□麽?」平儿忙答应著迎出来。袭人便问:「二奶奶也在家□呢?身上可大安了?」说著,已走进来。  凤姐装著在床上歪著呢。见袭人进来,也笑著站起来,说:「好些了,叫你惦著。怎麽这几日不过我们这边坐坐?」袭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是。但只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静静儿的歇歇,我们来了,倒吵的奶奶烦。」凤姐笑道:「烦是没的话。倒是宝兄弟屋□虽然人多,也就靠著你一个照看他,也实在的离不开。我常听见平儿告诉我说,你背地□还惦著我,常常问我。这就是你尽心了。」一面说著,叫平儿挪了张杌子放在床边,让袭人坐下。丰儿端进茶来。袭人欠身道:「妹妹坐著罢。」 一面说闲话儿。只见一个小丫头子在外间屋□,悄悄的和平儿说:「旺儿来了,在二门上伺候著呢。」又听见平儿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来再来。别在门口儿站著。」袭人知他们有事,又说了两句话,便起身要走。凤姐道:「闲来坐坐,说说话儿,我倒开心。」因命:「平儿,送送你妹妹。」平儿答应著,送出来。只见两三个小丫头子都在那□,屏声息气,齐齐的伺候著。袭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却说平儿送出袭人,进来回道:「旺儿□来了,因袭人在这□,我叫他先到外头等等儿。这会子还是立刻叫他呢,还是等著?请奶奶的示下。」凤姐道:「叫他来。」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 这□凤姐又问平儿:「你到底是怎麽听见说的?」平儿道:「就是头□那小丫头子的话。他说他在二门□头,听见外头两个小□说:『这个新二奶奶比□们旧二奶奶还俊呢,脾气儿也好。』不知是旺儿是谁,□喝了两个一顿,说:『什麽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悄悄儿的呢!叫□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平儿正说著,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旺儿在外头侍候著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出来说:「奶奶叫呢。」旺儿连忙答应著进来。  请了安,在外间门口垂手侍立。凤姐道:「你过来!我问你话。」旺儿才走到□间门旁站著。凤姐道:「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儿又打著千儿,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使,如何知道二爷外头的事?」凤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怎麽拦人呢!」 旺儿听了这话,知是方才的话已经走了风了;料著瞒不过,便又跪回道:「奴才实在不知,就是头□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混说,奴才□喝了他们几句。内中深情底□,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问兴儿,他是长跟二爷出门的。」凤姐听了,下死劲啐了一口,道:「你们这一起没良心的忘八崽子,都是一条□儿!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个忘八崽子叫了来,你也不许走!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好,好,好!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那旺儿只得连声答应,爬起来出去,叫兴儿。 却说兴儿正在账房□和小□们玩呢,听见说「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却也想不到是这件事发作了,连忙跟著旺儿进来。旺儿先进去,回说:「兴儿来了。」凤姐厉声道:「叫他来!」兴儿听见这个声音儿,早已没了主意了,只得仗著胆子进来。凤姐一见便说:「好小子!你和你爷办的好事!你只实说罢!」  兴儿一闻此言,又看见凤姐气色,及两边丫头们的光景,早唬软了,跪下,只是磕头。凤姐道:「论起这事来,我也听见说不与你相干,但只你不早来回我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实说了,我还饶你;再有一句虚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几个脑袋瓜子!」 兴儿战战兢兢的朝上瞌头道:「奶奶问的是什麽事,奴才和爷办坏了?」凤姐听了,一腔火都发作起来,喝命:「打嘴巴!」旺儿过来才要打时,凤姐骂道:「什麽糊涂忘八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吗?一会子你再打你自己的嘴巴子还不迟呢!」那兴儿真个自己左右开弓,打了十几个嘴巴。凤姐喝声「站住」,问道:「你二爷外头娶了什麽『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  兴儿见说出这件事来,越发著了慌,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口□说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的谎!」凤姐道:「快说!」  兴儿直蹶蹶的跪起来回道:「这事头□奴才也不知道。就是这一天东府□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往珍大爷庙□去领银子,二爷同著蓉哥儿到了东府□,道儿上,爷儿两个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他好,蓉哥儿哄著二爷,说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使劲啐道:「呸!没脸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姨奶奶?」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往上啾著,不敢言语。凤姐道:「完了吗?怎麽不说了?」兴儿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麽『恕』不『恕』了!你好生给我往下说,好多著呢!」   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个话,就喜欢了。後来奴才也不知道怎麽就弄真了。」凤姐微微冷笑道:「这个自然麽!你可那□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烦了呢!是了,说底下的罢。」兴儿回道:「後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道:「如今房子在那□?」兴儿道:「就在府後头。」凤姐道:「哦!」回头瞅著平儿,道:「□们都是死人哪!你听听!」平儿也不敢作声。  兴儿又回道:「珍大爷那边给了张家不知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道:「怎麽又扭扯上什麽张家李家咧呢?」兴儿道:「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怄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姓张,叫什麽张华,如今穷的待好讨饭。珍大爷许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   凤姐听到这□,点了点头儿,回头便望丫头们道:「你们都听见了?小王八子!头□还说不知道呢!」兴儿又回道:「後来二爷叫人裱糊了房子,娶过来了。」凤姐道:「打那□娶过来的?」兴儿道:「就在他老娘家抬过来的。」凤姐道:「好罢了!」又问:「没人送亲麽?」兴儿道:「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凤姐道:「你大奶奶没来吗?」兴儿道:「过了两天,大奶奶□□了些东西来瞧的。」   凤姐儿笑了一笑,回头向平儿道:「怪道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掉过脸来,又问兴儿道:「谁伏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著碰头,不言语。凤姐又问:「前头那些日子,说给那府□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了?」兴儿回道:「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去的时候。」凤姐又问道:「谁和他住著呢?」兴儿道:「他母亲和他妹子。昨日他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凤姐道:「这又为什麽?」   兴儿随将柳湘连的事说了一遍。凤姐道:「这个人还□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忘八!」因又问道:「没了别的事了麽?」兴儿道:「别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刚才说的,字字是实话。奶奶问出假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无怨的!」   凤姐低了一回头,便又指著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子,就该打死!这有什麽瞒著我的?你想著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刚才还有点怕惧儿,把你的腿砸折了呢!」说著,喝声:「起去!」 兴儿瞌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不敢就走。凤姐道:「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敬听。凤姐道:「你忙什麽?新奶奶等著赏你什麽呢?」兴儿也不敢抬头。凤姐道:「你从今日起不许过去!我什麽时候叫你,你什麽时候到。迟一步儿,你试试!出去罢!」兴儿忙答应几个「是」,退出门来。凤姐又叫:「兴儿!」兴儿赶忙答应回来。凤姐道:「快出去告诉你二爷去,是不是?」兴儿道:「奴才不敢。」凤姐道:「你出去提一个字儿,提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著,□出去了。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过来。凤姐倒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的工夫,□说道:「好,旺儿!很好!去罢!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在你身上!」旺儿答应著,也慢慢的退出去。凤姐便叫:「倒茶。」小丫头们会意,都出去了。  凤姐和平儿道:「你都听见了?这才好呢!」平儿也不敢答言,只好陪笑儿。凤姐越想越气,歪在枕上,只是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平儿,来!」平儿连忙答应过来。凤姐道:「我想这件事,竟该这麽著□好,也不必等你二爷回来再商量了。」未知凤姐如何办理,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赚入大观园 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话说贾琏起身去後,偏值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已是将近两个月的限了。 谁知凤姐心下早已□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日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平儿、丰儿、周瑞媳妇、旺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又吩咐众男人,素衣素盖,一迳前来。兴儿引路,一直到了二姐门前扣门。鲍二家的开了,兴儿笑说:「快回二奶奶:大奶奶来了。」    鲍二家的听了这句,顶梁骨走了真魂,忙飞跑进去,报与尤二姐。尤二姐虽也一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见;于是忙整衣裳,迎了出来。至门前,凤姐方下了车进来,二姐一看,只见头上皆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子袄,青缎子掏线的挂子,白绫素裙;眉湾柳叶,高吊两稍;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周瑞旺儿二女人搀进院来。二姐陪笑,忙迎上来拜见,张口便叫「姐姐」,说:「今儿实在不知姐姐下降,不曾远接,求姐姐宽恕!」说著便拜下去。凤姐忙陪笑还礼不迭,赶著拉了二姐儿的手,同入房中。凤姐在上坐,二姐忙命丫环□褥子,便行礼,说:「妹子年轻,一从到了这□,诸事都是家母和家姐商议主张。今日有幸相会,若姐姐不弃寒微,凡事求姐姐的指示教训,奴亦倾心吐胆,只伏侍姐姐。」说著便行下礼去。   凤姐忙下坐还礼,口内忙说:「皆因我也年轻,向来总是妇人的见识,一味的只劝二爷保重,别在外边眠花宿柳,恐怕叫太爷太太耽心:这都是我的痴心,谁知二爷倒错会了我的意。若是外头包占人家姐妹,瞒著家□也罢了,今娶了妹妹作二房,这样正经大事,也是人家大礼,却不曾合我说。我也劝过二爷,早办这件事,果然生个一男半女,连我後来都有靠。不想二爷反以我那等嫉妒不堪的人,私自办了,真真叫我有冤没处诉。我的这个心,惟有天地可表,头十日头□,我就风闻著知道了,只怕二爷又错想了,遂不敢先说;今可巧二爷走了,所以我亲自来拜见过。还求妹妹体谅我的苦心,起动大驾,挪到家中,你我姐妹同居同处。彼此合心合意的谏劝二爷,谨慎世务,保养身子,这□是大礼呢。要是妹妹在外,我在□头,白想想,我心□怎麽过的去?再者叫外人听著,不但我的名声不好听,就是妹妹的名儿也不雅,二爷的名声,更是要紧,倒是谈论□们姐妹们还是小事。至于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见我素昔持家太严,背地□加添些言语,也是常情。妹妹想:自古说的:『当家人,恶水缺。』若我要真有不容人的地方儿,上头三层公婆,当中有好几位姐、妹、妯娌们,怎麽容的我到今日?就是今日二爷私娶妹妹,在外住著,我自然不愿意见妹妹,我如何还肯来呢?□著我们平儿说起,我还劝著二爷收他呢。都是天地神佛不忍的叫这些小人们糟塌我,所以□叫我知道了。我如今来求妹妹,进去和我一块儿,住的、使的、带的、穿的,总是一样儿的。妹妹这样伶俐人,要肯真心帮我,我也得个膀臂。不但那起小人堵了他们的嘴;就是二爷,来家一见,他也从今後悔,我并不是那种吃醋调歪的人:你我三人,更加和气。所以妹妹还是我的大恩人呢。要是妹妹不合我去,我也愿意搬出来陪著妹妹住,只求妹妹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留我个站脚地方儿,就叫我伏侍妹妹梳头洗脸,也是愿意的!」说著,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二姐见了这般,也不免滴下泪来。  二人对见了礼,分序坐下。平儿忙也上来要见礼。二姐见他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料定必是平儿,连忙亲身挽住,只叫:「妹子快别这麽著,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忙也起身笑说:「折死了他!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们的丫头。以後快别这麽著。」说著,又命周家的从包袱□起出四疋上色尺头,四对金珠簪环,为拜见的礼。二姐忙拜受了。二人吃茶,对诉已往之事。凤姐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妹妹疼我!」  二姐是个实心人,便认他是个极好的人,想道:「小人不遂心,诽谤主子,也是常理。」故倾心吐胆,叙了一会,竟把凤姐为知己。又见周瑞家等媳妇在傍边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好处,「只是吃亏心太痴了,反惹人怨。」又说「已经预备了房屋,奶奶进去,一看便知。」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便说:「原该跟了姐姐去,只是这□怎样著呢?」凤姐儿道:「这有何难?妹妹的箱笼细软,只著小□搬了进去。这些粗夯货,要他无用,还叫人看著。妹妹说谁妥当,就叫谁在这□。」尤二姐忙说:「今日既遇见姐姐,这一进去,凡事只凭姐姐料理。我也来的日浅,也不曾当过家事,不明白,如何敢作主呢?这几件箱柜□进去罢。我也没什麽东西,那也不过是二爷的。」 凤姐听了,便命周瑞家的记清,好生看管著,抬到东厢房去。于是催著尤二姐急忙穿戴了,二人携手上车,又同坐一处,又悄悄的告诉他:「我们家的规矩大,这事老太太、太太一概不知;倘或知道,二爷孝中娶你,管把他打死了!如今且别见老太太、太太。我有一个花园子极大,姐妹们住著,容易没人去的。你这一去,且在园□住两天,等我设个法子,回明白了,那时再见方妥。」二姐道:「任凭姐姐裁处。」那些跟车的小□们皆是预先说明的,如今不进大门,只奔後门来。下了车,赶散众人,凤姐便带尤氏,进了大观园的後门,来到李纨处相见了。  彼时大观园中十停人已有九停人知道了。今忽见凤姐带了进来,引动众人来看问。二姐一一见过。众人见他标致和悦,无不称扬。凤姐一一的吩咐了众人:「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若老太太同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园□的婆子丫头都素惧凤姐的,又系贾琏国孝家孝中所行之事,知道关系非常,都不管这事。   凤姐悄悄的求李纨收养几日,「等回明了,我们自然过去。」李纨见凤姐那边已收什房屋,况在服中不好倡扬,自是正理,只得收下权住。凤姐又便去将他的丫头一概退出,又将自己的一个丫头送他使换,暗暗吩咐他园□的媳妇们:「好生照看著他。若有走失逃亡,一概和你们□账!」自己又去暗中行事,不提。 且说合家之人,都暗暗的纳罕,说:「看他如何这等贤慧起来了?」那二姐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园中姐妹个个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所。  谁知三日之後,丫头善姐便有些不服使换起来。二姐因说:「没了头油了,你去回一声大奶奶,□些来。」善姐便道:「二奶奶:你怎麽不知好歹,没眼色?我们奶奶,天天承应了老太太,又要承应这边太太,那边太太;这些姑娘妯娌们,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他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外头的从姑娘们□起,以及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银子上千钱上万,一天都从他一个人手□出入,一个嘴□调度:那□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他?我劝你能著些儿罢!□们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这是他□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总这样待你。若差些儿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活不活,你敢怎麽著呢?」   一夕话,说的二姐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那善姐渐渐的连饭也怕端来与他吃了,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来的东西,皆是剩的。二姐说过两次,他反瞪著眼叫换起来了。二姐又怕人笑他不安分,少不得忍著。   隔上五日八日,见凤姐一面。那凤姐恰是和容悦色,满嘴□「好妹妹」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我打他们。」又骂丫头媳妇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二奶奶告诉一个『不』字,我要你们的命!」二姐见他这般的好心,思想:「既有他,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要告了他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他们遮掩。  凤姐一面使旺儿在外打听这二姐的底细,皆已深知,果然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现在□十九岁,成日在外嫖赌,不理生业,家私花尽了,父亲撵他出来,现在赌钱厂□存身。父亲得了尤婆二十两银子,退了亲的,这女婿尚不知道,原来这小夥子名叫张华。凤姐都一一尽知原委,便封了二十两银子与旺儿,悄悄命他将张华勾来养活,「著他写一张状子,只要往有司衙门中告去,就告琏二爷国孝家孝的□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语。」  这张华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儿回了凤姐。凤姐气的骂道:「真是他娘的话!怨不得俗语说,『懒狗扶不上墙』的!你细细的说给他:『就告我们家谋反也没要紧!』不过是借他一闹,大家没脸;若告大了,我这□自然能彀平服的。」旺儿领命,只得细说与张华。凤姐又吩附旺儿:「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对词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自有道理。」旺儿听了有他作主,便又命张华状子上添上自己,说:「你只告我来旺过付,一应挑唆二爷做的。」   张华便得了主意,和旺儿商议定了,写了一纸状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处喊了冤。察院当堂,看状子是告贾琏的事,上面有「家人来旺一人」,只得遣人去贾府传来旺儿来对词。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带信。那旺儿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带信,早在这条街上等候,见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劳动众位弟兄: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说不得,快来套上。」众青衣不敢,只说:「你老去罢,别闹了。」   于是来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将状子给他看。旺儿故意看了一遍,蹦头说道:「这事小的尽知,小的主人实有此事。但这张华素与小的有仇,故意扯小的在内,其中还有人,求老爷再问。」张华蹦头说:「虽还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只告他下人。」旺儿故意急的说: 「糊涂东西!还不快说出来!这是朝廷公堂之上,凭是主子,也要说出来!」张华便说出贾蓉来。察院听了无法,只得去传贾蓉。   凤姐又差了庆儿暗中打听告下来了,便忙将王信唤来,告诉他此事,命他托察院,只要虚张声势,惊唬而已。又□了三百两银子给他打点。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宅,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赃银,次日回堂,只说张华无赖,拖欠了贾府银两,妄捏虚词,诬赖良人。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王信也只到家说了一声,况是贾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只传贾蓉对词。   且说贾蓉正忙著贾珍之事,忽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告你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快作道理!」贾蓉慌了忙来回贾珍。贾珍说:「我却早防著这一著。倒难为他这麽大胆子。」即刻封了二百银子,著人去打点察院;又命家人去对词。正商议间,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贾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忙要同贾蓉藏躲,不想凤姐进来了,说:「好大哥哥,带著兄弟们干的好事!」贾蓉忙请安。凤姐拉了他进来。贾珍还笑说:「好生侍候你婶娘,吩咐他们杀牲口备饭。」说著,忙命备马,躲往别处去了。   这□凤姐带著贾蓉,走进上屋。尤氏也迎出来了,见凤姐气色不善,忙笑说:「什麽事情,这麽忙?」凤姐照脸一口唾沫,碎道:「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著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你就愿意给,也要三媒六证,大家说明,成个体统□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国孝,家孝,两层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这会子叫人告我们,连官场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到了这□,干错了什麽不是,你这麽利害?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话在你心□,叫你们做这圈套挤出我去?如今□们两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回来□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一面说,一面大哭,拉著尤氏,只要去见官。急的贾蓉跪在地下蹦头,只求:「婶娘息怒!」凤姐儿一面又骂贾蓉:「天雷劈脑、五鬼分□的没良心的东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东西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还敢来劝我!」一面骂著,扬手就打。唬的贾蓉忙碰头说道:「婶婶别动气!只求求婶娘别看这一时,侄儿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实在婶娘气不平,何用婶娘打,让我自己打,婶娘只别生气!」说著,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又自己问著自己说:「以後可再顾三不顾四的混管□事了?以後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娘的话了?婶娘是怎麽待你?你这麽没良心的!」众人又要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儿滚到尤氏怀□,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只说:「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麽使他违旨背亲,将混账名儿给我背著?□们只去见官,省了捕快皂隶来□。再者,□们只过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和众族人等,大家公议了,我既不贤良,又不容男人买妾,只给我一纸休书,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亲身接了来家,生怕老太太和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我这□赶著收拾房子,和我的一样,只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说下接过来,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旧事了,谁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们干的什麽事!我一概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纵然我出去见官,也丢的是你贾家的脸,少不得偷把太太的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把我的人还锁在那□!」说了又哭,哭了又骂。後来又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又要寻死撞头。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儿,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话,只骂贾蓉:「混账种子!和你老子做的好事!我当初就说使不得。」   凤姐儿听说这话,哭著,搬著尤氏的脸,问道:「你发昏了?你的嘴□难道有茄子塞著?不然是他们给你嚼子衔上了?为什麽你不来告诉我去?你若告诉了我,这会子不平安了?怎麽得经官动府,闹到这步田地?你这会子还怨他们!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说著,啐了几口。尤氏也哭道:「何曾不是这样?你不信,问问跟的人,我何曾不劝的?也得他们听!叫我怎麽样呢?怨不得妹妹生气,我只好听著罢了!」众姬妾丫环媳妇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陪笑求说:「二奶奶最圣明的。虽是我们奶奶的不是,奶奶也作践彀了,当著奴才们。奶奶们素日何等的好来?如今还求奶奶给留点脸儿!」   说著,捧上茶来。凤姐也摔了。一面住了哭,挽头发。又喝骂贾蓉:「出去请你父亲来,我对面问他,亲大爷孝□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著,日後教导子侄!」贾蓉只跪著磕头,说道:「这事原不与父母相干,都是侄儿一时吃了屎,调唆著叔叔做的。我父亲也并不知道。婶娘要闹起来了,侄儿也是个死;只求婶娘责罚,侄儿谨领!这官司还求婶娘料理,侄儿竟不能干这大事。婶娘是何等样人!岂不知俗语说的『□膊折了,在袖子□』?侄儿糊涂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猫儿狗儿一般,少不得还要婶娘费心费力。将外头的事压住了□好。只当婶娘有这个不肖的儿子,就惹了祸,少不得委屈还要疼他呢!」说著,又磕头不绝。  凤姐见了贾蓉这般,心□早软了,只是碍著众人面前,又难改过口来,因叹了一口气,一面拉起来,一面拭泪向尤氏道:「嫂子也别恼我,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一听见有人告诉了,把我吓昏了,不知方□这麽著急的顾前不顾後了。可是蓉儿说的,『□膊折了,在袖子□』,刚□的话,嫂子可别恼,还得嫂子在哥哥跟前替说,先把这官司按下去□好。」尤氏贾蓉一齐都说:「婶子放心。横竖一点儿连累不著叔叔。婶子方□说用过五百两银子,少不得我娘儿们打点五百两银子,给婶子送过去,好补上,那有教婶子又添上亏空的理?越发我们该死了!但还有一件:老太太、太太们跟前,婶娘还要周旋方便,别提这些话方好!」   凤姐儿又冷笑道:「你们饶压著我的头干了事,这会子反哄著我替你们周全!我就是个呆子,也呆不到如此:嫂子的兄弟,是我的什麽人?嫂子既怕他绝了後,我难道不更比嫂子更怕绝後?嫂子的妹子,就合我的妹子一样,我一听见这话,连夜喜欢的连觉也睡不成,赶著传人收拾了屋子,就要接进来同住;倒是奴才小人的见识,他们倒说:「奶奶太性急,若是我们的主意,先回了老太太、太太,看是怎麽样,再收拾房子去接也不迟。」我听了这话,教我要打要骂的,□不言语了。谁知偏不称我的意,偏偏儿的打嘴,半空□跑出一个张华来告了一状。我听见了,吓的两夜没合眼儿,又不敢声张,只得求人去打听这张华是什麽人,这样大胆。打听了两日,谁知是个无赖的花子。小子们说:「原是二奶奶许了他的。他如今急了,冻死饿死,也是一个死;现在有这个礼他抓住,纵然死了,死的倒比冻死饿死还值些,怎麽怨的他告呢?这事原是爷作的太急了: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著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俗语说,「拚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他穷疯了的人,什麽事做不出来?况且他又□著这满礼,不告等请不成?」嫂子说,我就是个韩信、张良,听了这话,也把智谋吓回去了!你兄弟又不在家,又没个人商量,少不得□钱去垫补。谁知越使钱越叫人□住了刀靶儿,越发来讹。我是『耗子尾上长疮,多少脓血儿』!所以又急又气,少不得来找嫂子。」尤氏贾蓉不等说完,都说:「不必操心,自然要料理的。」贾蓉又道:「那张华不过是穷极,故舍了命□告□们,如今想了一个法儿:竟许他些银子,只叫他应个枉告不实之罪,□们替他打点完了官司,他出来时,再给他些银子就完了。」凤姐儿砸著嘴儿,笑道:「好孩子,难为你想!怨不得你顾一不顾二的,做出这些事来:原来你竟是这麽个有心胸的,我往日错看了你了!若你说的这话,他暂且依了,且打出官司来,又得了银子,眼前自然了事。这些人既是无赖的小人,银子到手,三天五天,光了,他又来找事讹诈,再要叨蹬起来,□们虽不怕,终久耽心。拦不住他说:既没毛病,为什麽反给他银子?」 贾蓉原是个明白人,听如此一说,便笑道:「我还有个主意:『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这事还得我了□好。如今我竟去问张华个主意,或是他定要人?或是他愿意了事,得钱再娶?他若说一定要人,少不得我去劝我二姨,叫他出去,还嫁他去;若说要钱,我们少不得给他些个。」凤姐儿忙道:「虽如此说,我断不舍得你姨娘出去,我也断不肯使他出去。他要出去了,□们家的脸在那□呢?依我说,只宁可多给钱为是。」贾蓉深知凤姐儿口虽如此,心却是巴不得只要本人出来,他却作贤良人。如今怎麽说,且只好怎麽依著。   凤姐又说:「外头好处了,家□终久怎麽样呢?你也和我过去回明了老太太、太太□是。」尤氏又慌了,拉凤姐讨主意,怎麽撒谎□好。凤姐冷笑道:「既没这本事,谁叫你干这样事?这会子这个腔儿,我又看不上!待要不出个主意,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个傻心肠儿,说不得,等我应起来。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了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原系你妹妹我看上了很好,正因我不大生长,原说买两个人放在屋□的;今既见了你妹妹,而又是亲上做亲的,我愿意娶来作二房。皆因家中父母姐妹一概没有了,日子又艰难,不能度日,若等百日之後,无奈无家无业,实在难等;就□我的主意,接进来了,已经厢房收拾出来了,暂且住著,等满了服再圆房。仗著我这不怕臊的脸,死活赖去,有了不是,也寻不著你们了:你们娘儿两个想想,可使得?」  尤氏贾蓉一齐笑说:「到底是婶子宽洪大量,足智多谋!等事妥了,少不得我们娘儿们过去拜谢。」凤姐道:「罢呀!还说什麽拜谢不拜谢!」又指著贾蓉道:「我今日□知道你了!」说著,把脸却一红,眼圈儿也红了,似有多少委屈的光景。贾蓉忙陪笑道:「罢了!少不得担待我这一次罢。」说著,忙又跪下了。凤姐扭过脸去不理他,贾蓉□笑著起来了。  这□尤氏忙命丫头们舀水,取□奁,伏侍凤姐梳洗了,赶忙又命预备晚饭。凤姐儿执意要回去,尤氏拦著道:「今日二婶子要这麽走了,我们什麽脸还过那边去呢」贾蓉傍边笑著劝道:「好婶娘!亲婶娘!已後蓉儿要不真心孝顺你老人家,天打雷劈!」凤姐瞅了他一眼,啐道:「谁信你这」说到这□,又咽住了。一面老婆丫头们摆上酒菜来,尤氏亲自递酒布菜。贾蓉又跪著敬了一锺酒。凤姐便合尤氏吃了饭。丫头们递了漱口茶,又捧上茶来。凤姐喝了两口,便起身回去。贾蓉亲身送过来,进门时,又悄悄的央告了几句私心话,凤姐也不理他,只得怏怏的回去了。   且说凤姐进园中,将此事告诉尤二姐,又说,我怎麽操心,又怎麽打听,须得如此如此,方保得众人无罪,「少不得□们按著这个法儿□好。」不知凤姐又想出什麽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剑杀人 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话说尤二姐听了,又感谢不尽,只得跟了他来。尤氏那边怎好不过来,少不得也过来,跟著凤姐去回。凤姐笑说:「你只别说话,等我去说。」尤氏道:「这个自然。但一有了不是,往你身上推就是了。」说著,大家先至贾母屋□。   正值贾母和园中姐妹们说笑解闷儿,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著眼瞧说: 「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著,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凤姐又指著众姐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等给老太太瞧过,回来好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傍边。 贾母上下瞧了瞧,仰著脸,想了想,因又笑问道:「这孩子我倒像那□见过他,好眼熟!」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讲那些,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带上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皮肉儿。」众人都抿嘴儿笑,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他的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很齐全,我看比你还俊呢!」 凤姐听说,笑著,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後再圆房儿。」贾母听了道:「这有什麽不是?既你这样贤良,很好,只是一年後方可圆房。」   凤姐听了,扣头起来,又求贾母:「著两个女人,一同带去见太太们,只说老祖宗的主意。」贾母依允,遂使二人带去,见了邢夫人等。王夫人正因他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见他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于是尤二姐自此见了天日,挪到厢房居住。   凤姐一面使人暗暗调唆张华,只叫他要原妻,这□还有许多赔送外,还给他银子安家过活。张华原无胆无心告贾家的,後来又见贾蓉打发了人来对词,那人原说的:「张华先退了金,我们原是亲戚,接到家□住著是实,并无强娶之说。皆因张华拖欠了我们的债务,追索不给,方诬赖小的主儿。」那察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况又受了贿,只说张华无赖,以穷讹诈,状子也不收,打了一顿赶出来。庆儿在外,替张华打点,也没打重,又调唆张华,说道:「亲原是你家定的,你只要亲事,官必还断给你。」于是又告。王信那边又透了消息与察院。察院便批:「张华借欠贾宅之银,令其限内按数交还;其所定之亲,仍令其有力时娶回。」又传了他父亲来,当堂批准。他父亲亦系庆儿说明,乐得人财两得,便去贾家领人。   凤姐儿一面吓的来回贾母说,如此这般:「都是珍大嫂子干事不明,那家并没退准,惹人告了。如此官断。」贾母听了,忙唤了尤氏过来,说他作事不妥:「既是你妹子从小与人指腹为婚,又没退断,叫人告了,这是什麽事?」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麽没准?」凤姐在傍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没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又说:『原是亲家母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死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如此没对证的话,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不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贾母道:「又没圆房,没的强占人家有夫之人,名声也不好,不如送给他去。那□寻不出好人来?」尤二姐听了,又回贾母说:「我母亲实在某年、某月、某日,给他廿两银子退准的。他因穷极了告,又翻了口。我姐姐原没错办。」贾母听了,便说:「可见刁民难惹。既这样,凤丫头去料理料理。」   凤姐听了,无法,只得应著回来,只命人去找贾蓉。贾蓉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一个由头,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麽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时,还赏你些路费。」张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和父亲商议已定,约共也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个五更,便回原籍去了。   贾蓉打听的真了,来回了贾母凤姐,说:「张华父子枉告不实,惧罪逃走,官府亦知此情,也不追究,大事完毕。」 凤姐听了,心中一想:「若必定著张华带回二姐去,未免贾琏回来,再花几个钱包占住,不怕张华不依;还是二姐不去,自己拉绊著还妥当,且再作道理。只时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再将此事告诉了别人,或日後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儿递给外人!」因此後悔不迭。复又想了一个主意出来,悄命旺儿遣人寻著了他,或讹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使人□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声。   旺儿领命出来,回家细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做?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因此在外躲了几日,回来告诉凤姐,只说:「张华因有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闷棍的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验□掩埋。」凤姐听了不信,说:「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自此,方丢过不究。凤姐和尤二姐和美非常,竟比亲姐妹还胜十倍。   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已静悄悄的关锁,只有一个看房子的老头儿。贾琏问起原故,老头子细说原委,贾琏只在镫中跌足。少不得来见贾赦与邢夫人,将所完之事回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环名叫秋桐,赏他为妾。贾琏叩头领去,喜之不尽。见了贾母合家众人,回来见了凤姐,未免脸上有些愧色。谁知凤姐反不似往日容颜,同尤二姐一同出来,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骄矜之色。   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在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饰。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   且说凤姐在家,外面待尤二姐自不必说的,只是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尤二姐说:「妹妹的声名很不好听,连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了,说妹妹在家做女儿就不乾净,又和姐夫来往太密,『没人要的,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了什麽儿是的。後来打听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日久天长,这些奴才们跟前,怎麽说嘴呢?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说了两遍,自己先「气病了」,茶饭也不吃。除了平儿,众丫头媳妇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   且说秋桐自以为系贾赦所赐,无人挤他的,连凤姐平儿皆不放在眼□,岂肯容他张口是先奸後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凤姐听了暗乐。自从装病,便不和尤二姐吃饭,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他房中去吃。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平儿看不过,自己□钱出来弄菜与他吃;或是有时只说和他园中逛逛,在园中厨内另做了汤水给他吃。也无人敢回凤姐。只有秋桐碰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凤姐说:「奶奶的名声,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著不吃,却往园□去偷吃。」凤姐听了,骂平儿说:「人家养猫会□耗子,我的猫倒咬鸡!」平儿不敢多说,自己也就远著了,又暗恨秋桐。   园中姐妹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虽都不便多言,却也可怜。每常无人处,说起话来,二姐便淌眼泪,又不敢抱怨凤姐儿。因无一点坏形。   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况素昔见贾赦姬妾最多,贾琏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今日天缘凑巧,竟把秋桐赏了他,真是一对烈火乾柴,如胶似漆,燕尔新婚,连日那□拆的开?贾琏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凤姐虽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发脱二姐,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秋桐杀了尤二姐,自己再杀秋桐。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   那秋桐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慧,我却做不来!奶奶把你素日的威风,怎麽都没了?奶奶宽宏大量,我却眼□揉不下砂子去。让我和这淫妇做一回,他□知道!」凤姐在屋□,只装不敢出声儿。气的尤二姐在房□哭泣,连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次日,贾母见他眼睛红红的肿了,问他,又不敢说。   秋桐正是抓乖卖俏之时,他便巧巧的告诉贾母、王夫人等说:「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丧声嚎气。背地□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听了,便说:「人生太夭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了。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知是个贱骨头!」由此,渐次便不大喜欢,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还是亏了平儿,时常背著凤姐与他排解。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妹妹手捧鸳鸯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滑。他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就是进来,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还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白白的丧命,也无人怜惜!」尤二姐哭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去杀人作孽?」三姐儿听了,长叹而去。   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等贾琏来看时,因无人在侧,便哭著合贾琏说:「我这病不能好了!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了身孕,但不能预知男女。倘老天见怜,生下来还可;若不然,我的命就不保,何况于他!」贾琏亦哭说:「你只管放心,我请名人来医治。」于是出去,即刻请医生。                     谁知王太医此时也病了,又谋干了军前效力,回来好讨荫封的。小□们走去,便请了那年给晴雯看病的太医胡君荣来。诊视了,说是经水不调,全要大补。贾琏便说:「已是三月庚信不行,又常呕酸,恐是胎气。」胡君荣听了,复又命老婆子请出手来,再看半日,说:「若论胎气,肝脉自应洪大;然木盛则生火,经水不调,亦皆因肝木所致。医生要大胆,须得请奶奶将金面略露一露,医生观观气色,方敢下药。」贾琏无法,只得命将帐子掀起一缝。尤二姐露出出脸来。胡君荣一见,早已魂飞天外,那□还能辨气色?一时掩了帐子,贾琏陪他出来,问是如何。胡太医道:「不是胎气,只是迂血凝结。如今只以下迂通经要紧。」于是写了一方,作辞而去。 贾琏命人送了药礼,抓了药来,调服下去。只半夜,尤二姐腹痛不止,谁知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打下来。于是血行不止,二姐就昏迷过去,贾琏闻知,大骂胡君荣。一面遣人再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胡君荣听了,早已卷包逃走。 这□太医便说:「本来气血亏弱,受胎以来,想是著了些气恼,郁结于中。这位先生误用虎狼之剂,如今夫人元气,十分伤其八九,一时难保就愈。煎丸二药并行,还要一些闲言闲事不闻,庶可望好。」说毕而去,也开了个煎药方子并调元散郁的丸药方子,去了。急得贾琏查:「是谁请了姓胡的来!」一时查出,便打了半死。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情愿有病,只求尤氏妹妹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 贾琏与秋桐在一处。凤姐又做汤做水的著人送与二姐,又叫人出去□命打卦。偏算命的回来又说:「系属兔的阴人□犯了。」大家□将起来,只有秋桐一人属兔,说他□的。   秋桐近见贾琏请医调治,打人骂狗,为二姐十分尽心,他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他□了,凤姐儿又劝他说:「你暂且别处躲几月再来。」秋桐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的,混咬舌根!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麽就□了他?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麽人不见?偏来了就□了!我还要问问他呢:到底是那□来的孩子?他不过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爷罢了,总有孩子,也不知姓张姓王!奶奶希罕那杂种羔子,我不喜欢!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 可巧邢夫人过来请安,秋桐便告诉邢夫人说:「二爷奶奶要撵我回去,我没了安身之处,太太好歹开恩!」邢夫人听说,慌的数落了凤姐一阵,又骂贾琏:「不知好歹的种子!凭他怎麽样,是老爷给的,为个外头来的撵他,连老子都没了!」说著,赌气去了。 秋桐更又得意,越发走到窗户根底下,大骂起来。尤二姐听了,不免更添烦恼。晚间,贾琏在秋桐房中歇了,凤姐已睡,平儿过尤二姐那边来劝慰了一番,尤二姐也哭诉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尤二姐心下自思:「病已成势,日无所养,反有所伤,料定必不能好。况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乾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人』岂不比上吊自刎又乾净。」想毕,挣扎起来,打开箱子,便找出一块生金,也不知多重。哭了一回,外边将近五更天气,那二姐咬牙狠命,便吞入口中,几次直脖,方□了下去。于是赶忙将衣服首饰穿带齐整,上炕躺下。当下人不知,鬼不觉。 到第二日早晨,丫环媳妇们见他不叫人,乐的自己梳洗。凤姐和秋桐都上去了。平儿看不过,说丫头们:「就只配没人心的打著骂著,便也罢了!一个病人,也不知可怜可怜。他虽好性儿,你们也该□出个样儿来,别太过逾了,『墙倒众人推』!」丫环听了,急推房门进来看时,却穿戴的齐齐整整,死在炕上,于是方吓慌了,喊叫起来。平儿进来看了,不禁大哭。众人虽素习惧怕凤姐,然想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不敢与凤姐看见。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麽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都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灵,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和几个媳妇围随,抬往梨香院来。那□已请下天文生,择定明日寅时入殓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贾琏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久停。」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丧事。   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著,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根下,往外听了一半言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劳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也认真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情分,停五七日,抬出去,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   正说著,丫环来请凤姐,说:「二爷在家,等著奶奶拿银子呢。」凤姐儿只得来了,便问他:「什麽银子?家□近日艰难,你还不知道?□们的月例一月赶不上一月。昨儿我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银子,使剩了还有二三十两,你要就□去。」说著,便命平儿□出来,递给贾琏,指著贾母有话,又去了。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的箱笼,去□自己体己。及开了箱柜,一点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日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想著他死的不分明,又不敢说。只得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丫环来□,自己提著来烧。   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碎银子偷出来,悄递与贾琏,说:「你只别言语□好。你要哭,外头有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来点眼!」贾琏便说道:「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汗巾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系的,你好生替我收著,做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接了,自己收去。         贾琏□了银子,命人买板进来,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守灵。晚来自己也不进去,只在这□伴宿。放了七日,想著二姐旧情,虽不敢大作声势,却也不免请些僧道超度亡灵。一时,贾母忽然来唤。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Lots of errors. Needs to be proofed. (70-75)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姓夫妇,尤氏婆媳而已。 凤姐儿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因又年近岁逼,诸物烦杂不□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回,共有八个廿五岁的单身小□应该娶亲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宝玉说话,也不盛□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第二个琥珀,又有病,这次不能了。彩云因近日与贾琏分崩,也染了无医之症。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中粗使的大丫环发出去了。其馀年纪未足,令他们外头自娶去了。 原来这一向因凤姐病了,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接著过年过节,许多杂事,竟将诗社搁起。如今仲春天气,虽得了工夫,争奈宝玉因柳湘莲遁临空门,又闻得尤三姐自刎,尤二姐被凤姐逼死,又兼柳五儿自那夜监禁之後,病越重了,连连接接,□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病,慌的袭人等又不敢回贾母,只百般逗他玩笑。 这日清晨方醒,只听得外间屋内咭咭呱呱,笑声不断。袭人因笑说:「你快出去拉拉罢,晴雯和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呢。」宝玉听了忙披上灰鼠长袄,出来一瞧,只见他三人被缛尚未叠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著葱绿杭□小袄,红□子小衣儿,披著头发,骑在芳官身上。麝月是红绫抹胸,披著一身旧衣,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芳官却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紧身儿,红裤绿袜,两脚乱蹬,笑的喘不过气来。宝玉忙笑说:「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等我来挠你们。」说著,也上床来隔肢晴雯。晴雯怕□,笑的忙丢下芳官,来和宝玉对抓,芳官趁势将晴雯按倒。袭人看他四人滚在一处,倒好笑,因说道:「仔细冻著了可不是玩的。都穿上衣裳罢!」 忽见碧月进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绢子忘了去,不知可在这里没有?」春燕忙应道:「有。我在地上捡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洗了,刚晾著,还没有乾呢。」碧月见他四人乱滚,因笑道:「倒是你们这里热闹,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玩在一处。」宝玉笑道:「你们那里人也不少,怎麽不玩?」碧月道:「我们奶奶不玩,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都拘住了。如今琴姑娘跟了老太太前头去,更冷冷清清了。两个姨娘到明年冬天,也都家去了,那更□冷清呢!你瞧瞧,宝姑娘屋里只去了一个香菱,就像短了多少人似的,把个云姑娘落了单了。」 正说著,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梳洗出去;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著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说:「这会子还不起来,□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发达。如今恰好万物逢春,□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做桃花社,岂不大妙呢?」宝玉听著点头,说:「很好。」且忙著要诗看。众人都又说:「□们此时就访稻香老农去,大家议定好起社。」 说著,一齐起来,都往稻香村来。宝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纸上写著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外东风软,桃花□内晨□懒; □外桃花□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栊,花欲窥人□不卷。 桃花□外开仍旧,□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里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饮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乾,泪乾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痴痴呆呆,竟要滚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忙自己擦了。因问:「你们怎麽得来?」宝琴笑道:「你猜是谁作的?」宝玉笑道:「自然是潇湘子稿。」宝琴笑道:「现是我做的呢!」 宝玉笑道:「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宝琴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宝玉笑道:「固然如此说,但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之句。妹妹本有此才,却也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众人听说,都笑了,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 明日饭後,齐集潇湘馆。因又大家拟题。黛玉便说:「大家就要『桃花诗』一百韵。」宝钗道:「使不得,从来『桃花社』最多,总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这首古风。须得再拟。」正说著,人回:「舅太太来了,请姑娘们出去请安。」因此大家都往前头来见王子腾的夫人,陪著说话。饭毕,又陪著入园中来游玩一遍,至晚饭後掌灯方去。 次日乃探春的寿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玩器。合家皆有寿礼,自不必说。饭後,探春换了礼服,各处行礼去。黛玉笑向众人道:「我这一社开的又不巧了;偏忘了这两日是他的生日。虽不摆酒唱戏,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顽笑一日,如何能得闲空儿?」因此改至初五日。 这日,众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毕,便有贾政书信到了。宝玉请安,将请贾母的安禀拆开,念与贾母听。上面不过是请安的话,说六月中准进京等语。其馀家信事务之帖,自有贾琏和王夫人开读。众人听说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尽。偏生近日王子腾将侄女许与保宁侯之子为妻,择了五月间过门,凤姐儿又忙著张罗,常三五日不在家。这日,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一并请众甥男甥女乐一日。贾母和王夫人命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同凤姐儿去。众人不敢违拗,只得回房去,另□饰了起来。五人去了一日,掌灯方回。 宝玉进了怡红院,歇了半刻,袭人便乘机劝他收一收心,□时把书理一理,好预备著。宝玉屈指□一□,说:「还早呢!」袭人道:「书还是第二件;到那时纵然你有了书,你的字写的在那里呢?」宝玉笑道:「我时常也有写了的好些,难道都没收著?」袭人道:「何曾没收著?你昨儿不在家,我就□出来,统共数了一数,才五六十篇。这二三年的工夫,难道只有这几张字不成?依我说,从明日起,把别的心先都收起来,天天快临几张字补上。虽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的过去。」 宝玉听了,忙著自己又亲检了一遍,实在搪塞不过,便说:「明日为始,一天写一百字才好。」说话时,大家睡下。至次日起来,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临帖。贾母因不见他,只当病了,忙使人来问。宝玉方去请安,便说:「写字之故,因此出来迟了。」贾母听说,十分欢喜,就吩咐他:「以後只管写字、念书,不用出来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宝玉听说,遂到王夫人屋里来说明。王夫人便说:「『临阵磨枪』,也不中用!有这会子著急,天天写写念念,有多少玩不了的?这一赶,又赶出病来□罢。」宝玉回说:「不妨事。」探春、宝钗等都笑说:「太太不用著急,书虽替他不得,字却替得的。我们每人每日临一篇给他,搪塞过去就完了,一则老爷不生气,二则他也急不出病来。」王夫人听说,点头而笑。 原来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工课,宝玉一向分心,到临期自然要吃亏。因此自己只装不奈烦,把诗社便不提起。探钗宝钗二人,每日临一篇楷书字与宝玉。宝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写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将字又集凑出许多来。这日正□著再得几十篇,也就搪得过了,谁知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纸上临的是锺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宝玉向紫鹃作了一个揖,又亲自来道谢。接著湘云宝琴二人皆都临了几篇相送。凑成,虽不足功课,亦可搪塞了。 宝玉放了心,于是将应读之书,又温理过几次。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糟蹋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著贾政顺路查看,账济回来。如此□去,至秋後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在一边,仍是照旧游荡。 时值暮春之际,湘云无聊,因见柳花飘舞,便偶成一小词,调寄「如梦令」,其词曰: 岂是绣绒残吐。卷起半□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 光别去。 自己做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条纸儿写好,给宝钗看了,又来找黛玉。黛玉看毕,笑道:「好得很!又新鲜,又有趣儿。」湘云笑道:「□们这几社总没有填词,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词,岂不新鲜些?」黛玉听了,偶然兴动,便说:「这话也倒是。」湘云道:「□们趁今日天气好,为什麽不就是今日?」黛玉道:「也使得!」说著,一面吩咐预备几色果点之类,一面就打发人分头去请。 这里二人便拟了「柳絮」为题,又限出几个调来,写了粘在壁上。众人来看时:「以柳絮为题,限各色小调。」又都看了湘云的,称赏了一回。宝玉笑道:「这词上我倒平常,少不得也要胡绉来。」于是大家拈阄。宝钗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 一时黛玉有了,写完。接著宝琴也忙写出来。宝钗笑道:「我已有了,先瞧了你们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今日这香怎麽这麽快!我才有半首。」因又问宝玉:「你可有了?」宝玉虽做了些,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做,回头看香已尽了。李纨等笑道:「宝玉又输了;蕉丫头的呢?」探春听说,忙写出来。众人看时,上面却只半首「南柯子」,写道是: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李纨笑道:「这却也好。何不再续上?」宝玉见香没了,情愿认输,不肯勉强塞责,将笔搁下,来瞧这半首。见没完时,反倒动了兴,开了机,乃提笔续道: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众人笑道:「正经你分内的又不能,这却偏有了。纵然好,也□不得。」说著,看黛玉的,是一阕「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众人看了,但点头感叹说:「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宝琴的「西江月」: 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梨花一梦。 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 众人都笑道:「到底是他声调悲壮。『几处』『谁家』两句最妙。」宝钗笑道:「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不落套。所以我绉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不要太谦,自然是好的,我们且赏鉴。」因看这一阕「临江仙」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 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自然是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妃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宝琴笑道:「我们自然受罚。但不知交白卷子的,又怎麽罚?」李纨道:「不用忙,这定要重重的罚他,下次为例。」 一语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声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唬了一跳。丫头们出去瞧时,□外丫环子们嚷道:「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稍上了。」众丫环笑道:「好一个齐整风筝!不知是谁家放的,断了线。□们□下他来。」宝玉等听了,也都出来看时,宝玉笑道:「我认得这风筝,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放的。□下来给他送过去罢。」紫鹃笑道:「难道天下没有一样的风筝,单他有这个不成?二爷也太死心眼儿了!我不管,我且□起来。」探春道:「紫鹃也学小气了,你们一般的,也有这会子拾人走了的,也不嫌个忌讳?」黛玉笑道:「可是呢。把□们的□出来,□们也放放晦气。」 丫头们听见放风筝,巴不得一声儿,七手八脚,都忙著□出来:也有美人儿的,也有沙雁儿的。丫头们搬高橙,困剪子股儿,一面拨起矍子来。宝钗等都立在院门前,命丫头们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宝琴笑道:「你这个不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好。」宝钗回头向翠墨笑道:「你去把你们的□来也放放。」 宝玉又兴头起来,也打发个小丫头子家去,说:「把昨儿赖大娘送的那个大鱼取来。」小丫头子去了半天,空手回来,笑道:「晴姑娘昨儿放走了。」宝玉道:「我还没放一遭呢。」探春笑道:「横竖是给你放晦气罢了。」宝玉道:「也罢,把大螃蟹□来。」丫头去了,同了几个人,扛了一个美人并矍子来,回说:「袭姑娘说:昨儿把螃蟹给了三爷了,这一个是林大娘才送来的,放这一个罢。」宝玉细看了一回,只见这美人做的十分精致,心中欢喜,便叫:「放起来。」 此时探春的也取了来了,丫头子们在那山坡上已放起来。宝琴叫丫头放起一个大红蝙蝠来,宝钗也放起过一连七个大雁来,独有宝玉的美人儿再放不起来。宝玉说丫头们不会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就落下来,急得头上的汗都出来了。众人又笑他,他便恨的摔在地下,指著风筝说道:「要不是个美人儿,我一顿脚跺个稀烂!」黛玉笑道:「那是顶线不好,□去叫人换好了,就好放了。再取一个来放罢。」 宝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这几个风筝都起在半空中。一时风紧,众丫环用绢子垫著手放。黛玉见风力紧了,过去将矍子一松,只听「豁刺刺」一阵响,登时线尽,风筝随风去了。黛玉因让众人来放,众人都道:「林姑娘的病根儿都放了去了,□们大家都放了罢。」于是丫头们□过一把剪子来,铰断弓线,那风筝飘飘遥遥随风而去。一时只有鸡蛋大小,一展眼只剩了一点黑星儿,再展眼便不见了。众人仰面说道:「有趣!有趣!」说著,有丫头来请吃饭,大家方散。 从此宝玉的功课也不敢像先竟撂在脖子後头了,有时写写字,有时念念书,闷了也出来合姐妹们玩笑半天,或往潇湘馆去□话一回。众姐妹都知道他功课亏欠,大家自去吟诗取乐,或讲习针指,也不肯去招他。那黛玉更怕贾政回来宝玉受气,每每推睡,不大兜揽他,宝玉也只得在自己屋里,随便做些功课。展眼已是夏末秋初,一日,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匆忙忙来叫宝玉。不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话说贾母处两个丫头,匆忙忙来找宝玉,口□说道:「二爷快跟著找们走罢,老爷家来了。」宝玉听了,又喜又愁,只得忙忙换了衣服,前来请安。贾政正在贾母房中,连衣服未换,看见宝玉进来请安,心中自是欢喜,□又有些伤感之意。又叙了些任上的事情,贾母便说:「你也乏了,歇歇去罢。」贾政忙站起来,笑著答应了「是」,又略站著说了几句话,□退出来。宝玉等也都跟过来。贾政自然问问他的功课,也就散了。 原来贾政回京覆命,因是学差,故不敢先到家中。珍、琏、宝玉头一天便迎出一站去;接见了,贾政先请了贾母的安,便命都回家伺候。次日面圣,诸事完毕,□回家来。又蒙恩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宴然复聚,自觉喜幸下尽,一应大下事务一概亦付之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茶吃酒或日间在□边,母子夫妻,共叙天伦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大庆,又恐亲友前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同贾赦及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荣国府中单请官客,宁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做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王、郡主、王妃、公主、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抚督镇及诰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枝,茄楠珠一串,福寿 香一,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馀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家,凡所往来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案,铺了红毯,将凡有精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先一二日,还高兴过来瞧瞧,後来烦了,也不过目,只叫:「凤丫头收了,改日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歌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邵王并几位世交公侯荫袭;荣府中,南安王妃、北静王妃并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迎接。大家相见,先请至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入座。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命妇。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後立侍;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外面,伺侯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後伺侯呼唤凡跟来的人,早又有人款别处去了。 一时台上参了场,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丫头,都是小□打扮,垂手伺侯,须臾,一个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递给林之孝家的;用一钇茶盘托上,挨身入□来,递给尤氏的侍妾配凤,配凤接了,□捧与尤氏;尤氏托著,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後又让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众人又让了回,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 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更衣复入园来,另献好茶。南安   太妃因问宝_玉。贾母笑道:「今日几处庙□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姐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腆,所以叫□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著□娘家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四位姑娘带来。再叫你三妹妹陪著来罢。」 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边,只见他姐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从庙□跪经回来。凤姐说了,宝钗姊妹与黛玉湘云探春五人来至园中,大家见了,俱请安问好。内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太妃因笑道:「你在这□,听见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等我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算账。」因一手拉著探春,一手拉著宝钗,问:「十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两个,又拉著黛玉宝琴,也著实细看,极夸了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不知叫我夸那一个才是。」 早有人将备用礼物打点出几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姐妹们别笑话,留著赏丫头们吧。」五人忙拜谢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馀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入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快。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著北静王妃略坐了一坐,也就告辞了。馀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    终席的。贾母劳乏了一日,次日便不见人,一应都是邢王二夫人管待。有那些世家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还礼,管待至宁府坐席,不在话下。 这几日,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中去,白日间待客,晚间陪贾母玩笑,又帮著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礼物。晚上往园内李氏房中安歇这日服待过贾晚後,贾母因说:「你们乏了,我也乏了,你早些寻点子什麽吃了,歇歇去吧。明儿还要起早闹呢。」 尤氏答应著,退出来,到凤姐屋□来吃饭。凤姐正在楼上看著人收送来的新围屏,只有平儿在屋□,给凤姐叠衣服。尤氏想起二姐儿在时,多承平儿照应,便点著头儿,说道:「好丫头!你这麽个好心人,难为在这□熬!」平儿把眼圈儿一红,□话岔过去了。尤氏因笑问道:「你们奶奶吃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岂有不请奶奶去的礼?」尤氏笑道:「既这麽著,我别处找吃的去,饿得我受不得了。」说著,就走。平儿忙笑道:「奶奶请回来,这□有饽饽 ,且点补些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你们忙忙的,我园□和姐妹们闹去。」一面说,一面就走。平儿留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迳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和各处角门仍未关好,犹吊著各色彩灯,因回头命小丫头叫该班的女人。那丫头走进班房中,竟没一个人影,回来回了尤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女人。这丫环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内,乃是管事的女人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只有两个婆婆分果菜呢。因问:「那一位管事的奶奶在这□?东府奶奶立等一位奶奶,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果菜,又听见是东府□的奶奶,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奶奶们□散了。」小丫头道:「散了,你们家□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人;再派传的去。」小丫头听了道:「哎呀!这可反了!怎麽你们不传去?你□那新来的,怎麽□起我来了?素日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梯己信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争著狗颠屁儿的传去,不知谁是谁呢!琏二奶奶要传,你们也敢这麽传吗?」 这两个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头揭著弊病,便羞恼成怒了,因回口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干。你未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各门各户的,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的人去!我们这边,你离著还远些呢!」丫环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这话说得好!」一面转身来回。 尤氏早进园来。因遇见了袭人、宝琴、湘云三人,同著地藏□的两个婆子,正说故事玩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人装了几样荤素点心出来,给尤氏吃。那小丫头子一迳找了来,气狠狠的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出来。尤氏听了,冷笑道:「这是两个什麽人?」两个姑子笑推这丫环道:「你这姑娘好性气大!那糊涂老妈妈们的话,你也不该来回才是。□们奶奶万金之躯,劳乏了几日,黄汤辣水没吃,□们只有哄他欢喜的,说这些话做什麽呢?」袭人也忙笑拉他出去,说:「好妹子!你且出去歇歇,我打发人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人,你去就叫这著两个婆子来,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姐叫来。」袭人笑道:「我请去」尤氏道:「偏不用你。」两个姑子忙立起来笑说:「奶奶素日宽宏大量,今日老祖宗千秋,奶奶生气,岂不惹人议论?」宝琴湘云二人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一定不依!且放著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人早又遣了一个丫头去园门外找人。可巧遇见周瑞瘃的,这小丫头□把这话告诉了他。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仗著王丈人的陪房,原有些体面,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房主子都喜欢他。他今日听了这话,忙跑入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说:「可了不得!气坏了奶奶了。偏我不在跟前!且打他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天算账!」 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园门还大开著,明灯亮烛,出入的人又杂,倘有不妨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芽也没有!」周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奶奶还吩咐过的,今儿就没了人。过了这几日,必要打几个□好。」尤氏又说小丫头子的话。周瑞家的道:「奶奶不用生气。等过了事,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说『各门各户』的话。我已经叫他们吹灯关门呢。奶 奶也别生气了。」正乱著,请见凤姐打发人来请吃饭。尤氏道:「我也不饿了,□吃了几个饽饽,请你奶奶自己吃吧。」 一时,周瑞家的出去,便把方□的事回了凤姐,凤姐便命:「将那两个名字记上,等过了这日子,困送到那府□,凭大奶奶开发。或是打几下,或是他开恩饶他们,随他就完了。什麽 大事!」周瑞家的听了,巴不得一声儿,素日因与这几个人不睦,出来,便命一个小□到林之孝家去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奶奶;一面又传人立刻困起这两个婆子来,交到马圈□,派人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什麽事,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上,传话进去,丫头们出来说:「奶奶□歇下了。大奶奶在园□,叫大娘见见大奶奶便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头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不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人找不著,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是什麽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要你白跑一赵。不大的事,已经撂过手了。」林之孝家的也笑回道:「二奶奶打发人传我,说奶奶有话吩咐。」尤氏笑道,「这是那□的话,只当你没去白问你,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头,大约周姐姐说的。你家去歇著吧,没有什麽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又拦住了。 林之孝的见如此。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因笑说:「哎呀呀!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跑些什麽?」林之孝家的便笑说:「这事也值一个屁!开恩呢?就不理论;心心些儿也不过打几下子就完了。也值得叫你进来!你快歇歇去,我也不留你喝茶去。」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方才两个婆子的女儿上来哭著求情。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酒、混说?惹出事来,连我也不知道。二奶奶打发人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者谁讨情去?」这两个丫头子才七八岁,原不识事,只管啼哭求告 。缥得林之孝瘃的没法,因说道:「糊涂东西!你放著门路不去求,尽著缥我!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大太太的陪房费大娘的儿子,你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麽完不了的?」一语提醒了这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攘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完了。没有个单放了他妈,又打你妈的礼!」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头子,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个不大安静的,便隔墙大骂了一阵,便走上来求刑夫人,说他亲家「与大奶奶的小丫头白斗了两句,周瑞家的挑唆了二奶奶,捆在马圈□,等过两日还打呢。求太太和大奶奶说声,饶他一次吧!」 刑夫人自为要鸳鸯讨了没意思,贾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恨;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得刑夫人著实憎恶凤姐;如今又听了如此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日一早,见过贾母。众族中人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见今日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穿了便衣出来堂中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後左右,皆是一色的矮凳。宝钗、宝琴、黛玉、湘云、迎、探、惜姐妹等围绕。因贾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叫他两个也坐在榻前。宝玉□却在榻上,与贾母□脚。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颀著房头辈数坐下去。□外两  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女客一起一起行礼,後是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人说:「免了吧。」然後赖大等带领众家人,从仪门宜跪至大厅上磕头。礼毕,又是众家下媳妇。然後是各房的丫环。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後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天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宜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玩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都承凤姐儿的照顾,愿意在园中玩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人直至晚间散时,当著众人,陪笑和凤姐求情说:「我昨日晚上听见二奶奶生气,打发2周管家的奶奶困了两个老婆子,可不知犯了什麽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要舍钱舍米,周贫济老,□们倒先磨挫起老奴才来了?就不看我的脸,且看老太太的好日子,暂且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  凤姐听了这话,又当渚众人,又羞又气,一时找寻不箸头脑,□得脸紫胀,回头向赖大家的等冷笑道:「这是那□的话?昨儿因为这□的人得罪了那府□的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是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麽快?」王夫人因问:「为什麽事?」凤姐儿便将昨日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也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礼。就如我在你那□,有人得罪了我,    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什麽好奴才,到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得献勤儿,这也当作一件事情去说!」王夫人道:「你太太说得是。就是你珍哥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著,回头便命人去放了那两个婆子。 凤姐由不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得一阵心灰,落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觉;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麽原故?那□立等你呢。」 凤姐听了,忙擦乾了泪,洗了脸另施了脂粉,方同琥珀过来。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围屏,十二扇是大红缎子刻丝『满席笏』、一面泥金『百寿图』的是头等。还有粤海将军邬家的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麽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著,我要送人的。」凤姐答应了。 鸳鸯忽过来向凤姐面上只管细瞧。引得贾母问,说:「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麽?」鸳鸯笑道:「怎麽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贾母便叫「过来」,也细细的看。凤姐儿笑道:「才觉得发□,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罢?」凤姐笑道:「谁敢给我气受?就受了气,老太太好日子,我也不敢哭啊。」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晚饭,你在这□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妇吃了。你们两个在这□帮著师父们,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妹妹和宝玉都检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 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馔来,两个姑子吃了。然後摆上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二人正吃著,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二人也叫来,跟他二人吃毕,洗了手,点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偈,然後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日煮熟了,令人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著,听两个姑子说些佛家因果。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一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人散时,便回说:「二奶奶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著人给二奶奶没脸。」贾母因问「为什麽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头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日,由著奴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大太太素日没好气,不敢发作,所以今儿□著这个作法,明是当著众 人给凤儿脸罢了。」正说著,只见宝琴等进来,也就不说了。 贾母忽想起留下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的姑娘们是一样照看。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听他的话?」说著,便一迳往园□来。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问丫头们,说:「都在三姑娘那□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麽。」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吗?」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 这□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得到。实在们年轻力壮的人,困上十个也敢不上。」李纨道:「凤丫头仗著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他的为人也可怜见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1,都不知要怎麽样才好,稍不得意,不是背地□嚼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了。这不是我当著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著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著我们不知千金虿金、何等快乐,除不知这□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 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混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碍!只知道和姐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後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麽後事不後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难道他姐妹们都于出门子罢?」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你是空长了一个好胎子,真真是傻东西?」宝玉笑道:「人事难定 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是遂心一辈子了!」 众人不等说完, 便说:「越发胡说了!别和他胡说才好,要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 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麽说,等这□姐姐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闷的慌,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吗?」一句说的喜鸾也低了头。当下已是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且说鸳鸯一路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路,巡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山石後、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见一阵衣衫响,唬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後藏躲。□鸯眼尖,趁著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头 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的司棋。□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唬著玩,因便笑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唬著我,我就喊起来,当贼□了。这 麽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够 」 这本是□鸯的戏话,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 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後跑出来,一把拉住□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 」 □鸯反不知为什麽,忙拉他起来,问:「这是怎麽说?」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鸯越发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恍惚像个小□,心下便猜著了八七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回,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鸯啐了一口,□羞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了,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那小□听了,只得也从树後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鸯忙要回身,司棋拉著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吧!□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吧。横竖我不告诉一个人就是了。你这是怎麽说呢 」 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出去了,角门上锁罢。」□鸯正被司棋拉住 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著接声道:「我在这□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七十二回 王熙凤侍强羞说病 来旺嫂倚势霸成亲 且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热,心内突突的乱跳,真是意外之事,因想:「这事非常,若是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傍人,横竖与自己无关。且藏在心内,不说给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不提。 却说司棋因从小儿和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初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嫁不娶;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的品貌风流,时常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断,只不能入手。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到,今日赶乱,方从外进来。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忽被鸳鸯惊散,那小□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 司棋一夜不曾睡著,又後悔不来。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著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听不见有动静,方 放下了心。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悄告诉他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司棋听了,又气又急又伤心,因想道:「总是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支持不住,一头睡倒,恹恹的成了病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 之故,生怕我说出来。」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著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 赌咒发誓,与司棋说:「我要去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蹋了 小命儿!」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耳鬓□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 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著走错了,你果然不告欣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 一样!从此後,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 烧香磕头,保佑你一辈子福寿双全的。我若死了时,变驴变马报答你!倘或咱们散了, 已後遇见,我自有报答的去处。」一面说一面哭。 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得心酸,也哭起来了。因点头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哟!我做什麽管你这些事坏你的名儿,我自去献勤?况且这事我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管放心从养好了,可要安份守己的,再别胡行乱闹了。」司棋在床上点头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因顺路也来候望。刚进入凤姐院中,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站立待他进去。鸳鸯来至堂屋,只见平儿从□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饭歇了中觉了。你且这屋□略坐坐。」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来。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悄问道:「你奶奶这两日是怎麽了?我近来看著他懒懒的。」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的也不只今日了!这有一月前头,就是这麽著。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气,重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麽不早请大夫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身上觉怎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查三访四。自己再看不破些,且养身子!」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是什麽病,也都好放心。」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麽小症候!」鸳鸯忙道:「是什麽病呢?」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经之後,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应道:「嗳哟!依你这话,不就成了『血山崩』了吗?」忙儿又啐了一口,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了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麽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娘说,我还纳闷,後来听见妈细说原故,才明白了这一二分。」 二人正说著,只见小丫头进来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了中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平儿道:「就是官媒婆那嫂子。因有个什麽孙大人家来和□们求亲,所以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闹得人怪烦的。」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 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平儿忙迎出来。贾琏见平儿在东屋□,便也过这间房内来,走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步幸临贱地!」鸳鸯只坐著笑道:「来请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倒辛苦,服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还敢劳动你来看我们!」又说:「巧得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著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枇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鸯因问:「有什麽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一个腊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著。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账,还有一笔在这账上,□不知此时这件东西著落在何处。古董房□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著呢?还是交到谁手□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了。你这会子又问起我来了!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 平儿正□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著呢。奶奶已打发人出去说过,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会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笑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麽好东西!比那强十倍的,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爱他那不值钱的咧?」 贾琏回头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酒,那□记得许多!」一面说,一面起身要去。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著,便骂小丫头:「怎麽不沏好茶来?快拿乾净盖碗,把昨晚进上的新茶沏上一碗来!」说著,向鸳鸯道:「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又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二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得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银家伙,偷著运出一箱子来,暂押数千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麽想了!」贾琏笑道:「不是我撒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管得起数千两银子;只是他1们为人,郐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唬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锺一下,不打破鼓三通』。」一语未了,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呢。这半日我那□没找到却在这□。」鸳鸯听说,忙著去见贾母。 这□贾琏见他去了,只得来瞧凤姐。谁知凤姐已醒了,听见他和鸳鸯借当,自1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须得你再去和他说一说,就十分成了。」贾琏笑道:「虽未应准,□有几分成了。」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著好听,到了有钱的时节,你就丢在脖子後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贾琏笑道:「好人!你要说定了,我谢你。」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麽?」贾「你说要什麽就有什麽。」 平儿一傍笑道:「奶奶不用要别的。刚□正说要做一件什麽事,恰少一二百两银子,使不如借来,奶奶□这一二百两银子,岂不两全其美?」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也罢。」贾琏笑道:「你们也太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两,只怕也难不倒。我不知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__」凤姐不等说完,翻起来说:「我三千五千,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面上下,背著嚼说我的不少了,就短著你来说我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我们看著你家什麽石崇邓通?把我王家地缝子扫一扫,就彀你们一辈子过的了。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诗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细看看,比一比,我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贾琏笑道:「说句玩话就急了。这有什麽的呢?你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麽?多的没了,这还能彀。先□进来,你使了,再说去,如何?」凤姐道:「我又不等著『含口垫背』,忙什麽呢!」贾琏道:「何苦来?不犯著这麽肝火盛!」 凤姐听了,又笑起来,道:「不是我著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想著後日是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姐妹一场。他虽没留下个子女!也要『前人□土,迷了後人的眼睛』才是。」贾琏半`晌方道:「难为你想得周全二。」凤姐一语倒把贾琏说得没话,低头打□,说:「既是後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贾琏使问:「又是什麽事?」凤姐见问,便说道:「不是什麽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娶媳妇儿,因要求太太房□的彩霞,不知太太心□怎麽样。前月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找女婿去吧。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门当户对的了,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贾琏道:「这是什麽大事?比彩霞好的多著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者我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是肯的,我就烦了人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一顿没趣儿。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合意儿试他,心□没什麽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心太高了些。」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凤姐因见贾在此,且不做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把这点子事放在心□?待要不管,只是看著他是凤姐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什麽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著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仂不依,叫他来见我。」 旺儿家的看著凤姐,凤姐便努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便给贾琏磕头谢恩。这贾忙道:「你只给你们姑奶奶磕头。我虽说了,到底也得你姑奶奶打发人叫他奶奶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後你们两亲家也难走动。」凤姐忙道:「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呢,我倒反袖手傍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这事说了,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目,一概赶今年年底都收来,少一个钱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吃生了我呢!」 旺儿媳妇笑:「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我也是一场痴心的白使了。」凤姐说道:「我真个还等钱作什麽?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彀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什麽破窑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倒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後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出去弄了三百两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锺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一年,便搜寻到头面衣裳,可就好了!」旺儿家的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了。」凤姐道:「不是我说没能耐的话,要像这样,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们的娘娘。我不肯给他,他就来夺。正夺著,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惦记後宫□/的事。」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一个小太监来说话。」贾琏听了,皱眉道:「又是什麽话?一年他们也搬彀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入内套间去。 这□凤姐命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说:「夏爷爷因今日遇见一所房,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来」凤姐儿听了,笑道:「什麽是送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起都送来的。」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放在心□?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要都这麽心了还我们,不知要还多少了!只怕我们没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到,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1会□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著,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出去,暂且押四百银子。」 平儿答应去了,果然□了一个锦盒子来,□面两个锦袱著。打开时,一个金□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去,果然□了四百两来。凤姐命小太监打点起一半,那一牛与了旺儿媳妇,命他□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者他□著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著,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了慢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多著呢。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服侍凤姐另洗了脸更衣,往贾母处伺候晚饭。 这□贾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打听得雨村降了,都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只怕将来有1事,□们宁可疏远著他。」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往来,那一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再去打听真了,是为什麽。」 林之孝听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且说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那些出过力的老人家,用不著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自有营运,二则家□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许多月米钱。况且□头的女孩子们,一牛都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又不滋生出些人来?」贾琏道:「我也这麽想,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议到这上头?前儿官媒□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天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起。」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礼,太太想得周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太太房□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麽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就说我的话。」 林之孝答应了,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事。旺儿那小子,虽然年轻,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见说,越发出跳得好了,何苦来白遭塌他一个人呢?」贾琏道:「哦!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麽著,那□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老爷处治,如今且也不用究办。」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凤姐晚间已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总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凤姐又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道:「我原要说来著,听见他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还没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叫他多日,再给他老婆不成?」凤姐笑:「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已经和他娘说了,他娘倒欢天喜地,难道又叫他进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这□说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是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其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发烦恼,生恐旺儿仗势作成,终生不遂,未免心中急燥。遂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的。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好,巴不得给了贾环,方有个臂膀,不孓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每每调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好的,遂迁延不肯去说,意思便丢开了手。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贾政说:「且□什麽,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等再一二年再提。」赵娘还要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金□凤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来。赵姨娘骂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环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方才睡下,丫环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来敲院门,老婆子开了门,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环,名唤小鹊;问他作什麽,小鹊不答,宜往□走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著,大家玩笑。见他来了,都问:「什麽事?这时候又跑来了?」小鹊连忙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一个信儿,方才我们奶奶,咕咕唧唧,不知在老爷面前说了你什麽,我只听见『宝玉』二字。我来告诉你,仔细明儿老爷和你话说吧。」一面说著,回身就走。袭人命人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宝玉听了这话,知道赵姨娘心术不端,合自己仇人是的,又不知他说些什麽,便如孙大圣听了「紧箍儿咒」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只能书不舛误,就有别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後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了。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如今打□打□,肚子□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平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至下『孟子』,就有一半生的。□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还不记得,素日贾 政并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於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梁』汉唐等文,这种年来曾读,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人制撰,焉能阐发圣人之微奥,不过是後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曰起身,选了百十篇令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起承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玩索?如今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那个:一夜之工,亦不完全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读书不值紧要,却带累了一房丫头都不能睡。袭人等在一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来,前仰後合。晴雯骂道:「什麽小蹄子们,一个个墨家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样,牝□针扎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坐著打盹,一硕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恰是晴雯说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他一下,遂哭央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笑起来。宝玉忙劝道:「饶他吧。原该叫他们睡去。你们也该者换著睡。」袭人道:「小祖宗!只顾你的吧!统共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 ,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弄误了什麽。」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了。麝月又端了一杯茶来润喉,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著短袄,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 麝月笑指著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使不得吗?且把心搁在这上头。」话犹未了,只听春燕秋纹从後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听说,忙问:「在那□?」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 睛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者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正好忽然碰著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唬著了。」这话正中宝玉心怀。因叫起上的来,打著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弓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了人。」晴雯便道:「别放诌屁!你们查的不严,怕耽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刚不是宝玉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这会子还要上房□取安魂药去呢;老太太问起来,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 众人听了,唬得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秋纹出去要药去,故意闹的让众人皆知宝玉著了惊,唬病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们。於是园内的灯笼火把,宜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众男女细看访查。 贾母闻说宝玉被唬,细问原由,众人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的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刑夫人尤氏等都过来请安,李纨凤姐并姐妹们陪侍,都默无所答。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的人比先放肆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著一时半刻,或夜□坐更时,三四个人坐在一起,或掷骰子,或斗牌,小玩意儿,不过为著熬困起见。如今渐次放诞,逆开了赌局,甚至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输赢。半月前逆有争门相打的事。」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什麽不早回我来?「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欣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了。」贾母忙道:「你姑娘家,那□知道这□头的利害?你以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除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便藏贼引盗,什麽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你姐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轻恕?」 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未尝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到来,当著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罪!」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至园内传齐,又一一盘查,虽然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头求饶。 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有厨房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馀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纸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撵出去,总不许再入,次者每人打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 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给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座也觉没意思。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妈妈,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麽,也偶然高兴,求著二姐姐面上,饶过这次吧。」贾母道:「你们不知道,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著奶过□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肩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午,大家散出;都知贾母生气,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到凤姐处来□话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园内去□谈。刑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要到园内走走。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的走来,手内拿著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瞧著只□走,不妨迎头撞见刑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刑夫人因说:「这痴丫头,又得个什麽个爱巴物儿,这样欢喜?□来我瞧瞧。」 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给贾母这边作粗活的。因他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作粗活很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出言可以发笑。贾母喜欢,便起名为「傻大姐」。总有错失,也不苛责他。无事时,使入园内来玩耍。正往山石背後掏促织去,忽见一个五彩绣香囊,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一面是几个仔。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儿,心下打量:「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就是两个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来,正要□去给贾母看,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见刑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爱巴物儿!太太请瞧一瞧。」说著使送过去。 刑夫人接来一看,唬得连忙死紧揣住,忙问:「你是那□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子石後头拣的。」刑夫人道:「快别告欣别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个傻子,已後别再提了。」这傻丫头听了,反唬得慌了,他说:「我再不敢了!」磕了个头,呆呆而去。 刑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给他们,自己使塞在袖□。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来,且不形於色,到了迎春房□。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捧茶毕,刑夫人因说道:「你这麽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麽意思?」迎春低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叫我没法儿。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刑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法了,你就该拿出姑娘的身份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只等外人共知,可是什麽意思!再者:放头儿,还只怕他花言巧语的和你借些簪环衣裳做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了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麽过节?」迎春不语,只低著头。刑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麽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一生没儿女的乾净,也不能惹人笑话!」人回:「琏二奶奶来了。」刑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去养病,我这□不用他伺候。」接著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刑夫人方起身前边来。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金凤,竟不知那□去了!』回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去,典了锒子,放头儿了。』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著』叫问司棋,司棋虽病,心□却明白,我去问他,他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放著,预备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该叫人去问老奶奶一声呢。」迎春道:「何用问?自然是他□了,去摘了肩儿了。我只说他悄悄的□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也无益。」绣橘道:「他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儿,□这麽著。如今我有个主意:到二奶奶屋□,将此事回了,他或著人去要,或他省事□出几吊钱来者他赎了,如何?」迎春忙道:「罢!罢!罢!省些事吧。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绣橘道:「姑娘怎麽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呢!我竟去的是。」说著使去,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的乳母之媳为他婆婆得了罪,来求迎春去讨情,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要去回凤姐,估著这事脱不过去,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稍,所以暂借了去,原说一半日就赎还的,不想今日弄出事来。虽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从小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一个情儿,就出他来才好!」迎春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这妄想。要等我去说情,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夥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臊还臊不过来,还去讨臊去?」绣橘便说道:「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玉住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发话道:「姑娘,你别太张势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著主子哥儿姐儿占些便宜?偏□们就是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刑姑娘来了,太太吩咐过一个月省俭出一两锒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饶添了刑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到今日,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使钱,岂不白填了限呢?」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麽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账!姑娘要了此什麽东西?」 迎春听见这媳妇发刑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的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就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著你什麽,你出去歇歇儿吧。何苦呢?」一面叫绣橘倒茶来。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们是做什麽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拆了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麽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著绣橘,问著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 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著来安慰他。走至院中,听见几个人讲究,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小丫环们忙打起□子报道:「姑娘们来了。」迎春方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走。探替坐下使问:「才刚在这□说话,倒像是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没有什麽,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作罢了,何必问?」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麽『金凤』,又是什麽『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不成?」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麽了?」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和他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必如此?」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是合怨姐姐一样。□们是主子,自然不理会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麽要什麽,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凤又怎麽夹在□头?」 那玉儿家的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们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未曾散人的□出来赎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著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有一个人受罚,没砍两个头的理,你依我说,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说去。在这□大声小气,如何使得!」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便罢:既听见,少不得者他分解分解。」 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给侍书,侍书出去了。这□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招将的本领。」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法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出其不备』的妙策。」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委屈。」平儿忙问:「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 那玉住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上来敢著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平儿正色道:「姑娘这儿说话,也有你混插嘴的礼吗!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也有外头的媳妇无故到姑娘屋□来的?」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平儿道:「那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才是。」 玉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我且告欣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我倒还罢了;如今这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著妈妈,又揪著二姐姐好性儿,私自□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逼著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房□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本人是天外的人,不知礼?还是有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麽今日说出这话来?我们奶奶如何担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心惊麽!」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本好处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麽样呢?」 当下迎春只和宝钗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替的话也没听见,忽见平儿如此说,便笑道:「问我,我也没什麽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於私自□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太太的理,少不得宜说。你们要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置,我也不管。」 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狠屯於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得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隙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和人结怨结仇,作那无益有损的事呢?」一语未了,只听又有一人来了。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子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和柳家不睦的,便又告出柳家的来,说他和妹子是夥计,赚了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之罪。那柳家的听得此言,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的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儿的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转告欣了宝玉。宝玉因思园中迎春的妈妈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的说情又更为妥当,故此前来。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都问:「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麽?」宝玉便不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话。 平儿便出去办「金凤」一事。那玉儿媳妇紧跟在後,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的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就过』;既这麽样,我也不好意思告欣人,趁早儿取了来,交给我,一字不提。」玉住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我早晚赎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说毕,二人分路自散了。 平儿到房,凤姐问他:「三姑娘叫你做什麽?」平儿笑道:「三姑娘怕奶奶生气,叫我劝著奶奶些,问奶奶这两日可吃些什麽?」凤姐笑道:「倒他还惦著我。刚才出来了一件事:有人来告柳二媳妇和他妹子通同开局,凡妹子所为,都是他作主。我想素日你劝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保养保养也是好的。我因听不进去,果然应了,先把太太得罪了,而且反赚了一场病。如今我也看破了,随他们去吧!横竖有许多人呢!我白操一会子心,倒惹得万人咒骂不如且自养病要紧。就是病好了,我也会做好好先生,得乐且乐,得笑且笑,一概是非都□他们去吧:所以我答应著他们『知道了』。」平儿笑道:「奶奶果然如此,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一语未了,只见贾琏进来拍手叹气道:「好好的又生事!前儿我和鸳鸯借当,那边太太怎麽知道了?刚□太太叫我过去,叫我不管那□先挪二百两银子,做八月十五节下使用。我回没处借,太太就说:『你没有钱就有地方挪移,我白和你商量,你就搪塞我!你就没地方儿!前儿一千两银子的当是那□的?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难。亏我没和别人说去。」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又寻事奈何人!」 凤姐道:「那日并无一个外人,谁走了这个消息?」平儿听了,也细想那日有谁在此,想了半日,笑道:「是了!那日说话时没别的外人,就只晚上送东西来的时候,老太太那边傻大姐的娘可巧来送浆洗的衣裳,他在下房□坐了一会子,看见一大箱东西,自然要问,必是丫头们不知道,说了出来,也未可知。」因此便唤了几个丫头子来问:「那日谁告诉傻大姐的娘?」众丫头慌了,都跪下发誓说:「自来也没敢多说一句话。有人凡问什麽,都答应不知道,这事如何敢说。」 凤姐详情度理,说:「他们必不敢多说,倒别委屈了他们。如今把这事靠後,且把太太打发去了要紧。宁可咱们短些,别又讨没意思。」因叫平儿:「你把我的金首饰再□去押二百两银子来,辛」贾琏道。「索性多押二百,眉们也要使呢。」凤姐道:「很不必。我没处使。这不知还指那一项赎呢!」平儿□了去,吩咐旺儿媳妇领去,不一时,□了银子来,贾琏亲自送去,不再话下。 这□平儿和凤姐猜疑走风的人:「倘或反叫鸳鸯受累,岂不是咱们的过!」正在胡思,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异,不知何事,遂与平儿忙迎了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至□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不知怎麽了,忙麽了一声,带了众小丫头一起出去,在房门外站住。一面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阶上;所有的人一概不准进去。 凤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见王夫人□著泪,从袖□掷出一个香袋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也唬了一跳,忙问:「太太从那□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听说道:「我从那□得来?我天天坐在井□!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著,不亏你婆婆看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丢在那□?」 凤姐听了,也更了颜色,忙问:「太太怎麽知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馀者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女孩子们是那□得来?自然是那琏儿不长进下流种子那□弄来的!你们又和气,当作一件玩意儿;年轻的人,儿女闺房私意是有的,你还和我赖!幸好园子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拣得,倘或丫头们拣著,你妹妹们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那丫头们拣著出去,说是园有拣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挨著坑沿双膝跪下,也□泪诉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我并无这样东西;其中还求太太细想:这香袋是外头仿著有工绣的,连穗子一概都是市买的东西,我虽年轻不尊重,也不肯要这样东西。再者,这也不是常带著的,我总然有,也只好在私处搁著,焉肯在身上常带,各处逛去?况且在园□去,个个姐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的,倘或露出来,不但在姐妹面前,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麽意思?三则论主子,我是年轻的媳妇;□起奴才来比我更年轻的不止一个了,况且他们也常在园内走动,焉知不是他们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园□,还有那边太太常带小姨娘来,嫣红翠云那几个人,也都是年轻的人,他们更该有这个东西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他也不□很老,也常带过佩凤他们来,焉知又不是他们的?况且园有丫头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经的。或者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问不到,偷出去了,或借著因由,合二门上小么儿们打牙撂嘴儿,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我不但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之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凡话,很近情理,因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这样轻薄,不过我气激你的话,但我如今,却怎麽处?你婆婆□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别人觉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查,才能得个实在;纵然访著,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唯有趁著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讲话的人,安插在园□,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做耗,等闹出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事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後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难缠的,□个错儿撵出去,配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二则也可省」王夫人叹人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从公细想枇,你这几个妹妹,只两三个丫头像人,馀者竟是小鬼儿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还穷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比你们强些,如今宁可省我些,别委屈了他们。你如今且叫人传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他们暗暗地访这事要紧!」凤姐听了即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 一时,周瑞家的吴兴家的、郑□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现在五家陪房进来。王夫人正嫌人少,不能勘察,忽见刑夫的陪房王保善家的走来,正是方才是他送香袋来的。王夫人向来看视刑夫人之心腹人等,原无二意,今日他来打听此事,便向他说:「你去回了太太,也进园来照管照管,比别人强些。」 王保善家的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头们不太趋奉他他心□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著,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他,正碰在心坎上,道:「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园□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一个倒像是受了诰封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王夫人点头道:「跟姑娘的丫头原」王保善家的道:「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的晴雯那丫头,仗著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个水蛇腰,制肩膀儿,眉眼儿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骂小丫头;我心□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後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论举止言语,原是轻薄些。方□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 王保善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枇,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宝玉屋□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要有这个,他自然不敢来见我呀!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且又出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道:「你去,只说我有话问他们,留下袭人麝月伏侍宝玉,不必来了;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不许和他说些什麽!」小丫头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觉□起来,发闷呢,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素日晴雯不出头,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饰,自谓无碍。及倒凤姐的房间,王夫人一见他钗鬓松衫垂带褪,有替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那人,不觉勾起方□的火来。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火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羞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明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答应,忙跪下答道:「我不大到宝玉房□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那是麝月和袭人两个人的事,太太问他们。」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做什麽?」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上夜,不过看屋子。牝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作什麽?』我听了,不敢不去,□去的。不过十天半月之内,宝玉叫著了,答应几句话,就散了。至於宝玉饮食起居,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著还要做老太太房□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会留心。太太既怪我,从此後我留心就是了。」 王夫人信以为真,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宝善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屋□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罢!站在我这□,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麽花红柳绿的□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绢子握著脸,一头走,一头哭,宜哭到园内去。这□王夫人向凤姐等自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短了,照顾不到。这样妖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之际,又因王保善家的是刑夫人的耳目,时常调唆的刑夫人生事,总有千百万言,此刻也不敢说,只低头答麽著。王保善家的道:「太太且请息怒。这些小事,只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是极容易的。等到晚上园门关了的时节,内外不通风,我们竟给他们个冷不防,带著人到各处丫头的房□搜寻。想来谁有这个,断不单有这个,自然还有别的;那时翻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这话倒是。若不如此,断不能明白。」因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的是,就行罢了。」王夫人道:「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来!」 于是大家商议已定,晚饭後,待贾母安寝了,宝钗等入园时,王保善家的请了凤姐一同进园,喝命将角门皆上锁,便从上夜的婆子处来抄拣起,不过抄出多馀攒下蜡烛灯油等物。王保善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的,等明儿回过老太太再动。」於是再到怡红院,喝命关门。 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宜扑了丫头的房内去,因迎出凤姐来,问是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边王保善家的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样抄拣,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井匣子,任其搜拣一番,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遂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二搜过,到了晴雯的□子,因问:「是谁的:怎麽不打开叫搜?」 袭人方欲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著头发闯进来,「豁唧」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都倒出来。王保善家的也觉没趣儿,紫涨了脸,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加油,便指著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见过你这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 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著刑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住别处去,凤姐道:「你可细细的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尽都细翻看了,没有什麽差错东西,虽然有几样男人的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旧物,没甚关系的。」 凤姐听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走,再瞧别处去。」说著,一迳出来,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只抄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断乎抄拣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头说,一头到了潇湘馆内。 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甚事,□要起来。只见凤姐走进来,忙按住他不叫起来,只说:「睡著吧,我们就走的。」这边只说些闲话。 那王善保家的带了众人,到了丫头们的房中,也二开箱倒笼,抄拣了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抄出两付宝玉往常换下来的寄名儿,一付束带上的帔带,两个荷包井扇套,套内有扇子,打开看时,皆是宝玉往年近日手内曾□过的。王善保家的自为得了意,遂忙请凤姐过来验视,又说:「这些东西,从那□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他们从小儿在一处混了这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况且这符儿和扇子,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们只管□了去。」王家的道:「二奶奶既知道就是了。」凤姐道:「这也不□什麽稀罕事,撂下往别处去是正经。」紫鹃笑道:「直到如今,我们两下□的账也□不清!要问这一个,连我也忘了那年月日有的了。」 这□凤姐和王保善家的又到探春院内。谁知早已有人报于探春了。探替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能来,遂命众丫环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意问:「何事?」凤姐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常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呢,倒是洗挣他们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著呢。」说著,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道:「我不过是奉了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因命丫头们:「快些给姑娘关上。」 平儿等先忙著替侍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替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收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间收著呢。一针一线,他们也没得收藏。要搜,只管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麽处置,我自去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从自己家□自杀自灭起来,□能一败涂地呢!」说著,不觉流下泪来。凤姐只看著众媳妇们。周瑞家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奶奶且请到别去了,也让姑娘好安歇。」凤姐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笑道:「既是丫头的东西都在这□,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乘!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著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察明白了。」探替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看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有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替的名,他想众人没眼力,没胆罢了,那□一个姑娘家就这样利害起来了?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麽著?自己又仗著是刑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都另眼相看,何况别人?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趁势作脸,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抓,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过了,果然没有什麽。」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 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善保家的脸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时大怒,指著王保善家的问道:「你是什麽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著太太的份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在我们跟前逞脸!如今越发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动手动脚了!你打量我是同你姑娘那麽好性儿,由著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搜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我取笑儿!」说著,便亲自要解钮子,拉著凤姐细细的翻,省得「叫你们奴才来翻我!」 凤姐、平儿等都忙与探春理裙整袄,口有喝著王善保家的道:「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的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别再讨没脸了!」又忙劝探春道:「好姑娘,别生气。他□什麽,姑娘气著,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麽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呢?明儿一早,先回过老太太、太太,再过去给大娘陪理。该怎麽著,我去领!」 那王善保家的讨了没脸,赶忙躲出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央I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家去罢!这个老命还他做什麽?」探春喝丫头:「你们听著他说话,还等我和他对嘴不成?」侍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妈妈!你知道点理儿,省一句儿吧。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不拾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儿好呢调唆著察考姑娘,磨折我们呢?」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都有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後□调唆主子!」平儿忙儿也陪笑劝解,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带著众人往对过暖香坞来。 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和探春相近,故颀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著,不好惊动,只到了丫头们的房间,二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麽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因惜春年少,尚未识事,唬的不知有什麽事故。凤姐少不得安慰他。谁知竟在入画箱内寻出一大包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干两,为察奸情,反得贼赃。又有一付玉带板子和一包男人的靴□等物。凤姐也黄了脸,因问:「是那□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是珍大爷赏我□□的。因我们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著叔叔过日子。我叔叔婶子,只要吃酒要钱。我□怕\佼给他们都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烦老妈妈带进来,叫我著的。」 惜替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他,好歹带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果真呢,倒也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进来。这个可以传递,这倒是传这递的人不对了。若这话不真,倘或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跪哭道:「牝不敢撒谎!奶奶只管明日问我奶奶和大爷去。若说不是赏的,就□我同□□一起打恐无怨!」凤姐道:「这个自然要问的。只是真赏的,也有不是。谁许你私自传送东西呢?你且说是谁作接的,我便饶你。下次下万万不可。」惜春道:「嫂子别饶。这次这□人多,要不□一个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麽样呢。嫂子若依他我也不依。」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再犯,两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人,必是後门上的老张妈。他常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 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且交给周瑞家的暂□著,明日对明再议。谁知这老张妈原和王善保家有亲,近因王善保家的在刑夫人跟前做了心腹人便把亲戚和伴儿们都看不到眼□去了。後来张家的气不下,斗了两次口,役此都不说话了。如今王家的听见是他传递的,碰在他的心坎上,更兼刚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书的气,没处发□,听见张家的这事,因攒掇凤姐道:「这传东西事,关系更大。想来那些东西自然也是传递进来的。奶奶,倒不可不问?」凤姐儿道:「我知道,不用你说。」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来。 迎春已经睡著了,丫头们也□要睡,众人打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姑娘。」遂往丫头们房□来。因司棋是王保善家的外孙女儿,凤姐要看王保善家的可藏私不藏私,遂留神看他搜拣。先从别人的箱子搜拣,皆无别物,及到了司棋的箱中,随意搜了一回,王保善家的说:「也没有什麽东西。」□要关箱时,周瑞十「这是什麽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知道。「说著,便伸手取出一双男人的鞋□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打开看时,□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和一个字帖儿,一总递给凤姐。凤姐因理家又了,每每看帖看账,也颇识得几个字了。便看那帖是个如意双喜笺,上面写道:你来家後,父母也察觉了。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千万!千万!再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凤姐看罢,不由得笑将起来。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兄妹有这一段风流故事,见了这鞋□,心内已有些毛病;又见一红帖,凤姐看著笑,他便说道:「必是他们写的账不成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正是!这个账竟□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麽又姓潘呢?」王保善家的见问的奇怪,只得勉强说道:「司棋的姑妈给了潘家,所以他表弟兄□潘。上次逃走的潘又安就是他。」凤姐笑道:「这就是了。」因说:「我念给你听听。」说著,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唬了一跳。 这王家的一心只要□人的错儿,不想反□住了他的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听见凤姐儿念了,都吐舌头,摇头儿。周瑞家的道:「王大妈听见了:这是明明白白,再没得话说了。这如今怎麽样呢?」 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可钻。凤姐只揪著他,抿著嘴儿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道:「这倒也好。不用他老娘操一点心儿,鸦雀不闻,就给他们弄了个好女婿来了!」周瑞家的笑著凑趣儿。王家的无处煞气,只好打著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麽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众人见他如此,要笑也不敢笑,也有趁,愿也有心中感动报不爽的。 凤姐儿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料此时深夜,且不必盘问,只怕他夜间自寻短志,遂唤两个婆子监守,带了人来□了赃证回来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谁知夜间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觉身体十分软弱起来,掌不住请医诊视。开方立案,说要保重而去。老嬷嬷们□了方子,回过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闷,遂将司棋等一事暂且搁起。 可巧这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回,又看李纨等,忽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遂到他房中来,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了,又命将入画的东西一一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赏他□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反成了私盐了。」因骂入画:「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姐妹,独我的丫头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叫凤姐带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和奶娘也都十分解说:「他不过糊涂,下次再不敢的。看他从小伏侍一埸。」 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天性成孤僻,恁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更又说的好:「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上了。」尤氏道:「谁议论什麽?又有什麽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有人议论我们,就该问著他才是。」惜春含笑道:「你这话问著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麽人了?况且古人说的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後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 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上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四丫头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原无故,又没轻重,真真的叫人寒心!」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要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可不年轻!你们不看书,汞识字,所以都是呆子,倒说我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第一个子!我们糊涂人,不如你明白!」惜春道:「据你这话就不明白。状元难道就没有糊涂的?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那□眼□识得出真假,心□分得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能明白呢!」尤氏笑道:「好!好!□是才子,这会子又做大和尚,讲起参悟来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麽参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麽大说头儿!」尤氏道:「可知你真是个口冷心冷的人。」惜春道:「怎麽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麽叫你们带累坏了?」 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今见惜替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问惜春道:「怎麽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後就不亲近你,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即刻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著,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你这一去,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乾净。」尤氏听了,越发生气,但终久他是姑娘,任凭怎麽样,也不她认真的和他拌嘴,只得索性忍了这口气,便也不答言,一迳往前边去了。不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Lots of errors here. Recheck. 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去处,跟从的老妈妈因悄悄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什麽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你老爷说:看见邸报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了家私调取京师治罪。怎麽又有人来?」老妈妈道:「正是呢。□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麽瞒人的事。」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纨这边来了。恰好太医诊了迈去。李纨最近也觉清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方□和谒,只呆呆的坐著,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可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道:「瞧有什麽新鲜点心□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著,那□有什麽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吧。」说毕,便吩咐去对茶。 尤氏仍出神无语。跟来的丫头媳妇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来取自己□奁。素云又将自己□奁□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能著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取去,怎麽必然□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说著,面洗脸。丫头只弯腰捧著脸□。李纨道:「怎麽这样没规矩?「丫头赶著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上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假□假体面,究竟做出来的事就彀使的了?」李纨听他如此说,便已知道昨晚的事,因笑道:「你这话有因。谁做的事彀使的了?」你倒问我!你敢是病著过阴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人报:「宝姑娘来了。」李纨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麽一个人忽然走进来,别的姐妹都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有搅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两个女人也因时症不起坑,别的靠不得,我今日要去陪著老人家夜□做伴。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麽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欣大嫂子一声。」李纨听了,只看著尤氏笑,尤氏也看著李纨笑。 一时李纨盥洗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向宝钗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著,不能亲自来瞧。妹妹你只管去,我且打发人去,到你那□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笑道:「落什麽不是呢?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来,我也明白告诉他。」 正说著,果然人报:云姑娘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娘好了还来,就便好了不来也使得。「尤氏道:「这话又奇了!怎麽撵起亲戚来了!」探替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撵,不如我先撵!亲戚们好,也不必要死住□好。□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鸡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日是那□来的晦气?偏又□著你们姐妹的气身上了。」探春道:「谁叫仔热灶火来了?」因问:「谁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寻思、道:「惜丫头也不犯和你呕气,是谁呢?」尤氏只□糊答应。 探替知其怕事,不敢多言,因笑道:「你别装老实了。除了朝廷治罪,没有砍头的,你不必唬得这个样儿。告诉你吧:我昨日把王善保的老婆打了,我还顶著徒罪呢。也不过背地□说些闲话罢,难道也还打我一顿不成?」宝钗忙问:「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的事一一说了。尤氏见探春已经说出来了,便把惜奉方才的事也说了一遍。探春道:「这是他向来的脾气,孤介太过,我们再扭不过他的。」又告诉他们说:「今日一早不见动静,打听凤辣子又病了,就打发人四下□打听王善保家的是怎样。回来告诉说:『王善保的挨了一顿打,大太太□他多事。』尤氏李纨道:「这倒也是正理。」探春冷笑道:「这种遮人眼目的事,谁不会做,再瞧就是了。」尤氏李纨皆点头无所答。一时,丫头们来请用饭,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 尤氏等辞了李纨,到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塌上,王夫人正在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後来京师治等语。贾母听了甚不自在。恰好他姐妹来了,因问:「从那□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人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王夫人道:「已经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好?只是园恐夜□风凉。」贾母道。「多穿两挈衣服何妨?那□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 闲话之间,媳妇抬过饭桌。王夫人尤氏等过来放饬捧饭。贾母见自己的几样菜色已摆完,另有两个大捧盒内,端上几色菜来,便知是各房孝敬的旧规。贾母说:「我吩咐过几次,绌罢了,你们都不听。「王夫人笑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我今日吃斋,没有别的孝顺,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甚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抽□□酱菜来。」贾母道:「这样正好,我倒也想这个吃。」鸳鸯听说,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侍书忙去耳了碗□。鸳鸯又指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麽东西来,是大老爷孝敬的。这一碗是鸡髓尹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将这碗尹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人将那两样菜都送回去,「就说我了,以後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著人来要。」媳妇们答应著仍送过去,不在话下。 贾母道:「□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去给凤姐吃去。」又指这一盘果子:「给环儿宝玉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著,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吃饭。贾母又命鸳鸯琥□来陪吃。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饭,因问说:「怎麽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著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富馀的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潦不定,庄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油米更艰难,所以都是可著吃的做。」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一面扣头向门外伺候的媳妇们道:「既这样,你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来添上,也是一样。」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彀了,不用取去。」鸳鸯道:「你彀了,我不会吃的,」媳妇们听说,方忙著取去了。 一时,王夫人也去用饭。这□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到起更的时候,贾母说:「你也过去罢。」尤氏方告辞出来。走至二门外,上了车,众媳妇放下□子,四个小□拉出来,套上牲口。几个媳妇带菜小丫头们先走了,过那边大门口等著去了。这□送的丫头也回来了。 尤氏在车内,因见自己门口两边石狮下,放著四五辆大车,使知是来赴赌之人,遂向小丫头锒碟道:「你们,坐车的这些,骑马的不知还有几个呢?」说著,已到了厅上。贾蓉媳妇带领众妇女们,也都秉著羊角手罩接出来了。尤氏笑道:「成日家我要偷著瞧他们赌钱,也没得便,今日倒巧,顺便打他们窗户跟前走过去。」众媳妇答应著,提灯引路。又有一个悄悄的去知会伏侍的小□们,不要失惊打怪。於是尤氏一行人悄悄来至窗下,只听□面称三赞四,耍笑之音虽多,又兼有恨五骂六,忿恨之声亦不少。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不得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位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是无益。不但不能长进,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後来射鹄子。贾珍不好出名,便命贾蓉做局家。这些都是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做晚饭之主。天天宰猪割羊,屠鸡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调。 不到半月工夫,贾政等听见这般,不知就理,反说:「这□是正理,文既误了,武也当习;况在武□之属。」遂也命宝玉、贾环、贾琮、贾兰等四人,於饭後过来,跟著贾珍习射一回,方才回去。 贾珍志不在此,再过几日,便渐渐以歇肩养力为由。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此渐次赌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的赌胜於射了;公然斗牌掷骰,放头开局,大家赌起来。家下人借此皆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势。外人皆不知一字。 近日邢夫人的胞弟邢德也素好如此,所以也在其中;又有薛蟠头一个惯喜送钱与人的,见此岂不快乐?那邢德全虽系邢夫人的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他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因此,大家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是早已出了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凑在一处,都爱抢快,便又会了两家,在外边坑上抢快。别的又有几个在当地下大桌上赶羊。□间又有些斯文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都是十五岁下的孩子。此是前话。 且说尤氏潜至窗外偷看。其中有两个陪酒的小么儿,都打扮的粉□玉琢。今日薛又掷输了,正没好气,幸而後手□渐渐翻过来了,除了冲账的,反赢了好些,心中自是兴头起来。贾珍道:「且打住,吃了东西再来。」因问:「那两处怎麽样?」此时打天九赶老羊的未清,先摆下一桌,贾珍陪著吃。薛蟠兴头了,便搂了一个小么儿喝酒,又命将酒去敬傻大舅。 傻大舅输家,没心绪,喝了两碗,便有些醉意,□著陪酒的小么儿只赶赢家不理输家了,因骂道:「你们这起兔子真似些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天天在一处,谁的恩你们不沾?只不过一会子输了几两锒子,你们就这麽三六九等儿的了!难道从此以後再没求著我的事了?」众人见他带酒,那些输家不便言语,只抿著嘴儿笑。那些赢家忙道:「大舅骂的很是。这小狗攮的都是这个风俗。「因笑道:「还不给舅太爷斟酒呢!」两个小孩子都是演就的圈套,忙都跪下奉酒,扶著傻大舅的腿,一面撒娇儿说道:「你老人家别生气,看著我们两个孩子罢。我们师父教的:不论远近厚薄,只看一时有钱的就亲近。你老人家不信回来大大的下一注,赢了,白瞧瞧我们是什麽光景儿!」说的众人都笑了。这傻大舅掌不住也笑了,一面伸手接过酒来,一面说道:「我要不看你们两个素日怪可怜见的,我这一脚,把你们的小蛋黄子踢出来。」说著,把腿一抬两个孩子趁势儿爬起来,越发撒娇撒痴,□著□花绢子,托了傻大舅的手,把那锺酒灌在傻大舅嘴□。 傻大舅哈哈的大笑著,一扬脖儿,把一锺酒都乾了,因拧了那孩儿的脸一下儿,笑说道:「我这会子看了又怪心疼的了!」说著,忽然想起旧事枇,乃指案对贾珍道:「昨日我和□伯母怄气,你可知道吗」贾珍道:「没听见。」傻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一件事!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的底□,我们老太太去世时,牝还小呢,世事不知。他姐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居长。他出阁时,把家私都带过来了。如今二姨儿也出门了,他家□也狠艰窘。你三姨儿尚在家□。一应用度,都是这□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就是来要几个钱,也并不是要贾府□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彀我花的了,无奈竟不得到手!你们就欺负我没钱!」贾珍听见他酒醉,外人听见不雅,忙用话劝解。 外面尤氏等听得十分真切,向锒碟悄悄说道:「你听见了,这是北院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就怨不得众人了。」还要听时,正值赶老羊的那些人也歇住了,要吃酒。有一个人问道:「方□是谁得罪了舅太爷?我们竟没听明白。且告诉我们,评评理。」邢德全便把那两个孩子不理的话说了一遍。那人接过来说:「这原可恼!怨不得舅太爷生气。我问你:舅太爷不过输了几个锒钱,并没有输了毛,怎你们就不理他了?」众人大笑起来。连邢德全也喷了一地饭,说:「你这个东西,行不动儿就撒村捣怪的!」 尤氏在外面听了这话,悄悄的啐了一口,骂道:「你听听,这些没廉耻的小挨刀的!再灌丧了□炀,还不知喷出什麽新样儿来呢!」一面便进去卸□。 至四更时方散,贾珍往佩凤房□去了。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齐全了,只待分□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奶奶看著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著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人送去。 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说□们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尤氏道。「我不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珠大奶奶病了,琏二奶奶又睡下了,我再不去,越发个没人了。」佩凤道:「爷说,奶奶出门,好歹早些回来。叫我跟了奶奶去呢。」尤氏道:「既这麽样,快些吃了,我好走。」佩凤道:「爷说早饭在外头吃,请奶奶自己吃罢。」尤氏问道:「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外头有两个南京新来的,倒不知是谁?」说毕,吃饭更衣,尤氏等仍过荣府来,至晚方回去。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乐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後摆上酒,开怀□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月朗,锒河微隐。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砉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只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真令人心动神移。唱罢,复又行令。 那天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然听见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骨悚然。贾珍忙厉声喝道:「谁在那□?」连问几声,并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著祠堂,焉得有人?」 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扇开闭之声,只觉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得住些,心下也十分警畏,便大没兴头。又勉强坐了一回,也就归房安歇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了祠堂行朔望之礼。细看祠内,都仍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著锁禁起来。 贾珍夫妻,至晚饭後,方过荣府来。只见贾政贾赦都在贾母房□坐著说闲话儿,与贾母取笑,贾琏、宝玉、贾兰皆在底下侍立。贾珍来了,都一一见过,说了两句话後,贾母命贾珍在挨门小□上坐了。贾母笑问道:「这两日,你宝兄弟的箭如何?」贾珍忙起身笑道:「大长进了,不但样式好,而且弓也长了一个劲。」贾母道:「这也彀了,且别贪力,仔细努伤。」贾珍答应了几个「是」。贾母又道:「你昨日送来的月饼好;西瓜看著倒好,打开却不怎麽样。」贾珍陪笑道:「月饼是新来的一个专做饽饽的厨子,我试了试,果然好,□敢做了孝敬来的。西瓜往年都还可以,不知怎麽今年就不好了。」贾政道:「大约今年雨水太多之过。」贾母笑道:「此时月上来了,□们且去上香。」说著,便起身扶著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吊著羊角灯。嘉□堂前月台上,焚著斗香,秉著风烛,陈献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氤氲,不可名状。地上□著拜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於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刈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脊上大亭子内去。众人听说,就忙著在那□□设,贾母且在嘉□堂中吃茶少歇,说 一时,人回:「都齐备了」贾母方扶著人上山来。王夫人等皆回说:「恐石上苔□,还是坐椅子上去好。」贾母道:「天天打扫,况且极平稳的宽路,何不疏散疏散筋骨的好。」於是贾政贾赦两人在前引导,又是两个老婆子秉著两把羊角手罩,鸳鸯、琥珀、尤氏等贴身搀扶,邢夫人等在後园随,从下逶迤不过百馀步,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这座敝亭。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亭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都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上面居中,贾母坐下。左边贾赦、贾珍、贾琏、贾蓉,右边贾政,宝玉、贾环、贾兰,团团围坐:只坐了半桌,下面还有半边馀空。 贾母笑道:「往常倒不见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不得什麽。想当年过日子,到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们来坐那边罢。」于是将迎、探、惜三个叫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姐妹坐了,然後再下依次坐定。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命一媳妇在屏後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鼓传两转,恰好都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姐妹兄弟,都悄悄的你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想道:倒要听是何笑话。 贾政见贾母喜悦,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要说得不笑了,还要罚。」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 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贾政说过,所以□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外先吃一□。」贾母笑道:「使得。」贾赦傍边侍立贾政捧酒,安放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 于是贾政又说:「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天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拉到家□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著,第二日醒了,後悔不及,只得来家陪罪,他老婆正在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就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唬得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腌□,只因昨日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酒送与贾母。贾母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贾琏宝玉不敢大笑。 于是又击鼓,从贾政传起,可巧到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座,早已□□不安,遍又在他手上,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乃起身告辞道:「我不能说,求限别的罢。」贾政道:「既这样,限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仔细明日。」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麽又作诗?」贾政陪笑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快做。命人取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这些「冰」「玉」「晶」「锒」「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的心思。」 宝玉听了碰在自己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赦看了,道:「好」又与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样,知无并不好,便问:「怎麽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赏他,以後越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婆子出去,「吩咐小□,把我海南带来的扇两把来给宝玉。「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座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作一首,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更觉欢喜。遂并念与贾母听时,贾母也觉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 於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成,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胍理。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这儿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了,如何针得?」婆子5杯用针心,只用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远著呢,怎麽就好了?』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道干下父母,遍心的多著呢!」 众人听说,也都笑了,贾母只得吃了半盏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听,知自己失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著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 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这次花主在贾环手□。贾环近日读书稍进,亦好外务。今见宝玉做诗受奖,他便技□,只当著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要纸笔,立就一□,呈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中终带著不爱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意,总属邪□。古人中虽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不是那一个难字,却是作『难以教训』『难』字解才好。。」哥哥公然以『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以『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赦道:「□诗来我瞧瞧。」便连声赞好,说「这诗据我看来,甚是有气骨。想来□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功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们这侯门的气概!」因回头命人去取自己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著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後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竟跑不了你袭的呢。」 贾政听说,忙劝道:「不过他胡诌,如今那□就轮到後事了?」说著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著,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姑娘们多乐一会子,好歇著了。」贾赦等听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又公进了一杯酒,□带著子侄们出去。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话说金桂听了,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拍著掌冷笑道:「菱角花,谁闻见香来?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在那里?可是不通之极!」香菱道:「不独菱花香,就莲叶、莲蓬,都是有一般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金桂道:「依你说,这兰花桂花,倒香得不好了。」香菱说到热闹上,忘了忌讳,便接口道:「兰花桂花的香,又非别的香可比。」 一句未完,金桂的丫环名唤宝蟾者,忙指著香菱的脸说道:「你可要死!你怎麽直叫起姑娘的名字来了?」香菱猛省了,反不好意思,忙赔笑赔罪说:「一时说顺了嘴,奶奶别计较。」金桂笑道:「这有什麽,你也太小心了。但只是我看这个『香』字到底不妥,意思要换一个名字,不知你服不服?」香菱忙笑道:「奶奶说那里话?此刻连我一身一体俱属奶奶,何得换一个名字反问服不服,叫我如何当得起!奶奶说那个字好,就用那一个。」金桂冷笑道:「你虽说的是,只怕姑娘多心。」香菱笑道:「奶奶原来不知,当日买了我时,原是老太太使唤的,故此姑娘起了这个名字。後来服侍了爷,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越发不与姑娘相干。况且姑娘又是极明白的人,如何恼得这些呢?」金桂道:「既这样说,『香』字竟不如『秋』字妥当。菱角花皆盛於秋,岂不比香字有味麽?」香菱笑道:「就依奶奶这样罢了。」自此以後遂改了「秋」字。宝钗亦不在意。 只因薛蟠天性是「得陇望蜀」的,如今娶了金桂,又见金桂的丫环宝蟾有三分姿色,举止轻浮可爱,便时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他。宝蟾虽亦解事,只是怕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金桂亦颇觉察其意:「正要摆布香菱,无处寻隙,如今他既看上了宝蟾,我且舍出宝蟾与他,他一定就和香菱疏阔了。我且乘他疏远之时,摆布了香菱;那时宝蟾原是我的人,就好处了。」打定了主意,俟机而发。 这日薛蟠晚间微醺,又命宝蟾倒茶来吃。薛蟠接碗时,故意捏他的手;宝蟾又乔装躲闪,连忙缩手;两下失手,「豁□」一声,茶碗落地,泼了一身一地的茶。薛蟠不好意思,佯说宝蟾不好生□著。宝蟾说:「姑爷不好生接著。」金桂冷笑道:「两个人的腔调儿都彀使了。别打谅谁是傻子!」薛蟠低头微笑不语。宝蟾红了脸出去。 一时,安歇之时,金桂便故意的撵薛蟠别处去睡,「省得你□痨饿眼的。」薛蟠只是笑。金桂道:「要做什麽和我说,别偷偷摸摸的,不中用。」薛蟠听了,伏著酒盖脸,便趁势跪在被上,拉著金桂笑道:「好姐姐!你若把宝蟾赏了我,你要怎麽样,就怎样。你要活人脑子,也弄来给你。」金桂笑道:「这话好不通!你爱谁,说明了,就收在房里,省得别人看著不雅。我可要什麽呢?」薛蟠得了这话,喜得称谢不尽。是夜,曲尽夫妻之道,竭力奉承金桂。次日也不出门,只在家中□闹,越发放大了胆。 至午後,金桂故意出去,让个空儿与他二人,薛蟠便拉拉扯扯的起来,宝蟾心里也知道八九了,也就半推半就。正要入港,谁知金桂有心等候的,料在难分之际,便叫丫头小舍儿过来。原来这丫头也是金桂在家从小儿使唤的,因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看管,便大家叫他作小舍儿,专管些粗笨生活。金桂如今有意,独唤他来吩咐道:「你去告诉秋菱,到我屋里,将我的绢子取来,不必说我说的。」小舍儿听了,一迳去寻秋菱,说:「菱姑娘,奶奶的绢子忘记在屋里了,你去取来,送上去,岂不好?」 秋菱正因近日金桂每每的折挫他,不知何意,百般竭力挽回。听了这话,忙往屋里来取,不防正遇见他二人推就之际,一头撞了进去,自己倒羞的耳面通红,忙转身回避不及,薛蟠自为是过了明路的,除了金桂,无人可怕,所以连门也不掩。这会子秋菱撞来,故虽不十分在意,无奈宝蟾素日最是说嘴耍强的,今既遇见了秋菱,便恨无地可入,忙推开薛蟠,一迳跑了,口内还恨怨不迭,说他强奸力逼。薛蟠好容易哄得要上手,却被秋菱打散,不免一腔的兴头,变作一腔的恶怒,都在秋菱身上。不容分说,赶出来,啐了两口,骂道:「死娼妇!这会子作什麽来撞尸游魂?」秋菱料事不好,三步两步,早已跑了。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於是只恨的骂秋菱。至晚饭後,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秋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著秋菱踢打两下。秋菱虽未受过这些气,既到了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彼时金桂已暗和宝蟾说明,今夜令薛蟠在秋菱房中去成亲,命秋菱过来陪著自己先睡。先是秋菱不肯,金桂说他嫌赃了,再必是图安逸,怕夜里服侍劳动。又骂说:「你没见世面的主子,见一个爱一个,把我的人霸占去了,又不叫你来,到底是什麽主意?想必是逼我死罢了!」薛蟠听了这话,又怕闹黄了宝蟾之事,忙又赶来骂秋菱:「不识抬举,再不去就打了。」秋菱无奈,只得抱了铺盖来,金桂命他在地下铺著睡,秋菱只得从命。刚睡下,便叫倒茶,又要□腿,如是者,一夜七八次,总不使其安逸稳卧片时。 那薛蟠得了宝蟾,如获珍宝,一概都置之不顾。恨的金桂暗暗的发狠道:「且叫他乐几天,等我慢慢的摆弄他,那时可别怨我。」一面隐忍,一面设计摆布秋菱。半月光景,忽又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动转,疗治不效。众人都说秋菱气的。 闹了两天,忽又从金桂枕头内抖出纸人来,上面写著金桂的年岁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肋肢骨节等处。於是众人当作新闻,先报与薛姨妈,薛姨妈先忙手忙脚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金桂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魔法儿。」薛蟠道:「他这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金桂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害自己不成?虽有别人,如何敢进我屋子呢?」薛蟠道:「秋菱如今是天天跟著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金桂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摆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麽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都嫌我!」一面说著,一面痛哭起来。 薛蟠更被这些话激怒,顺手抓起一根门闩,一迳抢步,找著秋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脸浑身打起来,一口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薛姨妈跑来禁喝道:「不问明白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服侍这几年,那一时不小心?他岂肯如今做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青红皂白,再动粗鲁。」 金桂听见他婆婆如此说,生怕薛蟠耳软心活了,便泼声浪气大哭起来,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进我的房子,惟有秋菱跟著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在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做出这些把戏来?」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著了急。 薛姨妈听见金桂句句挟制著儿子,百般恶赖的样子,十分可恨。无奈儿子偏不硬气,已是被他挟制软惯了。如今又勾搭上丫头,被他说霸占了去,自己还要占温柔让夫之礼。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正是俗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此时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因此无法,只得赌气喝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三不知的把陪房的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麽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个清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即刻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著,又命:「秋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已低了头,金桂听了这话,便隔著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著一个,拉著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得下人的不成?怎麽『拔去肉中刺、眼中钉』?谁是刺?谁是钉?但凡都嫌著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薛姨妈听说,气的身战气咽,说:「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著窗子拌嘴!亏你是好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什麽!」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家听见笑话!」金桂意谓一不作二不休,越发喊起来了,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卖了我!谁还不知道薛家有钱,行动□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著别人!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麽?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到我们家做什麽去了?」一面哭喊,一面自己拍打。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 当下薛姨妈被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秋菱。宝钗笑道:「□们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嫂嫌他不好,留著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薛姨妈道:「留下他还是惹气,不如打发了他倒乾净。」宝钗笑道:「他跟著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和卖了的一样。」香菱早已跑到薛姨妈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著姑娘。薛姨妈只得罢了。 自此以後,香菱跟随宝钗去了,把前的路径竟自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悲伤,挑灯自叹。虽然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肝,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乾血劳之症,日渐嬴瘦,饮食懒进,请医服药不效验。 那时金桂又吵闹了数次。薛蟠有时仗著酒胆,挺撞过两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递身叫打,这里持刀欲杀时,便伸脖项。薛蟠也实不能下手,只得乱了一阵罢了。如今已成习惯成自然,反使金桂越发长了威风。又渐次寻趁宝蟾。 宝蟾却比不得香菱,正是个烈火乾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放在脑外。近见金桂又作贱他,他便不肯低让半点。先是一冲一冲的拌嘴,後来金桂气急,甚至于骂,再至于打。他虽不敢还手,便也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昼则刀剪,夜则绳索,无所不闹。 薛蟠此时一身难以两顾,惟徘徊观望,十分闹得没法,便出门躲著。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喜欢,便纠众人来斗牌掷骰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的焦骨头下酒。吃的不耐烦,便肆口海骂,说:「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麽不乐!」薛家母女暗里落泪,总不去理他。薛蟠也没别法,惟悔恨不该娶这「搅家精」,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府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 此时宝玉已过百日,出门行走,亦曾来见过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焉得这等情性?真可为奇事。因此,心下纳闷。这日与王夫人请安去,又正遇见迎春的奶娘来家请安,说起孙绍祖甚属不端,「姑娘惟有背地里倘眼泪,只要接了来家,散荡两日。」王夫人因说:「我正要这两日接他去,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忘了。前儿宝玉去了,回来也曾说过。明儿是个好日子,就接他去。」 正说著,贾母打发人来找,叫宝玉说:「明儿一早往天齐庙还愿去。」宝玉如今巴不得各处逛逛,听见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次日一早,梳洗穿戴已毕,随了两三个老妈妈,坐车出西城门外天齐庙烧香还愿。这庙已於昨日预备停妥的,宝玉天性怯懦,不敢近狰狞神鬼之像,是以忙忙的焚过纸马钱粮,便退至道院歇息。 一时吃饭毕,众妈妈和李贵等围随宝玉到各处玩耍了一回,宝玉困倦,复回至净室安歇。众妈妈生恐他睡著了,便请了当家的王道士来陪他说话。这老道士专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庙外现挂著招牌,丸散膏药,色色俱全。亦长在荣宁二府走动熟惯,都给他起了个浑号,叫他做「王一贴」:言他膏药灵验,只一贴病除。当下王一贴进来,宝玉正歪在炕上想睡,看见王一贴进来,便笑道:「来的好。我听见说你极会说笑话儿的,说一个给我们大家听听。」王一贴笑道:「正是呢,□儿别睡,仔细肚子里面□作怪。」说著,满屋里的都笑了。 宝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贴命徒儿们:「快沏好茶来。」茗烟道:「我们爷不吃你的茶,坐在这屋里还嫌膏药气息呢。」王一贴笑道:「不当家花拉的膏药,从不□进屋里来的。知道哥儿今日必来,头三天就把香薰了又薰的。」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说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麽病?」王一贴道:「要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底细,一言难尽。其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配,宾主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定魄,去寒去暑,克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去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麽?」王一贴道:「百病千灾无不应验;若不见效,哥儿只管揪著胡子,打我这老脸,拆我这庙,何如?只说出病源来。」宝玉笑道:「你猜,若猜的著,便贴得好了。」王一贴听了,寻思一回,笑道:「这倒难猜了,只怕膏药有些不灵了。」宝玉命他坐在身边。王一贴心动,便笑著悄悄的说道:「我可猜著了,想是二爷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 话未说完,焙茗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麽?」焙茗道:「信他胡说!」唬得王一贴不等再问,只说:「二爷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的方子没有?」王一贴听了,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麽。」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刻见效的。」宝玉道:「什麽汤?怎麽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晨吃这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麽。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顺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麽?那时就见效了。」 说著,宝玉焙茗都大笑不止,骂:「油嚼的舌头。」王一贴道:「不过是闲著解午盹罢了,有什麽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告诉你们: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正说著,吉时已到,请宝玉出去奠酒,焚化钱粮,散福。功课完毕,宝玉方进城回家。 那时迎春已来家好半日,孙家婆娘媳妇等人已待晚饭,打发回家去了。迎春方哭哭啼啼,在王夫人房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睹,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著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便指著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冀上我们的富贵,赶著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压著我的头,晚了一辈,不该做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著赶势利似的。』」一行说,一行哭得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 王夫人只得用言解劝,说:「已是遇见不晓事的人,可怎麽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做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不做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迎春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麽苦?从小儿没有娘,幸而过婶婶这边来,过了几年净心日子;如今偏又这麽结果。」 王夫人一面劝,一面问他随意要在那里安歇。迎春道:「户户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著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住得三天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得住不得住了呢!」王夫人忙劝道:「快休乱说。年轻的夫妻们,斗牙斗齿,也是泛泛人的常事,何必说这些丧话?」仍命人忙忙的收拾紫菱洲房屋,命姊妹们陪伴著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宝玉唯唯的听命。 迎春是夕仍在旧馆安歇。众姊妹丫环等更加亲热异常。一连住了三日,□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後与众姊妹分别,各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家的人来接去。迎春虽不愿去,无奈孙绍祖之恶,勉强忍情作辞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问其夫妻和睦、家务烦杂,只面情塞责而已。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惹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吊子,撒了一点子药,那丫头又没就死了,值得他也骂我,你也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遭塌?等著我明日还要那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麽著!只叫他们提防著就是了。」那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还只管信口胡□,还叫人家先要了你的命呢?」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因听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著人来安慰凤姐一声儿。过了几天,巧姐儿也好了。从此,两边结怨比前更深。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道:「只按旧例办了,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 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带了贾珍、贾琏、宝玉去给北静王拜寿来。别人还不理论,独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著到北府。递了职名。候不多时,里头出来了个太监,都问了好。便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跟著太监进入府中。到了内宫门,大家站住,那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门上的小太监都迎著问好。 一时,那太监出,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人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著礼服,迎到殿门廊下。贾赦弟兄先上来请安,捱次就是珍、琏、宝玉请安。那北静郡王单拉著宝玉道:「久不见你,很惦记你。」因又笑问道:「你那块玉好?」宝玉躬身打著半千儿回道:「蒙王爷福庇,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麽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罢。」说著,几个老公打起□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却先进去,然後贾赦等都随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也说了两句谦辞。那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毕。 贾赦等复肃敬退出,北静王吩咐太监让在众戚旧处,好生款待,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儿,又赏了坐。宝玉又磕头谢了恩,在挨门边绣墩上侧坐,说了一回读书作文诸事。北静王甚加爱惜,又赏了茶。因说道:「昨日吴巡抚来陛见,说起令尊翁前任学政时,秉公办事,凡属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见时,万岁爷也曾问过,他也十分保举,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宝玉连忙站起,听毕这一段话,□回启道:「此是王爷的恩典,吴大人的盛情。」 正说著,小太监进来回道:「外面诸位老爷在前殿谢王爷赏宴。」说著,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片子来。北静王略看了看,仍递小太监,说道:「知道了,劳动他们。」那小太监又回道:「王爷单赏贾宝玉的饭预备了。」北静王便命那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著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忽然笑道:「我前日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做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与你带回去玩罢。」遂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与宝玉。宝玉捧著,谢了,然後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送出来。□同贾赦等回来了。 贾赦见过贾母,便自回去。贾政带著他三人请过了贾母的安,又说了些府里遇见什麽人。宝玉又回了贾政,吴大人陛见保举的话。贾政道:「这吴大人,本来相好,也是我辈中人,倒还是有骨气的。」又说了些闲话,各自散去。贾政回到房中,刚坐了一坐,只见一个小丫头回道:「外面林之孝来回话。」贾政道:「叫他进来。」自己走至廊下。林之孝进回道:「今日巡抚吴大人来拜,如才回了去了,再奴才还听说,现今工部出了一个郎中缺,部里都吵嚷是老爷拟正呢。」贾政道:「瞧罢了。」于是又回了些话,才出去了。 且说宝玉复到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那块玉来。大家看著,笑了一回,贾母因命人:「给他收起去罢,别丢了。」因问:「你那块玉好生带著罢,别闹混了。」宝玉便在项上摘下来,说道:「这不是我那块玉?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日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道:「又胡说了,帐□子是红的,火光照著,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他呢。」邢王二夫人抿著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了。」宝玉道:「什麽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个闹了一天,你去歇歇儿罢,别在这里说呆话了。」宝玉又站了一回,便回园中去了。 贾母道:「正是,你们去看姨太太,说起这事来没有?」王夫人道:「我们告诉了,他姨妈倒十分愿意,只说蟠儿不在家,目今他父亲没了,也得和他商量商量再办。」贾母道:「这也是情理的话。既这麽著,大家先别提起,等姨太太那边商量定了再说。」 不说贾母谈论亲事,且说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和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什麽意思?」袭人笑道:「这个我也猜不著。但只刚□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呢?」 正说著,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麽?」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多的,□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麽要紧?傻东西,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著嘴,坐著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因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却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著,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紫鹃,看他有什麽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潇湘馆来。只见紫鹃正在那里掏花儿呢,见袭人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袭人便问道:「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著温药呢。」 说著,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著一本书看,袭人陪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像姑娘这样,岂不好了。」黛玉笑著把书放下。雪雁已□著小茶盘托著一锺药,一锺水,小丫头在後头捧著痰盒漱孟进来。 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著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著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著辞了出来。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著呢,袭人便不往前走。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却是锄药,因问:「你做什麽?」锄药道:「刚才艺二爷来,拿了个帖子,说给宝二爷应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麽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了他,他也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 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过来了,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湫湫往这里来了。袭人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二爷瞧罢。」那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忽见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掉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出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来做什麽?」袭人道:「他还有个帖儿呢。」便在书格子上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写著:「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麽又不认我做父亲了?」袭人道:「怎麽?」宝玉道:「他前年送我白海棠时,称我做父亲,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著叔父,可不是又不认了。」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麽大了,倒认你这麽大儿的作父亲,可不是他不害臊?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的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话说:『和尚无儿孝子多著呢。』只是我看他还伶俐得人心儿,才这麽著;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呢。」说著拆那帖儿。袭人也笑道:「那小芸二爷也有些鬼头鬼脑的。什麽时候又要看人,什麽时候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 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那字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儿,又摇摇头儿,後来光景竟不大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麽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撕做几断。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便再问,便问:「吃了饭还看书不看书?」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的混账!」袭人见他所答非所问,便微微的笑著说道:「到底是什麽事?」宝玉道:「问他做什麽!□们吃饭。吃了饭歇著罢。心里闹的怪烦的。」说著,叫小丫头子点了一点火儿来,挪那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著。袭人连哄带怄,催著,吃了一口儿,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 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著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麽?都是什麽『芸儿』『雨儿』的,不知什麽事,弄了这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个傻了的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可叫人怎麽受呢!」说著,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便劝道:「好妹妹,你也别怄人了。他一个人就彀受了,你又这麽著。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你混说起来了。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麽混账话?你混往人家身上扯。要那麽说,他帖儿上只怕倒与你相干呢。」袭人还未答言,忽见宝玉爬起来,抖衣裳说:「□们睡觉罢!别闹了。明日我还起早念书呢。」说著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梳洗了,便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应著出来问道:「怎麽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麝月答应了。宝玉□转身去了。刚往外走,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了!」那宝玉估量著是昨日那件事,便说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在□们大门口呢。」宝玉越发急了,说:「这是那里的话?」 正说著,只听外面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心里越发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麽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道:「谁叫老爷升了官呢!怎麽不叫我们来吵喜呢?别人家盼著吵还不能呢。」 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了,人来报喜的,心中甚是喜欢。连忙要走,贾芸赶著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再成了,是两层喜了。」宝玉红了脸,啐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呢。」贾艺把脸红了道:「这有什麽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著脸道:「不什麽?」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连忙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道:「我才听见你老爷升了,你今日还来了麽?」宝玉道:「过来见了太爷,好到老爷那边去。」代儒道:「今日不必来了,放你一天假罢。可不许回园子里玩去。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著你大哥他们学习□是。」 宝玉答应著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著,旁边站住,笑道:「二爷来了麽,奴才□要到学里请去。」宝玉笑道:「谁说的?」李贵道:「老太太□打发人到院里去找二爷。那边的姑娘们说:二爷学里去了。刚□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呢。」 说著,宝玉自己进来,只见二门内满院里丫头老婆都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呢?」宝玉笑著进了房门,只见邢王二夫人,黛玉、湘云等一干姊妹,俱各在坐,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道:「妹妹身子大好了?」黛玉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久安,好了麽?」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得过去看妹妹。」凤姐笑道:「你两个倒像是客,有这麽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说道:「你懂得什麽!」众人越发笑了。 凤姐一时回过味来,□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来解,只见宝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冒失鬼...」说了这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黛玉也摸不著头脑,也跟著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因又说道:「可是刚□我听见有人要送戏,说是几儿?」大家都瞅著他笑。凤姐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这会子又问谁呢?」宝玉便说道:「我再到外头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是」,□出来了。 贾母因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二舅舅那边说:後日日子好,送一班戏来贺喜。」又笑著说道:「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後日还是...」却瞅著黛玉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还是外甥女的生日呢。」贾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见我如今老了,什麽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是我个『给事中』。既这麽著,很好,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说著大家都笑起来,说道:「老祖宗说句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麽怨得有这麽大福气呢。」 说著,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了。一时贾政谢恩回来,给贾母磕头。站著说了几句话,便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著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攘攘,正是: 花到正开蜂蝶闹,月逢十足海天宽。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间爷们都穿著公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馀桌酒。里面为著是新戏,又见贾母高兴,便将玻璃戏屏隔在後厦里面,摆下酒席。贾母及薛姨妈坐了两席,邢王二夫人陪著。下面两桌,众人都让黛玉坐,黛玉只是不肯。贾母道:「今日你坐了罢。」薛姨妈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麽?」贾母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妈道:「我倒忘了。」便走过来说道:「恕我健忘,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黛玉笑道:「不敢。」大家坐了。 那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便问道:「宝姐姐可好麽?为什麽不过来?」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只因无人看家,所以不来。」黛玉红著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麽倒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待来罢?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姐妹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 说著,丫头们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宝盖,引著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著一条黑帕,唱了几句进去了。众皆不知,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界』,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著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汗闯进来,向薛蝌道:「二爷快回去!里头回明太太,也请回去,家里有要紧事。」薛蝌道:「什麽事?」家人道:「家去说罢。」也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听见丫头传进话去,更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著宝琴,上车回去。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麽事。」众人答应了「是」。 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夥计陪著,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著,薛姨妈已进来了。薛姨妈正走到厅房後面,早听见金桂大哭,又见宝钗迎出来,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见了,先别著急,办事要紧。」 薛姨妈同宝钗进了屋子,因为头里进门时,已经听见家人说了,唬得战战兢兢了,一面哭著,便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麽办□好。」薛姨妈哭著出来道:「还有什麽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著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著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著那家子,许他些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宝钗在□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得凶,倒是刚才小□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罢。」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往外走,宝钗又道:「有什麽信,即刻打发人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著去了。 宝钗才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候我看著也是吓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儿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说著,又大哭起来。 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得没法。正闹著,只见贾府中打发人过来打听。宝钗因回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麽定罪呢。刚□二爷才去打听去了,一半日得了准信,赶著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到要太太惦记著,底下还有多少要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呢。」丫头答应著去了。 过了两日,只见小□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丫头□进来。宝钗拆开看时,书内写著:「大哥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今早用蝌出名,补了一张呈纸进去,尚未批出。大哥前头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纸批准後,再录一堂,能彀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向铺内再取银五百两来使用,千万莫迟。并请太太放心,馀事问小□。」 宝钗看了,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著眼泪说道:「这麽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著叫小□进来问明了再说。」一时打发小丫头把小□叫进来,薛姨妈便问小□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未知小□说出什麽话来,下回分解。 第八十六回 受私贿老官翻旧牍 寄□情淑女解琴书 话说薛姨妈听了薛蝌的来书,叫进小□,问道:「听见你大爷说,到底是怎麽就把人打死了呢?」小□道:「小的也没听真切。那一日,大爷告诉二爷说----」说著回头看了一看,见无人,□说道:「大爷说:自从家□闹的特利害,大爷也没心肠了,所以要到南边置货去。这日想著约一个人同行,这人在□们这城南两百多地住。大爷找他去了,遇见在先和大爷好的那个蒋玉涵,带著些小戏子进城,大爷他在□子□吃饭喝酒。因为这当槽儿的尽著拿眼瞟蒋玉函,大爷就有了气了。後来蒋玉函走了。第二天,大爷就请找的那个人喝酒。酒後想起头一天的事来,叫那当槽儿的换酒,那当槽儿的来迟了,大爷就骂起来了。那个 人不依,大爷就拿起酒碗照他打去。谁知那个人也是个泼皮。便把头伸过来叫大爷打。大爷拿碗就砸他的脑袋,一下子就冒了血了,躺在地下。头□还骂,後头就不言语了。」薛姨妈道:「你先去歇罢。」小□答应出来。      这□薛姨妈自来见王夫人,托王夫人转求贾政。贾政问了前後,也只好含糊答应了,只说等薛科递了呈子,看本县怎麽批了,再做道理。   这□薛姨妈又在当铺□兑换了银子,叫小□赶著去了。三日後,果有回信,薛姨妈接著了,即叫小丫头告诉宝钗,连忙过来看了。只见书上写道:    「 带去银两做了衙门上下使费。哥哥在监,也不大吃苦,请太太放心。独是这□的人    很刁,□亲见证都不依,连哥哥讲的那个朋友都帮著他们。我与李祥两个俱生地生人 ,幸找著一个好先生,许他银子,□讨著生意,说是:须得拉扯著同哥哥喝酒的吴良    弄人保出他来,许他银两,叫他撕掳。他若不依,便说张三是他打死,明推在异乡人    身上。他吃不住,就好办了。我依著他,果然吴良出来。现在卖嘱□亲见证,又做了 一张呈子,前日递的,今日批来,请看呈底便知。」   因又念呈底道: 「具呈人某,呈为兄遭飞祸、代伸冤狱事:窃生胞兄薛蟠,本籍南京,寄寓西京,于   某年月日,备本往南贸易。去未数日,家奴送信回家,说遭人命,生即奔县治,知兄 误伤张姓。及至 ,据兄泣告,实与张姓素不相认,并无仇隙。偶因换酒角口,生 兄将酒泼地,恰值张三低头拾物,一时失手,酒碗误碰 门身死。蒙恩拘讯,兄惧受    刑,承认斗欧致死。仰蒙宪天仁慈,知有冤抑,尚未定案。生兄在禁,具呈诉辩,有  干例禁;生念手足,冒死代呈。伏乞宪慈恩准提证质讯,开恩莫大,生等举家仰戴鸿 ,永永无既矣!激切上呈。」批的是:「□场检验,证据确凿。且并未用刑,尔兄自 认斗杀,招供在案。今尔远来,并非目睹,何得捏词妄控?理应治罪;姑念为兄情切 ,且恕,不准。」   薛姨妈听到那□,说道:「这不是救不过来了麽!这怎麽好呢?」宝钗道:「二哥的书还没看完,後面还有呢。」因又念道:「有要紧的,问来使便知。」薛姨妈便问来人。因说道:「县□早知我们家当充足。须得在京□谋干得大情,再送一份大礼,还可以覆审,从轻定案。太太此时,必得快办,再迟了就怕大爷要受苦了。」 薛姨妈听了,教小□自去,即刻又到贾府与王夫人说明缘故,恳求贾政。贾政只肯托人与知县说情,不肯提及银物。薛姨妈恐不中用,求凤姐与贾琏说了,花上几千银子,才把知县买通,薛蝌那□也便弄通了,然後知县挂牌坐堂,传齐了一干邻保、证见、□亲人等,监□提出薛蟠,刑房书吏俱一一点名。知县便叫地保对明初供,又叫□叔张王氏并□叔张二问话。 张王氏哭禀:「小的男人是张大,南乡□住,十八年头□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也都死了。光留下这个死的儿子,叫张三,今年二十三岁,还没娶女人。为小人家穷,没得养活,在李家店□做当槽儿的。那一天晌午,李家店□打发人来叫我,说:『你儿子叫人打死了。』我的青天老爷!小的就唬死了!跑到那□,看见我的儿子头破血出的躺在地下喘气儿,问他话也说不出来,不多一会儿,就死了。小人就要抓住这个小杂种拼命!」众衙生役吆喝一声,张王氏便磕头道:「求青天老爷伸冤!小人就只这个儿子!」  知县便叫:「下去。」又叫李家店的人问到:「那张三是在你店内□工的吗?」那李二回道:「不 是□工,是做当槽儿的。」知县道:「那日□场上,你说张三是薛蟠将碗砸死的,你亲眼见的麽?」李二说道:「小的在柜上,听见说客房□要酒,不多一回,便听见说:『不好了,打伤了!』小的跑进去,只见张三躺在地下,也不能言语。小的就喊禀地保,一面报他母亲去了。他们到底怎样打的,实在不知道,求大爷问那喝酒的便知道了」知县喝道:「初审口供你是亲见的,怎麽如今说没有见!李二道:「小的前日唬昏了乱说。」衙役又吆喝一声。   知县便叫吴良问道:「你是在同一处喝酒的吗?薛蟠怎麽打的?据实供来!」吴良说:「小的那日在家,这个薛大爷叫我喝酒。他嫌酒不好,要换,张三不肯。薛大爷生气,把酒向他脸上泼去,不晓的怎麽样,就碰在那脑袋上了。这是亲眼见的。」知县道:「胡说!前日□场上,薛蟠自己认拿碗砸死的,你说你亲眼见的,怎麽今日的供不对!掌嘴!」衙役答应著要打。吴良求著说:「薛蟠实没有和张三打架,酒碗失手,碰在脑袋上的。求老爷问薛蟠,便是恩典了!」   知县叫上薛蟠,问道:「你与张三到底有什麽仇隙?毕竟是如何死的?实供上来!」薛蟠道:「求太老爷开恩!小的实没有打他,为他不肯换酒,故拿酒泼地。不想一时失手酒碗误碰在他的脑袋上。小的即忙掩他的血,那□知道再掩不住,血淌多,过一回就死了。前日□场上,怕太老爷要打,所以说是拿碗砸他的。只求太老爷开恩!」知县便喝道:「好个糊涂东西!本县问你怎麽砸他的,你便供说恼他不换酒,□砸的,今日又供说是失手砸的!」知县假作声势,要打要夹。薛蟠一口咬定,知县叫仵作:「将前日□场填写伤痕,据实报来。」仵作报禀说:「前日验得张三□身无伤,惟脑门有瓷器伤一处,长一寸七分,深五分,皮开,脑门骨脆,裂破三分。实系磕碰伤。」   知县查对□格相符,早知书吏改轻,也不驳诘,胡乱便叫画供。张王氏哭喊道:「青天老爷!前日听见还有多少伤,怎麽今日都没有了?」知县道:「你侄儿身死,你知道有几处伤?」张二忙供道:」脑袋上一伤。」知县道:「可又来!」叫书吏将□格给张王氏瞧去,并叫地保、□叔与它瞧:现有□场亲押、证见,俱供并未打架,不为斗欧,只依误伤,吩咐画供,将薛蟠监禁候详,馀令原保领出,退堂。张王氏哭著乱嚷,知县叫众衙役:「撵它出去!」张二也劝张王氏道:「实在勿商,怎麽赖人?现在太老爷断明,别再胡闹了。」 苏蝌在外打听明白,心内喜欢,便差人回家送信,等批详回来,便好打点赎罪,且住著等信。只听路上三三两两传说:「有个贵妃薨了,皇上辍朝三日。」这□离陵寝不远,知县办差垫道,一时料著不得□,住在这□无益,不如到监,告诉哥哥:「安心等著,我回家去,过几日再来。」薛蟠也怕母亲痛苦,带信说:「我无事,必须衙门再使费几次,便可回家了,只是别心疼银子钱。薛蝌留下李祥在此照料,一径回家,见了薛姨妈,陈说知县怎样徇情,怎样审断,终定了误伤:「将来□亲那□再花些银子,一准赎罪,便没事了。」薛姨妈听说,暂且放心,说:「正盼你来家中照应。贾府□本该谢去,况且周贵妃薨了,它们天天进去,家□空落落的。我想著要去姨太太那边照应照应,做伴儿,只是□们家又没人,你这来的郑好。」薛蝌道:「我在外头,原听见说是贾妃薨了,这麽□赶回来。我们娘娘好好的,怎麽就死了?」薛姨妈道:「上年原病过一次,也就好了。这回又没听见娘娘有什麽病,只闻那府□头几天老太太不大受用,合上眼便看见元妃娘娘,众人都不太放心。直至打听起来,又没有什麽事。到了大前儿晚上,老太太亲口说是『怎麽元妃独自一个人到我这□?』众人只道是病中讲的话,总不信。老太太又说:『你们不信,元妃还和我说是:「繁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众人都说:『谁想不到?这是有年纪的人思前思後的心事。』所以也不当件事。恰好第二天早起,□头吵嚷出来,说是娘娘病重,宣各诰命进去请安。他们就惊疑的了不得,赶著进去。他们还没有出来,我们家□已经听见周贵妃薨逝了。你想外头的讹言,家□的疑心,恰碰在一处,可奇不奇?」   宝钗道:「不但是外头的讹言舛错,便在家□的,一听见『娘娘』两个字,也就都忙了,过後才明白。这两天那府□这些丫头婆子来说,他们早知道不是□们家娘娘。我说:『你们那□拿得定呢?』他说道:『前几年正月,外省荐了一个□命的,说是很准的。老太太叫人将元妃八字夹在丫头们八字□,送出去叫他推算,他独说:「这正月初一生日的那位姑娘,只怕时辰错了;不然,这真是个贵人,也不能在这府中。」老爷和众人说:「不管他错不错,照八字□去。」那先生便说:「甲申年,正月丙寅,这四个字内,有『伤官』『败财』。惟『申』字内有『正官』『禄马』,这就是家□养不住的,也不见什麽好。这日子是乙卯,初春木旺,虽是『比肩』,那□知道越『比』越好,就像那个好材,越□削,才成大器。」独喜的时上什麽辛金为贵,什麽巳中「正官」「禄马」独旺:这叫做「飞天禄马格」。又说什麽「日逢『专禄』,贵重得很。『天月二德』坐本命,贵受椒房之宠。这位姑娘,若是时辰准了,定是一位主子娘娘。」这不是准了麽?我们还记得说:「可惜荣华不久;只怕遇著寅年卯月,这就是『比』而又『比』,『劫』而又『劫』,譬如好木,太要做玲珑剔透,木质就不坚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了,只管瞎忙。我才想起来,告诉我们大奶奶,今年那□是寅年卯月呢?』」 宝钗尚未述完这些话,薛蝌急道:「且别管人家的事!既有这个神仙□命的,我想哥哥今年什麽恶星照命,遭什麽横祸?快开八字儿,我给他□去,看看妨碍麽。」宝钗道:「他是外省来的,不知今年在京不在了。」   说著,便打点薛姨妈往贾府去。到了那□,只有李纨探春等在家,便问道:「大爷的事怎麽样了?」薛姨妈道:「等详了上司□定,看来也到不了死罪。」这□大家放心。探便道:「昨晚太太想著说:『上回家□有事 全仗姨太太照应;如今自己有事,也难提了。』心□只是不放心。」薛姨妈道:「我在家□,也是难过。只是你大哥遭了这事,你二兄弟又办事去了,家□你姐姐一个人,中什麽用?况且我们媳妇儿又是一个不大晓事的,所以不能脱身过来。目今那□知县也正为预备周贵妃的差使,不得了结案件,所以你二兄弟回来了,我才得过来看看。」李纨便道:「请姨太太这□住几天更好。」薛姨妈点头道:「我也要在这边给你们姐妹们做做伴儿,就只你宝妹妹冷静些。」惜春道:「姨妈要惦著,为十麽不把宝姐姐也请过来?」薛姨妈笑著说:「使不得。」惜春道:「怎麽使不得?他先怎麽住著来呢?」李纨道:「你不懂的。人家家□如今有事,怎麽来呢?」惜春也信以为实,不便再问。 正说著,贾母等回来,见了薛姨妈,也顾不得问好,便问薛蟠的事。薛姨妈细诉了一遍。宝玉在旁听见什麽蒋玉函一段,当著人不问,心□打量是他:「既回了京,怎麽不来瞧我?」又见宝钗也不过来,不知是怎麽个缘故,心□正自呆呆的想,恰好黛玉也来请安,宝玉稍觉心□喜欢,便把想宝钗来的念头打断,同著姐妹们在老太太那□吃了晚饭。大家散了,薛姨妈将就住在老太太的套间屋□。 宝玉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裳,忽然想起蒋玉函给的汗巾,便叫袭人道:「你那一年没有系的红和巾汗子,还有没有?」袭人道:「我搁著呢,问他做什麽?」宝玉道:「我白问问。」袭人道:「你没有听见薛大爷相与这些混账人,所以闹到人命关天!你还提那些做什麽?有这样白操心?倒不如静静儿的念书,把这些没紧要的事撂开了也好。」宝玉道:「我并无闹些十麽,偶然想起,有也罢,没也罢 我白问一声 你们就有这些话。」袭人笑道:「并是我多话。一个人知书达礼,就该往上巴结才□是。就是心爱的人来了,也叫他瞧著喜欢尊敬啊。」宝玉被袭人一提,便说:「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边,看见人多,没有和林妹妹说话,他也不曾理我。散的时候,他先走了。此时必在屋□,我去就来。」说著就走,袭人道:「快些回来罢。这都是我提头儿,倒招起你的高兴了。」 宝玉也不答言,低著头,一径走到潇湘馆来,只见黛玉靠在桌上看书。宝玉走到跟前,笑说道:「妹妹早回来了?」黛玉也笑道:「□不理我,我还在那□做什麽?」宝玉一面笑说:「他们人多说话,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没有和你说话。」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书,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五」个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了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看著又奇怪,又纳闷,便说:「妹妹近日越发精了,看起天书来了!」 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宝玉道:「琴谱怎麽不知道?为什麽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麽?」黛玉道:「不认得瞧他做什麽?」宝玉道:「我不信,从没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挂著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麽嵇好古,老爷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还说:『老先生若高兴,改日携琴来请教。』想是我们老爷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麽你有本事藏著?」黛玉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功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文,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著,才有意思。究竟怎麽弹的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教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 ---- 」说到这□,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宝玉听得高兴,便道:「好妹妹,你□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宝玉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黛玉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无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 是讲究手法的。」 宝玉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必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和灵,与道和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对著那松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知古人的像表,那□能称圣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方□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对著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身心俱正。还要知道轻重徐疾、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宝玉道:「我们学著玩,若这麽讲究起来,那就难了。」 两人正说著,只见紫鹃进来,看见宝玉笑说道:「宝二爷,今日这样高兴!」宝玉笑道:「听见妹妹讲究的,叫人顿开茅塞,所以越听越爱听。」紫鹃道:「不是这个高兴,说的是二爷到我们这边来的话。」宝玉道:「先时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闹得他烦,再者,我又上学,因此显著就疏远了似的。」紫鹃不等说完,便道:「姑娘也是□好。二爷既这麽说,坐坐也该让姑娘歇歇儿了,别叫姑娘只是讲究劳神了。」宝玉笑道:「可是我只顾爱听,也就忘了妹妹劳神了。」黛玉笑说道:「这些倒也开心,也没有什麽劳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说,你只管不懂呢。」宝玉道:「横竖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说著,便站起来,道:「当真的妹妹歇歇儿罢。明日我告诉三妹妹四妹妹去,叫他们都学起来,让我听。」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学会了抚起来,你不懂,可不是对__」黛玉说到那□,想起心上的事,便缩住口,不肯往下说了。 宝玉便笑著道:「只要你们能弹,我便爱听,也不管什麽『牛』不『牛』的了。」黛玉红了脸一笑,紫鹃雪雁也都笑了。於是走出门来。只见秋纹带著小丫头,捧著一小盆兰花来,说:「老太太那边有人送了四盆兰花来,因为□头有事,没有空玩,叫二爷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时,却有几枝双朵儿的,心中忽然一动,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的呆看。那宝玉此时却一心只在琴上,便说:「妹妹有了兰花,就可以做『猗兰操』了。」 黛玉听了,心□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著花,想到「草木当春,花鲜叶茂,想我年纪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随愿,或者渐渐的好来;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残春,怎禁得风吹雨送!」想到那□,不禁又滴下泪来。紫鹃在旁看见这般光景,却想不出缘故来:「方□宝玉在这□,那麽高兴;如今好好的看花,怎麽又伤起心来?」正愁著没法儿劝解,只见宝钗那边打发人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七回 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 却说黛玉叫进宝钗家的女人来,问了好,呈上书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将宝钗来书打开来看时,只见上面写著: 妹妹生辰不偶,家运多艰,姐妹伶仃,萱亲衰迈。兼之虎声狺语,旦暮无休;更遭 惨祸飞灾,不啻惊风密雨。夜深辗侧,愁绪何堪!属在同心,能不为之悯恻乎?回 忆海棠结社,序属清秋,对菊持螯,盟同欢洽。犹记「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 为底迟」之句,未尝不叹冷节馀方,如吾两人也!感怀触绪,聊赋四章。匪为无病 呻吟,亦长歌当哭之意耳。 悲时序之递嬗兮,又属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独处离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忧 ?无以解忧兮,我心咻咻! 云凭凭兮秋风酸,步中庭兮霜叶乾。何去何从兮,失我故欢!静言思之兮恻肺肝! 惟鲔有潭兮,惟鹤有梁。鳞甲潜伏兮,羽毛何长!搔首问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谁 知余之永伤? 银河耿耿兮寒气侵,月色横兮玉漏沉。忧心炳炳兮,发我哀吟。吟复吟兮,寄我知 音。 黛玉看了,不胜伤感。又想:「宝姐姐不寄兴别人,单寄与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听见外面有人说道:「林姐姐在家的麽?」黛玉一面把宝钗的书收起,口内便答应道:「是谁?」正问著,早见几个人进来,却是探春、湘云、李纹、李绮。彼此问了好,雪雁倒上茶来,大家喝了,说些□话。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诗」来,黛玉便道:「宝姐姐自从挪出去,来了两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来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终久还来我门这□不来!」探春微笑道:「怎麽不来,横竖要来的。如今是他们尊嫂有些脾气,姨妈上了年纪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宝姐姐照料一切。那□还比得先前有工夫呢?」 正说著,忽听得「呼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著,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像什麽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那□还有什麽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麽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像』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晚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等你明日到南边去的时候,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麽事到南边去?况且这个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们说嘴。」李纹李绮只抿著嘴儿笑。 黛玉道:「妹妹,这可说不齐。俗语说:『人是地行仙。』今日在这□,明日就不知道在那□。譬如我原是南边人,怎麽到了这□呢?」湘云拍著手笑道:「今日三姐姐可叫林姐姐问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边人到这□,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就不能:也有本来是北边的;也有根子是南边,生长在北边的;也有生长在南边,到这北边的。今日大家都凑在一处,可见人总也有一个定数。大凡地和人,总是各自有缘分的。」探春也只是笑。又说了一会子□话,大家散出。黛玉送至门口,大家都说:「你身上才好些,别出来了,看著了风。」 於是黛玉一面说著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勤了几句,便看著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著,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著:「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不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麽虐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後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去了。 紫鹃走来,看见这样光景,想著必是因刚才说起南边北边的话来,一时触著心事了,便道:「姑娘们来说了半天话,想姑娘又劳了神了。刚才我叫雪雁告诉厨房□,给姑娘做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一点虾米,配了点青笋紫菜,姑娘想著好妈?」黛玉道:「也罢了。」紫鹃道:「还熬了一碗红米粥。」黛玉点点头,又说道:「那粥得你们两个自己熬,不用他们厨房□熬□是。」紫鹃道:「我也怕厨忙□弄得不乾净,我们自己熬呢。就是那汤,我也告诉雪雁柳嫂儿说了,要弄乾净著。柳嫂儿说了:他打点妥当,拿到他屋□,叫他们五儿瞅著炖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腌□;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备,都是人家,这会子又是汤儿粥儿的调度,未免惹人厌烦。」说著,眼圈又红了。 紫鹃道:「姑娘这话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又是老太太心坎儿上的。别人求其在姑娘眼前讨好儿还不能呢,那□有抱怨的?」黛玉点点头,问道:「你□说的五儿,不是那日和宝二爷那边的芳官在一处的那个女孩儿?」紫鹃道:「可不是!因为病了一场;後来好了,□要进来,正是晴雯他门闹出事来的时候,也就耽搁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头倒也头脸儿乾净。」 说著,外头婆子送了汤来。雪雁出来接时,那婆子说道:「柳嫂儿叫回姑娘:这是他们五儿做的,没敢在大厨房□做,怕姑娘嫌脏。」雪雁答应著,接了进来。黛玉在屋□已听见了,吩咐雪雁:「告诉那婆子回去说,叫他费心。」雪雁出来说了,老婆子自去。 这□雪雁将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几儿上,因问黛玉道:「还有□们南边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麽?」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坠了。」一面盛上粥来。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两口汤喝,就搁下了。两个丫环撤了下来,拭净了小几,端下去又放了一张常用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鹃,添了香了没有?」紫鹃道:「就添去。」黛玉道:「你们就把那汤和粥吃了罢,味儿还好,且是乾净。待我自己添香罢。」两个人答应了,在外间吃去。 这□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唏溜哗喇」不住的响。一会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 一时,雪雁先吃完了,进来伺候。黛玉便问道:「天气冷了,我前日叫□们把那些小毛儿衣裳晾晾,可曾晾过没有?」雪雁道:「都晾过了。」黛玉道:「你拿一件来我披披。」雪雁走去,将一包小毛衣裳抱来,打开毯包,给黛玉自拣。只见内中夹著个绢包儿。黛玉伸手拿起,打开看时,却是宝玉病时送来的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头却包著那剪破了的香曩、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原来晾衣服时,从箱中捡出,紫鹃恐怕遗失了,遂夹在这毯包□的。 这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一件衣裳,手□拿著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回,不觉漱漱泪下。紫鹃刚从外间进来,只见雪雁正捧著一毯包衣裳,在旁边呆立。小几上却搁著剪破了的香曩和两三截儿扇袋并那铰拆了的穗子;黛玉手中却拿著两方旧帕子,上边写著字迹,在那□对著滴泪呢。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紫鹃见了这样,知是触物伤情,感怀旧事,料劝也无益,只得笑著道:「姑娘还看那些东西做什麽?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斯抬斯敬的,那能把这些东西白遭塌了呢?」紫鹃这话原给黛玉开心,不料这几句话更提起黛玉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一时珠泪连绵起来。紫鹃又劝道:「雪雁这□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罢。」那黛玉□把手帕撂下,紫鹃连忙拾起,将香袋等物包起拿开。 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闷闷的走到外间来坐下。回头看见案上宝钗的诗启尚未收好,又拿出来瞧了两遍,叹道:「境遇不同,伤心则一。不免也赋四章,翻入琴谱,可弹可歌,明日写出来寄去,以当和作。」便叫雪雁将外边桌上笔砚拿来,濡墨挥毫,赋成四叠。又将琴谱翻出,借他「猗兰」「思贤」两操,合成音韵。与自己做的配齐了,然後写出,以备送与宝钗,又叫雪雁向箱中将自己带来的短琴拿出,调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个绝聪明人,又在□边学过几时,虽是生手,到底一理就熟。抚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鹃收拾睡觉,不题。 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著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大爷不在书房□,都放了学了。」宝玉道:「当真的麽?」墨雨道:「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著小□们,两个笑嘻嘻的来了,见了宝玉都垂手站住。宝玉问道:「你们两个怎麽就回来了?」贾环道:「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日再去呢。」宝玉听了,方回到贾母贾政处禀明了,然後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怎麽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便往外走,袭人道:「往那□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神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得可怜,笑道:「由爷去罢。」 正说著,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只得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宝玉便问:「姑娘吃了饭麽?」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懒待吃饭,这时候打盹儿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 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要走时,只听屋□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听一个人道:「你在这□下了一个子儿,那□你不应麽?」宝玉方是下棋。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声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怕什麽?你这麽一吃,我这麽一应,你又这麽吃,我又这麽应:还缓著一著儿呢,终久连的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麽一吃呢?」惜春道:「啊呦!还有一著反扑在□头,我倒没妨备。」 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姐妹。料著惜春屋□也没外人,轻轻的掀□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拟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们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著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不要了麽?」惜春道:「怎麽不要?你那□头都是死子,我怕什麽?」妙玉道:「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麽著。」妙玉却微微笑著,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大笑。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是怎麽说?进来也不言语。这麽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我头□就进来了,看著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著,一面与妙玉施礼,又笑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 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下。 惜春还要下子,妙玉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时麽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麽?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似的!」 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己,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去了。」惜春知道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至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 於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那□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抚琴。」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麽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再没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著,二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坐著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又听得吟道: 山迢超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刚□『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扬』字韵是第二叠了。□们再听。」□边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但听他声音,也觉得过悲了。」□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样?」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麽样?」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彩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自去歇著,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跏跌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後,听得房上「骨碌碌」一片响声,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会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麽样?」众人都唬得没主意,都说道:「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麽好人,送我回去罢!」道婆道:「这□就是你住的房子。」说著,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忙乱。 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服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著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道:「你是我的妈,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 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著。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後请得一个迨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麽?」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火入魔的缘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为平复些。 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麽年纪,那□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乖觉的性灵!以後不知飞在谁手□,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著,彩屏忽然进来,道:「姑娘知道妙玉姑娘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麽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自从那日和姑娘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乱嚷,说强盗来抢他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说这不是奇事吗?」 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生在这种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蓦与神会,若有所得,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那棋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著看了几篇。内中「茂叶包蟹势」,「黄莺博兔势」,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十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想,只听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八十八回 博庭欢宝玉赞孤儿 正家法贾珍鞭悍仆 却说惜春正在那□揣摩□谱,忽听院内有人叫彩屏,不是别人,却是鸳鸯声音。彩屏出去,同著鸳鸯进来。那鸳鸯却带著一个小丫头,提了一个小黄绢包儿。惜春笑问道「什麽事?」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著『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的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馀会写字的,不论写的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鸳鸯□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 彩屏倒了一锺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来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还见我拿拿笔儿没有?」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後,自几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那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跟得上这个分儿!」说著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子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著写的。」惜春都应了。 鸳鸯遂辞了出来,同小丫头回至贾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见贾母与李纨打双陆,鸳鸯旁边瞧著。李纨的骰子好,掷下去,把老太太的锤打下了好几个去,鸳鸯抿著嘴儿笑。 忽见宝玉进来,手中提了两个细蔑丝的小笼子,笼内有几个蝈蝈儿,说道:「我听说老太太夜□睡不著,我给老太太留下解解闷。」贾母笑道:「你别著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气。」宝玉笑道:「我没有淘气。」贾母道:「你没有淘气,不在学房□念书,为什麽又弄这个东西呢?」宝玉道:「不是我自己弄的。前日因师父叫环儿和兰儿对对子,环儿对不来,我悄悄的告诉了他。他说了,师父喜欢,夸了他两句。他感激我的情,买了来孝敬我的。我□拿了来孝敬老太太的。」贾母道:「他没有天天念书麽?为什麽对不上来?他对不来,就叫你儒大爷爷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彀受了。不记得你老子在家时,一叫做诗做词,唬得倒像个小鬼儿是的?这会子又说嘴了。那环小子更没出息:求人替做了,就变著法儿打点人。这麽点子孩子,就闹鬼闹神的,也不害臊!赶大了,还不知道是个什麽东西呢!」说的满屋子人都笑了。 贾母又问道:「兰小子呢,做上来没有?这该环儿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宝玉笑道:「他倒没有,却是自己对的。」贾母道:「我不信,不然,也就是你闹了鬼了。如今你还了得,『羊群□跑出骆驼来了』,就只你大,你又会做文章了!」宝玉笑道:「实在是他做的,师父还夸他明儿一定有大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发人叫了他来亲自试试,老太太就知道了。」贾母道:「果然这麽著,我才喜欢。我不过怕你撒谎。既是他做的,这孩子明儿大概还有一点儿出息。」因看著李纨,又想起贾珠来,又说道:「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大嫂子拉扯他一场!日後也替你大哥哥顶门壮户。」说到这□,不禁泪下。 李纨听了这话,却也动心,只是贾母已经伤心,自己连忙忍住泪,笑劝道:「这是老祖宗的馀德,我们托著老祖宗的福罢。只要他应的了老祖宗的话,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老祖宗看著也喜欢,怎麽倒商起心来呢?」又向宝玉道:「宝叔叔明儿别这麽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麽?你不过是爱惜他的意思,他那□懂得,一来二去,眼大心肥,那□还能彀有长进呢?」贾母道:「你嫂子也说得是。就只他还太小呢,也别逼靠紧了他;小孩儿胆儿小,一时逼急了,弄出点子毛病来,书倒念不成,把你的功夫都白遭塌了。」贾母说道这□,李纨却忍不住,扑簌簌掉下来,连忙擦了。 只见贾环贾兰也都进来给贾母请了安。贾兰又见过他母亲,然後过来,在贾母旁边侍立。贾母道:「我刚才听见你叔叔说你对的好对子,师父夸你来。」贾兰也不言语,只管抿著嘴儿笑。鸳鸯过来说道:「请示老太太,晚饭伺候下了。」假母道:「请你姨太太去。」琥珀接著便叫人到王夫人那边请薛姨妈。 这□宝玉贾环退出,素云和小丫头们过来把双陆收起,李纨尚等著伺候贾母的晚饭。贾兰便跟著他母亲站著。贾母道:「你们娘儿两个跟著我吃罢。」李纨答应了。一时,摆上饭来,小丫头回来禀道:「太太叫回老太太:姨太太这几天浮来暂去,无能过来回老太太,今日饭後家去了。」于是贾母便叫贾兰在身傍坐下,大家吃饭,不必细言。 却说贾母刚吃完了饭,盥漱了,歪在床上说□话。只见小丫头子告诉琥珀,琥珀过□回道:「东府大爷请晚安来了。」己母道:「你告诉他;如今他办理家务乏乏的,叫他歇著去罢,我知道了。」琥珀告诉老婆子们,传出来,贾珍然後退出。 到了次日,贾珍过来料理诸事。门上小□陆续回了几件事。又一个小□回道:「庄头送果子来了。」贾珍道:「单子呢?」那小□连忙呈上。贾珍看时,上面写著不过是时鲜果品,还夹带菜蔬野味若干在内。贾珍看完,便问:「向来何人经管的?」门上回道:「是周瑞。」便叫周瑞:「照账点清,送往□头交代。等我把来账抄下一个底子,留著好对。」又叫:「告诉厨房,把下菜中添几样,给送果子来的人,照常赏饭给钱。」 周瑞答应了,一面叫人搬至凤姐院子□去,又把庄上的账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儿,又进来回贾珍:「□刚来的果子,大爷曾点过数目没有?」贾珍道:「我那□有功夫点这个呢?给了你账,你照账点就是了。」周瑞道:「小的曾点过也没有少,也不能多出来。大爷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来的人问问他,这账是真的假的。」贾珍道:「这是怎麽说?不过是几个果子罢了,有什麽要紧?我又没有疑你。」说著只见鲍二走来磕了一个头,说道:「求大爷原旧放小的在外头伺候罢。」贾珍道:「你们这又是怎麽著?」鲍二道:「奴才在这□又说不上话来。」贾珍道:「谁叫你说话?」鲍二道:「何苦来这□做眼睛珠儿?」周瑞道:「奴才在这□经管地租庄子银钱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万来往,老爷太太奶奶们从没有说过话的,何况这些零碎东西?若照鲍二说起来,爷们家□的田地房产都被奴才们弄完了。」贾珍想道:「必是鲍二在这□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因向鲍二说道:「快滚罢!」又告诉周瑞说:「你也不用说了,你干你的事罢。」二人各自散了。 贾珍正在出房□歇著,听见门上闹得翻江搅海,叫人去查问,回来说道:「鲍二和周瑞的乾儿子打架。」贾珍道:「周瑞的乾儿子是谁?」门上的回道:「叫何三,本来是个没味儿的,天天在家□吃酒闹事,常来门上坐著。听见鲍二和周瑞拌嘴,他就插在□头。」贾珍道:「这却可恶!把鲍二和那什麽何三给我一块儿捆起来!周瑞呢?」门上回道:「打架时,他先走了。」贾珍道:「给我拿了来!这还了得!」众人答应了。 正嚷著,贾琏也回来了,贾珍便告诉了一遍。贾琏道:「这还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过,也找到了。贾珍便叫:「都捆上!」贾琏便向周瑞道:「你们前头的话也不要紧,大爷说开了很是了,为什麽外头又打架?你们打架已使不得,又弄个野杂种来闹。你不压伏压伏他们,倒竟走了!」就把周瑞踢了几脚。贾珍道:「单打周瑞不中用。」喝命把鲍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撵了出去,方和贾琏两个商量正事。 下人背地□便生出许多议论来:也有说贾珍护短的;也有说不会调停的;也有说他本不是好人,「前儿尤家姐妹弄出许多丑是事来,那鲍二不是他调停著二爷叫了来的吗?这会子又嫌鲍二不济事,必是鲍二女人服侍不到了。」人多嘴杂,议论纷纷不一。 却说贾政自从在工部掌印,家人中尽有发财的。那贾芸听见了,也要插手弄一点事儿,便在外头说了几个工头,讲了成数,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的门子。 凤姐正在屋子,听见丫头们说:「阿爷二爷登生了气,在外头人呢。」凤姐听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问问,只见贾琏已进来了,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一遍。凤姐道:「事情虽不要紧,但这风俗儿断不可长。此刻还□□们家□正旺的时候,他们就敢打架,以後小辈儿当了家,一发难制服了。前年我再东府□亲眼见焦大喝得烂醉,躺在台阶下底子骂人,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汤子的混骂。他虽是有过功的人,倒底主子奴才的名分,也要存点体统儿□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说是个老实的,个个人都叫他养得无法无天的。如今又弄出一个什麽鲍二!我还听见是你和珍大爷得用的人,为什麽今儿又打他呢?」贾琏听了这话刺心,便拿话支开,借著有事,说著就走了。 小红进来回道:「芸二爷在外头要见奶奶。」凤姐一想:「他又来做什麽?」便道:「叫他进来罢。」 小红出来,瞅著贾芸微微一笑。贾芸赶忙凑进一步,问道:「姑娘替我回了没有?」小红红了脸,说道:「我就是见二爷的事多!」贾芸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头来劳动姑娘呢?是那一年姑娘在宝二叔房□,我□和姑娘....」小红怕人撞见,不等说完,连忙问:「那年我换给二爷的一块绢子,二爷见了没有?」 那贾芸听了这话,喜的心花俱开,□要说话,只见一个小丫头从□出来,贾芸连忙同著小红往□,两个一左一右,相离不远。贾芸悄悄的道:「回来我出来,还是你送出我来。我告诉你,还有笑话儿呢。」小红听了,把脸飞红,瞅了贾芸一眼,也不答言。和他到凤姐门口,自己先进去回了,然後出来,掀起□子,说道:「奶奶请芸二爷进来呢。」 贾芸笑了一笑,跟著他走进房来,见了凤姐,请了安,并说:「母亲叫问好。」凤姐也问了他母亲好。凤姐道:「你来有什麽事?」贾芸道:「侄儿从前承婶娘疼爱,心上时刻想著,总过意不去。欲要孝敬婶娘。又怕婶娘多想。如今重阳时候,略备了一点东西。婶娘这□那一件没有呢?不过是侄儿一点孝心。只怕婶娘不赏脸。」凤姐笑道:「有话坐下说。」贾芸才侧身坐下,连忙将东西搁在旁边桌上。凤姐又道:「你不是什麽有馀的人,何苦又去花钱?我又不等著使。今日来意,是怎麽个想头,你倒是实说。」贾芸道:「并没有什麽想头,不过感念婶娘的恩惠,过意不去罢了。」凤姐道:「不是这麽说。你手□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儿使你的?要我收下东西,须先向我说明白了。要是这麽『含著骨头露著肉』的,我倒不收。」 贾芸没法儿,只得站起来,陪著笑道:「并没有什麽妄想:前几日听得老爷总办陵工,侄儿有几个朋友办过好些工程,极妥当的,要求婶娘在老爷跟前提一提。办得一两种,侄儿再忘不了婶娘恩典!若是家□用得著侄儿,也能给婶娘出力。」凤姊道:「若是别的,我却可以做主。至於衙门中的事,上头呢,都是堂官司员订的,底下呢,都是那些书办衙役们办的:别人只怕插不上手,连自己的家人也不过跟著老爷服侍服侍;就是你二叔去,也只为的是各自家□的事,他也绝不能搀越公事。至於家□,这是□一头儿撬一头儿的,连珍大爷还弹压不住。你年记又轻,辈数儿又小,那□缠得清这些人呢?况且衙们□头的事差不多儿也要完了,不过吃饭瞎跑。你在家□什麽事做不得,难道没了这碗饭吃不成?我是实在话,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我已领了,把这东西快□回去,是那□弄来的,仍旧送还了人家去罢。」贾芸道:「这一点子,婶娘还不赏脸?」凤姐道:「你不带去,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芸哥儿,你不要这麽著。你又不是外人。我这□有机会,少不得打发人叫你去;没有事也没法,不在乎这些东西上。」贾芸看见凤姐执意不受,只得红著脸说道:「既这麽著,我再找得用东西来孝敬婶娘罢。」凤姐便叫小红:「拿了东西,跟著送出芸哥去。」 小红见贾芸没得彩头,也不高兴,拿著东西跟出来。贾芸接过来,打开包儿,拣了两件,悄悄递给小红。小红不接,嘴□说道:「二爷别这麽著。看奶奶知道了,大家倒不好看。」贾芸说:「你好生收著罢。怕什麽的,那□就知道了?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小红微微一笑,方接过来,说道:「你先去罢。有什麽事情,只管来找我。我如今在这院□了。」贾芸点点头儿,说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常来!刚□我的话,你横竖心□明白,得了空儿,再告诉你。」小红满脸羞红,说道:「你去罢。明儿也常来走走。谁叫你和他生疏呢?」贾芸道:「知道了。」说著,出了院门。这□小红站在门口,怔怔的看他去远了,才回来。 却说凤姐在屋□吩咐预备晚饭,因又问道:「你们熬粥没有?」丫环们连忙去问,回来回道:「预备了。」凤姐道:「你们把那南边来的糟东西弄一两碟来。」秋桐答应了,叫丫头们伺候。平儿走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晌午,奶奶在上头老太太那边的时候,水月的师父打发人来,要向奶奶讨两瓶南小菜,还要支用几个月的月银,说是身上不受用。我问那道婆来著:『师父怎麽不受用?』他说:『四五天了。前儿夜□,因那些小沙弥小道士□头有几个女孩子,睡觉没有吹灯,他说了几次不听。那一夜,看见他们三更以後灯还点著呢,他便叫他们吹灯,个个都睡著了,没有人答应,只得自己亲自起来给他们吹灭了。回到炕上,只见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赶著问是谁,那□把一根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来。众人听见,点上灯火,一起赶来,已经躺在地下,满口吐白沫子。幸亏救醒了。此时还不能吃东西,所以叫来寻些小菜儿的,』我因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给他。我说:『奶奶此时没有空儿,在上头呢,回来告诉。』便打发他回去了。□刚听见说起南菜,方想起来了;不然,就忘了。」 凤姐听了,呆了一呆,说道:「南菜不是还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银子,过一天叫芹哥来领就是了。」又见小红进来回道:「刚才二爷差人来,说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来,先通知一声。」凤姐道:「是了。」 说著,只听见小丫头从後面喘吁吁嚷著,直跑到院子□来。外面平儿接著,还有几个丫头们,咕咕唧唧的说话。凤姐道:「你们说什麽呢?」平儿道:「小丫头子有些胆怯,说鬼话。」凤姐说:「那一个小丫头?叫他进来。」问道:「什麽鬼话?」那丫头道:「我刚才到後边去叫人添煤,只听得三间空屋□『哗啦哗啦』的响,我还道是猫儿耗子;又听得『咳』的一声,像个人出气儿似的。我害怕,就跑回来了。」凤姐骂道:「胡说!我这□断不兴说鬼说神。我从来不信这个话,快滚出去!那丫头出去了。 凤姐便叫彩明把一天零碎用账对过一遍。时已将进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说些□话,遂叫个人安歇去。凤姐也睡下了。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做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不顺凤姐,後来贾琏因尤二姐之事,不太爱惜他了,凤姐又笼络他,如今倒也安静,只是心□比平儿差多了,外面情儿。今见凤姐不受用,端上茶来。凤姐喝了一口道:「难为你,睡去罢,只留平儿在这□就彀了。」秋桐却要献勤儿,因说道:「奶奶睡不著,袄是我们两个轮流坐坐也使得。」凤姐一面说,就睡著了。二人都穿著一裳略躺了躺,就天明了,连忙起来服侍凤姐梳洗。 凤姐因夜中之事,心神恍惚不宁,只是一味要强,仍然挣扎。正坐著纳闷,忽听个小丫头在院□问道:「姑娘在屋□麽?」平儿答应了一声。那小丫头掀□进,来却是王夫人打发过来找贾琏,说:「外头有人回要紧的官事。老爷□出了门,太太快叫请二爷过去呢。」凤姐听见,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词 蛇影杯弓颦卿绝粒   却说凤姐正自起来纳闷,忽听见小丫头这话,又唬了一跳,连忙又问:「什麽官事?」小丫头道:「也不知道。'刚才小□进来,回老爷有要紧的官事,所`以太太叫请二爷来了。」凤姐听了工部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说道:「你回去回太太,说二爷昨日晚上有事出城,没有回来,打发人先回珍大爷去罢。」那丫头答应著去了。 一时,贾珍过来,见了部□的人,问明了,进来见了王夫人,回道:「部中来报:昨日总河奏到,河南一带决了河口,湮没了几府州县。又要开销国奴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特来报告老爷的。」说完退出。及贾政回家来,回明。从此,直到冬间,贾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门□。宝玉的功课也渐渐松了,只是怕贾政觉察出来,不敢不常在学房□去念书,连黛玉处也不敢常去。 那时已到十月中旬,宝玉起来,要往学房中去。这日天气陡寒,只见袭人早已打点出一包衣裳,向宝玉道:「今日天气很凉,早晚宁可暖些。」说著,把衣裳拿出来,与宝玉挑了一件,又包了一件,叫小丫头拿出,交给焙茗,嘱咐道:「天气冷,二爷要换时,好生预备著。」焙茗答应了,抱著毡包跟著。 宝玉到了学房中,做了自己的功课,忽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往东南扑上来。焙茗走上来回宝玉道:「二爷,天气冷了,再添些衣服罢。」宝玉点点头儿。只见焙茗□进一件衣裳来。宝玉一看,神已痴了。那些小学生都巴著眼瞧。却原来是晴雯所补的那雀金裘。宝玉道:「怎麽拿这一件来?是谁与你的?」焙茗道:「是□头姑娘们包出来的。」宝玉道:「我身上不大冷,且不穿呢,包上罢。」代儒只道宝玉可惜这件衣裳,却也心□喜欢他知道俭省。焙茗道:「二爷穿上罢。著了冷,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爷只当疼奴才罢!」宝玉无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坐著。代儒也只当他看书,不甚理会。 晚间放学时,宝玉便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来上年纪的人,也不过伴著几个孩子解闷儿,时常也八病九痛的,乐的少操些心。况且明知贾政事忙,贾母溺爱,便点点头儿。 宝玉一迳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也是这麽说,自然没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园中去了。见了袭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说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袭人道:「晚饭预备下了,这会儿吃,还是等一等儿?」宝玉道:「我不吃了,心□不舒服。你们吃去罢。」袭人道:「那麽著,你也该把那件衣裳换下来了。那个东西那□禁得住揉搓?」宝玉道:「不用换。」袭人道:「你瞧瞧那上头的针线,也不该这麽遭塌他。」宝玉听了这话,正碰在他心坎儿上,叹了一口气道:「那麽著,你就收起来,给我包好了。我也总不穿他了!」说著,站起来脱下来。袭人□过来接时,宝玉已经自己叠起。袭人道:「二爷怎麽今日这样勤谨起来了?」宝玉也不答言,叠好了,便要包袱,麝月连忙递过来,让他自己包好,回头和袭人挤著眼儿笑。 宝玉也不理会,自己坐著,无精打彩的猛听架上钟响,自己低头看了看表针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时小丫头点上灯来。袭人道:「你不吃饭,喝半碗热粥罢,别净饿著。看仔细饿上虚火来,又是我们的累赘了。」宝玉摇摇头儿,道:「不大饿,强吃了倒不受用。」袭人道:「既这麽著,不如早些儿歇著罢。」於是袭人铺设好了,宝玉也就歇下。翻来覆去,只睡不著,将及黎明,反朦胧睡去,有一顿早饭时,早又醒了。 此时袭人等也都起来。袭人道:「昨夜听著你翻腾到五更天,我也不敢问你。後来我就睡著了,不知到底你睡著了没有?」宝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麽就醒了。」袭人道:「没有什麽不受用?」宝玉道:「没有,只是心上发烦。」袭人道:「今日学房□去不去?」宝玉道:「我昨日已经告了一天假了,今儿我想要园□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你叫他们收拾一间屋子,备了一炉香,搁下纸墨笔砚,你们只管干你们的,我自静坐半天□好,别叫他们搅我。」麝月接著道:「二爷要用功夫,谁敢来搅!」袭人道:「这麽著很好,也省得著了凉,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搅。」因又问道:「你既懒待吃饭,今日吃什麽,早说,好传给厨房□去。」宝玉道:「还是随便罢,不必闹的大惊小怪。倒世调几个果子搁在那屋□,借点果子香。」袭人道:「别的屋都不大乾净,只有起先晴雯住的那一间,因一向无人,还乾净,就是清冷些。」宝玉道:「不妨,把火盆挪过去就是了。」袭人答应了。 正说著,只见小丫头端了一个茶盘儿,一个碗,一双牙箸,递给麝月道:「这是刚才花姑娘吩咐要的,厨房□送了来了。」麝月接来一看,却是一碗燕窝汤,便问袭人道:「这是姐姐要的麽?」袭人笑道:「昨夜二爷没吃饭,又闹腾了一夜,想来今儿早起心□必是发空的,所以我告诉小丫头们,叫厨房□做了来的。」袭人一面叫小丫头放桌儿。打发宝玉喝了,嗽了口,秋纹走来说道:「那屋□已经收拾好了。」宝玉道:「知道了!」 小丫头道:「早饭有了,二爷在那□吃?」宝玉道:「就拿来罢,不用累赘了。」小丫头答应了,一时端上饭来。宝玉笑了一笑,向麝月袭人道:「我心□闷的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不如你们两个同我一块儿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麝月笑道:「这是二爷的高兴,我们可不敢。」袭人道:「其实也使得,我们一处喝酒,也不止今日。但只是偶然替你闷儿,还使得;若认真这样,还有什麽规矩体统呢!」说著,三人坐下:宝玉在上首,袭人麝月两个打横陪著,吃完了饭,两个看著撤了下去。 宝玉端著茶,默默若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问:「那屋□收拾妥了麽?」麝月道:「头□就回过了。这会子又问!」宝玉便过这间屋子来。亲自点了一柱香,摆上些果品,叫人出去,关上门。外面袭人等都静巧无声。宝玉拿了一幅泥花角花的粉红笺出来,口中祝了几句,便提起笔来写道:「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其词云: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像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写毕,就在香上点个火,焚化了。静静儿等著,直待一柱香点尽了,□开门出来。袭人道:「怎麽出来了,想来又闷的慌了?」 宝玉笑了一笑,假说道:「我原是心□烦,□找个清静地方儿坐坐。这会子好了,还要外头走走去呢。」说著,出来。到了潇湘馆,在院□问道:「林妹妹在家□呢麽?」紫鹃接应道:「是谁?」掀□看时,笑道:「原来是宝二爷。姑娘在屋□呢,请二爷到屋□坐罢。」宝玉走进来。黛玉却在□间,说道:「紫鹃,请二爷□头坐罢。」 宝玉走到□间门口,看见新写的一副紫墨色泥金云龙笺的小对,上写著:「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宝玉看见,笑了一笑,走入门去,问道:「妹妹做时麽呢?」黛玉站起来,迎了两步,道:「请坐。我在这□写经,只剩得两行了。等写完了再说话。」因叫雪雁倒茶。宝玉道:「你只管写,别动。」说著,一面看见中间挂著一幅斗寒图,便问道:「妹妹这幅斗寒图可是新挂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们收拾屋子,我想起来,叫他们拿出来挂上的。」宝玉道:「是什麽出处?」黛玉笑道:「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斗婵娟』?」宝玉道:「是啊!这个实在新奇雅致!却好此时□出来挂。」说著,又东瞧瞧,西走走。 雪雁企沏了茶,宝玉吃著。又等了一会子,黛玉经□写完,站起来道:「简慢了。」宝玉笑道:「妹妹还是这麽客气。」但见黛玉身上穿著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著随常云髻,簪上一根金簪,别无花朵;腰下系著杨妃色绣花绵裙。真如: 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宝玉因问道:「妹妹这两日弹琴来没有?」黛玉道:「两日没弹了。因为写经觉得手冷,那□还去弹琴?」宝玉道:「不弹也罢了。我想琴虽是清高之品,却不是好东西,从没有琴□弹出富贵寿考来的,只有弹出幽思怨乱来的,再者,弹琴也得心□记谱,未免费心。依我说,妹妹身子右单弱,不操这心也罢了。」黛玉抿著嘴儿笑。宝玉指著壁上道:「这张琴可就是麽?怎麽就这麽短?」黛玉道:「这琴不是短,因我小时学抚的时候,别的琴都彀不著,因此特地做起来的。虽不是焦尾枯桐,世鹤仙凤尾,还配得整齐;龙池雁足,高下还相宜。你看这断纹,不是牛旄式的麽?所以音韵也还清越。」宝玉道:「妹妹这两天作诗没有?」黛玉道:「自结社以後,没大做。」宝玉笑道:「你别满我。我听见你吟的,什麽『不可缀,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搁在琴□,觉得音响分外的响亮。」黛玉道:「你怎麽听见了?」宝玉道:「我那一天从蓼风轩来听见的,又恐怕打断你的清韵,所以静听了一回,就走了。我正要问你:前路是平韵,到末了儿忽转了仄韵,是个时麽意思?」黛玉道:「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就到那□,原没有一定的。」宝玉道:「可惜我不知音,枉听了一会子!」黛玉道:「古来知音人能有几个?」 宝玉听了,又觉得出言冒失,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像有许多话,却再无可讲的。黛玉因方□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此时回想,觉得太冷淡,也就无话。宝玉越发打量黛玉设疑,遂讪讪的站起来道:「妹妹坐著罢,我还要到三妹妹那□瞧瞧去。」黛玉道:「你见了三妹妹,替我问候一声罢。」宝玉答应著,便出来了。 黛玉送至屋门口,自己回来,闷闷坐著,想道:「宝玉近来说话,半吞半吐,忽冷忽热,也不知他是时麽意思。」正想著,紫鹃走来道:「姑娘,不写了?我把笔砚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写了,收起去罢。」说著,自己走到□间屋□床上歪著,慢慢的细想。紫鹃进来问道:「姑娘喝碗茶罢?」黛玉道:「不喝,我略歪歪。你们自己去罢。」 紫鹃答应著出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那□发呆。紫鹃走到他跟前,问道:「你这会子也有了什麽心事了麽?」雪雁只顾发呆,倒被他吓了一跳;因说道:「你别嚷,今日我听见了一句话,我告诉你听,奇不奇。你可别言语!」说著,往屋□努嘴儿。因自己先行,点著头儿叫紫鹃同他出来,到门外平台底下,悄悄的道:「姐姐,你听见了麽:宝玉定了亲了。」紫鹃听见,唬了一跳,说道:「这是那□来的话?只怕不真罢?」雪雁道:「怎麽不真!别人大概都知道,就只□们没听见。」紫鹃道:「你在那□听来的?」雪雁道:「我听见侍书说的,是个什麽知府家,家资也好,人才也好。」 紫鹃正听时,只听见黛玉咳嗽了一声,似乎起来的光景。紫鹃恐怕他起来听见,便拉了雪雁,摇摇手儿,往□望望,不见动静。又悄悄问道:「他到底怎麽说来?」雪雁道:「前日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去道谢吗,三姑娘不在屋□,只有侍书在那□。大家坐著,无意中说起宝二爷淘气来。他说:『宝二爷怎麽好!全不像大人的样子,已经说亲了,还是这麽呆头呆脑。』我问他:『定了没有?』他说是:『定了,是个什麽王大爷做媒的。那王大爷是东府□的亲戚,所以也不用打听,一说就成了。』」紫鹃侧著头想了一想,「这句话奇」又问道:「怎麽家□没有人说起?」雪雁道:「侍书也说的,是老太太的意思。恐怕宝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侍书告诉了我,又千叮万嘱不可露风说出来,知道是我多嘴。」把手往□一指,「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问起,我不犯满你。」 正说著,只听鹦鹉叫唤,学说:「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倒把紫鹃雪雁唬了一跳。回头不见有人来,便骂了鹦鹉一声。走进屋来,只见黛玉喘吁吁的刚坐在椅子上。紫鹃搭讪著问茶问水。黛玉问道:「你们两个那□去了?再叫不出一个人来。」说著,走到炕边,仍旧歪倒,叫把帐儿撩下。紫鹃雪雁答应出去,他们两个心□疑惑方□的话只怕被他听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 谁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虽不很明白,已听得了七八分,如同将身撂在大海□一般。思前想後,竟应了前日梦中之谶,千愁万恨,堆上心来。左右打□,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那时反倒无趣。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後,把身子一天一天的遭塌起来,一年半载,少不得身登清净。打定了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装睡。紫鹃和雪雁伺候几次,不见动静,又不好叫唤。晚饭也不吃。点灯以後,紫鹃掀开帐子,见已睡著了,被窝都蹬在脚後。怕他著了凉,轻轻儿拿来盖上。黛玉也不动,单待他出去,仍然褪下。 那紫鹃只管问雪雁:「今儿的话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麽不真!」紫鹃道:「侍书怎麽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红那□听来的。」紫鹃道:「头□□们说话,只怕姑娘听见了。你看刚□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後,□们倒别提这件事了。」说著,两个人也收拾要睡。紫鹃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被窝又蹬下来,复又给他轻轻盖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来,也不叫人,独自一个,呆呆的坐著。紫鹃醒来,看见黛玉已起,便惊问:「姑娘怎麽这样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鹃连忙起来,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对著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了一回。那泪珠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正是: 瘦影正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紫鹃在旁也不敢劝,只怕倒把□话勾引起旧恨来。迟了好一会,才梳洗了,那眼中泪渍,终是不乾。又自坐了一会,便叫紫鹃道:「你把藏香点上。」紫鹃道:「你睡也没睡得几时,如何点香?不是要写经麽?」黛玉点点头儿。紫鹃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这会子又写经,只怕太劳神了。」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况且我也不是为经,倒借著写经解解闷儿。以後你们见了我的字迹,就□见我的面儿了。」说著,那泪直流下来。紫鹃听了这话,不但不能再劝,连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泪来。 原来黛玉立定主意,有心遭塌身子,茶饭无心,每日渐减下来。宝玉下学时,也常抽空问候。黛玉虽有万千言语,自知年纪已大,又不便似小时柔情挑逗,所以满腔心事,只是说不出来。宝玉欲将实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两个人见了面,只得用浮言劝慰,这真是「亲极反疏」了。 那黛玉虽有贾母王夫人等怜恤,不过请医调治,只说黛玉常病,那□知他的心事?紫鹃等虽知其意,也不敢说。从此,一天一天的减,到半月之後,肠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的人,无论上下,也像宝玉娶亲的光景。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求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却说黛玉立意自戕之後,渐渐不支,一日竟至绝粒。从前十几天内,贾母等轮流看望,他有时还说几句话;这两日索性不大言语。心□虽有时昏晕,却有时清楚。贾母等看他这病不似无因而起,也将紫鹃雪雁盘问过两次。两个那□敢说?便是紫鹃欲向侍书打听消息,又怕越闹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见了侍书,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传话弄出这缘故来,此时恨不得长出百十个嘴来说「我没说」,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这一天黛玉绝粒之日,紫鹃料无指望了,守著哭了会子,因出来偷向雪雁道:「你进屋□来,好好儿的守著他,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这个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说著雪雁答应,紫鹃自去。 这□雪雁正在屋□伴著黛玉,见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见过这个样儿,只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鹃一时回来□好。正怕著,只听窗外脚步响,雪雁料是紫鹃回来,□放下心了,连忙站起来,掀起□子,一看,却是侍书。雪雁叫他进来。侍书看见黛玉,只剩得残喘微延,唬得惊疑不止。因问:「紫鹃姐姐呢?」雪雁道:「告诉上屋□去了。」 那雪雁此时只打量黛玉心中一无所知了,又见紫鹃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著侍书的手问道:「你前日告诉我说的什麽王大爷给宝二爷说了亲,是真话麽?」侍书道:「怎麽不真!」雪雁道:「多早晚定的?」侍书道:「那□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诉你时,是我听见小红说的。後来我到二奶奶那边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说呢,道:『那都是门客们借著这个事讨老爷的喜欢,往後好拉拢的意思。别说太太说不好,就是太太愿意,说那姑娘好,那太太眼□看的出什麽人来?再者,老太太心□早有了人了,就在□们园子□的,老太太那□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过因老爷的话,不得不问问罢了。』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要亲上加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雪雁听到这□,也忘了神了,因说道:「这是怎麽说?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侍书道:「这是从那□说起?」雪雁道:「你还不知道呢!前日都是□和紫鹃姐姐说来,这一位听见了,就弄到这步田地了。」侍书道:「你悄悄儿说罢,仔细他也听见了。」雪雁道:「人事都不醒了,瞧瞧罢,左不过在这一两天了。」正说著,雪雁掀□进来说:「这还了得!你们有什麽话还不出去说,要在这□!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侍书道:「我不信有这样奇事。」紫鹃道:「好姐姐,不是我说,你又该恼了!你懂得什麽呢?懂得也不传这些舌了。」 这□三个人正说著,只听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连忙跑到炕边前站著,侍书雪雁也都不言语了。紫鹃弯著腰,在黛玉身後轻轻问道:「姑娘,喝口水罢?」黛玉微微答应了一声。雪雁连忙倒了半锺滚白水,紫鹃接了托著,侍书也走进前来。紫鹃和他摇头儿,不叫他说话,侍书只得咽住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声。紫鹃趁势问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应了一声,那头似有欲抬之意,那□抬得起?紫鹃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边,端著水,试了冷热,送到唇边,扶了黛玉的头,就到碗边,喝了一口。紫鹃□要挪□开,黛玉意思还要喝一口,紫鹃便托著那碗不动。黛玉又喝了一口,摇摇头,不喝了。喘了一口气,仍旧躺下。半日,微微睁眼道:「刚才说话不是侍书麽?」紫鹃答应道:「是。」侍书连忙过来问候。黛玉睁眼看了,点点头儿,又歇了一歇说道:「回去问你姑娘好罢。」侍书见这番光景,只当黛玉嫌烦,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来那黛玉虽则病势沉重,心□却还明白。起先侍书雪雁说话时,他也模糊听见了一半句,却只作不知,也因实无精神答理。及听了後头的话,□明白过来前头的事情原是议而未成的。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加亲,又是园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谁?因此一想,阴极阳生,心神顿觉清爽,所以才喝了两口水,有要想问侍书的话。恰好贾母、王夫人、李纨、凤姐听见紫鹃之言都赶著来看。黛玉心中疑团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寻死之意了。虽觉身骨软弱,精神短少,却也勉强答应一两句了。 凤姐因叫过紫鹃来,问道:「姑娘也不至这样。这是怎麽说,你这样唬人!」紫鹃道:「实在头□看著不好,才敢去告诉的。回来见姑娘竟好了许多,也就怪了。」贾母笑道:「你也别怪他。他懂得什麽?看见不好就言语,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懒脚懒就好。」说了一回,贾母等料著不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还将心药治,解铃还是系铃人。 不言黛玉病渐减退。且说雪雁和紫鹃背地□说道:「这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紫鹃道:「病的倒不奇怪,只好的实在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开。』这麽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鳔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的死去活来:可不说『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麽?」说著,两个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亏好了!咱门明日在别说了,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结亲,也再不露一句话了。」紫鹃道:「这就是了。」 不但紫鹃写雁私下讲究,就是众人也议论黛玉的病也病的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两两的谈论。不多几时,连凤姐也都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贾母略猜著了八九分。 那时正值邢王二夫人、凤姐等在贾母房中说□话,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道:「我正欲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孩子们,怕什麽?以後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病,忽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我想他们若尽著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麽说?」王夫人听了,呆了一呆,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的。至於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小孩儿形像。此时若忽然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痕迹了?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著把□ 贾母道:「林丫头的乖癖,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这样想,我们也是这麽。但林姑娘也得与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贾母道:「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後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後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麽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也罢了。」凤姐因吩咐众丫头道:「你门听见了?宝二爷定亲的话,不许混说,若有多嘴的,提防著他的皮!」贾母又向凤姐道:「凤哥儿,你自从身上不太好,也不大管园子□的事了。我告诉你,须得经得点心儿。不但这个,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要钱,都不是事。你还精细些,少不得多分些心儿,严紧严紧他们□好。况且我看他门也还服你些。」凤姐答应了。娘儿们又说了一回话,方各自散了。 从此,凤姐如常到园中照料。一日,刚走进大观园,到了紫菱洲畔,只听见一个老婆子在那□嚷。凤姐走到跟前,那婆子□瞧见了,方垂手侍立,口□请了安。凤姐道:「你在这里闹什麽?」婆子道:「蒙奶奶派我在这□看守花果,我也没有差错,不料邢姑娘的丫头说我们是贼。」凤姐道:「为什麽呢?」老婆子道:「昨日我们家的黑儿跟著我到这□玩了一回,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边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儿早起,听见他们丫头说,丢了东西。我问他丢了什麽,他就问起我来了。」凤姐道:「问一声,也犯不著生气呀。」婆子道:「这□园子,倒底是奶奶家的,并不是他们家的。我们都是奶奶派的,贼名儿怎敢认呢?」凤姐照脸啐了一口,厉声道:「你少在我跟前唠唠叨叨的!你在这□照看,姑娘丢了东西,就该问问!怎麽说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把老林叫来,撵他出去!」丫头们答应了。只见邢岫烟赶忙出来,迎著凤姐培笑道:「这使不得,没有的事。事情早过去了。」凤姐道:「姑娘,不是这个话。倒不讲事情,这名分上太岂有此理了。」岫烟看见婆子跪在地上告饶,便忙请凤姐到□边去坐。凤姐道:「他们这种人,我知道他,除了我,其馀都没上没下的了。」岫烟再三替他求饶,只说自己丫头不好。凤姐道:「我看著邢姑娘的分上,饶你这一次!」婆子才起来磕了头,又给岫烟磕了头,□出去了。 这□二人让了坐,凤姐笑问道:「你丢了什麽东西了?」岫烟道:「没有什麽要紧的,是一件红小袄儿,已经旧了的。我原叫他们找,找不著就罢了。这小丫头子不懂事,问了那婆子一声,他自然不依了。这都是丫头糊涂,我也骂了几句。已经过去,不必再提了。」凤姐把岫烟内外一瞧,虽有些皮绵衣裳,已是半新不旧的,未必能暖和,他的被窝多半是薄的。至於房中桌上摆设的东西,就是老太太□来的,却一些不动,收拾的乾乾净净。凤姐心上便很敬爱他,说道:「一件衣裳,原不要紧,这时候冷,又是贴身的,怎麽就不问一声儿呢?这撒野的奴才,了不得了!」 说了一回,凤姐出来,往各处去走了一走,就回去了。到了自己房中,叫平儿取了一件大红洋皱的小袄儿,一件松花色绫子一抖珠儿的小皮袄,一条宝蓝盘锦厢花线裙,一件佛青银鼠褂子,包好叫人送去。 那时岫烟被那老婆子聒噪了一场,虽有凤姐来压住,心上终是闷气。想起「许多姐妹们在这□,没有一个下人敢得罪他们的,独是我这□,言三语四,刚刚凤姐来碰见。」想来想去,终是没意思,又说不出来。正在吞声饮泣,看见丰儿送衣裳过来。岫烟一看,决不肯受。丰儿道:「奶乃吩咐我说:『姑娘要嫌是旧衣裳,将来送新的来。』」岫烟笑谢道:「承你奶奶的好意。只是因我丢了衣裳,他就□来,我断不敢受的。回去,千万谢你们奶奶!承你奶奶的情,我□领了。」倒拿个荷包赏了丰儿,那丰儿只得拿了去。 不多时,又见平儿同著丰儿过来,岫烟忙问了好,让坐。平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说:姑娘特外道的了不得!」岫烟道:「不是外道,实在不过意。」平儿道:「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些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刚才说了:我要拿回去,奶奶不依我呢。」岫烟红著脸笑道:「这样说,叫我不敢不收。」又让了一回茶。 平儿和丰儿回去,将到凤姐那边,碰见薛家差来的一个婆子,接著问好。平儿便问道:「你那□来的?」婆子道:「那边太太、姑娘叫我来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安。我才在奶奶前问起姑娘来,说姑娘到园中去了。可是从邢姑娘那□来麽?」平儿道:「你怎麽知道?」婆子道:「方□听见说,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们的行事叫人感念!」平儿笑了一笑说:「你回来坐著罢。」婆子道:「我还有事,改日再来瞧姑娘罢。」说著走了。平儿回来,回复了凤姐。不提。且说薛姨妈家中被金桂搅得翻江倒海,看见婆子回来,说起岫烟的事,宝钗母女二人不免滴下泪来。宝钗道:「都为哥哥不在家,所以叫邢姑娘多吃几天苦。如今还亏凤姐姐不错。□们底下也得留心,到底是□们家□人。」说著,只见薛蝌进来道:「大哥哥这几年在外头相与的都是些什麽人!连一个正经的也没有,都是些狐群狗党!我看他们那□是不放心?不过来探探消息儿罢了!这两天都被我乾出去了。以後吩咐了门上,不许传进这种人来。」薛姨妈道又是蒋玉函那些人哪?」薛蝌道:「蒋玉函却倒没来,倒是别人。」 薛姨妈听了薛蝌的话,不觉又伤起心来,说道:「我虽有儿,如今就像没有的了。就是上司准了,也是个废人。你虽是我侄儿,我看你还比你哥哥明白些,我这後辈子全看你了。人家的女孩儿出门子不是容易,再没别的想头,只盼著女婿能干,他就有日子过了。若邢丫头也像这个东西。」说著,把手往□头一指,道:「我也不说了。那丫头实在是个有廉耻有心计儿的,又守得品,耐得富。只是等我们的事过去了,早些儿把你们的正经事完结了,也了我一宗心事。」薛蝌道:「琴妹妹还没有出门子,这倒是太太烦心的一件事。至於这个,可□什麽呢!」 大家又说了一回□话,薛蝌回到自己屋□,吃了晚饭,想起邢岫烟住在贾府园中,终是寄人篱下;况且又穷,日用起居不想可知。况兼当初一路同来,模样儿,性格儿,都知道的。可知天意不均:如夏金桂这种人,偏叫他有钱,娇养得这般泼辣;邢岫烟这种人,偏叫他受苦。阎王判命的时候,不知如何判法?想到闷来,也想吟诗一首,写出来出出胸中的闷气,又苦自己没有功夫,只得混写道: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同在泥土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写毕,看了一回,意欲拿来贴在壁上,又不好意思,自己沉吟道:「不要被人看笑话。」又念了一遍,道:「管他呢!左右黏上自己看著解闷儿罢。」又看了一回,到底不好,拿来夹在书□。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 正在那□想著,只见宝蟾推门进来,拿著一个盒子,笑嘻嘻放在桌上。薛蝌站起来让坐。宝蟾笑著向薛蝌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薛蝌陪笑道:「又要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麽又劳动姐姐呢?」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著实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麽儿谢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们家□都是言和意不和,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些做弄了一两样果子,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说著,又笑瞅了薛蝌一眼,道:「明日二爷再别说这些话,叫人听著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人;服侍的大爷,就服侍的二爷,这又何妨呢?」 薛蝌一则禀性忠厚,二则到底年轻,向来不见金桂如此相待,又听宝蟾说为薛蟠之事,也是情理,便说道:「果子留下罢,这酒儿,姐姐拿回去。我向来实在很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锺;平白无事,是不能喝的。难道大奶奶和姐姐还不知道麽?」宝蟾道:「别的我做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庞大奶奶的脾气,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留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著薛蝌一笑;又用手指著□面说道:「只怕他还要亲自来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因说道:「姐姐替我谢谢大奶奶罢。天气寒,看凉著。自己叔嫂断不必拘这些礼。」宝蟾也不答言,笑著走了。 薛蝌始而以为金桂为薛蟠之事,或者真是不过意,备此酒果与自己道乏,也是有的。及见了宝蟾这些不尴不尬的光景,也觉有几分,却自己回心一想:「他到底是嫂子的名分,那□就有别的讲究了呢?或者宝蟾不老成,自己不好意思怎麽著,却指著金桂的名儿,也未可知。然而倒底是哥哥的屋□人,也不好。」忽一转念:「那金桂素性为人,毫无闺门理法,况且有时高兴,打扮的妖妖娆娆,自以为美,又怎麽不是怀著坏心呢?不然,就是他和琴妹妹也有了什麽不对的地方,所以设下这个毒法儿,要把我拉在浑水□,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也未可知。」想到这□,越发怕起来了。正是不得主意的时候,忽听窗外「噗嗤」的笑了一声,把薛蝌唬了一跳。未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 话说薛蝌正在狐疑,忽听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宝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们,看他们有什麽法儿!」听了半日,却又寂然无声。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门,刚要脱衣时,只听见窗纸上微微一响。薛蝌此时被宝蟾鬼混了一阵,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如何是好,听见窗纸微响,细看时又无动静,自己反倒疑心起来,掩了怀,坐在灯前,呆呆的细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块,翻来覆去的细看。猛回头,看见窗上的纸湿了一块。走过来觑著眼看时,冷不防外面往□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听得「吱吱」的笑声,薛蝌忙把灯吹灭了,屏息而卧。只听外面一个人说道:「二爷为什麽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这句话仍是宝蟾的话音,薛蝌只不作声装睡。又隔了两句话时,听得外面似有恨声道:「天下那□有这样没造化的人!」薛蝌听了似是宝蟾,又似是金桂的语音,这□知道他们原来是这一番意思。翻来覆去,直到五更後□睡著了。 刚到天明,早有人来扣门。薛蝌忙问:「是谁?」外面也不答应。薛蝌只得起来,开了门看时,却是宝蟾,拢著头发,掩了怀,穿了件片金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无穿裙,正露著石榴红□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原来宝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见,赶早来取家伙。 薛蝌见他这样打扮便走进来,心中又是一动,只得陪笑问道:「怎麽这麽早就起来了?」宝蟾把脸红著,并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个碟子□,端著就走。薛蟠见他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想道:「这也罢了。倒是他们恼了,索性死了心,也省了来缠。」於是把心放下,叫人舀水洗脸,自己打□在家□静坐两天:一则养养神,二则出去怕人找他。 原来和薛蝌好的那些人,因见薛家无人,只有薛蝌办事,年纪又轻,便生出许多觊觎之心。也有想插在□头做跑腿儿的;也有能做状子、认得一两个书办、要给他上下打点的;甚至有叫他在内趁钱的;也有造作谣言恐吓的:种种不一。薛蝌见了这些人,远远的躲避,又不敢面辞,恐怕激出意外之变,只好藏在家中听候转详,不提。 且说金桂昨夜打发宝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消息,宝蟾回来,将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说了。金桂见事有些不大投机,便怕自闹一场,反被宝蟾瞧不起;要把两三句话遮饰,改过口来,又撂不开这个人。心□倒没了主意,只是怔怔的坐著。 那知宝蟾也想薛蟠难以回家,正要寻个路头儿,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见金桂所为,先已开了端了,他便乐得借风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敢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拨。见薛蝌似非无情,又不甚兜揽,一时也不敢造次。後来见薛蝌吹灯自睡,大觉扫兴,回来告诉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儿,再作道理。及见金桂怔怔的,似乎无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那□睡的著?翻来覆去,想出一个法子来:不如明儿一早起来,先去取了家伙,却自己换上一两件颜色娇嫩的衣服,也不梳洗,越显出一番慵□媚态来;只看薛却的神情,自己反倒装出恼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就岸,不愁不先到手,是这个主意。及至见了薛蝌,仍是昨晚光景,并无邪僻,自己只得以假为真,端了碟子回来;却故意留下酒壶,以为再来搭转之地。 只见金桂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麽?」宝蟾道:「没有。」金桂道:「二爷也没问你什麽?」宝蟾道:「也没有。」金桂因一夜未曾睡,也想不出个法子来,只得想道:「若作此事,别人可瞒,宝蟾如何能瞒?不如分惠于他,他自然没的说了。况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脚,索性和他商量个稳便主意。」因带笑说道:「你看二爷到底是怎麽样的个人?」宝蟾道:「倒像是个糊涂人。」金桂听了笑道:「你怎麽糟塌起爷们来了?」宝蟾也笑道:「他辜负奶奶的心,我就说得他!」金桂道:「他怎麽辜负我的心?你倒得说说。」宝蟾道:「奶奶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麽?」说著,把眼溜著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别胡想!我给他送东西,为大爷的事不辞劳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说瞎话,所以问你。你这些话和我说,我不懂是什麽意。」宝蟾笑道:「奶奶别多心。我是跟奶奶的,还有两个心麽?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玩的。」 金桂也觉得脸飞红了,因说道:「你这个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宝蟾道:「只是奶奶那麽想罢咧,我倒是替奶奶难受。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麽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们屋□,我帮著奶奶灌醉了他,还怕他跑了吗?他要不应,□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害怕,自然得顺著□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们也不至白丢了脸:奶奶想怎麽样?」金桂听了这话,两颧早已红晕了,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像偷过多少汉子似的!怪不得大爷在家时,离不开你!」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和我们说这个话咧!」从此,金桂一心笼络薛蟠,倒无心混闹了,家中也稍觉安静。 当日宝蟾自去取了酒壶,仍是稳稳重重,一脸的正气。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後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错想了他们,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负了他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後倒要和自己也闹起来,岂非自惹的呢?」过了两天,甚觉安静。薛蝌遇见宝蟾,宝蟾便低头走了,连眼皮儿也不抬;遇见金桂,金桂却一盆火儿的赶著。薛蝌见这般光景,反倒过意不去。这且不表。 且说宝钗母女觉得金桂几天安静,待人忽然亲热起来,一家子都为罕事。薛姨妈十分欢喜,想到「必是薛蟠娶这媳妇时冲犯了什麽,□败坏了这几年。目今闹出这样事来,亏得家□有钱,贾府出力,方□有了指望。媳妇忽然安静起来,或者是蟠儿转过运气来,也未可知。」於是自己心□倒以为希有之奇。这日饭後,扶了同贵过来,到金桂房□瞧瞧。走到院中,只听一个男人和金桂说话。同贵知机,便说道:「大奶奶,老太太过来了。」说著,已到门口,只见一个人影儿在房门後一躲。薛姨妈一吓,倒退了出来。 金桂道:「太太请□头坐,没有外人。他就是我的过继兄弟,本住在屯□,不惯见人。因没有见过太太,今儿□来,还没去请太太的安。」薛姨妈道:「既是舅爷、不妨见见。」金桂叫兄弟出来见了薛姨妈,作了个揖,问了好。薛姨妈也问了好,坐下叙起话来。薛姨妈道:「舅爷上京几时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妈没有人管家,把我过继来的。前日□进京,今日来瞧姐姐。」薛姨妈看那人不尴尬,於是略坐坐儿,便起身道:「舅爷坐著罢。」回头向金桂道:「舅爷头上末下的来,留在□们这□吃了饭再去罢。」金桂答应著,薛姨妈自去了。 金桂见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著罢。今日可是过了明路的了,省了我们二爷查考。我今日还要叫你买些东西,只别叫别人看见。」夏三道:「这个交给我就完了。你要什麽,只要有钱,我就买得了来。」金桂道:「且别说嘴。你买上了当,我可不收。」说著,二人又嘲谑了一回,然後金桂陪著夏三吃了晚饭,又告诉他买的东西,又嘱咐一回,夏三自去。 从此夏三往来不绝,虽有个年老的门上人,知是舅爷,也不常回。从此生出无限风波来。这是後话不表。 一日,薛蝌有信寄回,薛姨妈打开叫宝钗看时,上写: 男在县□也不受苦,母亲放心。但昨日县□书办说,府□已经准详,想是我们的情 到了。岂知府□详上去,道□反驳下来了。亏得县□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顶 上去了,那道□却把知县申饬。现在道□要亲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 没有托到。母亲见字,快快托人求道爷去!还叫兄弟来!不然,就要解道。银子短 不得!火速,火速! 薛姨妈听了,又哭了一场。宝钗和薛蝌一面劝慰,一面说道:「事不宜迟!」薛姨妈没法,只得叫薛蝌到那□去照料,命人即忙收拾行李,兑了银子,同著当铺中一个夥计,连夜起程。那时手忙脚乱,虽有下人办理,宝钗怕他们思想不到,亲来帮著收拾,直闹至四更□歇。到底富家女子娇养惯的,心上又急,又劳苦了一夜,到了次日,就发起烧来,汤水都吃不下去。莺儿忙回了薛姨妈。 薛姨妈急来看时,只见宝钗满面通红,身如燔灼,话都不说。薛姨妈慌了手脚,便哭的死去活来。宝琴扶著劝解。秋菱见了,也泪如泉涌,只管在傍哭叫。宝钗不能说话,连手也不能摇动,眼乾鼻塞。叫人请医调治,渐渐苏醒回来,薛姨妈等大家略略放心。早惊动荣宁两府的人。先是凤姐打发人送十香返魂丹来,随後王夫人又送至宝丹来,贾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发丫头来问候,却都不叫宝玉知道。一连治了七八天,终不见效。还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得病好,後来宝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没有瞧去。 那时薛蝌又有信回来。薛姨妈看了,怕宝钗耽忧,也不叫他知道,自己来求王夫人,并述了一会子宝钗的病。薛姨妈去後,王夫人又求贾政。贾政道:「此事上头可托,底下难托,必须打点□好。」王夫人又提起宝钗的事来,因说道:「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该早些娶了过来□是,别叫他糟蹋坏了身子。」贾政道:「我也是这麽想。但是他家忙乱,况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经年近岁逼,无不各自要料理些家务。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过礼。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这番话先告诉薛姨太太。」王夫人答应了。 到了次日,王夫人将贾政的话向薛姨妈说了,薛姨妈想著也是。到了饭後,王夫人陪著来到贾母房中,大家让了坐。贾母道:「姨太太□过来?」薛姨妈道:「还是昨儿过来的,因为晚了,没得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王夫人便把贾政昨夜所说的话向贾母述了一遍,贾母甚喜。 说著,宝玉进来了,贾母便问道:「吃了饭了没有?」宝玉道:「□打学房□回来吃了,要往学房□去,先见见老太太。又听见说姨妈来了,过来给姨妈请请安。」因问:「宝姐姐大好了?」薛姨妈笑道:「好了。」 原来方□大家正说著,见宝玉进来,都掩住了。宝玉坐了坐,见薛姨妈神情不似从前亲热,「虽是此刻没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语。」满腹猜疑,自往学中去了。晚上回来,都见过了,便往潇湘馆来。掀□进去,紫鹃接著。见□间屋内无人。宝玉道:「姑娘□去了?」紫鹃道:「上屋□去了。听见说姨太太过来,姑娘请安去了。二爷没有到上屋那□去麽?」宝玉道:「我去了来的,没有见你们姑娘。」紫鹃道:「没在那□吗?」宝玉道:「没有。到底那□去了?」紫鹃道:「这就不定了。」 宝玉刚要出来,只见黛玉带著雪雁,冉冉而来。宝玉道:「妹妹回来了。」缩身退步,仍跟黛玉回来。黛玉进来,走入□间屋内,便请宝玉□头坐,紫鹃拿了一件外罩换上,然後坐下,问道:「你上去,看见姨妈了没有?」宝玉道:「见过了。」黛玉道:「姨妈说起我来没有?」宝玉道:「不但没说你,连见了我也不像先时亲热。我问起宝姐姐的病来,他不过笑了一笑,并不答言。难道怪我这两天没去瞧他麽?」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过没有?」宝玉道:「头几天不知道;这两天知道了,也没去。」黛玉道:「可不是呢!」宝玉道:「当真的,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去,老爷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要像从前这小门儿通的时候儿,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难,如今把门堵了,要打前头过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知道这个原故?」宝玉道:「宝姐姐为人是最体谅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错了主意。若论宝姐姐,更不体谅,又不是姨妈病,是宝姐姐病;向来在园中做诗,赏花,饮酒,何等热闹,如今隔开了,你看见他家□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没事人一般,他怎麽不恼呢?」宝玉道:「这样,难道宝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却不知,我也不过是照理而论。」 宝玉听了,瞪著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见宝玉这样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书来,看了一会。只见宝玉把眉一皱,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麽!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乾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刚我说的,都是玩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胡思乱想,钻入魔道□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藉你一茎所化。」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著腿,合著手,闭著眼,撅著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麽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麽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麽样?今儿和你好,後来不和你好,你怎麽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麽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麽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沈,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 黛玉低头不语。只听得檐外老鸦「呱呱」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忽见秋纹走来说道:「请二爷回去。老爷叫人到园□来问过,说:二爷打学□回来了没有?袭人姐姐只说:『已经回来了。』快去罢。」吓的宝玉站起身来,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评女传巧姐慕贤良 玩母珠贾政参聚散 话说宝玉从潇湘馆出来,连忙问秋纹道:「老爷叫我作什麽?」秋纹笑道:「没有叫。袭人姐姐叫我请二爷,我怕你不来,□哄你的。」宝玉听了,□把心放下,因说:「你们请我也罢了,何苦来唬我?」说著,回到怡红院内。袭人便问道:「你这好半天到那□去了?」宝玉道:「在林姑娘那边,说起姨妈家宝姐姐的事来,就坐住了。」袭人又问道:「说些什麽?」宝玉将打禅语的话述了一遍。袭人道:「你们再没个计较。正经说些家常□话儿,或讲究些诗句,也是好的,怎麽又说到禅语上了?又不是和尚。」宝玉道:「你不知道,我们有我们的禅机,别人是插不下嘴去的。」袭人笑道:「你们参禅参翻了,又叫我们跟著打闷葫芦了。」宝玉道:「头□我也年纪小,他也孩子气,所以我说了不留神的话,他就恼了。如今我也留神,他也没有恼的了。只是他近来不常过来,我又念书,偶然到一处,好像生疏了似的。」袭人道:「原该这麽著□是。都长了几岁年纪了。怎麽好意思还像小孩子时候的样子?」 宝玉点头道:「我也知道。如今且不用说那个。我问你:老太太那□打发人来说什麽来著没有?」袭人道:「没有说什麽。」宝玉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麽?年年老太太那□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斋打夥儿坐下,喝酒说笑。我今日已经在学房□告了假了。这会子没有信儿,明儿可是去不去呢?若去了呢,白白的告了假;若不去,老爷知道,又说我偷懒。」袭人道:「据我说,你竟是去的是,□念的好些儿了,又想歇著。我劝你也该上点紧儿了。昨儿听见太太说,兰哥儿念书真好,他打学房回来,还各自念书作文章,天天晚上弄到四更多天□睡。你比他大多了,又是叔叔,倘或赶不上他,又教老太太生气,倒不如明儿早起去罢。」麝月道:「这麽冷天,已经告了假,又去,叫学房□说:既这麽著,就不该告假呀。显见的是告谎假,脱滑儿。依我说,乐得歇一天。就是老太太忘记了,□们这□就不消寒了麽?□们也闹个会儿,不好麽?」袭人道:「都是你起头儿,二爷更不肯去了。」麝月道:「我也是乐一天是一天,比不得你要好名儿,使唤一个月,再多二两银子。」袭人啐道:「小蹄子儿!人家说正经话,你又来胡拉混扯的了!」麝月道:「我倒不是混拉扯,我是为你。」袭人道:「为我什麽?」麝月道:「二爷上学去了,你又该咕嘟著嘴想著,巴不得二爷早些儿回来,就有说有笑的了。这会子又假撇清,何苦呢!我都看见了!」 袭人正要骂他,只见老太太那□打发人来,说道:「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日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麽『消寒会』呢。」宝玉没有听完,便喜欢道:「可不是?老太太最高兴的!明日不上学,是过了明路的了。」袭人也不便言语了。那丫头回去。 宝玉认真念了几天书,巴不得玩这一天,又听见薛姨妈过来,想著宝姐姐自然也来,心□喜欢,便说:「快睡罢,明日早些起来。」于是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果然一早到老太太那□请了安,又到贾政王夫人那□请了安,回明了老太太今儿不叫上学。贾政也没言语,便慢慢退出来。走了几步,便一溜烟跑到贾母房中。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著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著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著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叔叔请安。」巧姐便请了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道:「昨夜听见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麽?」巧姐道:「我妈妈说,跟著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玩,那□认得!我瞧著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孝女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 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又上了『列女传』。」宝玉道:「你念了懂的吗?你要不懂,我倒是讲讲这个你听罢。」贾母道:「做叔叔的也该讲给侄女儿听听。」 宝玉便道:「那文王后妃不必说了。那姜后脱簪待罪和齐国的无盐安邦定国,是后妃头□的贤能的。」巧姐听了,答应个「是」。宝玉又道:「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巧姐问道:「那贤德的呢?」宝玉道:「孟光的荆钗裙布,鲍宣妻的提□出汲,陶侃的母截发留宾:这些不厌贪的,就是贤德了。」巧姐欣然点头。宝玉道:「还有苦的,像那乐昌破镜,苏蕙回文。那孝的,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等类,也难尽说。」巧姐听到这些,却默默如有所思。宝玉又讲那曹氏的引刀割鼻及那些守节的,巧姐听著更觉肃敬起来。 宝玉恐他不自在,又说:「那些艳的,如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文君、红拂,都是女中的::」尚未说出,贾母见巧姐默然,便说:「彀了,不用说了。讲的太多,他那□记得!」巧姐道:「二叔叔□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一讲我便知道好处了。」宝玉道:「那字是自然认得的,不用再理了。」巧姐道:「我还听见我妈妈说:我们家的小红,头□是二叔叔那□的,我妈妈要了来,还没有补上人呢。我妈妈想著要把什麽柳家的五儿补上,不知二叔叔要不要。」 宝玉听了更喜欢,笑著道:「你听你妈妈的话!要补谁就补谁罢咧,又问什麽要不要呢!」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著刘妈妈学著做呢。什麽扎花儿咧,拉锁子咧,我虽弄不好,却也学著会做几针儿。」贾母道:「□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後□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答应著「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好再问。 你道宝玉呆的是什麽?只因柳五儿要进怡红院,头一次是他病了,不能进来;第二次王夫人撵了晴雯,大凡有些姿色的,都不敢挑;後来又在吴贵家看晴雯去,五儿跟著他妈给晴雯送东西去,见了一面,更觉娇娜妩媚。今日亏得凤姐想著,叫他补入小红的窝儿,竟是喜出望外了,所以呆呆的呆想。 贾母等著那些人,见这时候还不来,又叫丫头去请。回来李纨同著他妹子、探春、惜春、史湘云、黛玉、都来了。大家请了贾母的安,众人□见。独有薛姨妈未到,贾母又叫请去。果然薛姨妈带著宝琴过来。宝玉请了安,问了好,只不见宝钗邢岫烟二人。黛玉便问起:「宝姐姐为何不来?」薛姨妈假说身上不好。邢岫烟知道薛姨妈在坐,所以不来。宝玉虽见宝钗不来,心中纳闷,因黛玉来了,便把想宝钗的心暂且搁开。 不多时,邢王二夫人也来了。凤姐听见婆婆们先到了,自己不好落後,只得打发平儿先来告假,说是:「正要过来,因身上发热,过一回儿就来。」贾母道:「既是身上不好,不来也罢。□们这时候很该吃饭了。」丫头们把火盆往後挪了一挪,就在贾母塌前一溜摆下两桌,大家序次坐下。吃了饭,依旧围炉□谈,不须多赘。 且说凤姐因何不来?头□为著倒比邢王二夫人迟了不好意思,後来旺儿家的来回说:「迎姑娘那□人来请奶奶安,还说并没有到上头,只到奶奶这□来。」凤姐听了纳闷,不知又是什麽事,便叫那人进来,问:「姑娘在家好?」那人道:「有什麽好的!奴才并不是姑娘打发来的,实在是司棋的母亲央我来求奶奶的。」凤姐道:「司棋已经出去了,为什麽来求我?」 那人道:「自从司棋出去,终日啼哭。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的什麽儿似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著脸,和他母亲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罢!』他妈骂他道:『不害臊的东西!你心□要怎麽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嫁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跟著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麽这麽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麽脱逃了呢?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著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麽样。要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我跟到那□,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的了不得,便哭著骂著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麽著?」那知道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上,把脑袋撞破,鲜血流出,竟碰死了!他妈哭著,救不过来,便要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也奇,说道:『你们不用著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著他□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要不信,只管瞧。』说著,打怀□掏出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麽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要说有钱,他就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只为人就是难得的。我把首饰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由著外甥去。那□知道他外甥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见,诧异说:『怎麽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两口□好。』司棋的母亲见他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的傻了。岂知他忙著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一抹,也就抹死了。司棋母亲懊悔起来,倒哭的了不得。如今坊□知道了,要报官。他急了,央我来求奶奶说个人情,他再过来给奶奶磕头。」 凤姐听了,诧异道:「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的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一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麽个烈性孩子!论起来我也没这麽大工夫管他这些□事,但只你□说的,叫人听著,怪可怜见儿的。也罢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和你二爷说,打发旺儿给他撕掳就是了。」凤姐打发那人去了,□过贾母这边来,不提。 且说贾政这日正与詹光下大□,通局的输赢也差不多,单为著一只角儿,死活未分,在那□打结。门上的小□进来回道:「外面冯大爷要见老爷。」贾政道:「请进来。」小□出去请了,冯紫英走进门来,贾政即忙迎著。冯紫英进来,在书房中坐下,见是下□,便道:「只管下□,我来观局。」詹光笑道:「晚生的□是不堪□的。」冯紫英道:「好说,请下罢。」贾政道:「有什麽事麽?」冯紫英道:「没有什麽话。老伯只管下□,我也学几著儿。」贾政向詹光道:「冯大爷是我们相好的,既没事,我们索性下完了这一局再说话儿。冯大爷在旁边瞧著。」冯紫英道:「下采不下采?」詹光道:「下采的。」冯紫英道:「下采的是不好多嘴的。」贾政道:「多嘴也不妨,横竖他输了十来两银子,终久是不拿出来的。往後只好罚他做东便了。」詹光笑道:「这倒使得。」冯紫英道:「老伯和詹公对下麽?」贾政笑道:「从前对下,他输了;如今让他两个子儿,他又输了。时常还要悔几著。不叫他悔,他就急了。」詹光也笑道:「没有的事。」贾政道:「你试试瞧。」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下完了,做起□来,詹光还了□头,输了七个子儿。冯紫英道:「这盘总吃亏在打结□头。老伯结少,就便宜了。」 贾政对冯紫英道:「有罪,有罪,咱们说话儿罢。」冯紫英道:「小侄与老伯久不见面。一来会会,二来因广西的同知进来引见,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一件是围屏,有二十四扇隔子,都是紫檀雕刻的,中间虽说不是玉,却是绝好的硝子石,石上镂出山水、人物、楼台、花鸟花。一扇上五六十个人,都是宫装的女子。名为『汉宫春晓』。人的眉、目、口、鼻以及出手、衣褶,刻得又清楚,又细腻。点缀布置,都是好的。我想尊府大观园中正厅上恰好用的著。还有一架钟表,有三尺多高,也是一个童儿拿著时辰牌,到什麽时候儿,就报什麽时辰;□头还有消息人儿打十番儿。这是两件重笨的,却还没有拿来,现在我带在这□的两件,却倒有些意思儿。」就在身边拿出一个锦匣子来,用几重白绫裹著,揭开了绵子,第一层是一个玻璃盒子,□头金托子,大红绉□托底,上放著一颗桂圆大的珠子,光华耀目。 冯紫英道:「据说这就叫做『母珠』。」因叫:「拿一个盘儿来。」詹光即忙端过一个黑漆茶盘道:「使得麽?」冯紫英道:「使得。」便又向怀□掏出一个白绢包儿,将包儿□的珠子,都倒在盘□散著,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放於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的都滚到大珠子身边,回来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詹光道:「这也奇!」贾政道:「这有的,所以叫做『母珠』,原是珠之母。」 那冯紫英又回头看著他跟来的小□道:「那个匣子呢?」小□赶忙捧过一个花梨木匣子来。大家打开看时,原来匣内衬著虎纹锦,锦上叠著一束篮纱。詹光道:「这是什麽东西四,?」冯紫英道:「这叫做『鲛绡帐』。」在匣子□拿出来时,叠得长不满五寸,厚不上半寸。冯紫英一层一层的打开,打到十来层,已经桌上铺不下了。冯紫英道:「你看,□头还有两褶,必得高屋□去,□张得下。这就是鲛丝所织。暑热天气,张在堂屋□头,苍蝇蚊子,一个不能进来,又轻又亮。」贾政道:「不用全打开,怕叠起来倒费事。」詹光便与冯紫英一层一层折好收拾了。 冯紫英道:「这四件东西,价儿也不贵,两万银他就卖。母珠一万,鲛绡帐五千,『汉宫春晓』与自鸣钟五千。」贾政道:「那□买的起!」冯紫英道:「你们是个国戚,难道宫□头用不著麽?」贾政道:「用得著的很多,只是那□有这些银子?等我叫人拿进去给老太太瞧瞧。」冯紫英道:「很是。」 贾政便著人叫买琏把这两件东西送到老太太那边去,并叫人请了邢王二夫人、凤姐儿都来瞧著,又把两件东西一一试过。贾琏道:「他还有两件:一件是围屏,一件是乐钟。共总要卖二万银子呢。」凤姐儿接著道:「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是那□有这些□钱?□们又不比外任督抚要办贡。我已经想了好些年了,像□们这种人家,必得置些不动摇的根基□好:或是祭地,或是义庄,再置些坟屋。往後子孙遇见不得意的事,还是点儿底子,不到一败涂地。我的意思是这样,不知老太太、老爷、太太们怎麽样?若是外头老爷们要买只管买。」贾母与众人都说:「这话说的倒也是。」贾琏道:「还了他罢。原是老爷叫我送给老太太瞧,为的是宫□好进;谁说买来搁在家□?老太太还没开口,你便说了一大堆丧气话。」说著,便把两件东西拿出去了,告诉贾政,只说:「老太太不要。」便与冯紫英道:「这两件东西,好可好,就只没银子。我替你留心,有要买的人我便送信给你去。」 冯紫英只得收拾了,坐下说些□话,没有兴头,就要起身。贾政道:「你在这□吃了晚饭去罢。」冯紫英道:「罢了,来了就叨搅老伯妈?」贾政道:「说那□的话!」正说著,人回:「大老爷来了。」贾赦早已进来。彼此相见,叙些寒温。 不一时,摆上酒来,肴馔罗列,大家喝著酒。至四五巡後,说起洋货的话。冯紫英道:「这种货本是难消的。除非要像尊府这样人家,还可消得,其馀就难了。」贾政道:「这也不见得。」贾赦道:「我们家□也比不得从前了,这回儿也不过是个空门面。」 冯紫英又问:「东府珍大爷可好麽?我前儿见他,说起家常话儿来,提到他令郎续娶的媳妇远不及头□那位秦氏奶奶了。如今後娶的到底是那一家的?我也没有问起。」贾政道:「我们这个侄孙媳妇儿也是这□大家,从前做过京畿道的胡老爷的女孩儿。」冯紫英道:「胡道长我是知道的。但是他家教上也不怎麽样。也罢了,只要姑娘好就好。」 贾琏道:「听得内阁□人说起,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後中了进士,得了榜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後,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来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推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兵部尚书。为著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 冯紫英道:「人世的荣枯,仕途的得失,终属难定。」贾政道:「天下事都是一个样的理哟。比如方□那珠子,那颗大的,就像有福气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赖著他的灵气护庇著。要是那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了。就像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你想做官有什麽趣儿呢?像雨村便宜的了。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儿,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世袭,一样起居,我们也是时常来往。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请安,还很热闹。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著实惦记著。」 贾赦道:「什麽珠子?」贾政同冯紫英又说了一遍给贾赦听。贾赦道:「□们家是再没有的事。」冯紫英道:「果然尊府是不怕的:一则□头有贵妃照应,二则故旧好,亲戚多;三则你们家自老太太起,至於少爷们,没有一个刁钻刻薄的。」贾政道:「虽无刁钻刻薄的,却没有德行才情。白白的衣租食税,那□当得起?」贾赦道:「□们不用说这些话,大家吃酒罢。」大家又喝了几杯,摆上饭来。 吃毕喝茶。冯家的小□走来,轻轻的向紫英说了一句。冯紫英便要告辞。买赦问那小□道:「你说什麽?」小□道:「外面下雪,早已下了半日了。」贾政叫人看时,已是雪深一寸多了。贾政道:「那两件东西,你收拾好了麽?」冯紫英道:「收好了。若尊府要用,价钱还自然让些。」贾政道:「我留神就是了。」紫英道:「我再听信罢。天气冷,请罢,别送了。」贾赦贾政便命贾琏送了出去。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贾家门 水月庵掀翻风月案 却说冯紫英去後,贾政叫门上的人来吩咐道:「今儿临安伯那□来请吃酒,知道是什麽事?」门上的人道:「奴才曾问过,并没有什麽喜庆事,不过南安王府□到了一班小戏子,都说是个名班,伯爷高兴,唱两天戏,请相好的老爷们瞧瞧,热闹热闹。大约不用送礼的。」说著,贾赦过来问道:「明儿二老爷去不去?」贾政道:「承他亲热,怎麽好不去的?」说著,门上进来回道:「衙门□书办来请老爷明日上衙门。有堂派的事,必得早些去。」贾政道:「知道了。」说著,只见两个管屯□地租子的家人走来,请了安,磕了头,旁边站著。贾政道:「你们是郝家庄的?」两个答应了一声。贾政也不往下问,竟与贾赦各自说了一回话儿散了。家人等秉著手灯,送过贾赦去。 这□贾琏便叫那管租的人道:「说你的。」那人说道:「十月□的租子,奴才已经赶上来了。原是明儿可到,谁知京外拿车,把车上的东西,不由分说,都掀在地下。奴才告诉他,说是府□收租子的车,不是买卖车,他更不管这些。奴才叫车夫只管拉著走,几个衙役就把车夫混打了一顿,硬扯了两辆车去了。奴才所以先来回报。求爷打发个人到衙门□去要了来□好。再者,也整治整治这些无法无天的差役□好。爷还不知道呢:更可怜的是那买卖车,客商的东西全不顾,掀下来,赶著就走。那些赶车的但说句话,打的头破血出的。」 贾琏听了,骂道:「这个还了得!」立刻写了一个帖儿,叫家人:「拿去向拿车的衙门□要车去,并车上东西。若少了一件,是不依的!快叫周瑞。」周瑞不在家,又叫旺儿。旺儿晌午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贾琏道:「这些忘八日的,一个都不在家!他们成年家吃粮不管事!」因吩咐小□们:「快给我找去!」说著,也回到自己屋□睡下不提。 且说临安伯第二天又打发人来请。贾政告诉贾赦道:「我是衙门□有事。琏儿要在家等候拿车的事情,也不能去。倒是大老爷带著宝玉应酬一天也罢了。」贾赦点头道:「也使得。」贾政遣人去叫宝玉,说:「今儿跟大爷到临安伯那□听戏去。」 宝玉喜欢的了不得,便换上衣服,带了焙茗、扫红、锄药三个小子,出来见了贾赦,请了安,上了车,来到临安伯府□。门上人回进去,一会子出来说:「请老爷。」於是贾赦走入院中,只见宾客喧阗。贾赦、宝玉见了临安伯,又与众宾客都见过了礼,大家坐著,说笑了一回。只见一个掌班拿著一本戏单,一个牙笏,向上打了一个千儿,说道:「求各位老爷赏戏。」先从尊位点起,挨至贾赦,也点了一出。那人回头见了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宝玉一见那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渠,飘扬似临风玉树: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蒋玉函。前日听得他带了小戏儿进京,也没有到自己那□;此时见了,又不好站起来,只见笑道:「你多早晚来的?」蒋玉函把眼往左右一溜,悄悄的笑道:「怎麽二爷不知道吗?」宝玉因众人在坐,也难说话,只得胡乱点了一出。 蒋玉函去了,便有几个议论道:「此人是谁?」有的说:「他向来是唱小旦的,如今不肯唱小旦,年纪也大了,就在府□掌班。头□也改过小生。他也攒了好几个钱,家□已经有两三个铺子,只是不肯放下本业,原旧领班。」有的说:「想必成了家了。」有的说:「亲还没有定。他倒拿定一个主意:说是人生婚配,关系一生一世的事,不是混闹得的,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能。所以到如今还并没娶亲。」宝玉暗忖度道:「不知日後谁家的女孩儿嫁他?要嫁著这麽样的人才儿,也算是不辜负了。」 那时开了戏,也有昆腔,也有高腔,也有弋腔,平腔:热闹非常。到了晌午,便摆开桌子吃酒。又看了一回,贾赦便欲起身。临安伯过来留道:「天色尚早。听见说棋官儿还有一出『占花魁』,他们顶好的首戏。」宝玉听了,巴不得贾赦不走;於是又坐了一会。果然蒋玉函扮了秦小官,伏侍花魁醉後神情,把那一种怜香惜玉的意思,做得极情尽致。以後对饮对唱,缠绵缱绻。 宝玉这时不看花魁,只把两只眼睛独射在秦小官身上。更加蒋玉函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宝玉的神魂都唱的飘荡了。直等这出戏煞场後,更知蒋玉函极是情种,非寻常脚色可比。因想著:「『乐记』上说的是:『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以知声,知音,知乐,有许多讲究。声音之原,不可不察。诗词一道,但能传情,不能入骨,自後想要讲究讲究音律。」宝玉想出了神,忽见贾赦起身,主人不及相留。宝玉没法,只得跟了回来。 到了家中,贾赦自回那边去了。宝玉来见贾政。贾政□下衙门,正向贾琏问起拿车之事。贾琏道:「今儿叫人拿帖儿去,知县不在家。他的门上说了:『这是本官不知道的,并无牌票出去拿车,都是那些混账东西在外头撒野挤讹头。既是老爷府□的,我便立刻叫人去追办,包管明儿连车连东西一并送来 。如有半点差迟,再行禀过本官,重重处治。此刻本官不在家,求这□老爷看破些,可以不用本官知道更好。』」贾政道:「既无官票,到底是何等样人在那□作怪?」贾琏道:「老爷不知,外头都是这样。想来明儿必定送来的。」贾琏说完下来,宝玉上去见了。贾政问了几句,便叫他往老太太那□去。 贾琏因为昨夜叫空了家人,出来传唤,那起人都已伺候齐全。贾琏骂了一顿,叫大管家赖大:「将各行档的花名册子拿来,你去查点查点,写一张谕帖,叫那些人知道。若有并未告假,私自出去,传唤不到,贻误公事的,立刻给我打了撵出去!」赖大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出来吩咐了一回,家人各自留意。 过不几时,忽见有一个人,头上戴著毡帽,身上穿著一身青布衣裳,脚下穿著一双撒鞋,走到门上,向众人作了个揖。众人拿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便问他:「是那□来的?」那人道:「我自南边甄府中来的。并有家老爷手书一封,求这□的爷们呈上尊老爷。」众人听见他是甄府来的,□站起来让他坐下,道:「你乏了,且坐坐。我们给你回就是了。」门上一面进来回明贾政,呈上来书。贾政拆来看时,上写著: 世交夙好,气谊素敦,遥仰□帷,不胜依切!弟因菲材获谴,自分万死难偿,幸 邀宽宥,待罪边隅。迄今门户凋零,家人星散。所有奴才包勇,向曾使用,虽无 奇技,人尚悫实。倘使得备奔走,□口有资,屋乌之爱,感佩无涯矣!专此奉达 ,馀容再叙,不宣。 年家眷弟甄应嘉顿首。 贾政看完,笑道:「这□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吩咐门上:「叫他见我,且留他住下,因材使用便了。」门上出去,带进人来,见贾政,便磕了三个头,起来道:「家老爷请老爷安。」自己又打个千儿说:「包勇请老爷安。」 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但见包勇身长五尺有零,肩背宽肥,浓眉爆眼,磕额长髯,气色粗黑,垂著手站著。便问道:「你是向来在甄家的,还是住过几年的?」包勇道:「小的向在甄家的。」贾政道:「你如今为什麽要出来呢?」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老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别处你不肯去,这□老爷家和在□们自己家□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样事情,弄到这个田地。」包勇道:「小的本不敢说:我们老爷只是太好了,一味的真心待人,反倒招出事来。」贾政道:「真心是最好的了。」包勇道:「因为太真了,人人都不喜欢,讨人厌烦是有的。」贾政笑了一笑道:「既这样,皇天自然不负他的。」 包勇还要说时,贾政又问道:「我听见说你们家的哥儿不是也叫宝玉麽?」包勇道:「是。」贾政道:「他还肯向上巴结麽?」包勇道:「老爷若问我们哥儿,倒是一段奇事。哥儿的脾气也和我家老爷一个样子,也是一味的诚实,从小儿只爱和那些姐妹们在一处玩。老爷太太也狠打过几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进京的时候儿,哥儿大病了一场,已经死了半日,把老爷几乎急死,装裹都预备了。幸喜後来好了,嘴□说道:走到一座牌楼那□,见了一个姑娘,领著他到了一座庙□,见了好些柜子,□头见了好些册子;又到屋□,见了无数女子,说是都变了鬼怪似的,也有变做骷髅儿的;他吓急了,就哭喊起来。老爷知他醒过来了,连忙调治,渐渐的好了。老爷仍叫他在姐妹们一处玩去,他竟改了脾气了:好著时候的顽意儿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书为事。就有什麽人来引诱他,他也全不动心。如今渐渐的能彀帮著老爷料理些家务了。」贾政默然想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罢。等这□用著你时,自然派你一个行次儿。」包勇答应著,退下来,跟著这□人出去歇息不提。 一日贾政早起,刚要上衙门,看见门上那些人在那□交头接耳,好像要使贾政知道的似的,又不好明回,只管咕咕唧唧的说话。贾政叫上来问道:「你们有什麽这麽鬼鬼祟祟的?」门上的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说。」贾政道:「有什麽事不敢说的?」门上的人道:「奴才今儿起来,开门出去,见门上贴著一张白纸,上写著许多不成事体的字。」贾政道:「那□有这样的事!写的是什麽?」门上的人道:「是水月□□的腌□话。」贾政道:「拿给我瞧。」门上的人道:「奴才本要揭下来,谁知他贴得结实,揭不下来,只得一面抄,一面洗。刚□李德揭了一张给奴才瞧,就是那门上贴的话。奴才们不敢隐瞒。」说著,呈上那帖儿。贾政接来看时,上面写著: 「西贝草斤」年纪轻,水月□□管尼僧。一个男人多少女,窝娼聚赌是陶情。不肖 子弟来办事,荣国府内好声名! 贾政看了,气的头昏目晕,赶著叫门上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叫人往宁荣两府靠近的夹道子□壁上再去找寻。随即叫人去唤贾琏出来。贾琏即忙赶至。贾政忙问道:「水月□中寄居的那些女尼女道,向来你也查考查考过没有?」贾琏道:「没有,一向都是芹儿在那□照管。」贾政道:「你知道芹儿照管得来,照管不来?」贾琏道:「老爷既这麽说,想来芹儿必有不妥当的地方儿。」贾政叹道:「你瞧瞧这个帖儿写的是什麽!」贾琏一看道:「有这样事麽!」正说著,只见贾蓉走来,拿著一封书子,写著「二老爷密启」。打开看时,也是无头榜一张,与门上所贴的话相同。贾政道:「快叫赖大带了三四辆车到水月□□去,把那些女尼姑女道士一齐拉回来。不许泄漏,只说□头传唤。」赖大领命去了。 且说水月庵中小女尼女道士等,初到庵中,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已後元妃不用,也便习学得懒惰了。那些女孩子们年纪渐渐的大了,都也有些知觉了。更兼贾芹也是风流人物,打量芳官等出家,只是小孩子性儿,便去招惹他们。那知芳官竟是真心,不能上手,便把这心肠移到女尼女道士身上。因那小沙弥中有个名叫沁香的,和女道士中有个叫做鹤仙的,长的都甚妖娆,贾芹便和这两个人勾搭上了,闲时便学些丝弦,唱个曲儿。 那时正当十月中旬,贾芹给庵中那些人领了月例银子,便想起法儿来,告诉众人道:「我为你们领月钱,不能进城,又只得在这□歇著。怪冷的,怎麽样?我今儿带些果子酒,大家吃著乐一夜好不好?」那些女孩子都高兴,便摆起桌子,连本庵的女尼也叫了来。惟有芳官不来,贾芹喝了几杯,便说道要行令。沁香等道:「我们都不会,倒不如□拳罢。谁输了喝一锺。岂不爽快?」本庵的女尼道:「这天刚过晌午,混嚷混喝的不像,且先喝几锺,爱散的先散去。谁爱陪芹大爷的,回来晚上尽子喝去,我也不管。」 正说著,只见道婆急忙进来说:「快散了罢!府□赖大爷来了。」众女尼忙乱收拾,便叫贾芹躲开。贾芹因多喝了几杯,便道:「我是送月钱来的,怕什麽!」话犹未完,已见赖大进来。见这般样子,心□大怒。为的是贾政吩咐「不许声张」,只得含糊装笑道:「芹大爷也在这□呢麽?」贾芹连忙站起来道:「赖大爷,你来作什麽?」赖大说:「大爷在这□更好。快快叫沙弥道士收拾,上车进城,宫□传呢。」贾芹等不知原故,还要细问。赖大道:「天已不早了,快快的,好赶进城。」众女孩子只得一齐上车。赖大骑著大走骡,押著赶进城,不提。 却说贾政知道这事,气的衙门也不能上了,独坐在内书房叹气。贾琏也不敢走开。忽见门上的进来道:「衙门□今夜该班是张老爷。因张老爷病了,有知会来请老爷补一班。」贾政正等赖大回来要办贾芹,此时又要该班,心□纳闷;也不言语。贾琏走上去说道:「赖大是饭後出去的,水月庵离城二十来里,就赶进城,也得二更天。今日又是老爷的帮班,请老爷只管去,赖大来了,叫他押著,也别声张,等明日老爷回来再发落。倘或芹儿来了,也不用说明,看他明儿见了老爷怎麽样说。」贾政听来有理,只得上班去了,贾琏抽空□要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走著,心□抱怨凤姐出的主意。欲要埋怨,因他病著,只得隐忍,慢慢的走著。 且说那些下人,一人传十,传到□头,先是平儿知道,即忙告诉凤姐。凤姐因那一夜不好,恹恹的总没精神,正是惦记铁槛寺的事情。听见「外头贴了匿名揭帖」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忙问:「贴的是什麽?」平儿随口答应,不留神,就错说了,道:「没要紧,是馒头庵的事情。」凤姐本是心虚,听见「馒头庵的事情」,这一唬直唬怔了,一句话没说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便歪倒了,两只眼却只是发怔。 平儿慌了,说道:「水月庵□,不过是女沙弥女道士的事,奶奶著什麽急呢?」凤姐听是水月庵,□定了定神,道:「嗳!糊涂东西!到底是水月庵,是馒头庵呢?」平儿道:「是我头□错听了馒头庵,後来听见不是馒头庵,是水月庵。我刚□也就说溜了嘴,说成馒头庵了。」凤姐道:「我就知道是水月庵。那馒头庵与我什麽相干!原是这水月庵是我叫芹儿管的。大约刻扣了月钱。」平儿道:「我听著不像月钱的事,还有些腌□话呢。」凤姐道:「我更不管那个。你二爷那□去了?」平儿说:「听见老爷生气,他不敢走开。我听见事情不好,我吩咐这些人不许吵嚷,不知太太们知道了没有。就听见说,老爷叫赖大拿这些女孩子去了。且叫人前头打听打听。奶奶现在病著,依我竟先别管他们的闲事。」 正说著,只见贾琏进来。凤姐欲待问他,见贾琏一脸怒气,暂且装作不知。,贾琏没吃完饭,旺儿来说:「外头请爷呢,赖大回来了。」贾琏道:「芹儿来了没有。」旺儿道:「也来了。」贾琏便道:「你去告诉赖大,说:老爷上班儿去了,把这些个女孩子暂且收在园□,明日等老爷回来,送进宫去。只叫芹儿在内书房等著我。」旺儿去了。 贾芹走进书房,只见那些下人指指戳戳不知说什麽,看起这个样儿来,不像宫□要人。想著问人,又问不出来。正在心□疑惑,只见贾琏走出来,贾芹便请了安,垂手侍立,说道:「不知道娘娘宫□即刻传那些孩子们做什麽?叫蛭儿好赶!幸喜侄儿今儿送月钱去,还没有走,便同著赖大来了。二叔想来是知道的。」贾琏道:「我知道什麽?你□是明白的呢?」 贾芹摸不著头脑儿,也不敢再问。贾琏道:「你干的好事啊!把老爷都气坏了!」贾芹道:「侄儿没有干什麽。庵□月钱是月月给的,孩子们经忏是不忘的。」贾琏见他不知,又是平素常在一处玩笑的,便叹口气道:「打嘴的东西!你各自去瞧瞧罢。」便从靴掖儿□头拿出那个揭帖来,扔与他瞧。 贾芹拾来一看,吓得面如土色,说道:「这是谁干的!我并没有得罪人,为什麽这麽坑我?我一月送钱去,只走一趟,并没有这些事。若是老爷回来,打著问我,侄儿就屈死了!我的母亲知道,更要打死。」说著,见没人在旁边,便跪下央及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说著,只管磕头,满眼流泪。 贾琏想道:「老爷最恼这些,要是问准了有这些事,这场气也不小。闹出去也不好听,又长那个贴帖儿的人的志气了。将来□们的事多著呢。倒不如趁著老爷上班儿,和赖大商量著,要混过去,就可以没事了。现在没有对证。」想定主意,便说:「你别瞒我,你干的鬼儿,你打量我都不知道呢!若要完事,除非是老爷打著问你,你只一口咬定没有□好。没脸的东西!起去罢!」叫人去叫赖大。 不多时,赖大来了,贾琏便和他商量。赖大说:「这芹大爷本来闹的不像了。奴才今儿到庵□的时候,他们正在那□喝酒呢。帖儿上的话,一定是有的。」贾琏道:「芹儿,你听!赖大还赖你不成?」 贾芹此时红涨了脸,一句也不敢言语。还是贾琏拉著赖大,央他:「护庇护庇罢,只说芹哥儿是在家找了来的。你带了他去,只说没有见我。明日你求老爷,也不用问那些女孩子了。竟是叫了媒人来,领了去,一卖完事。果然娘娘再要的时候儿,□们再买。」赖大想来,闹也无益,且名声不好,也就应了。贾琏叫贾芹:「跟了赖大爷去罢!听著他教你,你就跟著他。」 说罢,贾芹又磕了一个头,跟著赖大出去。到了没人的地方儿,又给赖大磕头。赖大说:「我的小爷,你太闹的不像了!不知得罪了谁,闹出这个乱儿来。你想想,谁和你不对罢?」贾芹想了一会子,并无不对的人,只得无精打□,跟著赖大走回。未知如何抵赖,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园的婆子并小□看守,惟给了些饭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著头脑,只得坐著,等到天亮。园□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回来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 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贾政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件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麽便怎麽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 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麽说!若是芹儿这麽样起来,这还成□们家的人了麽?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麽?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道:「刚□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没干了,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混账事也肯应承麽?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麽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麽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贾琏道:「都在园□锁著呢。」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 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著,都是你们说留著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麽?你竟叫赖大带了去细细儿的问他的本家儿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著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著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也说给账房□,把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要有本家老爷们到他那□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块儿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太太的主意,叫你这麽办。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著太太的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还著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发了罢。那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好!」贾琏点头说:「是了。」即刻将贾芹发落。赖大也赶著把女尼等领出,按著主意办去了。 晚上贾政回来,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听得贾府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来,那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彀回家不能,未知著落,亦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到贾母那边打听打听。恰遇著鸳鸯下来□著,坐下来□话儿,提起女尼的事,鸳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 正说著,只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鸯道:「好讨人嫌!家□有了一个女孩儿,长的好些儿,就献宝的似的,常在老太太跟前夸他们姑娘怎麽长的好,心地儿怎麽好,礼貌上又好,说话上又简绝,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麽一大套,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著很烦,这几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就不厌烦,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只要和□们这样人家作亲□肯。夸奖一回,奉承一回,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太太喜欢,为什麽不就给宝玉定了呢?」 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赶著上去,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两次的病,可不是为著这个是什麽?这家□『金』的『银』的还闹不清,再添上一个什麽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啊;听著鸳鸯的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 紫鹃本是想著黛玉,往下一想,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不免神都痴了。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要是看著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麽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服侍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後,我尽我的心服侍姑娘,其馀的事全不管!」这麽一想,心□倒觉清净。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上炕上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进来,便问:「你到那□去了?」紫鹃道:「今日瞧了瞧姐妹们去。」黛玉道:「可是找袭人姐姐去麽?」紫娟道:「我找他做什麽?」 黛玉一想,「这话怎麽顺嘴说出来了呢?」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不找与我什麽相干!倒茶去罢。」紫鹃也心□暗笑,出来倒茶。只听园□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回来说道:「怡红院□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的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著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的树叶子,这些人在那□传唤。」 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著紫鹃到怡红院来,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道:「请老太太安。」退後便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此问了好。只见凤姐因病未来;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见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 大家说笑了一回,讲究这花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十月,应著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我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麽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李纨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说的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言语,心□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弟兄三个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後来感动了他兄弟们,仍归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说著,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麽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贾政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环儿、兰哥各人做一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好,别叫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改改」。对著李纨道:「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春笑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做诗,怎麽我们闹的?」李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麽?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著,都笑了。 一时,摆上酒菜,一面喝著。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大家说些兴头话。宝玉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为底开?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 贾兰恭楷誊正,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微红雪後开。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 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的不好。都上来吃饭罢。」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提凤姐要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後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著过来。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疋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著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袭人笑著向平儿道:「回来替宝二爷给二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凤丫头虽病著,还是他想的到,送的也巧!」一面说著,众人就随著去了。 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儿开的怪,叫你铰块红□子挂挂,就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後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题。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著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元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後来贾母去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著,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刚□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玉道:「不用著急,少不得在屋□的。问他们就知道了。」 袭人当作麝月等藏起吓他玩,便向麝月等笑著说道:「小蹄子们!玩呢,到底有个玩法。把这件东西藏在那□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那□的话?玩是玩,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像是玩话,便著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你到底搁在那□了?」宝玉道:「我记的明明儿放在炕恕 W , 你们到底找啊。」 袭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你们好歹先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捡著和我们玩呢,你们给他磕个头,要了来;要是小丫头们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做些什麽送他换了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宝二爷的还利害呢!」 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在这□吃饭的倒别先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麝月等依言,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二人连忙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窥,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乾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的人吓的一个个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叫个老婆子带著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都找到了。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不见。 李纨急了,说道:「这件事不是玩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麽话?」李纨道:「事情到了这□,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不知使得使不得?」大家说道:「这话也说得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麽著,他们也洗洗清。」探春独不言语。 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於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探春嗔著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什麽?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 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昨儿是他满屋□乱跑,都疑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背地□哄著他,叫他拿出来,然後吓著他,叫他别声张,就完了。」大家点头。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得你去□弄得明白。」平儿答应,就赶著去了。不多时,同著贾环来了。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砌了茶,搁在□间屋□。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 平儿便笑向贾环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便急的紫涨了脸,瞪著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麽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麽?」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麽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所以来问问瞧见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没看见该问他,怎麽问我呢?你们都捧著他!得了什麽不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著,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 这□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他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定嚷的满院□都知道了,可不是闹事了麽?」袭人等急得又哭道:「小祖宗儿,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要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著,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著急,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量,硬说我砸的就完了。」平儿道:「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麽砸的呢?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麽样呢?」宝玉道:「不然,就说我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的过去,但只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麽没有?大前天还到临安伯府□听戏去了呢。就说那日丢的就完了。」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日丢的,为什麽当日不来回?」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只听见赵姨娘的声儿,哭著喊著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麽叫人背地□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著,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得环儿也哭喊起来。 李纨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忙出来迎接。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信方□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麽?」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坐下,便叫袭人,慌的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的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 宝玉恐袭人直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儿到临安伯府□听戏在路上丢了。」王夫人道:「为什麽那日不找呢?」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夫人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服侍的麽?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过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难道不问麽?」宝玉无言可答。赵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也不敢言语了。还是李纨、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泪,索性要回明了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来的这些人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因说道:「你也听见了麽?这可不是奇事吗?刚□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著。你去想想:打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起,至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手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回道:「□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保得住谁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要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著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麽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本不爱他,他撂丢了,也没有什麽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这麽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怎麽样?」 王夫人迟了半日,□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麽瞒的过呢?」便叫环儿来说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白问了你一句,怎麽你就乱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那□还敢言语?王夫人更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的,还怕飞到那□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著,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著,便叫凤姐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缉不题。 这□李纨等纷纷议论,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後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头可以走动,要出去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头丢了东西,等这件东西有了著落,然後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因说:「前儿奴才家□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麽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按著一找,就找著了。」袭人听见,便央及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著出去了。 邢岫烟道:「若说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的出来。」众人都诧异道:「□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问岫烟道:「想来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说著,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著岫烟速往笼翠□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麽字?」林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拈了个赏人的『赏』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他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放得,必是珠子宝石,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当』字,叫到当铺□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偿」字?只要找著当铺就有人,便赎了回来:可不是偿还了麽?』」众人道:「既如此,把这几个当铺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有了东西,□们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你去就把测字的话快告诉了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时,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外招手儿,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的喜事!」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麽这麽累赘?」焙茗笑著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是什麽事情?宝玉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推著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著。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麽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那铺子□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麽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著看是不是。」 □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卖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宝玉正笑著,只见岫烟来了。 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麽听了那□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麽叫『扶乩』。」说著,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麽著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著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 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著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的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著哩。」 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麽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著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们家□那□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著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著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麽?」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掌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著,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石」的旧话来,反自喜欢;心□也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著。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好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著意。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雨村打发人来告诉□们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于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 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著。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依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浪,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服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疾,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 贾政说著,出来吩咐家人伺候。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麽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後来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著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提。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後,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雍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治调。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後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 贾母王夫人遵旨进宫,见元妃痰塞口涎,不能言语。见了贾母,只有悲泣之状,却没眼泪。贾母进前请安,奏些宽慰的话。少时贾政等职名递进,宫嫔传奏,元妃目不能顾,渐渐脸色改变。内官太监即要奏闻,恐派各妃看视,椒房姻戚未便久羁,请在外宫伺候。贾母王夫大怎忍便离,无奈国家制度,只得下来,又不敢啼哭,惟有心内悲感。 朝门内官员有信。不多时,只见太监出来,立传钦天监。贾母便知不好,尚未敢动。稍刻,小太监传谕出来,说:「贾娘娘薨逝。」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贾母含悲起身,只得出宫上轿回家。贾政等亦已得信,一路悲戚。到家中,邢夫人、李纨、凤姐、宝玉等出厅,分东西迎著贾母,请了安,并贾政王夫人请安,大家哭泣不提。次日早起,凡有品级的,按贵妃丧礼进内请安器临。贾政又是工部,虽按照仪注办理,未免堂上又要周旋他些,同事又要请教他,所以两头更忙,非比从前太后与周妃的丧事了。但元妃并无所出,惟谥曰贤淑贵妃。此是王家制度,不必多赘。 只讲贾府中男女,天天进宫,忙的了不得。幸喜凤姐近日身子好些,还得出来照应家事,又要预备王子腾进京,接风贺喜。凤姐胞兄王仁,知道叔叔入了内阁,仍带家眷来京。凤姐心□喜欢,便有些心病,有这些娘家的人,也便撂开,所以身子倒觉比先好了些。王夫人看见凤姐照旧办事,又把担子卸了一半;又眼见兄弟来京,诸事放心,倒觉安静些。 独有宝玉原是无职之人,又不念书,代儒学□知他家□有事,也不来管他;贾政正忙,自然没有空儿查他;想来宝玉趁此机会竟可与姊妹们天天畅乐。不料他自失了玉後,终日懒怠走动,说话也糊涂了。并贾母等出门回来,有人叫他去请安,便去;没人叫他,他也不动。袭人等怀著鬼胎,又不敢去招惹他,恐他生气。每天茶饭,端到面前便吃,不来也不要。 袭人看这光景,不像是有气,竟像是有病的。袭人偷著空儿到潇湘馆告诉紫鹃,说是:「二爷这麽著,求姑娘给他开导开导。」紫鹃虽即告诉黛玉,只因黛玉想著亲事上头,一定是自己了,如今见了他,反觉不好意思,「若是他来呢,原是小时在一处的,也难不理他;若说我去找他,断断使不得。」所以黛玉不肯过来。袭人又背地□去告诉探春。那知探春心□明白知道海棠开得异怪,「宝玉」失的更奇,接连著元妃姐姐薨逝,谅家道不祥,日日愁闷,那有心肠去劝宝玉?况兄妹们男女有别,只好过来一两次,宝玉又终是懒懒的,所以也不大常来。 宝钗也知失玉。因薛姨妈那日应了宝玉的亲事,回去便告诉了宝钗。薛姨妈还说:「虽是你姨妈说了,我还没有应准,说等你哥哥回来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宝钗反正色的对母亲道:「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麽问起我来?」所以薛姨妈更爱惜他,说他虽是从小娇养惯的,却也生来的贞静。因此,在他面前,反不提起宝玉了。宝钗自从听此一说,把「宝玉」两字自然更不提起了。如今虽然听见失了玉,心□也甚惊疑,倒不好问,祗得听旁人说去,竟像不与自己相干的。 只见薛姨妈打发丫头过来了几次问信。因他自己的儿子薛蟠的事焦心,只等哥哥进京,便好为他出脱罪名;又知元妃已薨,虽然贾府忙乱,却得凤姐好了,出来理家;所以也不大过这边来。这□只苦了袭人,在宝玉跟前低声下气的服侍劝慰,宝玉竟是不懂。袭人只有暗暗的著急而己。 过了几日,元妃停灵寝庙,贾母等送殡去了几天。岂知宝玉一日呆似一日,也不发烧,也不疼痛,只是吃不像吃,睡不像睡,甚至说话都无头绪。那袭人麝月等一发慌了,回过凤姐几次。凤姐不时过来。起先道是找不著玉生气,如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有日日请医调治。煎药吃了好几剂,只有添病的,没有减病的。及至问他那□不舒服,宝玉也说不出来。 直至元妃事毕,贾母惦记宝玉,亲自到园看视,王夫人也随过来,袭人等叫宝玉接出去请安。宝玉虽说是病,每日原起来行动。今日叫他接贾母去,依然仍是请安,惟是袭人在旁扶著指教。贾母见了,便道:「我的儿!我打谅你怎麽病著,故此过来瞧你。今你依旧的模样儿,我心放了好些。」王夫人也自然是宽心的。但宝玉并不回答,只管嘻嘻的笑。贾母等进屋坐下,问他的话,袭人教一句,他说一句,不似往常,直是一个傻子似的。贾母愈看愈疑,便说:「我□进来看时,不见有什麽病;如今细细一瞧,这病果然不轻,竟是神魂失散的样子!到底因什麽起的呢?」 王夫人知事难瞒,又瞧瞧袭人怪可怜的样子,只得便依著宝玉先前的话,将那往临安伯府□去听戏时丢了这块玉的话悄悄告诉了一遍,心□也□徨的很,生恐贾母著急。并说:「现在著人在四下□找寻。求签问卦,都说在当铺□找,少不得找著的。」 贾母听了,急得站起来,眼泪直流,说道:「这件玉,如何是丢得的!你们忒不懂事了!难道老爷也是撂开手的不成?」王夫人知贾母生气,叫袭人等跪下,自己□容低首回说:「媳妇恐老太太、老爷生气,都没敢回。」贾母「咳」道:「这是宝玉的命根子,因丢了,所以他这麽失魂丧魄的!还了得!这玉是满城□都知道的,谁捡了去,肯叫你们找出来了麽?叫人快快请老爷,我与他说!」 那时吓得王夫人袭人等俱哀告道:「老太太这一生气,回来老爷更了不得了。现在宝玉病著,交给我们尽命的找来就是了。」贾母道:「你们怕老爷生气,有我呢?」便叫麝月传人去请。不一时,传话进来,说:「老爷谢客去了。」贾母道:「不用他也使得。你们便说我说的话,暂且也不用责罚下人。我便叫琏儿来,写出赏格,悬在前日经过的地方,便说:『有人捡得送来者,情愿送银一万两;如有知人捡得,送信找得者,送银五千两。』如真有了,不可吝惜银子。这麽一找,少不得就找出来了。若是靠著□们家几个人找,就找一辈子,也找不著的!」王夫人也不敢直言。贾母传话,告诉贾琏,叫他速办去了。 贾母便叫人:「将宝玉动用之物,都搬到我那□去。只派袭人秋纹跟过来,馀者仍留园内看屋子。」宝玉听了,总不言语,只是傻笑。贾母便携了宝玉起身,袭人等搀扶出园,回到自己房中,叫王夫人坐下,看人收拾□间屋内安置,便对王夫人道:「你知道我的意思麽?我为的是园□人少,怡红院的花树,忽萎忽开,有些奇怪。头□仗著那块玉能除邪祟;如今玉丢了,只怕那邪气易侵:所以我带他过来一块儿住著。这几天也不用叫他出去。大夫来,就在这□瞧。」王夫人听说,便接口道:「老太太想的自然是。如今宝玉同著老太太住了,老太太的福气大,不论什麽都压住了。」贾母道:「什麽福气!不过我屋□乾净些,经卷也多,都可以念念,定定心神。你问宝玉好不好?」 宝玉见问,只是笑。袭人叫他说好,宝玉也就说好。王夫人见了这般光景,未免落泪,在贾母这□,不敢出声。贾母知王夫人著急,便说道:「你回去罢,这□有我调停他。晚上老爷回来,告诉他不必来见我,不许言语就是了。」王夫人去後,贾母叫鸳鸯找些安神定魄的药,按方吃了,不提。 且说贾政当晚回家,在车内听见道儿上人说道:「人要发财,也容易的很!」那个问道:「怎麽见得?」这个人又道:「今日听见荣府□丢了什麽哥儿的玉了,贴著招帖儿,上头写著玉的大小式样颜色,说:有人捡了送去,就给一万两银子;送信的还给五千呢?」贾政虽未听得如此真切,心□诧异,急忙赶回,便叫门上的人,问起那事来。门上的人禀道:「奴才头□也不知道;今儿晌午,琏二爷传出老太太的话,叫人去贴帖儿,□知道的。」贾政便叹气道:「家道该衰!偏生养这麽一个孽障!□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说著,忙走进□头去问王夫人。王夫人便一五一十的告诉。贾政知是老太太的主意,又不敢违拗,只抱怨王夫人几句。又走出来,叫瞒著老太太,背地□揭了这个帖儿下来。岂知早有那些游手好□的人揭了去了。 过了些时,竟有人到荣府门上,口称送玉来的。家人们听见,喜欢的了不得,便说:「拿来,我给你回去。」那人便怀内掏出赏格来,指给门上的人瞧,说:「这不是你们府上的帖子?写明送玉给银一万两。二太爷,你们这会子瞧我穷,回来我得了银子,就是财主了,别怎麽待理不理的!」门上人听他的话硬,便说道:「你到底略给我瞧瞧,我好给你回。」那人初倒不肯,後来听人说的有理,便掏出那玉,托在掌中一扬,说:「这是不是?」众家人原是在外服役,只知有玉,也不常见;今日□看见这玉的模样儿了,急忙跑到□头抢头报的似的。 那日贾政贾赦出门,只有贾琏在家。众人回明,贾琏还问:「真不真?」门上人口称:「亲眼见过,只是不给奴才,要见主子,一手交银,一手交玉。」贾琏却也喜欢,忙去禀知王夫人,即便回明贾母,把个袭人乐的合掌念佛。贾母并不改口,一叠连声:「快叫琏儿请那人到书房□坐著,将玉取来一看,即便给银。」贾琏依言,请那人进来,当客待他,用好言道谢:「要借这玉送到□头本人见了,谢银分厘不短。」 那人只得将一个红□子包儿送过去。贾琏打开一看,可不是那一块晶莹美玉吗?贾琏素昔原不理论,今日倒要看看。看了半日,上面的字也彷佛认得出来,什麽「除邪祟」等字。贾琏看了,喜之不胜,便叫家人伺候,忙忙的送与贾母王夫人认去。 这会惊动了合家的人,都等著看。凤姐见贾琏进来,劈手夺去,送到贾母手□,贾母看时,只见那玉比先前昏暗了好些,王夫人也看了一回,都认不出,便叫凤姐看。凤姐看了道:「像倒像,只是颜色不大对,不如叫宝兄弟自己一看,就知道了。」袭人在旁,也看未必是那一块,也不说出不像。 凤姐于是从贾母手中接过来,同著袭人,拿来与宝玉瞧。这时宝玉正睡著才醒。凤姐告诉道:「你的玉有了。」宝玉睡眼蒙胧,接在手□也没瞧,便往地下一撂,道:「你们又来哄我了!」说著,只是冷笑。凤姐连忙拾起来道:「这也就奇了。怎麽你没瞧,就知道呢?」宝玉也不答言,只管笑。王夫人也进来了,见他这样,便道:「这不用说了。他那玉原是胎□带来的一宗古怪东西,自然他有道理。想来这个必是人家见了帖儿,照样儿做的。」大家此时恍然大悟。 贾琏在外间屋□听见这个话,便说道:「既不是,快拿来与我问问他去。人家这样事,他还敢来鬼混!」贾母喝住道:「琏儿,拿了去给他们,叫他去罢。那也是穷极了的人,没法儿了,所以见我们家有这样事,他就想著赚几个钱,也是有的。如今白白的花了钱,弄了这个东西,又叫□们认出来了。依著我,倒别难为他,把这块玉还他,说不是我们的,赏给他几两银子。外头的人知道了,□肯有信儿就送来呢。要是难为了这一个人,就有真的,人家也不敢拿了来了。」 贾琏答应出去。那人还等著呢。半日不见人来,正在那□心□发虚,只见贾琏气忿忿的走出来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机关颦儿迷本性 话说贾琏拿了那块假玉忿忿走出,到了书房。那个人看见贾琏的气色不好,心□先发了虚了,连忙站起来迎著。刚要说话,贾琏冷笑道:「好大胆!我把你这个浑账东西!这□是什麽地方,你敢来掉鬼!」回头便问「小□们呢?」外头轰雷一般,几个小□齐声答应。贾琏道:「取绳子去困起他来!等老爷回来回明了,把他送到衙门□去!」众小□又一齐答应:「预备著呢!」嘴□虽如此,却不动身。 那人先自唬的手足无措,见这般势派,知道难逃公道,只得跪下给贾琏碰头,口口声声只叫:「老太爷!别生气!是我一时穷极无奈,□想出这个没脸的营生来。那玉是我借钱做的,我也不敢要了,孝敬府□的哥儿玩罢。」贾琏啐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府□希罕你的那浪东西!」 正闹著,只见赖大进来,陪著笑,向贾琏道:「二爷别生气了。靠他□个什麽东西!饶了他,叫他滚出去罢。」贾琏道:「实在可恶!」众人忙道:「快快滚罢,还等窝心脚呢!」那人赶忙磕了两个头,抱头鼠窜而去。从此,街上闹动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了。」 且说贾政那日拜客回来,众人因为灯节底下,恐怕贾政生气,已过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只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时,近日宝玉又病著,虽有旧例家宴,大家无兴,也无可记之事。 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腾来京,只见凤姐来回说:「今日二爷在外听得有人传说:「我们家大老爷赶著进京,离城二百多里地,在路上没了。太太听见了没有?」王夫人吃惊道:「我没有听见,老爷昨晚也没有说起。到底在那□听见的?」凤姐道:「说是在枢密张老爷家听见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泪早流下来了,因说道:「回来再叫琏儿打听明白了来告诉我。」凤姐答应去了。 王夫人不免暗□落泪,悲女哭弟,又为宝玉耽忧,如此连三接二,都是不随意的事,那□搁的住?便有些心口疼痛。又加贾琏打听明白了,来说道:「舅太爷是赶路劳乏,偶然感冒。到了十里屯地方,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到了那□没有。」王夫人听了,一阵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云扶了上炕,还挣扎著叫贾琏去回了贾政。「即速收拾行装,迎到那□,帮著料理完毕,即刻回来告诉我们,好叫你媳妇儿也放心。」贾琏不敢违拗,只得辞了贾政起身。 贾政早已知道,心□很不受用:又知宝玉失玉以後,神志昏愦,医药无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将贾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带领引见。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即放了江西粮道。即日谢恩,已奏明起程日期。虽有众亲朋贺喜,贾政也无心应酬,只念家中人口不宁,又不敢耽延在家。 正在无计可施,只听见贾母那边叫 :「请老爷。」贾政即忙进去,看见王夫人带著病也在那□,便向贾母请了安。贾母叫他坐下,便说:「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许多话与你说,不知你听不听?」说著,掉下泪来。贾政忙站起来,说:「老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儿子敢不遵命?」贾母说道:「我今年八十一岁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亲老。你这一去了,我所疼的只有宝玉,偏偏的又病得糊涂,还不知道怎麽样呢!我昨日叫赖升媳妇出去,给宝玉□□命,这先生□得好灵,说:『要娶了金命的人帮扶他,必要冲冲喜才好;不然,只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话,所以叫你来商量。你的媳妇也在这□,你们两个也商量商量:还是要宝玉好呢?还是随他去?」贾政陪笑说道:「老太太当初疼儿子这麽疼的,难道做儿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儿子不成麽?只为宝玉不上进,所以时常恨他,也不过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给他成家,这也是该当的,岂有逆著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宝玉病著,儿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见我,所以儿子也不敢言语。我到底瞧瞧宝玉是个什麽病?」 王夫人见贾政说著也有些眼圈儿红,知道心□是疼的,便叫袭人扶了宝玉来。宝玉见了他父亲,袭人叫他请安,他便请了个安。贾政见他脸面很瘦,目光无神,大有疯傻之状,便叫人扶了进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几年回来。倘或这孩子果然不好,一则年老无嗣,虽说有孙子,到底隔了一层;二则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若有差错,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又一包眼泪,又想到他身上,复站起来说:「老太太这麽大年纪,想法儿疼孙子,做儿子的还敢违拗?老太太主意该怎麽便怎麽就是了。但只姨太太那边,说明白了没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应了的;只为蟠儿的事没有结案,所以这些时总没提起。」贾政又道:「这就是第一层的难处。他哥哥在监,妹子怎麽出嫁?况且贵妃的事虽不禁婚嫁,宝玉应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个月的功服,此时也难娶亲。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经奏明,不敢耽搁,这几天怎麽办呢?」 贾母想了一想:「说的果然不错。若是这几件事过去,他父亲又走了,倘或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麽好?只可越些礼办了才好。」想定主意,说道:「你若给他办呢,我自然有个道理,包管都碍不著:姨太太那边,我和你媳妇亲自过去求他。蟠儿那□,我央蝌儿去告诉他,说是要救宝玉的命,诸事将就,自然应的。若说服□娶亲,当真使不得;况且宝玉病著,也不可叫他成亲,不过是冲冲喜。我们两家愿意,孩子们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著□们家分儿过了礼。趁著挑个娶亲日子,一概鼓乐不用,倒按宫□的样子,用十二对提灯,一乘八人轿子抬了来,照南边规矩拜了堂,一样坐床撒帐,可不是□娶了亲了麽?宝丫头心地明白,是不用虑的。内中又有袭人,也还是个妥当孩子,再有个明白人常劝他,更好。他又和宝丫头合的来。再者,姨太太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倒招出那块玉来,也定不得。从此一天好似一天,岂不大家造化?这会子只要立刻收拾屋子,铺排起来,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亲友不请,也不排筵席;待宝玉好了,过了功服,然後再摆席请人:这麽著,都赶的上;你也看见了他们小两口儿的事,也好放心著去。 贾政听了,原不愿意,只是贾母做主,不敢违命,勉强陪笑说道:「老太太想得极是,也很妥当。只是要吩咐家下众人,不许吵嚷的□外皆知,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边,只怕不肯;若是果真应了,也只好按著老太太的主意办去。」贾母道:「姨太太那□有我呢,你去罢。」 贾政答应出来,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领凭,亲友们荐人,种种应酬不绝,竟把宝玉的事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凤姐了。惟将荣禧堂後身王夫人内屋旁边一所二十馀间房屋指与宝玉,馀者一概不管。贾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诉他去,贾政只说「很好。」 且说宝玉见过贾政,袭人扶回□间炕上。因贾政在外,无人敢与宝玉说话,宝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贾母与贾政所说的话,宝玉一句也没听见。袭人却静静的听得明白,头□虽听得些风声,只不见宝钗过来,却也有些信真。今日听了这些话,心□方才水落归漕,倒也喜欢。心□想道:「果然上头的眼力不错!这才配的是。我也造化!他若来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担子。但是这一位的心□只有一个林姑娘,幸亏他没有听见,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闹到什麽分儿了!」想到这□,转喜为悲,想:「这件事怎麽好?老太太、太太那□知道他们心□的事?一时高兴,说与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只怕非但不能冲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话说明,那不是一害三个人了?」 想定主意,待等贾政出去,叫秋纹照看著宝玉,便从□间出来,走到王夫人身傍,悄悄的请了王夫人到屋□去,袭人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著他说:「好端端的,这是怎麽说?有什麽委屈,起来说。」袭人道:「这话奴才是不该说的,因没有法儿,只得说了!宝玉的亲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宝姑娘了,自然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太太看去,宝玉和宝姑娘好,还是和林姑娘好?」王夫人道:「他两个因从小儿在一处,所以宝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袭人道:「不是『好些』。」便将宝玉素与黛玉这些光景一一说了,还说:「这些事都是太太亲眼见的,独是夏天的话,我从没敢和别人说。」王夫人拉著袭人道:「我看外面儿已瞧出几分来了,你今日一说,更加是了。但是刚才老爷说的话,想必都听见了,你看他的神情怎麽样?」袭人道:「如今宝玉若有人和他说话他就笑,没人和他说话他就睡,所以头□的话都没听见。」王夫人道:「倒是这件事叫人怎麽样呢?」袭人道:「奴才说是说了,还得太太告诉老太太,想个万全的主意□好。」王夫人便道:「既这麽著,你去干你的。这时候满屋子的人,暂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儿回明老太太,再做道理。」说著,仍到贾母跟前。 贾母正在那□和凤姐商议,见王夫人进来,便问道:「袭人丫头说什麽,这麽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问,便将宝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听了,半日没言语。叹道:「别的都好说。林丫头倒没有什麽。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难了!」 只见凤姐想了一想,因说道:「难倒不难。只是我想了个主意,不知姑妈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只管说给老太太听,大家娘儿们商量著办罢了。」凤姐道:「依我想,这件事,只有一个『掉包儿』的法子。」贾母道:「怎麽『掉包儿』?」凤姐道:「如今不管宝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来;说是老爷做主,将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儿怎麽样。要是他全不管,这个包儿就不用掉了;若是他喜欢,这就要大费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欢,你怎麽样办法呢?」 凤姐走到王夫人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王夫人点了几点头儿,笑了一笑,说道:「也罢了。」贾母道:「你们捣鬼,到底告诉我是怎麽著呀。」凤姐恐贾母不懂,露□机关,也向耳边轻轻告诉了一遍。贾母果真一时不懂。凤姐笑著又说了一遍。贾母笑道:「这麽著也好,可就只忒苦了宝丫头了。倘或吵嚷出来,林丫头又怎麽样呢?」凤姐道:「这个话,原只说与宝玉听,外头一概不许提起,有谁知道呢?」 正说间,丫头传进话来,说:「琏二爷回来了」。王夫人恐贾母问及,使个眼色与凤姐。凤姐便出来迎著贾琏,呶了个嘴儿,同到王夫人屋□等著去了。一会儿,王夫人进来,已见凤姐哭的两眼通红。贾琏请了安,将到十里屯料理王子腾丧事的话说了一遍,说:「有恩旨赏了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本家扶柩回籍,著沿途地方官照料。昨日起身,连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来请安问好,说:『想不到竟不能进京,有多少话不能说。』听见我大舅子要进京,若是路上遇见了,便叫他来到□们这□细细的说罢。」王夫人听毕,其悲痛自不必言。凤姐劝慰了一番,「请太太略歇一歇,晚上来,再商量宝玉的事罢。」说毕,同贾琏回到房中,告诉了贾琏,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提。 一日,黛玉早饭後,带著紫鹃到贾母这边来,一则请安,二则也为自己散散闷。出了潇湘馆,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绢子,因叫紫鹃回去取来,自己却慢慢的走。刚走到沁芳桥那边山石背後当日同宝玉葬花之处,忽听一个人呜呜咽咽在那□哭。黛玉煞住脚听时,又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也听不出哭的叨叨的是些什麽话,心□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却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丫头在那□哭呢。 黛玉未见他时,还只疑府□这些大丫头有什麽说不出的心事,所以来这□发□;及至见了这个丫头,却又好笑,因想到:「这种蠢货,有什麽情种!自然是那屋□做粗活的丫头,受了大女孩子的气了。」细瞧了瞧,却不认得。 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麽伤心?」那丫头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也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听了不懂,因又笑问道:「你姐姐是那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听了,□知他是贾母屋□的。又问「你叫什麽?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黛玉笑了,又问:「你姐姐为什麽打你?你说错了什麽话了?「那丫头道:「为什麽呢!就是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 黛玉听了这句话,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这丫头:「你跟我这□来。」那丫头跟著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背静,黛玉问道:「宝二爷取宝姑娘,他为什麽打你呢?」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老爷要起身,说:就赶著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与宝二爷冲什麽喜:第二宗::」说到这□,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说道:「赶著办了,还要与林姑娘说婆婆家呢。」 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怎麽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麽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碍著珍珠姐姐什麽?他就过来打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麽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著,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麽味儿来了。停了一会,战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著,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脚却像踏著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著脚儿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却又不知不觉顺著堤往回走起来。 紫鹃取了绢子来,不见黛玉。正在那□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直直的,在那□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麽又回去,是要往那□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答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著头脑,只得搀著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似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著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麽来的?」紫鹃笑道:「我找了绢子来。头□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著过去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麽往这□走呢?」紫鹃见他心□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麽话来,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怕他见了宝玉,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如何是好?心□虽如此想,又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 那黛玉却又奇怪,这时不是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子,自己掀起□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歇中觉,丫头们也脱滑儿玩去的,也有打盹的,也有在那□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子响,从屋□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坐罢。」黛玉笑道:「宝二爷在家麽?」袭人不知底□,刚要答言,紫鹃在黛玉身後和他呶嘴儿,指著黛玉,又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坐著,也不起来让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著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著傻笑起来。 袭人看见这般光景,心□不大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听黛玉道:「宝玉,你为什麽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紫鹃袭人两个唬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和宝玉一样。因和紫鹃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同著你搀回姑娘,去歇歇罢。」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回林姑娘去,你可别混说话。」 秋纹笑著,也不言语,便同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著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著,便回身笑著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後面赶忙跟著走。 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麽来。」黛玉仍是笑著,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陀佛!可到了家了!」只是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断痴情 薛宝钗出闺成大礼 话说黛玉到潇湘馆门口,紫鹃说了一句话,更动了心,一时吐出血来,几乎晕倒,亏了紫鹃同著秋纹,两个搀扶著到屋□来。秋纹去後,紫鹃雪雁守著,见他渐渐苏醒过来,问紫鹃道:「你们守著哭什麽?」紫鹃见他说话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说:「姑娘刚才打老太太那边回来,身上觉著不太好,唬得我们没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就能够死!」一句话没完,又喘成一处。 原来黛玉因今日听得宝玉宝钗的事情,这都是他数年的心病,一时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来吐了这一口血,心中却渐渐明白过来,把头□的事一字也不记得。这会子见紫鹃哭了,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债。这□紫鹃雪雁只得守著,想要告诉人去,怕又像上回招的凤姐说他们失惊打怪。那知秋纹回去神色慌张,正值贾母睡起中觉来,看见这般光景,便问:「怎麽了?」秋纹唬的忙把刚才的事回了一遍。贾母道:「这还了得!」连忙著人叫了王夫人凤姐过来,告诉了他婆媳两个。凤姐道:「我都嘱咐了的,这是那个走了风了呢?这不又是一件难事!」贾母道:「且别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麽样了。」说著,便起身带著王夫人凤姐过来看视。见黛玉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神气昏沉,气息微细,半日又咳嗽了一阵,丫头递上痰盂,吐出都是痰中带血的。大家都慌了。只见黛玉微微睁眼,看见贾母在他旁边,便喘吁吁的说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贾母一闻此言,十分难受,便道:「好孩子,你养著罢!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闭上了。外面丫头回道:「大夫来了。」于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著贾琏进来,诊了脉,道:「尚不妨事。这是郁气伤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气不定。如今要用□阴止血的药,方可望好。」大夫说完,同贾琏出去开方取药。 贾母看黛玉神气不好来出,告诉凤姐:「我看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只怕难好!也该替他预备,冲一冲,或者好了,岂不大家省心?就是怎麽样,也不至临时忙乱。□们家□这两天正有事呢。」凤姐答应了。贾母又问紫鹃一回,到底不知是那个说的。贾母心□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得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心□疼他。若是他心□有什麽别的想头,成了什麽人了!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 袭人仍将前日回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凭著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凤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张罗,横竖有他二哥天天同著大夫瞧;倒是姑妈那边的事要紧。今日早起,听见说,房子不差什麽就妥当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妈那边去,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只一件,姑妈家□有宝妹妹在那□,难以说话,不如索性请姑妈晚上过来,□们一夜都说结了,就好办了。」贾母王夫人都道:「你说得是。今日晚了,明日饭後,□们娘儿们就过去。」说著,贾母用了晚饭,凤姐同王夫人各自归房不提。 且说次日凤姐吃了早饭过来,便要试试宝玉,走进屋□说道:「宝兄弟大喜!老爷已择了吉日,要与你娶亲了!你喜欢不喜欢?」宝玉听了,只管瞅著凤姐笑,微微的点点头儿。凤姐笑道:「给你娶林妹妹过来,好不好?」宝玉却大笑起来。凤姐看著,也断不透他是明白,是糊涂,因又说:「老爷说:你好了就与你娶林妹妹呢;若还是这麽傻,就不给你娶了。」宝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傻呢!「说著,便站起来说:「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凤姐忙扶住了,说:「林妹妹早知道了。如今他要做新媳妇,自然害羞,不肯见你的。」宝玉道:「娶过来,他到底是见我不见?」凤姐又好笑,又著忙,想:「袭人的话不差。」便说道:「你好好儿的便见你;若是疯疯颠颠的,他就不见你了。」宝玉道:「我有一个心,前日已交给林妹妹了。他要过来,横竖给我带来,还放在我肚子□头。」 凤姐听著竟是疯话,便出来看著贾母笑。贾母听了又是笑,又是疼,因说道:「我早听见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袭人好好的安慰他,我们走罢。」说著,王夫人也来。大家到了薛姨妈那□,只说:「惦记著这边的事来瞧瞧。」薛姨妈感激不尽,说些薛蟠的话。喝了茶,薛姨妈要叫人告诉宝钗,凤姐连忙拦住,说:「姑妈不必告诉宝妹妹。」又向薛姨妈陪笑说道:「老太太此来,一则为瞧姑妈,二则也有句要紧的话,特请姑妈到那边商议。」薛姨妈听了,点点头儿说:「是了。」大家又说些闲话,便回来了。 晚间,薛姨妈果然过来,见过了贾母,到王夫人屋□来,不免说起王子腾来,大家落了一回泪,薛姨妈问道:「刚才我到老太太那□,宝哥儿出来请安,还好好儿的,不过略瘦些,怎样你们说得很利害?」凤姐便道:「其实不怎麽,只是老太太悬心,目今老爷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几年才来。老太太的意思:头一件叫老爷看著宝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则也给宝兄弟冲冲喜,借大妹妹的金锁压压邪气,只怕就好了。」 薛姨妈心□也愿意,只虑著宝钗委屈,说道:「也使得,只是大家还要从长计较计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贾母的话和薛姨妈说:「这会子姨太太家□没人,不如把□奁一概蠲免,明日就打发蝌儿告诉蟠儿,一面这□过门,一面给他变法儿撕虏官事。」并不提宝玉的心事,又说:「姨太太既作了亲,娶过来,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 正说著,只见贾母差鸳鸯过来候信。薛姨妈虽恐宝钗委屈,然也没法儿,又见这般光景,只得应承。鸳鸯回去回了贾母,贾母也甚喜欢,又叫鸳鸯过来求薛姨妈和宝钗说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妈答应了。便议定凤姐夫妇做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又叙了半夜的话。 次日,回家,将这边的话告诉了宝钗,还说:「我已经应承了。」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後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宝钗自回房内,宝琴随去解闷。薛姨妈又告诉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则打听审详的事,二则告诉你哥哥一个信儿。你即便回来。」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来回覆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经准了误杀,一过堂就要题本了,叫我们预备赎罪的银子。妹妹的事,说:『妈做主很好。赶著办又省了好些银子。叫妈不用等。该怎麽著就怎麽办罢。』」 薛姨妈听了,一则薛蟠可以回家,二则完了宝钗的事,心□安顿了好些,便叫薛蝌:「办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琏二爷那边去,还问了过礼的日子来,你好预备。□们也不用惊动亲戚,到是把张德辉请了来,托他照料些,他上几岁年纪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领命,叫人送帖过去。 次日,贾琏过来见了薛姨妈,请了安,便说:「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过来回姨太太,就是明日过礼罢。只求姨太太不要挑饬就是了。」说著,捧过通事来。薛姨妈也谦逊了几句,点头应允。贾琏赶著回去,回明贾政。贾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说:既不叫亲友们知道,诸事宁可简便些。若是东西上,请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诉我。」贾琏答应,进内将话回明贾母。 这□王夫人叫了凤姐命人将过礼的物件都送与贾母过目,并叫袭人告诉宝玉。那宝玉便嘻嘻的笑道:「这□送到园□,回来园□又送到这□,□们的人送,□们的人收,何苦来呢?」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喜欢道:「说他糊涂,今日怎麽这麽明白呢?」鸳鸯等忍不住好笑,只得上来一件件的点明给贾母瞧,说:「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共八十件。这是□蟒四十疋。这是各色□缎一百二十疋。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面也没有预备羊酒,这是折羊酒的银子。」 贾母看了,说:「都好」,轻轻的与凤姐说道:「你去告诉姨太太,说不是虚礼,求姨太太等蟠儿出来,慢慢的叫人给他妹妹做来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还是□们这□代办了罢。」凤姐答应出来,叫贾琏先过去。又叫周瑞旺儿等,吩咐他们:「不必走大门,从园□便门内过去。这门离潇湘馆还远。倘别处人见了,嘱咐他们不用提起。」众人答应著,送礼而去。 宝玉认以为真,心□大乐,精神便觉得好些,只是语言总有些疯傻。那过礼的回来,都不提名姓,因此上下人等虽都知道,只因凤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风声。 且说黛玉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紫鹃等在旁劝道:「事情到了这个分儿,不得不说了。姑娘的心事,我们也都知道。至於意外之事,是再没有的。姑娘不信,只拿宝玉的身子说起,这麽大病,怎麽做得亲呢?姑娘别听瞎话,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紫鹃等看去,只有一息奄奄,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著流泪。天天三四趟去告诉贾母,鸳鸯测度贾母近日疼黛玉的心比前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况贾母这几日心都在宝钗宝玉身上,不见黛玉的信儿,也不太提起,只请太医调治罢了。 黛玉向来病著,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著向紫鹃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一般!」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 迟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我躺著不受用,你扶我起来靠著坐坐才□好。」紫鹃道:「姑娘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擞著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黛玉那□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疼,狠命的掌著。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说著,又喘。 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怔。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嗽了,吐在盂内。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绢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 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瞧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紫鹃劝道:「姑娘歇歇儿罢,何苦又劳神?等好了再瞧罢。」只见黛玉接到手□也不瞧,挣扎著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撕得动?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微微的点头,便掖在袖□。说:「叫点灯。」 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黛玉瞧瞧,又闭上眼坐著,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量他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 那黛玉却又把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著他。黛玉这□将方□的绢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桌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著了。紫鹃道:「姑娘!这是怎麽说!」 黛玉只做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往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早又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彀不著,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著,如何能彀少待,早已烘烘著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就从火□抓起来,撂在地下乱□,却已烧得所馀无几了。 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後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紫鹃忙叫雪雁上来,将黛玉扶著放倒,心□突突的乱跳。欲要叫人时,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时,自己同著雪雁和几个小丫头,又怕一时有什麽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到了次日早起,觉黛玉又缓过一点儿来。饭後,忽然又嗽久吐,又紧起来。 紫鹃看著不好,忙把雪雁等都叫进来看守,自己却来回贾母。那知到了贾母上房,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老妈妈在那□看屋子。紫鹃因问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说:「不知。」紫鹃听这话诧异,遂到宝玉屋□去看,也是无人。遂问屋□的丫头,也说不知。 紫鹃已知八九,「但这些人怎麽竟这样狠毒!」又想到黛玉这几天竟连一个问的人也没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闷气来,扭身,便出来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宝玉是何形状。看他见了我怎麽样过去!那一年我说了一句谎话,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这件事来!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一面走,一面想,早已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虚掩,□面却又寂静的很,紫鹃忽然想到:「他要娶亲,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这新屋子在何处?」 正在那□徘徊瞻顾,看见墨雨飞跑,紫鹃便叫住他。墨雨过来笑嘻嘻的道:「姐姐到这□做什麽?」紫鹃道:「我听见宝二爷娶亲,我要来看看热闹儿,谁知不在这□。也不知是几时?」墨雨悄悄的道:「我这话,只告诉姐姐,你可别告诉雪雁。他们上头吩咐了,连你们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娶。那□是在这□?老爷派琏二爷另收拾了房子了。」说著,又问:「姐姐有什麽事麽?」紫鹃道:「没有什麽,你去罢。」墨雨仍旧飞跑去了。 紫鹃自己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来,这时候还不知是死是活,因两泪汪汪,咬著牙,发狠道:「宝玉!我看他明日死了,你□是躲的过,不见了!你过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儿,拿什麽脸来见我!」一面哭一面走,呜呜咽咽的,自己回去了。还未到潇湘馆,只见两个小丫头在门□往外探头探脑的,一眼看见紫鹃,便嚷道:「那不是紫鹃姐姐来了!」紫鹃知道不好了,连忙摆手不叫嚷,忙进来看时,只见黛玉肝火上炎,两颧红赤。紫鹃觉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妈王奶奶来,一看,他便大哭起来。 这紫鹃因王奶妈有些年纪,可以仗个胆儿,谁知道是个没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鹃弄的心□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便叫小丫头急忙去请大奶奶来。 李纨正在那□给贾兰改诗,冒冒失失的见一个丫头进来回说:「大奶奶!只怕林姑娘不好了!那□都哭呢。」李纨听了,唬了一大跳,也不及问了,连忙站起身来便走。素云碧月跟著,一头走著,一头落泪,想著:「姐妹在一处一场,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双,惟有青女素娥可以彷佛一二,竟这样小小的年纪就做了北邙乡女!偏偏凤姐想出这一条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也不好过潇湘馆来,竟未能少尽姐妹之情,真真可怜可叹!」一头想著,已走到潇湘馆门口。□面却又寂然无声,李纨倒著起忙来:「想来必是已死,都哭过了,那衣衾装裹未知妥当了没有?」连忙三步两步走进屋子。小丫头便说:「大奶奶来了!」紫鹃忙往外走,和李纨撞了个对面。李纨忙问:「怎麽样?」紫鹃欲说话时,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儿,却一字说不出,那眼泪一似断线珍珠一般,□将一只手回过去指著黛玉。 李纨看了紫鹃这般光景,更觉心酸,也不再问,忙走过来看时,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纨轻轻叫了两声。黛玉却还微微的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眼皮嘴□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要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 李纨回身,见紫鹃不在跟前,便问雪雁。雪雁道:「他在外头屋□呢。」李纨连忙出来,只见紫鹃在外间空床上躺著,颜色青黄,闭了眼,只管流泪。李纨连忙唤他,那紫鹃才慢慢的睁开眼,欠起身来。李纨道:「傻丫头!这什麽时候,且只顾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还不拿出来给他换上,还等多早晚呢?难道他个女孩儿家,你还叫他赤身露体,精著来,光著去吗?」紫鹃听了这句话,一发止不住痛哭起来。李纨一面也哭,一面著急,拭著泪,拍著紫鹃的肩膀说:「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乱了!快著收什他的东西罢,再迟一会子就了不得了!」 正闹著,外边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倒把李纨唬了一跳。看时,却是平儿,跑进来,看见这样,只是呆磕磕的发怔。李纨道:「你这会子不在那边,做什麽来了?」说著,林之孝家的也进来了。平儿道:「奶奶不放心,叫来瞧瞧。既有大奶奶在此,我们奶奶只顾那一头儿了。」李纨点点头儿。平儿道:「我也见见林姑娘。」说著,一面往□走,一面早已流下泪来。 这□李纨因和林家的道:「你来得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诉管事的预备林姑娘的後事。妥当了,叫他来回我,不用到那边去。」林家的答应了,还站著。李纨道:「还有什麽话呢?」林之孝家的道:「刚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边用紫鹃姑娘使唤呢。」李纨还未答言,只见紫鹃道:「林奶奶,你先请罢!等著人死了,我们自然是出去的,那□用这麽::」说到这□,却又不好说了,因又改道:「况且我们□守著病人,身上也不洁净。林姑娘还有气儿呢?不时的叫。」李纨在旁解说道:「当真的,林姑娘和这丫头也是前世的缘法儿!倒是雪雁是他南边带来的,他倒不理会;惟有紫鹃,我看他两个一时也离不开。」 林之孝家的头□听了紫鹃的话,未免不受用;被李纨这一番话,却也没有说的了。又见紫鹃哭的泪人一般,只好瞅著他微微的笑,说道:「紫姑娘这些□话倒不要紧,只是你却说得,我可怎麽回老太太呢?况且这话是告诉得二奶奶的吗?」正说著,平身擦著眼泪出来道:「告诉二奶奶什麽事?」林之孝家的将方□的话说了一遍。平儿低了一回头,说:「这麽著罢,就叫雪姑娘去罢。」李纨道:「他使得吗?」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儿道:「既是这麽著,就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林之孝家的因问平儿道:「雪姑娘使得吗?」平儿道:「使得,都是一样。」林家的道:「那麽著,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纨道:「是了,你这麽大年纪,连这麽点小事还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头一宗,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办事,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 说著,平儿已叫了雪雁出来。原来雪雁因这几天黛玉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麽,便也把心冷淡了;况且听见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头。平儿叫他换了新鲜衣服,跟著林家的去了。随後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李纨又嘱咐平儿打那麽催著林家的叫他男人办了来。 平儿答应著出来,转了弯,看见林家的带著雪雁在前头走,赶忙叫住道:「我带了他去罢。你先告诉林大爷办林姑娘的东西去罢。奶奶那□我替回就是了。」那林家的答应著去了,这□平儿带了雪雁到了新房□回明了,自去办事。 却说雪雁看见这个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跟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做什麽?我且瞧瞧。宝玉一日家和我们姑娘好的蜜□调油,这时候总不见面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只怕是怕我们姑娘恼,假说丢了玉,装出傻子样儿来,叫那一位寒了心,他好娶宝姑娘的意思。我索性看看他,见了我傻不傻。难道今日还装傻麽?」一面想著,溜到□间屋子门口,偷偷儿瞧。 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不过不似从前那般灵透,所以凤姐的妙计,百发百中,巴不得就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乐得手舞足蹈,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那□晓得宝玉的心事?便各自走开。 这□宝玉便叫袭人快快给他装新,坐在王夫人屋□,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时,只管问袭人道:「林□□打园□来,为什麽这麽费事,还不来?」袭人忍著笑道:「等好时辰呢?」又听见凤姐和王夫人说道:「虽有服,外头不用鼓乐,□们家的规矩要拜堂时,冷冷清清的使不得。我传了家□学过音乐管过戏的那些女人来,吹打著热闹些。」王夫人点头说:「使得。」 一时,大轿进来,家□细乐迎出去,十二对宫灯排著进来,倒也新鲜。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见喜娘披著红,扶著新人,□著盖头。下首扶新人的,就是雪雁。宝玉看见竟如见了黛玉的一般。傧相唱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後请贾政夫妇,登堂行礼毕,送入洞房。还有坐帐等事,俱是按本府旧例,不必细说。贾政原为贾母作主,不敢违拗,不信冲喜之说。那知宝玉今日居然像个好人,贾政见了,倒也喜欢。 那新人坐了帐就要揭盖头的,凤姐早已防备,请了贾母王夫人等进去照应。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见了。盖这劳什子做什麽?」欲待要揭去,反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转念一想道: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了。」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得上前揭了盖头;喜娘接去。雪雁走开,莺儿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麽!只见他盛装艳服,丰肩软体,鬟低鬓 ,眼润息微。论雅淡,似荷粉露垂;看娇羞,真是杏花烟润了。 宝玉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立在旁边,不见了雪雁。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只管呆呆的站著。众人接过灯去,扶著坐下,两眼直视,半语全无。贾母恐他病发,亲自过来招呼著。凤姐尤氏请了宝钗进入□间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 宝玉定了一回神,见贾母王夫人坐在□边,便轻轻的叫袭人道:「我是在那□呢?这不是做梦麽?」袭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麽梦不梦的混说!老爷可在外头呢!」宝玉悄悄的拿手指著道:「那一位美人是谁?」袭人握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半日□说道:「那是新娶的二奶奶。」众人也回过头去,忍不住笑。宝玉又道:「好糊涂!你说『二奶奶』到底是谁?」袭人道:「宝姑娘。」宝玉道:「林姑娘呢?」袭人道:「老爷做主娶的是宝姑娘,怎麽混说起林姑娘来?」宝玉道:「我刚才看见是林姑娘,还有雪雁呢。怎麽说没有?::你们这都是做什麽玩呢?」凤姐便走上来,轻轻的说道:「宝姑娘在屋□坐著呢,别混说,回来得罪了他,看老太太不依。」 宝玉听了,这会子糊涂的更利害了。原有昏愦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去。贾母等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宝钗在内,不好明说。知宝玉旧病复发,也不讲明,只得满屋□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鸦雀无闻。停了片时,宝玉便昏沉睡去,贾母等□得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宝钗置若罔闻,也便和衣暂歇。次早,贾政在外,未知内□原由,只就方□眼见的光景想来,心下倒放宽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众人贺喜送行。贾母见宝玉睡著,也回房去暂歇。 贾政辞了宗祠,过来拜别贾母,道:「不孝远离,惟愿老太太顺时颐养。儿子一到任所,即修禀请安,不必挂念。宝玉的事,已经依了老太太完结,只求老太太训诲。」贾母恐贾政在路不放心,将宝玉复病的话并不提起,只说:「我有一句话:宝玉昨夜完姻,并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该叫他远送□是。但他因病冲喜,如今□好,又是昨日一天劳乏,出来恐怕著了风。故此问你:你叫他送呢,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就叫人带他给你磕个头就算了。」贾政道:「叫他送什麽?只要他从此以後认真念书,比送我还喜欢呢?」贾母听了,又放了一条心。便叫鸳鸯去,如此如此,带了宝玉,叫袭人跟了来。 不多一会,果然宝玉来了,仍是叫他行礼他便行礼。只可喜此时宝玉见了父亲,神志略敛些,片时清楚,也没什麽大差。贾政吩咐了几句,宝玉答应了。贾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说切实的叫王夫人管教儿,「断不可如前骄纵。明年乡试,必要宝玉下场。」王夫人一一的应了,也没提起别的,即忙命人搀扶著宝钗过来,行了新妇送行之礼,也不出房。其馀内眷送至二门而回。贾珍等也受了一番训饬,大家举酒送行,一班子弟俱送至十里长亭而别。 不言贾政起身。且说宝玉回房,旧病陡发,更加昏愦,连饮食也不能进了。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病神瑛泪□相思地 话说宝玉见了贾政,回至房中,更觉头昏脑闷,懒待动弹,连饭也没吃,便昏沉睡去。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大家扶著他坐起来,还像个好人。一连闹了几天。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说是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过不去;若说去呢,宝玉这般光景,明知是为黛玉而起,欲要告诉明白,又恐气急生变。宝钗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得姨妈过来□好。若不回九,姨妈嗔怪。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道:「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用两乘小轿,叫人扶著,从园□过去,应了吉期;以後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我们一心的调治宝玉,可不两全?」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宝钗也明知其事,心□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独有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懊悔,只得草草完事。 回家,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薛姨妈等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识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著个穷医姓毕别号知□,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正气壅闭:此内外伤感之症。于是度量用药。至晚服了,二更後,果然省些人事,便要喝水。贾母王夫人等□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暂且歇息。 宝玉片时清楚,自料难保,见诸人散後,房中只有袭人,因唤至跟前,拉著手哭道:「我问你:宝姐姐怎麽来的?我记得老爷给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麽叫宝姐姐赶出去了?他为什麽霸住在这□?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麽样了?」袭人不敢明说,只得答道:「林姑娘病著呢。」宝玉道:「我瞧瞧他去。」说著,想要起来,那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不能动转,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把我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活著也好一处医治、服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的话,不枉了几年情分。」袭人听了这些话,又急,又笑,又痛。 宝钗恰好同著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道:「你放著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诰封,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乐一天,也不枉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将来怎麽样?我虽是薄命,也不至於此:据此三件看来,你就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能死的。只管安稳著养几天,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响,方□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告诉你说罢:那两日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宝玉忽然坐起,大声诧异道:「果真死了吗?」宝钗道:「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们姐妹和睦,你听见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 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只见眼前有人走来。宝玉茫然问道:「借问此是何处?」那人道:「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宝玉道:「适闻有一故人已死,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谁?」宝玉道:「姑苏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宝玉听了,呆了半晌,道:「既云死者散也,又如何有这个『阴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於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殒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以偿生前之罪。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黛玉己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之外,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那人在袖中取出一石,向宝玉心口掷来。宝玉听了这话,又被这石子打著心窝,唬得即欲回家,只恨迷了道路。正在踌蹰,忽听那边有人唤他。回首看时,不是别人,只见贾母、王夫人、宝钗、袭人等围绕哭泣,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桌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绣丛中,繁华世界。定神一想,原来是一场大梦。浑身冷汗,觉得心内清爽。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过长叹数声。 起初宝钗早知黛玉已死,因贾母不许众人告诉宝玉知道,恐添病难治,自己却深知宝玉之病实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势说明,使其一痛决绝,神魂一归,庶可疗治。贾母王夫人等不知宝钗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後来见宝玉醒了过来,方才放心,立刻到外书房请了毕大夫进来诊视。那大夫进来诊了脉,便道:「奇怪!这回脉气沉静,神安郁散,明日进调理的药,就可以望好了。」说著出去。众人各自安心散去。 袭人亦怨宝钗不该告诉,惟是口中不好说出。莺儿背地却说宝钗道:「姑娘忒性急了。」宝钗道:「你知道什麽!好歹横竖有我呢。」那宝钗任人诽谤,并不介意,只窥宝玉心病,暗下针砭。 一日,宝玉渐觉神志安定。虽一时想起黛玉,尚有糊涂。幸有袭人缓缓的将「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夭折。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著急,所以叫雪雁过来哄你」的话,时常劝解。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著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气,又不得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宝钗看来不妨大事,于是自己心也安了,只在贾母王夫人等前尽行过家庭之礼後,便设法以释宝玉之忧。宝玉虽不能时常坐起,亦常见宝钗坐在床前,禁不住生来旧病。宝钗每以正言解劝,以「养身要紧,你我既为夫妇,岂在一时」之语安慰他。那宝玉心□虽不顺遂,无奈日□贾母王夫人及薛姨妈等轮流相伴,夜间宝钗独去安寝,贾母又派人服侍,只得安心静养。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略移在宝钗身上。此是後话。 却说宝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经昏晕过去,却心头口中一丝微气不断,把个李纨和紫鹃哭的死去活来。到了晚间,黛玉却又缓过来了,微微开眼,似有要水要汤的光景。此时雪雁已去,只有紫鹃和李纨在傍。紫鹃便端了一盏桂圆汤和的梨汁,用小银匙灌了两三匙。黛玉闭著眼,静养了一会子,觉得心□似明似暗的。李纨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却料还有一半天耐头,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这□黛玉睁眼一看,只有紫鹃和奶妈并几个小丫头在那□,便一手攥了紫鹃的手,使劲说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服侍我几年,原指望□们两个总在一处,不想我::」说著,又喘了一会子,闭了眼歇著。紫鹃见他攥著不肯松手,自己也不敢挪动。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只当还可以回转,听了这话,又寒了半截。黛玉又说道:「妹妹!我这□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乾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说到这□,又闭了眼不言语了。那手脚渐渐紧了,喘成一处,只是出气大,入气小,已经促疾的很了。 紫鹃忙了,连忙叫人请李纨,可巧探春来了。紫鹃见了,忙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罢!」说著,泪如雨下。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著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见了,不及说话。刚擦著,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做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越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著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鸣呼! 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结亲的这个时辰,李纨探春紫鹃等大家大哭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一时叫了林之孝家的过来,将黛玉停放毕,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凤姐。凤姐因见贾母王夫人等忙乱,贾政起身,又为宝玉昏愦更甚,正在著急异常之时,若是又将黛玉的凶信回了,恐贾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来,只得亲自到园料理。到了潇湘馆内,也不免哭了一场。见了李纨探春,知道诸事齐备,就说:「很好。只是刚□你们为什麽不言语,叫我著急?」探春道:「刚□送老爷,怎麽说呢?」凤姐道:「这倒是你们两个可怜他些。这麽著,我还得那边去招呼那个冤家呢。」但是这件事好累赘!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搁不住。」李纨道:「你去见机行事,得回再回方好。」凤姐点头,忙忙的去了。 凤姐到了宝玉那□,听见大夫说不妨事,贾母王夫人略觉放心,凤姐便背了宝玉,缓缓的将黛玉的事回明了。贾母王夫人听了,都唬了一跳。贾母眼泪交流,说道:「是我弄坏了他了!但只丫头也忒傻气!」说著,便要到园□去哭他一场,又惦记著宝玉,两头难顾。王夫人等含悲共劝:「不必过去,老太太身子要紧。」贾母无奈,只得叫王夫人去。又说:「你替我告诉他的阴灵:『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倘宝玉有些不好,我怎麽见他父亲呢!』」说著,又哭起来。王夫人劝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寿夭有定,如今已经死了,无可尽心,只是葬礼上要上等的发送。一则可以稍尽□们的心;二则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儿的阴灵也可稍安了。」贾母听到这□,越发痛哭起来。 凤姐恐贾母伤感太过,便扯个谎,道:「宝玉那□找老太太呢。」贾母听见,才止住泪问道:「又是什麽缘故?」凤姐陪笑道:「没什麽缘故,大约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贾母因忍泪含悲的说道:「我也不过园□去了,由你们办罢。我看著心□也难受,只别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凤姐答应了,贾母□过宝玉这边来。见了宝玉,因问:「你做什麽找我?」宝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见林妹妹来了,他说要回南去。我想没人留得住,还得老太太给我留一留。」贾母道:「使得,只管放心罢。」袭人因扶宝玉躺下。 贾母出来,到宝钗这边来。那时宝钗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见了人,倒有含羞之意。这一天,见贾母满面泪痕,递了茶,贾母叫他坐下。宝钗侧身陪著坐了, 问道:「听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没有?」贾母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因说道:「我的儿!我告诉你,你别告诉宝玉。都因你林妹妹,□叫你受了多少委屈!如今你林妹妹已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宝钗听了不觉落下泪来。贾母又说了一回话,去了。 自此,宝钗千回万转,想了一个主意,□不肯造次,所以过了回九,□想出这个法子来。如今果然好些。 独是宝玉虽然病势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痴心总不能解,必要亲去哭他一场。贾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许他胡思乱想,怎奈他郁闷难堪,病多反覆。倒是大夫看出心病,因说索性叫他开散了再用药调理,倒可好得快。宝玉听说,立刻要往潇湘馆来。贾母等只得叫人抬了竹椅子过来,扶宝玉坐上,贾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潇湘馆,一见灵柩,贾母等已哭得泪乾气绝。凤姐等再三劝住。王夫人、宝钗也都哭了一场。李纨便请在□间歇著。宝玉一到,便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 宝玉必要叫紫鹃来见,问临死有何话说。紫鹃本来深恨宝玉,见如此光景,心□已回过来些;又有贾母王夫人都在这□,不敢□落宝玉:便将烧毁帕子,焚诗稿,并临死的说话一一告诉了。宝玉又哭得气噎喉乾,探春趁便又将黛玉临终嘱咐带柩回南的话也说了一遍。大家又哭了一回。多亏凤姐能言劝慰,略略止些,便请贾母等回去。宝玉那□肯舍?无奈贾母逼著,只得勉强回房。 贾母有了年纪的人,打从宝玉病起,日夜不宁,今又大痛一场,已觉头晕身热,虽是不放心惦著宝玉,却也扎挣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难禁,也便回去,派了彩云帮著袭人照应,并说:「宝玉若再悲戚,速来告诉我们。」宝钗知宝玉一时必不能舍,也不相劝,只用讽刺的话说他。宝玉恐宝钗多心,也便饮泣收心。一夜,倒也安稳。明日一早,众人都来瞧他,但觉气虚身弱,心病倒觉去了几分。于是加意调养,渐渐的好起来。贾母幸不成病,惟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妈过来探望,看见宝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暂且住下。 一日,贾母特请薛姨妈过去商量,说:「宝玉的命,多亏姨太太救的。独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宝玉调养百日,身体复旧,又过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圆房;要求姨太太做主,另择个吉日。」薛姨妈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问我?但愿他们两口儿言和意顺,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就定个日子。还通知亲戚不用呢?」贾母道:「宝玉和你们姑娘生来第一件大事,况且费了多少周折,如今□得安逸,必要大家热闹几天。亲戚都要请的。一来酬愿,二则□们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薛姨妈听著,自然也是喜欢的,便将办□奁的话也说了一番。贾母道:「□们亲上做亲,也不必这麽。若说动用的,他屋□已经满了;必定宝丫头他心爱的要你几件,姨太太就拿了来。我看宝丫头也不是多心的人,比不得我那外孙女儿的脾气,所以不得长寿。」说著,连薛姨妈也便落泪。恰好凤姐进来,笑道:「老太太姑妈又想著什麽了?」薛姨妈道:「我和老太太说起你林妹妹来,所以伤心。」凤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妈且别伤心。我刚才听了个笑话儿来了,说与老太太和姑妈听。」贾母拭了眼泪,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编派谁呢?你说来,我和姨太太听听。说不笑,我们可不依。」只见那凤姐未曾张口,先用两只手比著,笑弯了腰了。未知他说出些什麽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恶奴同破例 阅邸报老舅自担惊 话说凤姐见贾母和薛姨妈为黛玉伤心,便说:「有个笑话儿说给老太太和姑妈听。」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因说道:「老太太和姑妈打谅是那□的笑话儿?就是□们家的那二位新姑爷新媳妇啊!」贾母道:「怎麽了?」凤姐拿手比著道:「一个这麽坐著,一个这麽站著;一个这麽扭过去,一个这麽转过来;一个又::。」说到这□,贾母已经大笑起来,说道:「你好生说罢!倒不是他们两口儿,你倒把人怄的受不得了。」薛姨妈也笑道:「你往下直说罢,不用比了。」凤姐□说道:「刚□我到宝兄弟屋□,我听见好几个人笑。我只道是谁,巴著窗户眼儿一瞧,原来宝妹妹坐在炕沿上,宝兄弟站在地下。宝兄弟拉著宝妹妹的袖子,口口声声只叫:『宝姐姐!你为什麽不会说话了?你这麽说一句话,我的病包管全好!』宝妹妹却扭著头,只管躲。宝兄弟又作了一个揖,上去又拉宝妹妹的衣裳。宝妹妹急得一扯,宝兄弟自然病後是脚软的,索性一栽,栽在宝妹妹身上了。宝妹妹急得红了脸,说道:『你越发比先不尊重了!』」说到这□,贾母和薛姨妈都笑起来。凤姐又道:「宝兄弟站起来,又笑著说:『亏了这一栽,好容易□栽出你的话来了!』」薛姨妈笑道:「这是宝丫头古怪。这有什麽?既作了两口儿,说说笑笑的怕什麽?他没见他琏二哥和你。」凤姐儿红了脸笑道:「这是怎麽说?我绕说笑话儿给姑妈解闷,姑妈反倒拿我打起卦来了。」贾母也笑道:「要这麽著□好。夫妻固然要和气,也得有个分寸儿。我爱宝丫头就在这尊重上头。只是我愁宝玉还是那麽傻头傻脑的,这麽说起来,比头□竟明白多了。你再说说,还有什麽笑话儿没有?」凤姐道:「明儿宝玉圆了房,亲家太太抱了外孙子,那时候儿不更是笑话了麽?」贾母笑道:「猴儿!我在这□和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麽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你别独自一个儿到园□去,提防他拉著你不依。」凤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临死咬牙切齿,倒恨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著还道是玩话,也不理会,便道:「你别胡扯拉了。你去叫外头挑个很好的日子给你宝兄弟圆了房罢。」凤姐答应著,又说了一回话,便出去叫人择了吉日,重新摆酒,唱戏,请人,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虽然病好,宝钗有时高兴,翻书观看,谈论起来,宝玉所有常见的,尚可记忆,若论灵机儿,大不似先,连他自己也不解。宝钗明知是「通灵」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袭人时常说他:「你为什麽把从前的灵机儿都没有了?倒是忘了旧毛病也好,怎麽脾气还照旧,独道理上更糊涂了呢?」宝玉听了,并不生气,反是嘻嘻的笑。有时宝玉顺性胡闹,亏宝钗劝著,略觉收□些。袭人倒可少费些唇舌,惟知悉心服侍。别的丫头素仰宝钗贞静和平,各人心服,无不安静。 只有宝玉到底是爱动不爱静的,时常要到园□去逛。贾母等一则怕他招受寒暑,二则恐他睹景伤情,虽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中,然而潇湘馆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旧病来,所以也不使他去。况且亲戚姊妹们,为宝琴已回到薛姨妈那边去了;史湘云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来,只有宝玉娶亲那一日,与吃喜酒这天,来过两次,也只在宝母那边住下,为著宝玉已经娶过亲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从前的诙谐谈笑,就是有时过来,也只和宝钗说话,见了宝玉,不过问好而已;那邢岫烟却是因迎春出嫁之後,便随著邢夫人过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著李婶娘过来,亦不过到太太们和姐妹们处请安问好,即回到李纨那□略住一两天就去了;所以园内的只有李纨、探春、惜春了。贾母还要将李纨等挪进来,为著元妃薨後,家中事情接二连三,也无暇及此。现今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园□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後话,暂且不题。 且说贾政带了几个在京请的幕友,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见过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查盘各属州县米粮仓库。贾政向来作京官,只晓得郎中事务都是一景儿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学差,也无关于吏治上,所以外省州县,拆收粮米,勒索乡愚,这些□端,虽也听见别人讲究,却未尝身亲其事,只有一心做好官。便与幕宾商议,出示严禁,并谕以一经查出,必定详参揭报。初到之时,果然胥吏畏惧,便百计钻营;偏遇贾政这般古执。那些家人,跟了这位老爷,在都中一无出息,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在,便在京指著在外发财的名儿向人借贷做衣裳,装体面,心□想著到了任,银钱是容易的了。不想这位老爷呆性发作,认真要查办起来,州县□送,一概不受。门房签押等人,心□盘□道:「我们再挨半个月,衣裳也要当完了,赈又逼起来,那可怎麽样好呢?眼见得白花花的银子,只是不能到手。」那些长随也道:「你们爷们到底还没花什麽本钱来。我们□冤:花了多少银子,打了个门子,来了一个多月,连半个钱也没见过!想来跟这个主儿是不能捞本儿的了。明儿我们齐打夥儿告假去。」次日,果然聚齐,都来告假。贾政不知就□,便说:「要来也是你们,要去也是你们。既嫌这□不好,就都请便。」 那些长随怨声载道而去,只剩下些家人,又商议道:「他们可去的去了,我们去不了的,到底想个法儿□好。」内中有一个管门的叫李十儿,便说:「你们这些没能耐的东西,著什麽急呢!我见这「长」字号儿的在这□,不犯给他出头。如今都饿跑了,瞧瞧十太爷的本领,少不得本主儿依我!只是要你们齐心,打夥儿弄几个钱,回家受用;若不随我,我不管了,横竖拚得过你们。」众人都说:「好十爷!你还主儿信得过。若你不管,我们实在是死症了。」李十儿道:「别等我出了头,得了银钱,又说我得了大分儿了,窝儿□反起来,大家没意思。」众人道:「你万安,没有的事。就没有多少,也强似我们腰□掏钱。」 正说著,只见粮房书办走来找周二爷。李十儿坐在椅子上,跷著一只腿,挺著腰,说道:「找他做什麽?」书办便垂手陪著笑,说道:「本官到了一个多月的任,这些州县太爷见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说话,到了这时候,都没有开仓。若是过了漕,你们太爷们来做什麽的?」李十儿道:「你别混说,老爷是有根蒂的,说到那□要是办到那□。这两天原要行文催兑,因我说了缓几天,□歇的。你到底找我们周二爷做什麽?」书办道:「原为打听催文的事,没有别的。」李十儿道:「越发胡说!方□我说催文,你就信嘴胡诌。可别鬼鬼祟祟的来讲什麽帐,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书办道:「我在这衙门已经三代了,外头也有些体面,家□还过得,就规规矩矩伺候本官升了还能彀,不像那些等米下锅的。」说著,回了一声:「二太爷,我走了。」李十儿便站起,堆著笑说:「这麽不禁玩!几句话就脸急了!」书办道:「不是我脸急,若再说什麽,岂不带累了二太爷的清名呢?」李十儿过来拉著书办的手,说:「你贵姓啊?」书办道:「不敢,我姓詹,单名是个会字。从小儿也在京□混了几年。」李十儿道:「詹先生!我是久闻你的名的。我们弟兄们是一样的。有什麽话,晚上到这□,□们说一说。」书办也说:「谁不知道李十大爷是能事的!把我一诈,就吓毛了。」大家笑著走开。那晚便与书办咕唧了半夜。 第二天,拿话去探贾政,被贾政痛骂了一顿。隔一天拜客,□头吩咐伺候,外头答应了。停了一会子,打点已经三下了,大堂上没有人接鼓,好容易叫个人来打了鼓。贾政踱出□阁,站班喝道的衙役只有一个。贾政也不查问,在墀下上了轿,等轿夫,又等了好一回,来齐了,抬出衙门,那个炮只响得一声。吹鼓亭的鼓手,只有一个打鼓,一个吹号筒。贾政便也生气,说:「往常还好,怎麽今儿不齐集至此?」抬头看那执事,却是搀前落後。勉强拜客回来,便传误班的要打。有的说因没有帽子误的;有的说号衣当了误的;又有说是三天没饭吃抬不动的。贾政生气,打了一两个,也就罢了。 隔一天,管厨房的上来要钱,贾政带来银两付了。以後便觉样样不如意,比在京的时候倒不便了好些,无奈,便唤李十儿问道:「跟我来这些人,怎麽都变了?你也管管。现在带来银两,早使没有了。藩库俸银尚早,该打发京□去取。」李十儿禀道:「奴才那一天不说他们?不知道怎麽样,这些人都是没精打彩的,叫奴才也没法儿。老爷说家□取银子,取多少?现在打听节度衙门这几天有生日,别的府道老爷都上千上万的送了,我们到底送多少呢?」贾政道:「为什麽不早说?」李十儿说:「老爷最圣明的。我们新来乍到,又不与别位老爷很来往,谁肯送信?巴不得老爷不去,好想老爷的美缺呢。」贾政道:「胡说!我这官是皇上放的,不给节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儿笑著回道:「老爷说的也不错。京□离这□很远,凡百的事,都是节度奏闻。他说好便好,他说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经迟了。就是老太太、太太们,那个不愿意老爷在外头烈烈轰轰的做官呢?」 贾政听了这话,也自然心□明白,道:「我正要问你,为什麽不说起来?」李十儿回说:「奴才不敢说,老爷既问到这□,若不说,是奴才没良心;若说了,少不得老爷又生气。」贾政道:「只要说得在理。」李十儿说道:「那些书吏衙役,都是花了钱买著粮道的衙门,那个不想发财?俱要养家活口。自从老爷到任,并没见为国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载道。」贾政道:「民间有什麽话?」李十儿道:「百姓说:『凡有新到任的老爷,告示出的越利害,越是想钱的法儿。州县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银子。』收粮的时候,衙门□便说,新道爷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钱,这一留难叨蹬,那些乡民心□愿意花几个钱,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说老爷好,反说不谙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爷最相好的,他不多几年,已爬到极顶的分儿,也只为识时达务,能彀上和下睦罢了。」贾政听到这话,道:「胡说!我就不识时务吗?若是上和下睦,叫我与他们『猫鼠同眠』吗?」李十儿回说道:「奴才为著这点心儿不敢掩住,□这麽说。若是老爷就是这样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时候,老爷说奴才没良心,有什麽话,不告诉老爷。」 贾政道:「依你怎麽做□好?」李十儿道:「也没有别的,趁著老爷的精神年纪,□头的照应,老太太的硬朗,为顾著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爷家□的钱也都贴补完了,还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说老爷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钱藏著受用。倘或遇著一两件为难的事,谁肯帮著老爷?那时办也办不清,悔也悔不及!」贾政道:「据你一说,是叫我做贪官吗?送了命还不要紧,必定将祖父的功勋抹了□是?」李十儿回禀道:「老爷极圣明的人,没看见旧年犯事的几位老爷吗?这几位都与老爷相好,老爷常说是个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现有几位亲戚,老爷向来说他们不好的,如今升的升,迁的迁。只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爷要知道:民也要顾,官也要顾。若是依著老爷,不准州县得一个大钱,外头这些差使谁办?只要老爷外面还是这样清名声原好;□头的委屈,只要奴才办去,关碍不著老爷的。奴才跟主儿一场,到底也要掏出良心来。」贾政被李十儿一番言语,说得心无主见,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说著,便踱了进去。 李十儿便自己做起威福,钩连内外一气的哄著贾政办事,反觉得事事周到,件件随心,所以贾政不但不疑,反都相信。便有几处揭报,上司见贾政古□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耳目最长,见得如此,便用言规谏,无奈贾政不信,也有辞去的,也有与贾政相好在内维持的。於是,漕务事毕,尚无陨越。 一日,贾政无事,在书房中看书,签押上呈进一封书子,外面官封,上开著「镇守海门等处总制公文一角,飞递江西粮道衙门」。贾政拆封看时,只见上写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岁供职来都,窃喜常依座右;仰蒙雅爱,许结「朱陈」, 至今佩德勿谖。祗因调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怀歉仄,自叹无缘。今幸□戟遥 临,快慰平生之愿;正申燕贺,先蒙翰教,边帐光生,武夫额手;虽隔重洋,尚叨 樾荫。想蒙不弃单寒,希望茑萝之附;小儿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仪。如蒙践诺, 即遣冰人。途路虽遥,一水可通;不敢云百辆之迎,敬备仙舟以俟,并兹修寸幅, 恭贺升祺,并求金允。临款不胜待命之至! 世弟周琼顿首 贾政看了,心想:「儿女姻缘,果然有一定的。旧年因见他就了京职,又是同乡的人,素来相好,又见那孩子长得好,在席间原提起这件事。因未说定,也没有与他们说起。後来他调了海疆,大家也不说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写书来问。我看起门户,却也相当,与探春倒也相配。但是我并未带家眷,只可写字与他商议。」正在踌躇,只见门上传进一角文书,是议取到省会议事件,贾政只得收拾上省,候节度派委。 一日,在公馆□坐,见桌上推著许多邸报。贾政一一看去,见邢部一本:「为报明事,会看得金陵藉行商薛蟠。」贾政便吃惊道:「了不得!已经提本了!」随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殴伤张三身死,串嘱□证,捏供误杀一案。贾政一拍桌道:「完了!」只得又看,底下是: 据京营节度使咨称:「缘薛蟠籍隶金陵,行过太平县,在李家店歇宿,与店内当槽 之张三素不相认。於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备酒邀请太平县民吴良同饮,令当槽张 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换好酒。张三因称酒己沽定,难换。薛蟠因伊撅强,将 酒照脸泼去,不期去势甚猛,恰值张三低头拾著,一时失手,将酒碗掷在张三囟门 ,皮破血出,逾时殒命。李店主趋救不及,随向张三之母告知。伊母张王氏往看, 见已身死,随喊禀地保,赴县呈报。前署县诣验,仵作将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伤 ,漏报填格,详府审转。看得薛蟠实系泼酒失手,掷碗误伤张三身死,将薛蟠照过 失杀人,准斗杀罪收赎。」等因前来。臣等细阅各犯证□亲前後供词不符,且查斗 杀律注云:相争为斗,相打为殴。※实无争斗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过失杀定拟 。应令该节度审明实情,妥拟具题。令据该节度疏称薛蟠因张三不肯换酒,醉後拉 著张三右手,先殴腰眼一拳,张三被殴回骂,薛蟠将碗掷出,致伤□门深重,骨碎 脑破,立时殒命。是张三之死实由薛蟠以酒碗砸伤深重致死,自应以薛蟠拟抵,将 薛蟠依斗杀律拟纹监候。吴良拟以杖徒。承审不实之府州县,应请。以下注著「此 稿未完」。 贾政因薛姨妈之托,曾托过知县;若请旨革审起来,牵连著自己,好不放心。即将下一本开看,偏又不是,只好翻来覆去,将报看完,终没有接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来。正在纳闷,只见李十儿进来:「请老爷到官厅伺候去,大人衙门已经打了二鼓了。」贾政只是发怔,没有听见。李十儿又请一遍。贾政道:「这便怎麽处?」李十儿道:「老爷有什麽心事?」贾政将看报之事说了一遍。李十儿道:「老爷放心。若是部□这麽办了,还算便宜薛大爷呢!奴才在京的时候,听见薛大爷在店□叫了好些媳妇儿,都喝醉了生事,直把个当槽儿的活活打死了。奴才听见不但是托了知县,还求琏二爷去花了好些钱,各衙门打通了,□提的,不知道怎麽部□没有弄得明白。如今就是闹破了,也是官官相护的,不过认个承审不实,革职处分罢咧,那□还肯认得银子听情的话呢?老爷不用想,等奴才再打听罢,倒别误了上司的事。」贾政道:「你们那□知道?只可惜那知县听了一个情,把这个官都丢了,还不知道有罪没有罪!」李十儿道:「如今想他也无益,外头伺候著好半天了,请老爷就去罢。」贾政不知节度传办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结深恨 悲远嫁宝玉感离情 话说贾政去见节度,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李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麽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著急。好容易听见贾政出来了,便迎上跟著,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了这半天,有什麽要紧的事?」贾政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李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怂恿贾政许这亲事。 贾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麽□碍,在外头信息不通,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贾母,如若愿意,即将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王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贾政并无处分,惟将署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安慰了贾政,然後住著等信。 且说薛姨妈为著薛蟠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著守候秋天大审。薛姨妈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宝钗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祖父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著过日子。在南边已经闹的不像样,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著亲戚们的势力,花了些银钱,这□白打死一个公子。哥哥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也该奉养母亲□是,不想进了京仍是这样。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给他娶了亲,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不想命该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所以哥哥躲出门去。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妈妈和二哥哥也□不得不尽心了:花了银钱不□,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应该,也□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著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得死去活来?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又不能常在家□劝解。我看见妈妈这样,那□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得了不得,所以□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账目。人家该□们的,□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夥计来□一□,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薛姨妈哭著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就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官商的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账,料著京□的账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银子和住房折变□彀。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分当□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要是这麽著,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了!」说著,又大哭起来。 宝钗也哭著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单可恨这些夥计们,见□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著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麽大,交的人总不过是酒肉朋友,急难中是一个没用的。妈妈要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至挨冻受饿。家□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任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老婆们,瞧他们也没心在这□了,该去的叫他们去。只可怜香菱苦了一辈子,只好跟著妈妈。实在短什麽,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就是袭姑娘也是心术正道,他听见□们家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打谅没事的,所以不大著急;要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薛姨妈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林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宝钗道:「我也是这麽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正说著,只听见金桂跑来外间屋□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是已经不能活的了!□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夥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说著,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气的薛姨妈白瞪著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还亏了宝钗「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麽!」说著,就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了人多,拉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把个宝琴唬的再不敢见他。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时常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明知薛蝌在屋□,特问房□是谁;有时遇见薛蝌,他便妖妖调调、娇娇痴痴的问寒问□,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连忙躲开。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心一意要弄的薛蝌感情时,好行宝蟾之计。那薛蝌却只躲著,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他,倒是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还看的出薛蝌的真假来?只有一宗,他见薛蝌有什麽东西都是托香菱收著;衣服缝洗,也是香菱;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薛蝌,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香菱身上。却又恐怕闹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的隐忍不发。 一日,宝蟾走来,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金桂道:「没有。」宝蟾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们前儿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我见他到太太那屋□去,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只在□们院子门口儿等他。他打那边过来,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麽。」金桂听了,一心的恼意,便道:「他那□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麽?」宝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们也好说;他不好说,□们再另打主意。」金桂听著有理,因叫宝蟾:「瞧著他,看他出去了。」宝蝉答应著出来,金桂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儿又抹了一抹,然後拿一条酒花绢子,□要出来,又像忘了什麽的,心□倒不知怎麽是好了。只听宝蟾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啊!那□喝了酒来了?」金桂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子出来。只见薛蝌和宝蟾说道:「今日是张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锺。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一句话没说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的酒比□们自己家□的酒是有趣儿的!」薛蝌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的话?」宝蟾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去了。这金桂初时原要假意发作薛蝌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麽说,你的酒是硬强著□肯喝的呢!」薛蝌道;「我那□喝得来?」金桂道;「不喝也好,强如像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像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两个眼已经也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薛蝌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著要走。金桂也看出来了,那□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说著,浑身乱颤。金桂索性老著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 正闹著,忽听背後一个人叫道:「奶奶!香菱来了。」把金桂唬了一跳。回头□时,却是宝蟾掀著□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香菱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金桂。金桂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薛蝌得便脱身跑了。那香菱正走著,原不理会,忽听宝蟾一嚷,□瞧见金桂在那□拉住薛蝌,往□死拽。香菱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这□金桂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著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本是要到宝琴那□,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宝钗在贾母屋□,听得王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贾母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只是听见说那孩子到过我们家□,怎麽你老爷没有提起?」王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贾母道:「好是好,但只道儿太远。虽然老爷在那□,倘或将来老爷调任,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王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在那□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麽?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敢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贾母道:」你们愿意更好,但是三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说著,掉下泪来。王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要是做官的,谁保的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的近呢,偏时常听见他和女婿打闹,甚至於不给饭吃。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著。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儿拌起来,就说□们使了他家的银钱。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迎丫头藏在耳房□,不肯出来。老婆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著几件旧衣裳。他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麽苦,这也是命□所招!也不用送什麽衣服东西来,不但摸不著,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倒亏了大太太也不理他,大老爷也不出个头。如今迎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我想探丫头虽不是我养的,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许的。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他老爷任上。该怎麽著,老爷也不肯将就。」贾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应著「是」。宝钗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叫苦:「我们家□姑娘们就□他是个尖儿,如今又要远嫁,眼看著这□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见王夫人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了出来,一迳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宝玉说话。见袭人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袭人也很不受用。 却说赵姨妈听见探春这事,反欢喜起来,心□说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从还是个娘?比他的丫头还不济!况且□上水,护著别人。他挡在头□,连环儿也不得出头。如今老爷接了去,倒也乾净!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他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一面想著,一面跑到探春那边与他道喜,说:「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还好,想来你也是愿意的。便是养了你一场,并没有借你的光儿。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总不要一去了把我搁在脑杓子後头。」探春听著毫无道理,只低头作活,一句也不言语。赵姨娘见他不理,气忿忿的自己去了。 这□探春又气,又笑,又伤心,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宝玉这边来。宝玉因问道:「三妹妹,我听见林□□死的时候,你在那□来著。我还听见说:林□□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想著罢了。□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你的话或者也是。」宝玉听了,更以为实。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的仙子临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过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鹃过来,立刻回了贾母去叫他。 无奈紫鹃心□不愿意,虽经贾母王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宝玉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宝玉背地□拉著他,低声下气,要问黛玉的话,紫鹃从没好话回答。宝钗倒背地□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那雪雁虽是宝玉娶亲这夜出过力的,宝玉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贾母王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各自过活去了。王奶妈养著他,将来好送黛玉的灵柩回南。鹦哥等小丫头,仍伏待了老太太。 宝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黛玉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欢喜。忽然听见袭人和宝钗那□讲究探春出嫁之事,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了炕上。唬得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麽了?」宝玉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著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也不留在家□,单留我做什麽?」袭人忙又拿话解劝。宝钗摆著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因问著宝玉道:「据你的心□,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呢?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有老爷作主,你有什麽法儿?打量天下独自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连我也不能陪你了。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麽你益发糊涂了?这麽说起来,我同袭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著你。」 宝玉听了,两只手拉住宝钗袭人道:「我也知道。为什麽散的这麽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袭人掩著他的嘴道:「又胡说!□这两天身上好些,二奶奶□吃些饭。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宝玉慢慢的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样□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但是心□闹得慌。」宝钗也不理他,暗叫袭人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袭人便欲告诉探春,说临行不必来辞,宝钗道:「这怕什麽?等消停几日,待他心□明白,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三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後便不是这样了。」正说著,贾母那边打发过鸳鸯来说:「知道宝玉旧病又发,叫袭人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袭人等应了。鸳鸯坐了一回子去了。 那贾母又想起探春远行,虽不备□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凤姐叫来,将老爷的主意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凤姐答应。不知怎麽办理,下回分解。 第一百一回 大观园月夜警幽魂  散花寺神签惊异兆 却说凤姐回至房中,见贾琏尚未回来,便分派那管办探春行李□奁事的一干人。那天有黄昏以後,因忽然想起探春来,要瞧瞧他去,便叫丰儿与两个丫头跟著,头□一个丫头打著灯笼。走出门来,见月光已上,照耀如水,凤姐便命:「打灯笼的回去罢。」因而走至茶房窗下,听见□面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议论什麽的。凤姐知道不过是家下婆子们,又不知搬什麽是非,心内大不受用,便命小红:「进去装做无心的样子,细细打听著,用话套出原委来。」小红答应著去了。 凤姐只带著丰儿来至园门前,门尚未关,只虚虚的掩著。于是主仆二人方推门进去。只见园中月色比外面更觉明朗,满地下重重树影,杳无人声,甚是□凉寂静。刚欲往秋爽斋这条路来,只听「忽忽」的一声风过,吹的那树枝上落叶,满园中「唰喇喇」的作响,枝梢上「吱喽喽」的发哨,将那些寒鸦宿鸟都惊飞起来。凤姐吃了酒,被风一吹,只觉身上发噤。丰儿後面也把头一缩,说:「好冷!」凤姐也掌不住,便叫丰儿:「快回去把那件银鼠坎肩儿拿来,我在三姑娘那□等著。」丰儿巴不得一声,也要回去穿衣裳,连忙答应一声,回头就跑了。 凤姐刚举步走了不远,只觉身後「□□哧哧」,似有闻嗅之声,不觉头发森然直竖起来。由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黑油油一个东西在後边伸著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凤姐吓的魂不附体,不觉失声的「咳」了一声,却是一只大狗。那狗抽头回身,拖著个扫帚尾巴,一气跑到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犹向凤姐拱爪儿。 凤姐此时肉跳心惊,急急的向秋爽斋来,将已来至门口,方转过山子,只见迎面有一个人影儿一恍。凤姐心中疑惑,还想著必是那一房的丫头,便问:「是谁?」问了两声,并没有人出来,早已神魂飘荡了,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後有人说道:「婶娘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人形容俊俏,衣履风流,十分眼熟,只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的媳妇来。只听那人又说道:「婶娘只管享荣华,受富贵的心盛,把我那年说的『立万年永远之基』,都付於东洋大海了!」凤姐听说,低头寻思,总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婶娘那时怎麽疼我来,如今就忘在九霄云外了?」凤姐听了,此时方想起来是贾蓉的先妻秦氏,便说道:「嗳哟!你是死了的人哪,怎麽跑到这□来了呢?」啐了一口,方转回身要走时,不防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犹如梦醒一般,浑身汗如雨下。虽然毛发悚然,心中却也明白,只见小红丰儿影影绰绰的来了。 凤姐恐怕落人的褒贬,连忙爬起来说道:「你们做什麽呢,去了这半天?快拿来我穿上罢。」一面丰儿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红过来□扶著要往前走,凤姐道:「我□到那□,他们都睡了,回去罢。」一面说著,一面带了两个丫头,急急忙忙赶到自己房中。贾琏已回来了,凤姐见他脸上神色更变,不似往常,待要问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问,只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贾琏就起来要往总理内庭都检点太监裘世安家来打听事务,因太早了,见桌上有昨日送来的抄报,便拿起来□看。第一件:「吏部奏请急选郎中,奉旨照例用事。」第二件是:「刑部题奏云南节度使王忠一本:新获私带神□火药出边事,共十八名人犯,头一名鲍音,系太师镇国公贾化家人。」贾琏想了一想,又往下看。第三件:「苏州剌史李孝一本:参劾纵放家奴,倚势凌辱军民,以致因奸不遂,杀死节妇事。凶犯姓时,名福,自称系世袭三等职衔贾□家人。」贾琏看见这一件,心中不自在起来,待要往下看,又恐迟了不能见裘世安的面,便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东西,恰好平儿端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出来骑马走了。平儿收拾了换下的衣服。 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我听著奶奶没睡什麽觉,我替奶奶捶著,好生打个盹儿罢。」凤姐也不言语。平儿料著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著。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麽著呢?姐儿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爱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狠命的拍了几下,口□嘟嘟囔囔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著□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老婆子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罢。」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敢挫磨妞儿?只怕是不提防□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的打人了。」 凤姐听了,半日不言语,长叹一声,说道:「你瞧瞧,这会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儿我要是死了,撂下这小孽障,还不知怎麽样呢!」平儿笑道:「奶奶,这是怎麽说!大五更的,何苦来呢?」凤姐冷笑道:「你那□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虽然活了二十五岁,人家没见的也见了,没吃的也吃了,衣禄食禄也□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气也睹尽,强也□争足了;就是「寿」字儿上头缺一点,也罢了!」平儿听说,由不得眼圈儿红了。凤姐笑道:「你这会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们只有喜欢的。你们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省得我是你们眼□的刺。只有一件,你们知好歹,只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儿听了,越发掉下泪来。凤姐笑道:「别扯你娘的臊!那□就死了呢?这麽早就哭起来!我不死还叫你哭死了呢。」平儿见说,连忙止住哭,道:「奶奶说的这麽叫人伤心!」一面说,一面又捶,凤姐□蒙胧的睡著。 平儿方下炕来,只听外面脚步响。谁知贾琏去迟了,那裘世安己经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没好气,进来就问平儿道:「他们还没起来麽?」平儿回说:「没有呢。」贾琏一路摔□子进来,冷笑道:「好啊!这会子还都不起来,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儿!」一叠声又要吃茶。平儿忙倒了一碗茶来。原来那些丫头老婆子见贾琏出了门,又复睡了,不打谅这会子回来,原不曾预备,平儿便把温过的拿了来。贾琏生气,举起碗来,「哗□」一声,摔了个粉碎。凤姐惊醒,唬了一身冷汗,「嗳哟」一声,睁开眼,只见贾琏气狠狠的坐在旁边,平儿弯著腰拾碗片子呢。凤姐道:「你怎麽就回来了?」问了一声,半日不答应,只得又问一声。贾琏嚷道:「你不要我回来,叫我死在外头罢?」凤姐笑道:「这又是何苦来呢?常时我见你不像今儿回来的快,问你一声,也没什麽生气的。」贾琏又嚷道:「又没遇见,怎麽不快回来呢!」凤姐笑道:「没有遇见,少不得耐烦些,明日再去早些儿,自然遇见了。」贾琏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饭,替人家赶獐子』呢!我这□一大堆的事,没个动秤儿的;没来由,为人家的事,瞎闹了这些日子,当什麽呢?正经那有事的人还在家□受用,死活不知,还听见话要锣鼓喧天的摆酒唱戏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一面说,一面往地下啐了一口,又骂平儿。 凤姐听了,气的乾咽,要和他分证,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强陪笑道:「何苦来生这麽大气?大清早起,和我叫喊什麽?谁叫你应了人家的事?你既应了,只得耐烦些,少不得替人家办办,也没见这个人自己有为难的事,还有心肠唱戏摆酒的闹。」贾琏道:「你可说麽!你明儿倒也问问他。」凤姐诧异道:「问谁?」贾琏道:「问你哥哥!」凤姐道:「是他吗?」贾琏道:「可不是他,还有谁呢?」凤姐忙问道:「他又有什麽事,叫你替他跑?」贾琏道:「你还在□子□呢!」凤姐道:「真真这就奇了!我连一个字儿也不知道。」贾琏道:「你怎麽能知道呢!这个事,连太太和姨太太还不知道呢。头一件,怕太太和姨太太不放心;二则你身上又常嚷不好:所以我在外头压住了,不叫□头知道。说起来,真真可人恼!你今儿不问我,我也不便告诉你。你打谅你哥哥行事像个人呢!你知道外头的人都叫他什麽?」凤姐道:「叫他什麽?」贾琏道:「叫他『忘仁!』」凤姐「扑哧」的一笑:「他可不叫王仁,叫什麽呢?」贾琏道:「你打谅是那个『王仁』吗?是忘了仁义礼智信的那个『忘仁』哪!」凤姐道:「这是什麽人这等刻薄嘴儿遭塌人!」贾琏道:「不是遭塌他呀!今儿索性告诉你,你也该知道知道你那哥哥的好处,到底知道他给他二叔做生日呵!」凤姐想了一想,道:「嗳哟!可是呵,我还忘了问你:二叔不是冬天的生日吗?我记得年年都是宝兄弟去。前者老爷升了,二叔那边送过戏来,我还偷偷儿的说:『二叔为人是最啬刻的,比不得大舅太爷。他们各自家□还乌眼鸡是的。不麽,昨儿大舅太爷没了,你瞧他是个兄弟,他还出了个头儿揽了个事儿吗?」所以那一天说赶他的生日,□们还他一班子戏,省了亲戚跟前落亏欠。如今这麽早就做生日,也不知是什麽意思。」贾琏道:「你还作梦呢!你哥哥一到京,接著舅太爷的首尾就开了一个吊。他怕□们知道拦他,所以没告诉□们,弄了好几千银子。後来二舅嗔著他,说他不该一网打尽。他吃不住了,变了个法儿,指著你们二叔的生日撒了个网,想著再弄几个钱,好打点二舅太爷不生气。也不管亲戚朋友冬天夏天的,人家知道不知道,这麽丢脸!你知道我起早为什麽?如今因海疆的事情,御史参了一本,说是大舅太爷的亏空,本员已故,应著落其弟王子胜、侄儿王仁赔补。爷儿两个急了,找了我给他们托人情。我见他们吓的那个样儿,再者,又关系太太和你,我□应了。想著找找总理内廷都检点老裘替办办,或者前任後任挪移挪移,偏又去晚了,他进□头去了。我白起来跑了一趟,他们家□还那□定戏摆酒呢!你说说叫人生气不生气?」 凤姐听了,□知王仁所行如此,但他素性要强护短,听贾琏如此说,便道:「凭他怎麽样,到底是你的亲大舅儿。再者,这件事,死的大爷,活的二叔,都感激你罢了。没什麽说的,我们家的事,少不得我低三下四的求你,省了带累别人受气,背地□骂我!」说著,眼泪便下来了,掀开被窝,一面坐起来,一面挽头发,一面披衣裳。贾琏道:「你倒不用这麽著,是你哥哥不是人,我并没说你什麽。况且我出去了,你身上又不好,我都起来了,他们还睡著,□们老辈子有这个规矩麽?你如今作『好好先生』不管事了。我说了一句,你就起来;明儿我要嫌这些人,难道你都替了他们麽?好没意思啊!」凤姐听了这些话,□把泪止住了,说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该起来了。你又这麽说的,你替他们家在心的办办,那就是你的情分了。再者,也不独为我,就是太太听见也喜欢。」贾琏道:「是了,知道了。『大萝卜还用屎灌』?」平儿道:「奶奶这麽早起来做什麽?那一天奶奶起来不是有一定的时候儿呢?爷也不知是那□的邪火,拿著我们出气。何苦来呢!奶奶也□替爷挣彀了,那一点儿不是奶奶挡头阵?不是我说,爷把现成的不知吃了多少,这会子替奶奶办了一点子事,况且关会著好几层儿呢,就这麽拿糖作醋的起来,也不怕人家寒心?况且这也不单是奶奶的事呀!我们起迟了,原该爷生气,左右到底是奴才呀;奶奶跟前,尽著身子累的成了个病包儿了,这是何苦来呢!」说著,自己的眼圈儿也红了。那贾琏本是一肚了闷气,那□见得这一对娇妻美妾,又尖利、又柔情的话呢?便笑道:「彀了,□了罢!他一个人就彀使的了,不用你帮著。左右我是外人,多早晚我死了,你们就清净了!」凤姐道:「你也别说那个话,谁知道谁怎麽样呢?你不死,我还死呢!早死一天早心净!」说著,又哭起来,平儿只得又劝了一回。 那时天已大亮,日影横窗,贾琏也不便再说,站起来出去了。这□凤姐自己起来,正在梳洗,忽见王夫人那边小丫头过来道:「太太说了,叫问二奶奶今日过舅太爷那边去不去?如要去,说叫二奶奶同著宝二奶奶一路去呢。」凤姐因方□一段话已经灰心丧意,恨娘家不给争气;又兼昨夜园中受了那一惊,也实在没精神,便说到:「你先回太太去:我还有一两件事没办清,今日不能去;况且他们那又不是什麽正经事。宝二奶奶要去,各自去罢。」小ㄚ头答应著回去回覆了,不在话下。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服,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去照应照应的,於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穿著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笑嘻嘻的坐下。宝钗因说麝月道:「你们瞧著二奶奶进来,也不言语声儿!」麝月笑著道:「二奶奶头□进来就摆手儿不叫言语麽。」凤姐因向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麽呢?没见这麽大人了,还是这麽小孩子气。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麽?成日家一块子在屋□,还看不彀吗?也不怕ㄚ头们笑话?」说著「哧」的一笑,又瞅著他咂嘴儿。宝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把个宝钗直臊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著,又不好说什麽,只见袭人端过茶来,只得搭讪著,自己递了一袋烟。凤姐笑著站起来接了,道:「二妹妹,你别管我们的事,□快穿衣服罢。」 宝玉一面也搭讪著,找这个,弄那个,凤姐道:「你先去罢,那□有个爷等著奶奶们一块儿走的理呢?」宝玉道:「我只是嫌我这衣裳不太好,不如前年穿著老太太给的那件『雀金泥』好。」凤姐因怄他道:「你为什麽不穿?」宝玉道:「穿著太早些。」凤姐忽然想起,自悔失言。幸亏宝钗也和王家是内亲,只是那些ㄚ头们跟前,已经不好意思了。袭人却接著说道:「二奶奶还不知道呢,就是穿得,他也不穿了。」凤姐道:「这是什麽原故?」袭人道:「告诉二奶奶,真真的我们这位爷行的事都是天外飞来的。那一年因二舅太爷的生日,老太太给了他这件衣裳,谁知那一天就烧了。我妈病重了,我没在家。那时候还有晴雯妹妹呢,听见说,病著整给他纵缝了一夜,第二天,老太太□没瞧出来呢。去年那一天,上学天冷,我叫焙茗拿了去给他披披,谁知这位爷见了这件衣裳,想起晴雯来了,说总不穿了,叫我给他收一辈子呢。」凤姐不等说完,便道:「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利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那□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还有一件事:那一天我瞧见厨房□柳家的女人,他女孩儿叫什麽五儿,那ㄚ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我心□要叫他进来,後来我问他妈,他妈说是很愿意。我想著宝二爷屋□的小红跟了我去,我还没还他呢,就把五儿补过来罢。平儿说:「太太那一天说了,凡像那个样儿的都不叫派到宝二爷屋□呢。」我所以也就搁下了。这如今宝二爷也成了家了,还怕什麽呢?不如我就叫他进来。可不知宝二爷愿意不愿意?要想著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宝玉本要走,听见这些话又呆了。袭人道:「为什麽不愿意?早就要弄进来的,只因太太的话说的结实罢了。」凤姐道:「那麽著,明儿我就叫他进来,太太的跟前有我呢。」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到贾母那边去了。这□宝钗穿衣服。 凤姐见他两口恩爱缠绵,想起贾琏方□那种光景,甚实伤心,坐不住,便起身向宝钗笑道:「我和你到太太屋□去罢。」笑著出了房门,一同来见贾母。宝玉正在那□回贾母往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身子□妤些。」宝玉答应著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麽。宝钗笑到:「是了,你快去罢。」将宝玉催著去了。这□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二爷打发焙茗回来说,请二奶奶。」宝钗道:「他又忘了什麽,又叫他回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站著。』」说的贾母凤姐并地下站著的老婆子丫头都笑了。宝钗的脸上飞红,把秋纹啐了一口,说道:「妤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这麽慌慌张张跑了来说?」秋纹也笑著回去叫小丫头去骂焙茗。焙茗一面跑著,一面回头说道:「二爷把我巴巴儿的叫下马来,叫回来说;我若不说,回来对出来,又骂我了。这会子说了,他们又骂我!」那丫头笑著跑回来说了。贾母向宝钗道:「你去罢,省了他这麽不放心。」说的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讴著玩笑,没妤意思,□走了。 只见散花寺的姑子大了来了,给贾母请安,见过了凤姐,坐著吃茶,贾母因问他:「这一向怎麽不来?」大了道:「因这几日庙中作好事,有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庙□起坐,所以不得空儿来。今儿特来回老袒宗:明儿还有一家作妤事,不知老袒宗高兴不高与?若高兴,也去随喜随喜。」贾母便问:「作什麽好事?」大了道:「前月为王夫人府□不乾净,见神见鬼的,偏生那太太夜间又看见去世的老爷。因此,昨日在我庙□告诉我,耍在散花菩萨跟前许愿烧香,做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埸,保佑家口安宁,亡者升天,生者获福。所以我不得空儿来请老太太的。」 却说凤姐素日最厌恶这些事,自从昨夜见鬼,心中只是疑疑惑惑的,如今听了大了这些话,一觉把素日的心性改了一半,已有三分信意,便问大了道:「这散花菩萨是谁?他怎麽就能避邪除鬼呢?」大了见问,便知他有些信意,说道:「奶奶要问这位菩萨,等我告诉你奶奶知道:这个散花菩萨,根基不浅,道行非常,生在西天大树园中。父母打柴为生。养下菩萨来,头长三角,眼横四目,身长八尺,两手拖地。父母说这是妖精, 便弃在冰山背後了。谁知这山上有一个得道老猢狲出来打食,看见菩萨顶上白气冲天,虎狼远避,知道来历非常,便抱回洞中抚养。谁知菩萨带了来的聪慧,禅也会谈,与猢狲天天谈道参□,说的天花散漫。到了一千年後,便飞升了。至今山上犹见谈经之处,天花散漫,所求必灵,时常显圣,救人苦厄。因此世人□盖了庙,塑了像供奉著。」凤姐道:「这有什麽凭据呢?」大了道:「奶奶又来搬驳了。一个佛爷可有什麽凭据呢?就是撤谎。也不过哄一两人罢咧,难道古往今来多少明白了都被他哄了不成?奶奶只想,惟有佛家香火历来不绝,他到底是祝国裕民,有些灵验,人□信服啊。」凤姐听了,大有道理,因道:「既这麽著,我明儿去试试。你庙头可有签?我去求一签。我心□的事,签上批的出来,我从此就信了。」大了道:「我们的签最是灵的,明儿奶奶去求一签就知道了。」贾母道:「既这麽著,索性等到後日初一,你再去求。」说著,大了吃了茶,到王夫人各房□去请了安,回去不提。 这□凤姊勉强扎挣著,到了初一清早,令人预备了车马,带著平儿并许多奴仆,来至散花寺。大了带了众姑子接了进去,献茶後,便洗手至大殿上焚香。那凤姐也无心瞻仰圣像,一秉虔诚,磕了头,举起签筒,默默的将那见鬼之事并身体不安等故,祝告了一回,□摇了三下,只听「唰」的一声,筒中撺出一支签来,于是叩头,拾起一看,只见写著「第三十三签,上上大吉」。大了忙查签簿看时,只见上面写著:「王熙凤衣锦还乡。」凤姐一见这几个字,吃一大惊,忙问大了道:「古人也有叫王熙凤的麽?」大了道:「奶奶是通今博古的,难道汉朝的王熙凤求官的这一段事也不晓得?」周瑞家的在傍笑道:「前年李先儿还说这一回事来,我们还告诉他重著奶奶的名字,不许叫呢。」凤姐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说著,又瞧底下的,写的是: 去国离乡二十年,於今衣锦还家园。蜂采百花成蜜後,为谁辛苦为谁甜? 行人至。音信迟。讼宜和。婚再议。 看完也不甚明白。大了道:「奶奶大喜,这一签巧得很。奶奶自幼在这□长大,何曾回南京去过?如今老爷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来,顺便回家,奶奶可不『衣锦还乡』了?」一面说,一面抄了个签经交与丫头。凤姐也半信半疑的。大了摆了斋来,凤姐只动了一动,放下了要走,又给了香银。大了苦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凤姐回至家中,见了贾母王夫人等,问起签来,命人一解,都欢喜非常:「或者老爷果有此心,□们走一趟也好!」凤姐儿见人人这麽说,也就信了,也就信了,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这一日正睡午觉,醒来不见宝钗,正要问时,只见宝钗进来。宝玉问道:「那□去了,半日不见? 」宝钗笑道:「我给凤姐姐瞧一回签。」宝玉听说,便问是怎麽样的。宝钗把签帖念了一回,又道:「家中人人都说妤的,据我看,这『衣锦还乡』四字□头,还有原故。後来再瞧罢了。」宝玉道:「你又多疑了,妄解圣意。『衣锦还乡』四字,从古至今都知道是好的,今儿偏生你又看出缘故来了!依你说,这『衣锦还乡』还有什麽别的解说?」宝钗正要解说,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丫头过来请二奶奶,宝钗立刻过去。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回 宁国府骨肉病灾□ 大观园符水驱妖孽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唤宝钗,宝钗连忙过来请了安。王夫人道:「你三妹妹如今要嫁了,你们作嫂子的大家开导开导他,也是你们姊妹之情。况且他也是个明白孩子,我看你们两个也是很合的来。只是我听见说,宝玉听见他三妹妹出门了,哭得了不得。你也该劝劝他□是。如今我的身子是十病九痛的,你二嫂子也是三日好两日不好。你还心地明白些,诸事该管的,也别说只管吞著,不肯得罪人。将来这一番家事都是你的担子。」宝钗答应著。王夫人又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二嫂子昨儿带了柳家媳妇的丫头来,说补在你们屋□。」宝钗道:「今日平儿□带过来,说是太太和二奶奶的主意。」王夫人道:「是你二嫂子和我说,我想也没要紧,不便驳他的回,只是一件,我见那孩子眉眼儿上头也不是个很安顿的。起先为宝玉房□的丫头狐狸似的,我撵了几个,那时候你也自然知道,□搬回家去的。如今有你,固然不比先前了。我告诉你,不过留点神儿就是了。你们屋□,就是袭人那孩子还可以使得。」宝钗答应了,又说了几句话,便过来了。饭後到了探春那边,自有一番殷勤劝慰之言,不必细说。 次日,探春将要起身,又来辞宝玉,宝玉自然难割难分。探春倒将纲常大体的话说的宝玉始而低头不语,後来转悲作喜,似有醒悟之意。於是探春放心辞别众人,竟上轿□程,水陆舟车而去。 先前众姐妹都住在大观园中,後来贾妃薨後,也不修葺。到了宝玉娶亲,林黛玉一死,史湘云回去,宝琴在家住著,园中人少,况兼天气寒冷,李纨姊妹、探春、惜春等俱挪回旧所。到了花朝月夕,依旧相约玩耍。如今探春一去,宝玉病後不出屋门,益发没有高兴的人了。所以园中寂寞,只有几家看园的人住著。那日,尤氏过来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车,便从前年在园□开通宁国府的那个便门□走过去了,觉得□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发热,挣扎一两天,竟躺倒了。日间的发热犹可,夜□身热异常,便谵语绵绵。贾珍连忙请了大夫看视,说感冒起的,如今缠经入了足阳明胃经,所以谵语不清,如有所见;有了大秽,即可安身。 尤氏服了两剂,并不稍减,更加发起狂来。贾珍著急,便叫贾蓉来:「打听外头有好医生,再请几位来瞧瞧。」贾蓉回道:「前儿这个大夫是最兴时的了,只怕我母亲的病不是药治的好的。」贾珍道:「胡说!不吃药,难道由他去罢?」贾蓉道:「不是说不治,为的是前日母亲往西府去,回来是穿著园子□走过来的。一到了家,就身上发烧,别是撞客著了罢。外头有个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灵,不如请他来□□。看有信儿呢。就依著他;要是不中用,再请别的好大夫来。」贾珍听了,即刻叫人请来;坐在书房内喝了茶,便说:「府上叫我,不知占什麽事?」贾蓉道:「家母有病,请教一卦。」毛半仙:「既如此,取净水洗手,设下香案,让我起出一课来看就是了。」一时,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怀□掏出卦筒来,走到上头,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手内摇著卦筒,口□念道:「伏以太极两仪,□□交感,图书出而变化不穷,神圣作而诚求必应。兹有信官贾某,为因母病,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鉴临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先请内象三爻。」说著,将筒内的钱倒在盘内,说:「有灵的,头一爻就是『交』。」拿起来又摇了一摇,倒出来,说是「单」。第三爻又是「交」。检起钱来,嘴□说是:「内爻已示,更请外象三爻,完成一卦。」起出来,是「单拆单」。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铜钱,便坐下问道:「请坐,请坐,让我细细的看看。这个卦乃是『未济』之卦。世爻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财,悔气是一定该有的。如今尊驾为母问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交动出官鬼来。五爻上又有一层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轻的。还好,还好,如亥之水休囚,寅木动而生火。世爻上动出一个子孙来,倒是克鬼的。况且日月生身,再隔两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父母爻上变鬼,恐令尊大人也有些关碍。就是本身世爻,比劫过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说完了,便撅著胡子坐著。 贾蓉起先听他捣鬼,忍不住要笑;听他讲得卦理明白,又说生怕父亲也不好,便说道:「卦是极高明的,但不知我母亲是什麽病?」毛半仙道:「据这卦上,世爻午火变水相克,必是寒火凝结。若要断的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断的准。」贾蓉道:「先生都高明的麽?」毛半仙道:「知道些。」贾蓉便要请教,报了一个时辰。毛先生便画了盘子,将神将排定□去,是戌上白虎。这课叫作『魄化课』。大凡白虎乃是凶将,乘旺象气受制,便不能为害。如今乘著死神死煞,及时令囚死,则为饿虎,定是伤人,就如魄神受惊消散,故名『魄化』。这课象说是人身丧魄,忧患相仍,病多死丧,讼有忧惊。按象有日暮虎临,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内说:「凡占此课,必定旧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响。」如今尊驾为大人而占,正合著虎在阳忧男,在阴忧女;此课十分凶险呢!」贾蓉没有听完,唬得脸上失色道:「先生说的很是,但与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碍麽?」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著头又咕哝了一会,便说:「好了,有救星了!□出已上有贵神救解,谓之『魄化魂归』,先忧後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 心些就是了。」 贾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禀贾珍,说是:「母亲的病,是在旧宅傍晚得的,为撞著什麽『伏□白虎』。」贾珍道:「你说你母亲前日从园□走回来的,可不是那□撞著的!你还记得你二婶娘到园□去,回来就病了?他虽没见什麽,後来那些ㄚ头老婆们,都说是山子上一个毛烘烘的东西,眼睛有灯笼大,还会说话,他把二奶奶赶回来了,唬出一场病来。」贾蓉道:「怎麽不记得!我还听见保二叔家焙茗说:晴雯做了园□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有音乐,必定他也是管什麽花儿了。想这许多妖怪在园□,还了得!头□人多阳气重,常来常往不打紧;如今冷落的时候,母亲打那□走,还不知□了什麽花儿呢,不然就是撞著那一个?那卦也还□是准的。」贾珍道:「到底说有妨碍没有呢?」贾蓉道:「据他说,到了戌日就好了。只愿早两天好,或迟两天□好。」贾珍道:「这又是什麽意思?」贾蓉道:「那先生若是这样准,生怕老爷也有些不自在。」 正说著,□头喊说:「奶奶要坐起到那边园□去,丫头们都按捺不住。」贾珍等进去安慰,只闻尤氏嘴□乱说:「穿红的来叫我!穿绿的来赶我!」地下这些人又怕又好笑。贾珍便命人买些纸钱,送到园□烧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静些。到了戍日,也就渐渐的好起来。 由是,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说大观园中有了妖怪,唬得那些看园的人也不修花补树,灌溉果蔬。起先晚上不敢行走, 以致鸟兽逼人; 近来甚至日间也是约伴持械而行。过了些时,果然贾珍也病,竟不请医调治,轻则到园化纸许愿,重则详星拜斗。贾珍方好,贾蓉等相继而病。如此接连数月,闹的两府俱怕。从此风声鹤戾,草木皆妖。园中出息一概全蠲,各房月例重新添起,反弄的荣府中更加拮□。那些看园的没有了想头,个个要离此处,每每造言生事,便将花妖树怪编派起来,各要搬出。将园门封固,再无人敢到园中,以致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皆为禽兽所栖。 却说晴雯的表兄吴贵正住在园门口,他媳妇自从晴雯死後,听见说作了花神,每日晚间便不敢出门。这一日,吴贵出门买东西,回来晚了。那媳妇本有些感冒著,日间吃错了药 ,晚上吴贵到家,已经死在炕上。外面的人因那媳妇子不大妥当,便说妖怪爬过□来吸了精去死的。于是老太太著急的了不得,另派了好些人将宝玉的住房围住, 巡逻打更。这些小丫头们还说,有看见红脸的,有看见很俊的女人的,吵嚷不休,唬的宝玉天天害怕。亏得宝钗有把持,听见丫头们混说,便吓唬著要打,所以那些谣言略好些。无奈各房的人都是疑人疑鬼的不安静,也添了人坐更,於是更加了好些食用。 独有贾赦不大很信,说:「好好的园子,那□有什麽鬼怪!」挑了个风清日□的日子,带了好几个家人,手内持著器械,到园□看动静。众人劝他不依。到了园中,果然阴气逼人。贾赦还扎挣前走,跟的人都探头缩脑的。内中有个年轻的家人,心内已经害怕,只听「忽」的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五色灿烂的一件东西跳过去了,唬的「嗳哟」一声,腿子发软,就栽倒了。贾赦回身查问,那小子喘嘘嘘的回道:「亲眼看见一个黄脸红胡子绿衣裳一个妖精走到树林子後头山窟窿□去了。贾赦听了,便也有些胆怯,问道:「你们都看见麽?」有几个「推顺水船儿」的回说:「怎麽没瞧见,因老爷在头□,不敢惊动罢了。奴才们还掌得住。」说得贾赦害怕,也不敢再走,急急的回来;吩咐小子们不用提及,只说看遍了,没有什麽东西;心□实也相信,要到真人府□请法官驱邪。岂知那些家人无事,还要生事,今见贾赦怕了,不但不瞒著,反添些穿凿,说得人人吐舌。   贾赦没法,只得请道士到园作法,驱邪逐妖。择吉日,先在省亲正殿上铺排起坛场来。供上三清圣像,傍设二十八宿并赵、马、温、周四大将,下排三十六天将图像。香花灯烛设满一堂,钟鼓法器排列两边,插著五方旗号。道纪司派定四十九位道众的执事,净了一天坛。三位法官行香取水,然後擂起法鼓。法师们俱戴上七星冠,披上九宫八卦的法衣,踏著登云履,手执牙笏,便拜表请圣。又念了一天消灾驱邪接福的「洞元经」,以後便出□召将。□上大书「太乙、混元、上清三境灵宝符录演教大法师,行文□令本境诸神到坛听用。」那日,两府上下爷们仗著法师擒妖,都到园中观看,都说:「好大法令!呼神遣将的闹起来,不管有多少妖怪也唬跑了。」大家都挤到坛前。只见小道士们将旗□举起,按定五方站住,伺候法师号令。三位法师,一位手提宝剑,拿著法水;一位捧著七星皂旗;一位举著桃木打妖鞭:立在坛前。只听法器一停,上头令牌三下,口中念起咒来,那五方旗便团团散布。法师下坛,叫本家领著到各处楼阁殿亭,房廊屋舍,山崖水畔,□了法水,将剑指画了一回。回来,连击令牌,将七星旗发起,众道士将旗□一聚接下,打妖鞭望空打了三下。本家众人都道拿住妖怪,争著要看,及到跟前,并不见有什麽形响。只见法师叫众道士拿取瓶罐,将妖收下,加上封条,法师朱笔书符收起,令人带回在本观塔下镇住,一面彻坛谢将。贾赦恭敬叩谢了法师。   贾蓉等小弟兄背地都笑个不住,说:「这样的大排场,我打量拿著妖怪给我们瞧瞧,到底是些什麽东西,那□知道是这样搜罗!究竟妖怪拿去了没有?」贾珍听见,骂道:「糊涂东西!妖怪原是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如今多少神将在这□,还敢现形吗?无非把这妖气收了,便不作祟,就是法力了。」众人将信将疑,且等不见响动再说。  那些下人只知妖怪被擒,疑心去了,便不大惊小怪,往後果然没人提起了。贾珍等病愈复原,都道法师神力。独有一个小□笑说道:「头□那些响动,我也不知道。就是跟著大老爷进园这一日,明明是个大公野鸡飞过去了;拴儿吓离了眼,说的活像!我们都替他圆了个谎,大老爷就认真起来。到瞧了很热闹的坛场!」众人虽然听见,那□肯信?究无人敢住。  一日,贾赦无事,正想要叫几个家下人搬住园中看守,惟恐夜间藏匿奸人。方欲传出话去,只见贾琏进来,请了安,回说:「今日到大舅家去,听见一个荒信,说是二叔被节度使参进来,为的是失察属员,重徵粮米,请旨革职的事。」贾赦听了,吃惊道:「只怕是谣言罢?前儿你二叔带书子来,说,探春於某日到了任所,择了某日吉时,送你妹子到了海疆,路上风恬浪静,合家不必挂念。还说节度认亲,倒设席贺喜。那□有做了亲戚倒提参起来的?且不必言语,快到吏部打听明白,就来回我。」贾琏即刻出去,不到半日回来,便说:「□到吏部打听,果然二叔被参。题本上去,亏得皇上的恩典,没有交部,便下旨意,说是:「失察属员,重徵粮米,苛虐百姓,本应革职,姑念初膺外任,不谙吏治,被属员蒙蔽,著降三级,加恩仍以工部员外上行走,并令即日回京。」这信是准的。正在吏部说话的时候,来了一个江西引见的知县,说起我们是很感激的。但说是个好上司,只是用人不当,那些家人至外招摇撞骗,欺凌属员,已经把好名声都弄坏了。节度大人早已知道,也说我们二叔是个好人。不知怎麽样,这回又参了。想是忒闹得不好,恐将来弄出大祸,所以借了一件失察的事情参的,倒是避重就轻的意思,也未可知。」贾赦未听说完,便叫贾琏:「先去告诉你婶子知道,且不必告诉老太太就是了。」贾琏去回王夫人。未知有何话说,下回分解。 第一百三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话说贾琏到了王夫人那边,一一的说了,次日,到了部□,打点停妥,回来又到王夫                人那边将打点吏部之事告知王夫人。王夫人便道:「打听准了麽?果然这样。老爷也愿意,合家也放心。那外任何尝是做得的?不是这样回来,只怕叫那些混账东西把老爷的性命都坑了呢!」贾琏道:「太太怎麽知道?」王夫人道:「自从你二叔放了外任。并没有半个钱拿回来,把家□的倒掏摸了好些去了。你瞧,那些跟老爷去的人,他男人在外头不多几时,那些小老婆子们都金头银面的装扮起来了,可不是在外头瞒著老爷弄钱?你叔叔就由著他们闹去。要弄出事来,不但自己的官做不成,只怕连祖上的官也要抹掉了呢!」贾琏道:「太太说的很是。方□我听见参了,吓的了不得,只等打听明白□放心。也愿意老爷做个京官,安安逸逸的做几年,□保的住一辈子声名。就是老太太知道了,倒也是放心的。只要太太说的宽缓些。」王夫人道:「我知道,你到底再去打听打听。」 贾琏答应了,□要出来,只见薛姨妈的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到王夫人□间屋内,也没说请安, 便道:「我们太太叫我来告诉这□的姨太太说:我们家了不得了,又闹出事来了!」王夫人听了,便问:「闹出什麽事来?」那婆子又说:「了不得,了不得!」王夫人哼道:「糊涂东西!有紧要事,你到底说呀!」婆子便说:「我们家二爷不在家,一个男人也没有,这件事情怎麽办?要求太太打发几位爷们去料理料理。」王夫人听著不懂,便著急道:「到底要爷们去干什麽?」婆子道:「我们大奶奶死了!」王夫人听了,啐道:「呸!那行子女人死就死了罢咧,也值的大惊小怪的!」婆子道:「不是好好儿死的,是混闹死的!快求太太打发人去办办!」说著就要走。王夫人又生气,又好笑,说:「这老婆子好混账!琏哥儿,倒不如你去瞧瞧,别理那糊涂东西。」那婆子没听见打发人去,只听见「别理他」,他便赌气跑回去了。 这□薛姨妈正在著急,再不见来。好容易那婆子来了,便问:「姨太太打发谁来?」婆子叹说道:「人再别有急难事。什麽好亲好眷,看来也不中用!姨太太不但不肯照应我们,倒骂我糊涂!」薛姨妈听了,又气又急道:「姨太太不管,你姑奶奶怎麽说来著?」婆子道:「姨太太既不管,我们家的姑奶奶自然更不管了,没有去告诉。」薛姨妈啐道:姨太太是外人,姑娘是我养的,怎麽不管?」婆子一时省悟道:「是啊!这麽著我还去。」 正说著,只见贾琏来了,给薛姨妈请了安,道了恼,回说:「我婶子知道弟妇死了,问老婆子,再说不明,著急的很,打发我来问个明白,还叫我在这□料理。该怎麽样,姨太太只管说了办去。」薛姨妈本来气的乾哭,听见贾琏的话,便赶忙说:「倒叫二爷费心。我说姨太太是待我最好的,都是这老货说不清,几乎误了事。请二爷坐下,等我慢慢的告诉你。」便说:「不为别的事,为的是媳妇不是好死的。」贾琏道:「想是为兄弟犯事,怨命死的?」薛姨妈道:「若这样倒好了!前几个月头□,他天天赤脚蓬头的疯闹。後来听见你兄弟问了死罪,他虽哭了一场,以後倒擦胭抹粉的起来。我要说他,又要吵个了不得,我总不理他,有一天,不知为什麽来要香菱去作伴儿。我说:『你放著宝蟾,要香菱做什麽?况且香菱是你不爱的,何苦惹气呢?』他必不依。我没法儿,只得叫香菱到他屋□去。可怜香菱不敢违我的话,带著病就去了。谁知道他待香菱很好,我倒喜欢,你大妹妹知道了,说:『只怕不是好心罢?』我也不理会。头几天香菱病著,他倒亲手去做汤给他喝。谁知香菱没福,刚端到跟前,他自己烫了手,连碗都砸了。我只说必要迁怒在香菱身上,他倒没生气,自己还拿笤帚扫了,拿水泼净了地,仍旧两个人很好。昨儿晚上,又叫宝蟾去做了两碗汤来,自己说和香菱一块喝。隔了一会子,听见他屋□闹起来,宝蟾急的乱嚷,以後香菱也嚷著,扶著墙出来叫人。我忙著看去,只见媳妇鼻子眼睛□都流出血来,在地下乱滚,两只手在心口□乱抓,两只脚乱蹬,把我就吓死了!问他也说不出来,闹了一会儿就死了。我瞧那个光景儿是服了毒的。宝蟾就哭著来揪香菱,说他拿药药死奶奶了。我看香菱也不是这样人。再者,他病的起还起不来,怎麽能药人呢?无奈宝蟾一口咬定。我的二爷!这叫我怎麽办? 只得硬著心肠,叫老婆子们把香菱捆了,交给宝蟾,便把房门反扣了。我和你二妹妹守了一夜,等府□的门开了,□告诉去的,二爷!你是明白人,这件事怎麽好?」贾琏道:「夏家知道了没有?」薛姨妈道:「也得撕掳明白了,□好报啊!」贾琏道:「据我看起来,必要经官□了得下来。我们自然疑在宝蟾身上,别人却说宝蟾为什麽药死他姑娘呢?若说在香菱身上,倒还装得上。」 正说著,只见荣府的女人们进来说:「我家二奶奶来了。」贾琏虽是大伯子,因从小儿见的,也不回避。宝钗进来见了母亲,又见了贾琏,便往□间屋□和宝琴坐下。薛姨妈进来也将前事告诉了一遍。宝钗便说:「若把香菱捆了,可不是我们也说是香菱药死的了麽?妈妈说这汤是宝蟾做的,就该捆起宝蟾来问他呀。一面就该打发人报夏家去,一面报官□是。」薛姨妈听见有理,便问贾琏。贾琏道:「二妹子说的很是。报官还得我去托了刑部□的人,相验问口供的时候,方有照应。只是要捆宝蟾做香菱。倒怕难些。」薛姨妈道:「并不是我要捆香菱,我恐怕香菱病中受冤著急,一时寻死,又添了一条人命,□捆了交给宝蟾,也是个主意。」宝琏道:「虽是这麽说,我们倒帮了宝蟾了。若要放都放,要捆都捆,他们三个人是一处的。只要叫人安慰香菱就是了。」薛姨妈便叫人开门进去。宝钗就派了带来的几个女人帮著捆宝蟾。只见香菱已哭的死去活来。宝蟾反得意洋洋,以後见人要捆他,便乱嚷起来。那禁得荣府的人吆喝著,也就捆了,竟开著门,好叫人看著。 这□报夏家的人已经去了。那夏家先前不住在京□,因近年消索,又惦记女孩儿,新近搬进京来,父亲已没,只有母亲,又过继了一个混账儿子,把家业都花完了,不时的常到薛家。那金桂原是个水性人儿,那□守得住空房?况兼天天心□想念薛蝌,便有些饥不择食的光景。无奈他这个乾兄弟又是个蠢货,虽有些知觉,□是尚未入港,所以金桂时常回去,也帮贴他些银钱。这些时正盼金桂回家,只见薛家的人来,心□想著:「又拿什麽东西来了。」不料说这□的姑娘服毒死了,他就气的乱嚷乱叫。金桂的母亲听见了,更哭喊起来,说:『好端端的女孩儿在他家,为什麽服了毒呢?』哭著喊著的,带了儿子,也等不得雇车,便要走来。那夏家本是买卖人家,如今没了钱,那顾什麽颜面?儿子头□就走,後跟了个跛老婆子出了门,在街上哭哭啼啼的雇了一辆车,一直跑到薛家。进门也不搭话,就「儿」一声「肉」一声的闹起。 那时贾琏到刑部去托 ,家□只有薛妈妈` 宝钗` 宝琴,何曾见过这个阵仗儿,吓的不敢则声。要和他讲理,他也不听,只说:「我女孩儿在你家,得过什麽好处?两口子朝打暮骂,闹了几时,还不容他两口子在一处。你们商量著把我女婿弄在监□,永不见面。你们娘儿们仗著好亲戚受用也罢了,还嫌他碍眼,叫人药死他,倒说是服毒!他为什麽服毒?」说著,直奔薛姨妈来。薛姨妈只得退後,说:「亲家太太!且瞧瞧你女孩儿,问问宝蟾,再说歪话还不迟呢!宝钗宝琴因外面有夏家的儿子,难以出来拦护,只在□边著急。 恰好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照看,一进门来,见一个老婆子指著薛姨妈脸哭骂。周瑞家的知道必是金桂的母亲,便走上来说:「这位是亲家太太麽?奶奶自己服毒死的,与我们姨太太什麽相干?也不犯这麽遭塌呀!」那金桂的母亲问:「你是谁?」薛姨妈见有了人,胆子略壮了些,便说:「这就是我们亲戚贾府□的。」金桂的母亲便道:「谁不知道你们有仗腰子的亲戚,□能彀叫姑爷坐在监□!如今我的女孩儿倒白死了不成?说著,便拉薛姨妈说:「你到底把我女孩儿怎麽弄杀了?给我瞧瞧!」周瑞家的一面劝说:「只管瞧去,不用拉拉扯扯。」把手只一推。夏家的儿子便跑进来不依,道:「你仗著府□的势头儿来打我母亲麽?」说著,便将椅子打去,却没有打著。□头跟宝钗的人听见外头闹起来,赶著来瞧,恐怕周瑞家的吃亏,齐大夥儿上去,半劝半喝,那夏家的母子,索性撒起泼来,说:「知道你们荣府的势头儿!我们家的姑娘已经死了,如今也都不要命了!」说著,扔奔薛姨妈拚命。地下的人虽多那□挡得住?自古说的:「 一人拚命,万夫莫当。」 正闹到危急之际,贾琏带了七八个人进来,见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儿子拉出去,便说:「你们不许闹,有话好好儿的说。快将家□收拾收拾,刑部□的老爷们就来相验了。」金桂的母亲正在撒泼,只见来了一位老爷,几个在头□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亲见这个光景,也不知是贾府何人。又见他儿子已被众人揪住,又听见说刑部来验,他心□原想看见女孩儿的□首,先闹个稀烂,再去喊冤,不承望这□先报了官,也更软了些。薛姨妈已吓糊涂了,还是周瑞家的回说:「他们来了也没去瞧瞧他们姑娘,便作践起姨太太来了。我们为好劝他,那□跑进一个野男人,在奶奶们□头混闹撒村混打, 这可不是没有王法了!」贾琏道:「这会子不用和他讲,等回来打著问他,说:「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儿,□头都是些姑娘奶奶们。况且有他母亲还瞧不见他们姑娘麽?他跑进来不是要打抢来了麽!」家人们做好做歹,压伏住了。 周瑞家的仗著人多,便说:「夏太太,你不懂事!既来了,该问个青红皂白。你们姑娘自己服毒死了;不然,就是宝蟾药死他主子了。怎麽不问明白,又不看□首,就想讹人来了呢?我们就肯叫一个媳妇儿白死了不成?现在把宝蟾捆著;因为你们姑娘必要点病儿,所已叫香菱陪著他,也在一个屋□住;故此,两个人都看守在那□。原等你们来眼看著刑部相验,问出道理来□是啊! ┘金桂的母亲此时势孤,也只得跟著周瑞家的到他女孩儿屋□,只见满脸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来。宝蟾见是他家的人来,便哭喊说:「我们姑娘好意待香菱,叫他在一块儿住,他倒抽空儿药死我们姑娘!」那时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齐声吆喝道:「胡说!昨日奶奶喝了汤缠药死的,这汤可不是你做的?」宝蟾道:「汤是我做的,端了来,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来放了些什麽在□头,药死的。」金桂的母亲没听完,就奔香菱,众人拦住。 薛姨妈道:「这样子是砒霜药的,家□决无此物。不管香菱宝蟾,终有替他买的,回来刑部少不得问出来,缠赖不去。如今把媳妇权放平正,好等官来相验。」众婆子上来抬放。宝钗道:「都是男人进来,你们将女人动用的东西捡点捡点。」只见炕褥底下有一个揉成团的纸包儿。金桂的母亲瞧见,便拾起打开看时,并没有什麽,便撩开了。宝蟾看见道:「可不是有了凭据了!这是纸包儿,我认得: 头几天耗子闹得慌,奶奶家去找舅爷要的,拿回来搁在首饰匣内。必是香菱看见了,拿来药死奶奶的。若不信,□们看看首饰匣□还有没有。」 金桂的母亲便依著宝蟾的话,取出匣子来,只有几支银簪子。薛姨妈便说:「怎麽好些首饰都没有了?」宝钗叫人打开箱柜,俱是空的,便道:「嫂子这些东西被谁拿去?这可要问宝蟾。」金桂的母亲心□也虚了好些,见薛姨妈查问宝蟾,便说:「姑娘的东西,他那□知道?」周瑞家的道:「亲家太太别这麽说麽。我知道宝姑娘是天天跟著大奶奶的,怎麽说不知道?」宝蟾见问得紧,又不好胡赖,只得说道:「奶奶每每自己带回家去,我管得麽?┘众人便说:「好个亲家太太!哄著拿姑娘的东西,哄完了,叫他寻死,来讹我们!好罢咧!回来相验,就是这麽说。」宝钗叫人:「到外头告诉琏二爷说;别放了夏家的人!」 □头金桂的母亲忙了手脚,便骂宝蟾道:「小蹄子别嚼舌头了!姑娘几时拿东西到我家去?」宝蟾道:「如今东西是小,给姑娘偿命是大。」宝琴道:「有了东西,就有偿命的人了!快请琏二哥哥问准了夏家的儿子买砒霜的话,回来好回刑部□的话。」金桂的母亲著了急道:「这宝蟾必是撞见鬼了,混说起来!我们姑娘何尝买过砒霜,要这麽说,必是宝蟾药死的了!」宝蟾急的乱嚷,说:「别人赖我也罢了,怎麽你们也赖起我来呢?你们不是常和姑娘说,叫他别受委屈,闹得他们家破人亡,那时将东西卷包儿一走,再配一个好姑爷;这个话是有的没有?」金桂的母亲还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说的,还赖什麽呢?」金桂的母亲恨的咬牙切齿的骂宝蟾,说:「我待他不错呀!为什麽你倒拿话来葬送我呢?回来见了官,我就说是你药死姑娘的!」 宝蟾气的瞪著眼说:「请太太放了香菱罢,不犯著白害别人,我见官自有我的话。」宝钗听出这个话头儿来了,便叫人反倒放开了宝蟾,说:「你原是个爽快人,何苦白冤在□头?你有话,索性说了,大家明白,岂不完了事了呢?」宝蟾也怕见官受苦,便说:「我们奶奶天天抱怨说:『我这样人,为什麽碰著这个瞎眼的娘,不配给二爷,偏给了这麽个混账东西。要是能彀和二爷过一天,死了也是愿意的! 』说到那□,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会,後来看见和香菱好了,我知道是香菱怎麽哄转了。不承望昨儿的汤不是好意。」金桂的母亲接说道:「越发胡说了!若是要药香菱,为什麽倒药死了自己呢?」宝钗便问道:「香菱,昨日你喝汤来著没有?」香菱道:「头几天我病的抬不起头来,奶奶叫我喝,我不敢说不喝。刚要扎挣起来,那碗汤已经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个难,我心□很过不去。昨儿听见叫我喝汤,我喝不下去,没有法儿,正要喝的时候儿,偏又头晕起来。见宝缠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欢; 刚合上眼,奶奶自己喝著汤,叫我□□,我便勉强也喝了两口。」宝蟾不待说完便道:「是了!我老实说罢。昨儿奶奶叫我做两碗汤,说是和香菱同喝。我气不过,心□想著;香菱那□配我做汤给他喝?我故意的一碗□头多抓了一把盐,记了暗记儿,原想给香菱喝的,刚端进来,奶奶却拦著我叫外头叫小子们雇车,说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说了回来,见盐多的这碗汤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著咸,又要骂我。正没法的时候,奶奶往後头走动,我眼错不见,就把香菱这碗汤换过来了。也是合该如此。奶奶回来就拿了汤去到香菱床边,喝著说:『你到底□□。』那香菱也不觉咸,两个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没嘴道儿,那□知道这死鬼奶奶要药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将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换碗。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自身』了!」于是众人往前後一想,真正一丝不错,便将香菱也放了,扶著他仍旧睡在床上。 不说香菱得放,且说金桂的母亲心虚事实,还想辨赖,薛姨妈等你言我语,反要他儿子偿还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贾琏在外嚷说:「不用多说了,快收拾停当。刑部的老爷就到了。」此时惟有夏家母子著忙,想来总要吃亏的,反求薛姨妈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死的女孩儿不长进。这也是他自做自受。要是刑部相验,到底府上脸面也不好看,求亲家太太息了这件事罢!」宝钗道:「那可使不得。已经报了,怎麽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劝说:「若要息事,除非夏亲家太太自己出去拦验,我们不提长短罢了。」贾琏在外也将他儿子吓住。他情愿迎到刑部具结拦验,众人依允。薛姨妈命人买棺成殓,不提。 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正要渡过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傍有一间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间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傍有断碣,字迹模糊, 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後殿,只见一株翠柏,下荫著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进看时,面貌甚熟,想著倒像在那□见过的,再想不起来。从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略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 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焚修,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道:『玉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匮中求善价,钗於匣内待时飞』之辈?」那雨村原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後闻「钗玉」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重复将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麽?」那道人微微笑道:「什麽『真』?什麽『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听说出『贾』字来,益发无疑;便重新施礼,道:「学生自蒙慨赠到都,托庇获隽公车,受任贵乡,始知老先生超悟尘凡,飘举仙境。学生虽溯洄思切,自念风尘俗吏,末由再睹仙颜,今何幸於此处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弃,京寓甚近,学生当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来回礼,道:「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适缠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说毕,依旧坐下。雨村复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隐,何貌言相似若此?离别来十九载,面色如旧,必是修炼有成,失肯将前身说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当面错过。看来不能以富贵动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说了。」想罢,又道:「仙师既不肯说破前因,弟子於心何忍?」正要下礼,只见从人进来禀说:「天色将晚,快请渡河。」雨村正无主意, 那道人道:「请尊官速登彼岸,见面有期,迟则风浪顿起。果蒙不弃,贫道他日尚在渡头候教。」说毕,仍合眼打坐。雨村无奈,只得辞了道人出庙。正要过渡,只见一人飞奔而来。未知何人,下回分解。 第一百四回 醉金刚小鳅生大浪 痴公子馀痛触前情 话说贾雨村刚欲过渡,见有人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口称:「老爷!方□逛的那庙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时,只见烈焰烧天,飞灰蔽日。雨村心想:「这也奇怪!我□出来,走不多远,这火从何而来?莫非士隐遭劫於此?」欲待回去,又恐误了过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问道:「你方□见那老道士出来了没有?」那人道:「小的原随老爷出来,因腹内疼痛,略走了一走。回头看见一片火光,原来就是那庙中起火,特赶来禀知老爷,并没有见人出来。」雨村虽则心裹狐疑,究竟是名利关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视?便叫那人:「你在这裹等火灭了,进去瞧那老道在与不在,即来回禀。」那人只得答应了伺候。雨村过渡仍自去查看,查了几处,遇公馆便自歇下。     明日,又行一程,进了都门,众衙役接著,前呼後拥的走著。雨村坐在轿内,听见轿前开路的人吵嚷。雨村问是何事,那开路的拉了一个人过来跪在轿前,禀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冲突过来。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泼,躺在街心,说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这裹地方的,你们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经过,喝了酒,不知退避,还敢撒赖!」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钱;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就是大人老爷也管不得!」雨村怒道:「这人目无法纪!问他叫什麽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刚倪二。」雨村听了生气,叫人:「打这东西,瞧他是金刚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著实的打了几鞭子。倪二负痛,酒醒求饶,雨村在轿内哈哈笑道:「原来是这麽个金刚!我且不打你,叫人带进衙门裹慢慢的问你!」众衙役答应,拴了倪二,拉著就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进内覆旨回曹,那裹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热闹的,三三两两传说:「倪二仗著有些力气,恃酒讹人,今儿碰在贾大人手裹,只怕不轻饶的!」这话已传到他妻女耳边,那夜果等倪二不见回家,他女儿便到各处赌场寻觅。那赌博的都是这麽说,他女儿哭了。众人都道:「你不用著急。那贾大人是荣府的一家。荣府裹的一个什麽二爷和你父亲相好,你同你母亲去找他说个情,就放出来了。」倪二的女儿想了一想:「果然我父亲常说间壁贾二爷和他好,为什麽不找他去?」赶著回来就和母亲说了,娘儿两个去找贾芸。那日贾芸恰好在家,见他母女两个过来,便让坐。贾芸的母亲便命倒茶。倪家母女将倪二被贾大人拿去的话说了一遍,「求二爷说个情儿放出来!」贾芸一口应承,说:「这□不得什麽,我到西府□说一声就放了。那贾大人全仗著西府□□做了这麽大官,只要打发个人去一说就完了。」倪家母女欢心,回来便到府□告诉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经求了贾二爷,他满口应承,讨个情便放出来的。倪二听了也喜欢。 不料贾芸自从那日给凤姊送礼不收,不好意思进来,也不常到荣府。那荣府的原看著主子的行事,叫谁走动,□有些体面,一时来了,他便进去通报;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论本家亲戚,他一概不回,支回去就完事。那日贾芸到府,说:「给琏二爷请安。」门上的说:「二爷不在家,等回来,我们替回罢。」贾芸欲要说「请二奶奶的安」,又恐门上厌烦,只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著,说:「二爷常说府上不论那个衙门,说一声儿谁敢不依。如今还是府□的一家儿,又不为什麽大事,这个情还讨不来,白是我们二爷了!」贾芸脸上下不来,嘴裹还说硬话:「昨儿我们家裹有事,没打发人说去,少不得今儿说了就放。什麽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只得听信。岂知贾芸近日大门竟不得进去,绕到後头,要进园内找宝玉,不料园门锁著,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想起「那年倪二借银,买了香料送他,□派我种树;如今我没钱打点,就把我拒绝。那也不是他的能为,拿著太爷留下的公中银钱在外放加一钱,我们穷当家儿,要借一两也不行。他打谅保得住一辈子不穷的了!那裹知道外头的名声儿很不好,我不说罢了;若说起来,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面想著,来到家中,只见倪家母女正等著呢。贾芸无言可支,便说:「是西府□已经打发人说了,只有贾大人不依。你还求我们家的奴才周端的亲戚冷子兴去□中用。」倪家母女听了,说:「二爷这样体面爷们还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贾芸不好意思,心裹发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子比主子强多著呢!」倪家母女听来无法,只得冷笑几声,说:「这倒难为二爷白跑了这几天!等我们那一个出来再道乏罢。」说毕出来,另托人将倪二弄出来了,只打了几板,也没有什麽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将贾家不肯说情的话说了一遍。倪二正喝著酒,便生气要找贾芸,说:「这小杂种,没良心的东西!头裹他没有饭吃,要到府内钻谋事办,亏我倪二爷帮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罢咧!要是我倪二闹起来,连两府裹都不乾净!」他妻女忙劝道:「嗳!你又喝了黄汤,就是这麽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倪二道:「捱了打就怕他不成?只怕拿不著由头儿!我在监□的时候儿,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城裹姓贾的多,外省姓贾的也不少,前儿监裹收下了好几个贾家的家人,我倒说这裹的贾家小一辈子连奴才们虽不好,他们老一辈的还好,怎麽犯了事呢?我打听了打听,说是和这□贾家是一家儿,都住在外省,审明白了,解进来问罪的,我□放心。若说贾二这小子,他忘恩负义,我就和几个朋友说他家怎麽欺负人,怎麽放重利,怎麽强取活人妻。吵嚷出去,有了风声到了都老爷耳朵□头,这一闹起来,叫他们□认得倪二金刚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吧。她又强占谁家的女人来著?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倪二道:「你们在家□,那□知道外头的事?前年我在场儿□碰见了小张,说他女人被贾家占了,他还和我商量,我倒劝著他□压住了。不知道小张如今那裹去了,这两年没见。若碰著了他,我倪二太爷出个主意, 叫贾二小子死给我瞧瞧!好好儿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爷□罢了!」说著,倒身躺下,嘴裹还是咕姑咕哝哝的说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只当是醉话,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赌场中去了,不提。 且说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将道上遇见甄士隐的事告诉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为什麽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烧死了,可不是□们没良心!」说著,掉下泪来。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不肯和□们在一处的。」正说著,外头传进话来禀说:「前日老爷吩咐瞧那庙裹失火去的人回来了。」雨村踱了出来。那衙役请了安, 回说:「小的奉老爷的命回去,也没等火灭,冒著火进去瞧那道士,那□知他坐的地方儿都烧了。小的想著那道士必烧死了。那烧的墙屋往後塌了,道士的影儿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蒲团,一个瓢儿,还是好好的。小的各处找他的尸首,连骨头都没有一点儿。小的恐怕老爷不信,要拿这蒲团瓢儿回来做个证儿,小的这麽一□,谁知都成了灰了。」雨村听毕,心下明白,知士隐仙去,便把那衙役打发出去了。回到房中,并没提起士隐火化之言,恐妇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说并无形迹,必是他先走了。雨村出来,独坐书房,正要细想士隐的话,忽有家人传报说:「内廷传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轿进内。只听见人说:「今日贾存周江西粮道被参回来, 在朝内谢罪。」雨村忙到了内阁,见了各大臣,将海疆办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来即忙著找贾政, 先说了些为他抱屈的话,後又道喜,问一路可好。贾政也将违别以後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雨村道:「谢罪的本上去了没有?」贾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後下来,看旨意罢。」正说著,只听□头传出旨来叫贾政, 贾政即忙进去。各大人有与贾政关切的,都在□头等著。等了好一会,方见贾政出来。看见他带著满头汗,众人迎上去接著,问:「有什麽旨意?」贾政吐舌道:「吓死人, 吓死人!倒蒙各位大人关切,幸喜没有什麽事。」众人道:「旨意问了些什麽?」贾政道:「旨意问的是云南私带神□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师贾化的家人,主上一时记著我们先祖的名字,便问起来。我忙著磕头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还降旨意说:『 前放兵部,後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贾化麽?』」那时雨村也在傍边,倒吓了一跳,便问贾政道:「老先生是怎麽奏的?」贾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师贾化是云南人;现任府尹贾某是浙江人。』主上又问,『苏州刺史奏的贾□,是你一家麽?』我又磕头奏道:『是。』主上便变色道:『纵使家奴强占良民妻女,还成事麽?』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问道:『贾□是你什麽人?』我忙奏道:『是远族。』主上哼了一声,降旨叫出来了。可不是诧事!」 众人道:「本来也巧。怎麽一连有这两件事?」贾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贾的不好。□来我们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处都有。现在虽没有事,究竟主上记著一个『贾』字就不好。」众人说:「真是真,假是假,怕什麽?」贾政道:「我心□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 现在我们家□两个世袭,这也无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来京官是没有事的。」贾政道:「京官虽然无事,我究竟做过两次外任,也就不齐了。」众人道:「二老爷的人品行事,我们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爷,也是个好人。只要在令侄等身上严紧些就是了。」贾政道:「我困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也不甚放心。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听见东宅的侄儿家有什麽不奉规矩的事麽?」众人道:「没听见别的,只有几位侍郎心□不大和睦,内监□头也有些。想来不怕什麽,只要嘱咐那边令侄,诸事留神就是了。」   众人说毕,举手而散,贾政然後回家。众子侄等都迎接上来。贾政迎著请贾母的安,然後众子侄俱请了贾政的安,一同进府。王夫人等已到了荣禧堂迎接。贾政先到了贾母那□拜见了,陈述些违别的话。贾母问探春消息,贾政将许嫁的事都禀明了,还说:「儿子起身急促,难过重洋,虽没有亲见,听见那边的人来,说的极好。亲家老爷太太都说请老太太的安。还说今冬明春,大约还可调进京来。这便好了。如今闻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时还不能调。」贾母始则为贾政降调回来,知探春远在他乡,一无亲故,心下伤感;後听贾政将官事说明,探春安好,也便转悲为喜,便笑著叫贾政出去。然後弟兄相见,众子侄拜见,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贾政回到自己屋内,王夫人等见过,宝玉贾琏替另拜见,贾政见了宝玉果然比起先脸面丰满,倒觉安静,并不知他心□糊涂,所以心甚喜欢,不以降调为念,幸亏老太太办理的好。又见宝钗沉厚更胜先时,兰儿文雅俊秀,便喜形於色。独见环儿能仍是先前,究不甚锺爱。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著黛玉,前因家书未报,今日又刚到家,正是喜欢,不便直告,只说是病著。岂知宝玉的心□已知刀搅,因父亲到家,只得把持心性伺候,王夫人设筵接风,子孙敬酒。凤姐虽是侄媳,现办家事,也随了宝钗等递酒。贾政便叫递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罢。」命众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过宗祠,然後进见。分派已定,贾政与王夫人说些别後的话,馀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贾政先提起王子腾的事来,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贾政又说蟠儿的事,王夫人只说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将黛玉已死的话告诉。贾政反吓了一跳,不觉掉下泪来,连声叹息。王夫人掌不住,也哭了。傍边彩云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说些喜欢的话,便安寝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礼,众子侄都随往。贾政便在祠旁厢房坐下,叫了贾珍贾琏过来,问起家中事务。贾珍拣可说的说了,贾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细细查问,只是听见外头说起你家□诸事更不比从前,诸事要谨慎□好。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们该管教管教,别叫他们在外头得罪人。琏儿也该听著。不是□回家就说你们,因我有所闻,所以□说的。你们更该小心些。」贾珍等脸涨通红的,也只答应个「是」字,不敢说什麽。贾政也就罢了。回归西府,众家人磕头毕,仍复进内,众女仆行礼,不必多赘。 只说宝玉因昨日贾政问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伤心,直待贾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泪。回到房中,见宝钗和袭人等说话,他便独坐外间纳闷。宝钗叫袭人送过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爷查问功课,所以如此,只得过来安慰。宝玉便借此过去向宝钗说:「你今夜先睡,我要定定神。这时更不如从前了,三言倒忘两语,老爷瞧著不好。你先睡,叫袭人陪我略坐坐。」宝钗不便强他,点头应允。 宝玉出来便轻轻和袭人说,央他:「把紫鹃叫来,有话问他。但是紫鹃见了我,脸上总是有气,须得你去解劝开了再来□好。」袭人道:「你说要定神,我倒喜欢,怎麽又定到这上头去了?有话你明儿问不得?」宝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闲,明日倘或老爷叫干什麽,便没空了。好姐姐,你快去叫他来!」袭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来的。」宝玉道:「所以得你去说明了□好。」袭人道:「叫我说什麽?」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麽?都为的是林姑娘。你说我并不是负心。我如今叫你们弄成了一个负心的人了!」说著这话,便瞧瞧□间屋子,用手指著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个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该教我见见,说个明白,他死了也不抱怨我嗄!你到底听见三姑娘他们说过的,临死恨怨我。那紫鹃为他们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无情的人麽?晴雯到底是个丫头,也没有什麽大好处,他死了,我实告诉你罢,我还做个祭文祭他呢。这是林姑娘亲眼见的。如今林姑娘死了,难道倒不及晴雯麽?我连祭都不能祭一祭。况且林姑娘死了还有灵圣的,他想起来不更要怨我麽?」袭人道:「你要祭就祭去,谁拦著你呢!」 宝玉道:「我自从好了起来,就想要做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麽一点灵机儿都没有了。要祭别人呢,胡乱还使得:祭他,是断断粗糙不得一点儿的。所以叫紫鹃来问他姑娘的心,他打那□看出来的。我没病的头□还想的出来,病後都不记得了。你倒说林姑娘已经好了,怎麽忽然死的?他好的时候,我不去,他怎麽说来?我病的时候,他不来,他又怎麽说来的?所有他的东西,我诓过来,你二奶奶总不叫动,不知什麽意思。」袭人道:「二奶奶惟恐你伤心罢了,还有什麽呢?」宝玉道:「我不信。林姑娘既是念我,为什麽把诗稿烧了,不留给我作个纪念?又听见说天上有音乐响,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虽见过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有他没有?」袭人道:「你这话越发糊涂了!怎麽一个人没死就搁在一个棺材□当死了的呢!」宝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脱胎去的。好姐姐,你到底叫了紫鹃来,我问问!」袭人道:「如今等我细细的说明了你的心。他要肯来,还好;要不肯来,还得费多少话。就是来了,见你也不肯细说。据我的主意: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问他,或者倒可仔细。遇著□空儿,我再慢慢的告诉你。」宝玉道:「你说的也是,你不知道我心□的著急。」 正说著,麝月出来说:「二奶奶说:天已四更了,请二爷进去睡罢。袭人姐姐必是说高了兴了,忘了时候儿了。」袭人听了,道:「可不是?该睡了,有话明儿再说罢。」宝玉无奈,只得进去,又向袭人耳边道:「明儿好歹别忘了!」袭人笑说:「知道了。」麝月抹著脸笑道:「你们两个又闹鬼儿了。为什麽不和二奶奶说明了,就到袭人那边睡去?由著你们说一夜,我们也不管。」宝玉摆手道:「不用言语。」袭人恨道:「小蹄子儿,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儿撕你的嘴!」回头对宝玉道:「这不是你闹的?说了四更天的话。」一面说,一面送宝玉进屋,各人散去。 那夜宝玉无眠,到了次日,还想这事。只听得外面传进话来,说:「众亲朋因老爷回来,都要送戏接风。老爷再四推辞,说不必唱戏,竟在家□备了水酒,倒请亲朋过来,大家谈谈。於是定了後儿摆席请人,所以进来诰诉。」不知所请何人,下回分解。 第一百六回 王熙凤致祸抱羞惭 贾太君祷天消祸患   话说贾政闻知贾母危急,即忙进去看视,见贾母惊唬气逆,王夫人鸳鸯等唤醒回来,即用疏气安神的丸药服了,渐渐的好些,只是伤心落泪。贾政在旁劝慰道:「总是儿子们不肖,招了祸来,累老太太受惊。若老太太宽慰些,儿子们尚可在外料理,若是老太太有什麽不自在,儿子们的罪孽更重了!」贾母道:「我活了八十多岁,自做女孩起,到你父亲手□,都托著祖宗的福,从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如今到老了,倘或见你们受罪,叫我心□过的去麽?倒不如合上眼,随你们去罢了!」说著,又哭。    贾政此时著急异常,又听外面说:「请老爷,内廷有信。」贾政急忙出来,见是北静王府长史,一见面便说:「大喜!」贾政道谢让坐,请问:「王爷有何谕旨?」那长史道:「我们王爷同西平郡王进内覆奏,将大人惧怕之心、感激天恩之语都代奏过了。主上葚悯恤,并念及贵妃溘逝未久,不忍加罪,著加恩仍在工部员外上行走。所封家产,惟将贾赦的入官,馀俱给还并传旨令尽心供职。惟抄出借券,令我们王爷查核。如有违禁重利的,一概照例入官;其在定利生息的,同房地文书,尽行给还。贾琏著革去职衔,免罪释放。」贾政听毕,即起身叩谢天恩,又拜谢王爷恩典:「先请长史大人代为禀谢,明晨到阙谢恩,并到府□磕头。」那长史去了。少停,传出旨来,承办官遵旨一一查清,入官者入官,给还者给还。将贾琏放出,所有贾赦名下男妇人等造册入官。   可怜贾琏屋内东西,除将按例放出的文书发给外,其馀虽未尽入官的,早被查抄的人尽行抢去,所存者只有家伙物件。贾琏始则惧罪,後蒙释放,已是大幸,及想起历年积聚的东西并凤姐的体己,不下五七万金,一朝而尽,怎得不疼?且他父亲现禁在锦衣府,凤姐病在垂危,一时悲痛。又见贾政含泪叫他,问道:「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们夫妇总理家事。你父亲所为,固难劝谏,那重利盘剥,究竟是谁干的?况且非□们这样人家所为。如今入了官,在银钱呢,是不打紧的,这声名出去还了得吗!」贾琏跪下道:「侄儿办家事,并不敢存一点私心,所有出入的账目,自有赖大、吴新登、戴良等登记,老爷只管叫他们来查问。现在这几年,库内的银子出多入少,虽没贴补在内,已在各处做了好些空头,求老爷问太太就知道了。这些放出去的账,连侄儿也不知道那□的银子,要问周瑞、旺儿才知道。」贾政道:「据你说来,连你自己屋□的事还不知道,那些家中上下的事更不知道了!我这会也不查问你。现今无事的人,你父亲和你珍大哥的事,还不快去打听打听麽?」贾琏一心委屈,含泪答应了出去。   贾政叹道:「我祖父勤劳王事,立下功勋,得了两个世职,如今两房犯事,都隔去了。我瞧这些子侄没一个长进的!老天啊,老天啊!我贾家何至一败如此!我虽蒙圣恩格外垂慈,给还家产,那两处食用,自应归并一处,叫我一人那□支撑的住?方才据琏儿所说,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这几年竟是虚名在外,只恨我自己为什麽糊涂至此?倘或珠儿在世,尚有膀臂;宝玉虽大,竟是无用之物。」想到那□,不觉泪满衣襟。又想:「老太太若大年纪,儿子们并没奉一日,反累老人家吓得死去活来,种种罪孽,叫我委之何人?」     正在独自悲切,只见家人禀报:「各亲友进来看候。」贾政一一道谢,说起「家门不幸,是我不能管教子侄,所以至此。」有的说:「我久知令兄赦大老爷行事不妥,那边珍爷更加骄纵。若说因官事错误,得个不是,於心无愧。如今自己闹出来的,倒带累了二老爷。」有的说:「人家闹的也多,没见御史参奏。不是珍老大得罪朋友,何至如此?」有的说:「也不怪御史,听见说是府上的家人同几个泥腿在外头哄嚷出来的。御史恐奏参不实,所以诓了这□的人去,才说出来的。我想府上待下人最宽的,为什麽还有这事?」有的说:「大凡奴才们是一个养活不得的。今日在这□都是好亲友,我才敢说。就是尊驾在外任,我保得你是不爱钱的,那外头风声也不好,都是奴才们闹的,你该提防些。如今虽说没有动你的家,倘或主上再疑心起来,好些不便呢。」贾政听说,心下著忙道:「众位听见我的风声怎样?」众人道:「我们虽没见实据,只听得外头人说你在粮道任上,怎麽叫门上家人要钱。」贾政听了道:「这是对天可表的,从不敢起这个念头。只是奴才们在外头招谣撞骗,闹出事来,我就耽不起。」众人道:「如今怕也无益,只将现在的管家们都严严的查一查,若有抗主的奴才,查出来严严的办一办也罢了。」   贾政听了点头。只见门上的进来回说:「孙姑爷打发人来说,自己有事不能来,著人来瞧瞧。说大老爷该他一项银子,要在二老爷身上还的。」贾政心内忧闷,只说:「知道了。」众人都冷笑道:「人说令亲孙绍祖混账,果然有的。如今丈人抄了家,不但不来瞧看帮补,赶忙的来要银子,真真不在理上!」贾政道:「如今且不必说他,那头亲事原是家兄配错了的。我的侄女儿罪已经受彀了,如今又找上我来了。」   正说著,只见薛蝌进来说:「我打听锦衣府赵堂官必要照御史参的办,只怕大老爷和珍大爷吃不住。」众人道:「还得二老爷出去求求王爷,怎麽挽回才好;不然,这两家子就完了。」贾政答应致谢,众人都散。   贾政赴贾母处请晚安,见贾母略略好些。便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贾琏夫妇不知好歹,如今闹出放账的事情,大家不好,心□很不受用。只是凤姐现在病重,况他所有什物,尽被抄抢,心□自然难受,一时也未便说他,暂且隐忍。一夜无语。   次早,贾政进内谢恩,并到北静王府西平王府叩谢,求照应哥哥侄儿。二王应许。贾政又在同寅相好处托情。   且说贾琏打听得父兄之事不大妥,无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儿守著凤姐哭泣,秋桐在耳房抱怨。贾琏见凤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也说不出来。平儿哭道:「东西去了,不能复来。奶奶这样,到底还请个大夫来瞧瞧才好啊!」贾琏道:「呸!我的性命还不保,还管他呢!」   凤姐听见,睁眼一瞧,那眼泪直流。看见贾琏出去了,便和平儿道:「你别不达时务了。到这个田地,你还顾我做什麽?我巴不得今日就死□好!你能壳眼□有我,我死後,你扶养大了巧姐儿,我在阴司□也感激你的情!」平儿听了越发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凤姐道:「你也不糊涂。他们虽没有来说,必是抱怨我的。虽说是外头闹起,我不放账,也没我的事。如今枉费心计,挣了一辈子的强,偏偏儿落在人後头了!我还恍惚听见珍大爷的事,说是强占良民妻子为妾,不从逼死,有个姓张的在□头,你想想还有谁呢?要是这件事审出来,□们二爷是脱不了的,那时候儿我可怎麽见人?巴不得立刻就死。你还要请大夫,这不是你疼我,反倒害了我了麽?」平儿愈听愈惨,想来实在难处,恐凤姐自尽,只得紧紧守著。    幸贾母不知底细,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见贾政无事,宝玉宝钗不离左右,略觉放心。素来最疼凤姐,便叫鸳鸯:「将我的体己东西拿给凤丫头,再拿些银钱交给平儿,好好的伏侍好了凤丫头,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邢夫人。此时宁国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项并家奴等俱已造册收尽。贾母命人接了尤氏婆媳过来。可怜赫赫宁府,只剩得他们婆媳并佩凤偕鸾二人,连一个下人没有。贾母指出一所房子,就在惜春所住的间壁居住。又派了婆子丫头伏侍。一应饭食起居在大厨房内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贾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账房内开销,俱照荣府每人月例之数。   那贾赦、贾珍、贾蓉在锦衣府使用,账房内实在无项可支。如今凤姐儿一无所有;贾琏外头债务满身;贾政不知家务,只说:「已经托人,自有照应。」贾琏无计可施,想到那亲戚□头,薛姨妈家已败,王子腾已死,馀者亲戚虽有,俱是不能照应的,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将地亩暂卖千金,作为监中使费。贾琏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见主势败,也便趁此弄鬼,将东庄租税指名借用些。此是後话,暂且不提。   且说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凤姐病在垂危,虽有宝玉宝钗在侧,只可解劝,不能分忧;所以思前想後,日夜不宁,眼泪不乾。一日傍晚,叫宝玉回去,自己叫鸳鸯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柱著,出到院中。上香磕头,念了一回佛,含泪祝告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也不敢作恶。必是後辈儿孙骄奢淫佚,暴殄天物,以玫□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叩求皇天保佑,在监的逄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求饶恕儿孙。若皇天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说到这□,不禁伤心,大哭起来。鸳鸯等解劝,扶进房去。   恰值王夫人带了宝玉宝钗,过来请晚安。见贾母伤悲,三人也大哭起来。宝钗更有一层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监,将来要处决,不知可能减等;公婆虽然无事,眼见家业萧条;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想到後来终身,更比王夫人贾母哭的悲痛。宝玉见宝钗如此,他也有一番悲戚,想著:「老太太年老不得安心,老爷太太见此光景,不免悲伤;众姐妹风流云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思园中吟诗起社,何等热闹;自林妹妹一死,我郁闷到今又有宝姐姐伴著,不便时常哭泣;况他又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日看他悲哀欲绝,心□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起来。鸳鸯、袭人等看著伤心,也各有所思,便都哭了。外头上夜的婆子听见,不知何事,吓得急报於贾政。   那贾政正在书房纳闷,听了心中著忙,远远听得哭甚重,打谅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丧。疾忙进来,只见坐著悲啼,□放下心来,道:「老太太伤心,你们该劝解□是啊,怎麽打夥儿哭起来了?」众人这才急忙止哭,大家对面发怔。贾政上前安慰了几句。 只见老婆子带了史侯家的两个女人进来,请了贾母的安,又向众人请安毕,便道:「我们家老爷、太太、姑娘打发我来说:听见府□的事,原没什麽大事,不过一时受惊。恐怕老爷太太烦恼,叫我们过来告诉说:这□二老爷是不怕的了。我们姑娘本要自己来的,因不多几日就要出阁,所以不能来了。」贾母听了,不便道谢,说:「你回去给我问好。这是我们的家运合该如此。承你们老爷太太惦记著,改日再去道谢。你们姑娘出阁,我原想过来吃□喜酒,不料我们家闹出这样事来,我的心就像在热锅□熬的是的,那□能彀再到你们家去?你回去说我问好,我们这□的人都请安问好。你替另告诉你们姑娘,不用把我放在心上。我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死也□不得没福了。只愿他两口儿过了门,和和顺顺的百年到老,我就心安了。」说著,不觉掉下泪来,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伤心,姑娘过了门,等回了九,少不得同著姑爷过来请安,那时老太太见了□喜欢呢。」贾母点头。   那女人出去,别人都不理论,只有宝玉听了发了一回怔,心□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麽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史妹妹这样一个人,又被他叔叔硬压著配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著做什麽!」想到那□,又是伤心,见贾母此时□安,又不敢哭泣,只是闷闷的。   一时,贾政不放心,又进来瞧瞧老太太。见是好些,便出来传了赖大,叫他将□府管事家人的花名册子拿来,一齐点了一点。除去贾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馀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贾政叫现在府内当差的男人共四十一名进来,问起历年居家用度,供有若干进来,该用若干出去。那管总的家人将近来支用簿子呈上。贾政看时,所入不敷所出,又加连年宫□花用,账上都有在外浮借的。再查东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贾政急的跺脚道:「这还了得!我打谅琏儿管事,自有把持,岂知几年□头□,已经『寅年用了卯年』的了,还是这样装好看!竟把世职俸禄当作不打紧的事,有什麽不败的呢?我今要省俭起来,已是迟了。」想到这□,背著手踱来踱去,竟无方法。   众人知贾政不知家□,也是白操心著急,便说道:「老爷也不必心焦,这是家家这样的。若是统总□起来,连王爷家还不彀过的呢!不过是装著门面,过到那□是那□罢咧。如今老爷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有这点子家产,若是一并入了官,老爷就不过了不成?」贾政嗔道:「放屁!你们这班奴才最没良心的!仗著主子好的时候儿,任意开销;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还顾主子的死活吗?如今你们说是没有查抄,你们知道麽吗?外头的名声,连大本儿都保不住了,还搁得住你们外头支架子,说大话,诓骗人?到闹出事来,往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爷和珍大爷的事,说是□们家人鲍二吵嚷的,我看这册子上并有什麽鲍二,这是怎麽说?」众人回道:「这鲍二原不在档子上的。先前在宁府册上。为二爷见他老实,把他两口子叫过来。後来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宁府去。自从老爷衙门□头有事,老太太、太太和爷们往陵上去了,珍大爷替理家事,带过来的,以後也就去了。老爷不管家务事,那□知道这些事呢?老爷只打谅著册子上有这个名字就只有这一个人呢!不知道一个人手底下亲戚也有好几个,奴才还有奴才呢!」贾政道:「这还了得!」想来一时不能清理,只得喝退众人,早打了主意在心□了,且等贾赦等官事审的怎样再定。   一日,正在书房筹□,只见一人飞奔进来,说:「请老爷快进内廷问话。」贾政听了,心下著忙,只得进去。未知吉凶,下回分解。 第一百七回 散馀资贾母明大义 复世职政老沐天恩   话说贾政进内,见了枢密院各位大臣,又见了各位王爷。北静王道:「今日我们传你来,有遵旨问你的事。」贾政急忙跪下。众大臣问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强凌弱、纵儿聚赌、强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麽?」贾政道:「犯官自从主恩钦点学政任满後,查看赈恤,于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後又任江西粮道,题参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应家务,并未留心伺察,实在糊涂。不能管教子侄,这就是辜负圣恩。只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静王据说转奏。    不多时,传出旨来,北静王述道:主上因御史参奏贾赦交通外官,恃强凌弱,据该御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来,贾赦包揽词讼严鞠贾赦,据供平安州原姻亲来往,并未干涉官事,该御史亦不能指实。惟有倚势强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实,然系玩物,实非强索良民之物可比。虽石呆子自尽,亦系疯傻所致,与逼勒致死者有间。今从宽将贾赦发往台站效力赎罪。所参贾珍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得看尤二姐实系张华指腹为婚为娶之妻,因伊贫苦自愿退婚,尤二姐之母愿给贾珍之弟为妾。并无强占。尤三姐自刎掩埋、并为报一款:查尤三姐原系贾珍妻妹,本意为伊择配,因被逼索定礼,众人扬言秽乱,以致羞忿致尽,并无贾珍逼勒致死。但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私埋人命,本应重治,念伊究属功臣後裔,不忍加罪,亦从宽隔去世职,派往海疆效力赎罪。贾蓉年幼无干,省释。贾政实系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属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贾政听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爷代奏下忱。北静王道:「你该叩谢天恩,更有何奏?」贾政道:「犯官仰蒙圣恩,不加大罪,又蒙将家产给还,实在扪心惶愧,愿将祖宗遗受重禄,积馀置产,一并交官。」北静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赏罚无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给还财产,你又何必多此一奏?」众官也说不必。   贾政便谢了恩,叩谢了王爷出来,恐贾母不放心,急忙赶回。到贾母跟前,将蒙圣恩宽免的事细细告诉了一遍。贾母虽则放心,只是两个世职革去,贾赦又往台站效力,贾珍又往海疆,又不免悲伤起来。邢夫人尤氏听见这话,更哭起来。贾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虽则台站效力,也是为国家办事,不致受苦,只要办得妥当,就可复职。珍儿正是年轻,很该出力。若不是这样,便是祖父的馀德亦不能久享。」说了些宽慰的话。   贾母素来不大喜欢贾赦,东府贾珍到底隔了一层,只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止。邢夫人想:「家产一空,丈夫年老远出,膝下虽有琏儿,又是素来顺他二叔的,如今都靠著二叔,他两口子自然更顺著那边去了。独我一人孤苦伶仃,怎麽好?」那尤氏本来独掌宁府的家计,除了贾珍,也□是惟他为尊,又与贾珍夫妻相和;如今犯事远出,家财抄尽,依住荣府,虽则老太太疼爱,终是依人门下。又带著佩凤偕鸾,那蓉儿夫妇也还不能兴家立业。又想起:「二妹三妹都是琏二爷闹的,如今他们倒安然无事,依旧夫妻完聚,只剩我们几个,怎麽度日?」想到这□便痛哭起来。   贾母不忍,便问贾政道:「你大哥和珍儿现已定案,可能回家?蓉儿既没他的事,也该放出来了。」贾政道:「若在定例呢,大哥是不能回家的。我已托人徇个私情,叫我大哥同著侄儿回家,好置办行装,衙门内已应了。想来蓉儿同他父亲一起出来。只请老太太放心,儿子办去。」   贾母道:「我这几年老的不成人了,总没有问过家事。如今东府□是抄了去了,房子入官不用说;你大哥那□,琏儿那边,也都抄了。咱们西府□的银库和东省地土,你知道还剩了多少?他两个起身,也得给他们几千银子□好。」贾政正是没法,听见贾母一问,心想:「若是说明,又恐老太太著急;若不说明,不用说将来,只现在怎样办法?」想毕,便道:「若老太太不问,儿子也不敢说。如今老太太既问到这□,现在琏儿也在这□,昨日儿子已查了:旧库的银子早已虚空,不但用尽,外头还有亏空。现今大哥这件事,若不花银托人,虽说主上宽恩,只怕他们爷儿两个也不大好,就是这项银子尚无打□。东省的地亩,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儿了,一时也弄不过来,只好尽所有蒙圣恩没有动的衣服首饰折变了,给大哥和珍儿做盘费罢了。过日的事只可再打□。」   贾母听了,又急得眼泪直淌,道:「怎麽著?我们到了这个田地了麽?我虽没有经过,我想起我家向日比这□还强十倍,也是摆了几年虚架子,没有出这样事,已经塌下来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据你说起来□们竟一两年都不能支了?」贾政道:「若是这两个世俸不动,外头还有些挪移;如今无可指称,谁肯接济?」说著,也泪流满面,又道:「儿子也没有细查,只看了家下的人丁册子,别说上头的钱一无所出,那底下的人也养不起许多。」   贾母正在忧虑,只见贾赦、贾珍、贾蓉一齐进来与贾母请安。贾母看这般光景,一只手拉著贾赦,一只手拉著贾珍,便大哭起来。他两人脸上羞惭,又见贾母哭泣,都跪在地下哭道:「儿孙们不长进,将祖上功勋丢了,又累老太太伤心,儿孙们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了!」满屋中人看这光景,又一齐大哭。   贾政只得解劝:「倒先要打□他两个的使用。大约在家只可住得一两日,迟则人家就不依了。」老太太含悲忍泪的说道:「你两个且各自同你们媳妇说说话儿去罢。」又吩咐贾政道:「这件事是不能久待的!想来外面挪移,恐不中用。那时误了钦限,怎麽好?只好我替你们打□罢了。就是家中如此乱糟糟的,也不是常法!」说著,便叫鸳鸯吩咐去了。   这□贾赦等出来,又与贾政哭泣了一回,不免将从前任性、过後懊悔、如今分离的话说了一会,各自夫妻们那边悲伤去了。贾赦年老,倒还撂的下;独有贾珍与尤氏怎忍分离?贾琏贾蓉两个也只有拉著父亲啼哭。虽说是比军流减等,究竟生离死别。这也是事到如此,只得大家硬著心肠过去。   却说贾母叫邢王二夫人同著鸳鸯等开箱倒笼,将做媳妇到如今积攒的东西都拿出来,又叫贾赦、贾政、贾珍等一一的分派。给贾赦三千两,说:「这□现有的银子你拿二千去做你的盘费使用,留一千给大太太另用。这三千给珍儿。你只许拿一千去,留下二千给你媳妇收著。仍旧各自过日子。房子还是一处住,饭食各自吃罢。四丫头将来的亲事,还是我的事。只可怜凤丫头操了一辈子心,如今弄得精光,也给他三千两,叫他自己收著,不许叫琏儿用。如今他还病的神昏气短,叫平儿来拿去。这是你祖父留下的衣裳,还有我少年穿的衣服首饰,如今我也用不著了。男的呢,叫大老爷、珍儿、琏儿、蓉儿拿去分了。女的呢,叫大太太、珍儿媳妇、凤丫头拿了分去。这五百两银子交与琏儿,明年将林丫头的棺材送回南去。」分派定了,又叫贾政道:「你说外头还该著账呢,这是少不得的,你拿这金子变卖偿还。这是他们闹掉了我的。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并不偏向。宝玉已经成了家,我下剩的这些金银东西,大约还值几千银子,这是都给宝玉的了。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我也分给他们些。这就是我的事情完了。」   贾政等见贾母如此明断明晰,俱跪下哭道:「老太太这麽大年纪,儿孙们没点孝顺,承受老祖宗这样恩典,叫儿孙们更无地自容了!」贾母道:「别瞎说了!要不闹出这个乱儿来,我还收著呢。只是现在家人太多,只有二老爷当差,留几个就够了。你就吩咐管事的,将人叫齐了,分派妥当。各人家有人就是了。譬如那时都抄了,怎麽样呢?我们□头,也要叫人分派,该配人的配人,赏去的赏去。如今虽说房子不入官,到底把这园子交了□是。那些地亩还交琏儿清理,该卖的卖,留的留,再不可支架子,做空头。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大太太那□收著,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儿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了麽?」贾政本是不知当家立计的人,一听贾母的话,一一领命,心想:「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不长进闹坏了!」      贾政见贾母劳乏,求著老太太歇歇养神。贾母又道:「我所剩的东西也有限,等我死了,做结果我的使用。下剩的都给伏侍我的丫头。」贾政等听到这□,更加感伤,大家跪下:「请老太太宽怀。只愿儿子们托老太太的福,过了些时,都邀了恩眷,那时兢兢业业的治起家来,以赎前愆,奉养老太太到一百岁。」贾母道:「但愿这样□好,我死了也好见祖宗。你们别打谅我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著你们轰轰烈烈,我都乐得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那知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头空,我是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了台就是了。如今借此正好收□,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还不知,只打谅我知道穷了,就著急的要死。我心□想著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彀守住也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麽勾当!」   贾母正自长篇大论的说,只见丰儿慌慌张张跑来回王夫人道:「今早我们奶奶听见外头的事,哭了一场,如今气都接不上了,平儿叫我来回太太。」丰儿没有说完,贾母听见,便问:「到底怎麽样?」王夫人代回道:「如今说是不大好。」贾母起身道:「咳!这些冤家,竟要磨死我了!」说著,叫人扶著,亲自去看。贾政急忙拦住,劝道:「老太太伤了一会心,又分派了好些事,这会子该歇歇了。就是孙子媳妇有什麽事,叫媳妇瞧去就是了,何必老太太亲自过去?倘或再伤感起来,老太太身上要有一点儿不好,叫做儿子的怎麽样呢?」贾母道:「你们各自出去,等一会再进来,我还有话说。」贾政不敢多言,只得出来料理兄侄起身的事,又叫贾琏挑人跟去。   这□贾母才叫鸳鸯等派人拿了给凤姐的东西,跟著过来。凤姐正在气厥。平儿哭得眼肿腮红,听见贾母带著王夫人等过来,疾忙出来迎接。贾母便问:「这会子怎麽样了?」平儿恐惊了贾母,便说:「这会子好些儿。」说著,跟了贾母等进来,赶忙先走过去,轻轻的揭开帐子。凤姐开眼,瞧见贾母等进来,满心惭愧。先前原打谅贾母等恼他,不疼他了,不料贾母亲自来瞧,心□一宽,觉那拥塞的气略松动些,便要挣扎坐起。贾母叫平儿按著:「不用动。你好些麽?」凤姐含泪道:「我好些了。只是从小过来,老太太、太太怎麽样疼我!那知我福气薄,叫神鬼支使的失魂落魄,不能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尽点儿孝心,讨个好儿。还这麽把我当人,叫我帮著料理家务,被我闹的七颠八倒,还有什麽脸见老太太、太太呢?今日老太太、太太亲自过来,我更担不起了;恐怕该活三天的又折了两天去了!」说著悲咽。   贾母道:「那些事原是外头闹起来的,与你什麽相干?就是你的东西被人拿去,这也□不了什麽!我带了好些东西给你,你瞧瞧。」说著,叫人拿上来给他瞧。凤姐本是贪得无厌的人,如今被抄净尽,自然愁苦,又恐人埋怨他,正是几不欲生的时候。今见贾母仍旧疼他,王夫人也不嗔怪,过来安慰他,又想贾琏无事,心下安放好些。便在枕上与贾母磕头,说:「请老太太放心。若是我的病托著老太太的福好了,我情愿当个粗使的丫头,尽心竭力的伏侍老太太、太太罢!」贾母听他说的伤心,不免掉下泪来。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   凤姐看见众人忧闷,反倒勉强说几句宽慰贾母的话,求著:「请老太太、太太回去,我略好些,过来磕头。」说著,将头仰起。贾母叫平儿:「好生服侍。短什麽,到我那□要去。」说著,带了王夫人将要回到自己房中,只听两三处哭声。贾母听著,实在不忍,便叫王夫人散去,叫宝玉:「去见你大爷大哥,送一送就回来。」自己躺在榻上下泪。幸喜鸳鸯等能用百样言语劝解,贾母暂且安歇。 不题贾赦等分离悲痛。那些跟去的人,谁是愿意的?不免心中抱怨,叫苦连天。正是生离果胜死别,看者比受者更加伤心。好好的一个荣国府,闹到人嚎鬼哭。   贾政最循规矩,在伦常上也讲究的,执手分别後,自己先骑马赶至城外,举酒送行,又叮咛了好些「国家轸恤勋臣,力图报称」的话。贾赦等挥泪分头而别。 贾政带了宝玉回家,未及进门,只见门上有好些人在那□乱嚷,说:「今日旨意:将荣国公世职著贾政承袭。」那些人在那□要喜钱,门上人和他分争,说:「是本来的世职,我们家袭了,有什麽喜报?」那些人说道:「世职的荣耀,比任什麽还难得!你们大老爷闹掉了,想要这个,再不能的了!如今圣人的恩典比天还大,又赏给二老爷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怎麽不给喜钱?」正闹著,贾政回家,门上回了,虽则喜欢,究竟是哥哥犯事所致,反觉感极涕零,赶著进内告诉贾母。贾母自然喜欢,拉著说了些勤黾报恩的话。王夫人正恐贾母伤心,过来安慰,听得世职复还,也是欢喜,独有邢夫人尤氏心下悲苦,只不好露出来。    且说外面这些趋炎奉势的朋友亲戚,先前贾宅有事,都远避不来;今日贾政袭职,大家又来贺喜。那知贾政纯厚性成,因他袭哥哥的职,心内反生烦恼,只知感激天恩。于第二日进内谢恩,将赏还府第园子,备摺奏请入官。内廷降旨不必,贾政□放心回家,以後循分供职。   但是家计萧条,入不敷出。凤姐抱病不能理家,贾琏的亏空日重一日,难免典房卖地。府内家人,几个有钱的,怕贾琏缠扰,都装穷躲事,甚至告假不来,各自另寻门路。独有一个包勇,虽是新投到此,恰遇荣府坏事,他倒有点真心办事,见那些人欺瞒主子,时常不忿。奈他是个乍来的人,一句话也插不上,他便生气,每日吃了就睡。众人嫌他不肯随和,便在贾政前说他终日贪杯生事,并不当差。贾政道:「随他去罢。原是甄府荐来,不好意思。横竖家内添这一个人吃饭,虽说穷,也不在这一人身上。」并不叫驱逐。众人又在贾琏跟前说他不好,贾琏此时也不敢自作威福,只得由他。   忽一日,包勇耐不过,吃了几□酒,在荣府街上□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这麽个大府,前日抄了家,不知如今怎麽样了?」那人道:「他家怎麽能败?□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没有照应?就是现在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儿。难道还庇护不来麽?」那人道:「你白住在这□!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日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他怕人说他回护一家儿,他倒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到底抄了。你说如今的世情还了得麽!」两人无心说话,岂知旁边有人听得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麽人?我若见了他,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导而来。包勇远远站著,只听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不是贾大人来了。」包勇听了,心□怀恨,趁著酒兴,便大声说道:「没良心的男女!怎麽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也不理会,过去了。   那包勇醉著,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见的那位大人是这府□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们家□,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那荣府的人本嫌包勇,只是主人不计较他,如今他在外头惹祸,正好趁著贾政无事,便将包勇喝酒闹事的话回了贾政。贾政此时正怕风波,便一时生气,叫进包勇来数骂了几句,也不好深沈责罚,便派去看园,不许他在外行走。那包勇本是个直爽的脾气,投了主子,他便赤心护主,那知贾政反倒听了别人的话骂他。他也不敢再辩,只得收拾行李,往园中看守去了。未知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八回 强欢笑蘅芜庆生辰 死缠绵潇湘闻鬼哭   却说贾政先前曾将房产并大观园奏请入官,内廷不收,又无人居住,只好封锁。园子因接连尤氏惜春住宅,太觉旷阔无人,遂将包勇罚看荒园。此时贾政奉了贾母之命,将人口渐次减少,诸凡省俭,尚且不能支持。幸喜凤姐是贾母心爱的人,王夫人等虽不大喜欢,若说治家办事,尚能出力,所以内事仍交凤姐办理。但被抄以後,诸事运用不来,也是每形拮据。那些房头上下人等,原是宽裕惯了的,如今较往日十去其七,怎能周到?不免怨言不绝。凤姐也不敢推辞,在贾母前扶病承欢。 过了些时,贾赦贾珍各到当差地方,恃有用度,暂且自安。写书回家,都言安逸,家中不必挂念。於是贾母放心,刑夫人尤氏也略宽怀。   一日,史湘云出嫁回门,来贾母这边请安。贾母提起他女婿甚好,史湘云也将那□家中平安的话说了,请老太太放心。又提起黛玉去世,不免大家落泪。贾母又想起迎春苦楚,越觉悲伤起来。史湘云解劝一回,又到各家请安问好毕,仍到贾母房中安歇。言及薛家这样人家,被薛大哥闹的家破人亡,今年虽是缓决人犯,明年不知可能减等。贾母道:「你还不知道呢:昨日蟠儿媳妇的不明白,几乎又闹出一场事来。还幸亏老佛爷有眼,叫他带来的丫头自己供出来了,那夏奶奶没的闹了,自家拦住相验,你姨妈这□□将皮□肉的打发出去了。如今守著蝌儿过日子。这孩子却有良心,他说哥哥在监□尚没完事,不肯娶亲。你刑妹妹在大太太那边,也就很苦。琴姑娘为他公公死了还没满服,梅家尚未娶去。你说说,真正是『六亲同运』:薛家是这麽著;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後,别无信息。」   湘云道:「三姐姐去了,曾有字回来麽?」贾母道:「自从出了嫁,二老爷回来说,你三姐姐在海疆很好。只是没有书信,我也是日夜惦记。为我们家连连的出些不好事,所以我也顾不来。如今四丫头也没有给他提亲。环儿呢,谁有功夫提起他来?如今我们家的日子比你从前在这□的时候更苦了。只可怜你宝姐姐,自过了门,没过一天舒服日子。你二哥还是这麽疯疯癫癫,这怎麽好?」   湘云道:「我从小儿在这□长大的,这□那些人的脾气,我都知道的。这一回来了,竟都改了样子了。我打谅我隔了好些时没来,他们生疏我;我细想起来,竟不是的。就是见了我,瞧他们的意思,原要像先的一样热闹,不知道怎麽说说就伤起心来了,所以我坐了坐儿就到老太太这□来了。」贾母道:「如今的日子,在我也罢了;他们年轻轻的人儿,还了得!我正要想个法儿,叫他们还热闹一天□好,只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湘云道:「我想起来了:宝姐姐不是後儿的生日麽?我多住一天,给他拜个寿,大家热闹一天。不知老太太怎麽样?」贾母道:「我真正气糊涂了。你不提,我竟忘了。後日可不是他的生日麽!我明日拿出钱来,给他办个生日。他没有定亲的时候,倒做过好几次,如今过了门,倒没有做。宝玉这孩子,头□很伶俐,很淘气;如今因为家□的事不好,弄得这孩子话都没有了。倒是珠儿媳妇还好。有的时候这麽著,没的时候也是这麽著,带著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他。」   湘云道:「别人还不离,独有琏二嫂子,连模样儿都改了,说话也不伶俐了。明日等我来引逗他们,看他们怎麽样。但只他们嘴□不说,心□要抱怨我,说我有了----」刚说到这□,把个脸飞红了。贾母会意道:「这怕什麽?当初姊妹们都是在一处乐惯了的,说说笑笑,再别留这些心。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好呢。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後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如今在我家□,宝玉待他好,他也是那样安顿;一时待他不好,也不见他有什麽烦恼。我看这孩子倒是个有福的。你林姐姐,他就最小性儿,又多心,所以到底儿不长命的。凤丫头也见过些事,很不该略见些风波就改了样子。他若这样没见识,也就是小器了。後儿宝丫头的生日,我另拿出银子来,热热闹闹的与他做个生日,也叫他喜欢这麽一天。」湘云道:「老太太说得很是。索性把那些姊妹们都请了来,大家叙一叙。」贾母道:「自然要请的。」一时高兴,遂叫鸳鸯:「拿出一百银子来,交给外头,叫他明日起,预备两天的酒饭。」鸳鸯领命,叫婆子交了出去。一宿无话。   次日,传话出去,打发人去接迎春。又请了薛姨妈宝琴,叫带了香菱过来。又请李婶娘;不多半日,李纹李绮都来了。   宝钗本不知道,听见老太太的丫头来请,说:「薛姨太太来了,请二奶奶过去呢。」宝钗心□喜欢,便是随身衣服过去,要见他母亲。只见他妹子宝琴并香菱都在这□,又见李婶娘等也都来了。心想那些人必是知道我们家的事完了,所以来问候的,便去问了李婶娘好,见了贾母,然後与他母亲说了几句话,和李家姊妹们问好。   湘云在傍说道:「太太们都请坐下,让我们姐妹们给姐姐拜寿。」宝钗听了,倒呆了一呆,回来一想,「可不是明日是我的生日?」便说:「姐妹们过来瞧老太太是该的,若说为我的生日,是断断不敢的。」正推让著,宝玉也来请薛姨妈李婶娘的安。听见宝钗自己推让,他心□本早打□过宝钗生日,因家中闹得七颠八倒,也不敢在贾母处提起。今见湘云等众人要拜寿,便喜欢道:「明日才是生日,我正要告诉老太太来。」湘云笑道:「扯臊!老太太还等你告诉?你打谅这些人为什麽来?是老太太请的!」宝钗听了,心下未信,只听贾母和他母亲道:「可怜宝丫头做了一年新媳妇,家□接二连三的有事,总没有给他做过生日。今日我给他做个生日,请姨太太、太太们来,大家说说话儿。」薛姨妈道:「老太太这些时心□才安,他小人儿家,还没有孝敬老太太,倒要老太太操心!」湘云道:「老太太最疼的孙子是二哥哥,难道二嫂子就不疼了?况且宝姐姐也配老太太给他做生日。」宝钗低头不语。     宝玉心□想道:「我只说史妹妹出了阁必换了一个人了,我所以不敢亲近他,他也不来理我;如今听他的话,竟和先前是一样的。为什麽我们那个过了门,更觉的□腆了,话都说不出来?」正想著,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回来了。」随後李纨凤姐都进来,大家□见一番。   迎春提起他父亲出门,说:「本要赶来见见,只是他拦著不许来,说是□们家正是晦气时候,不要沾染在身上。我扭不过,没有来,直哭了两三天。」凤姐道:「今日为什麽肯放你回来?」迎春道:「他又说□们家二老爷又袭了职,还可以走走,不妨事的,所以□放我来。」说著又哭起来。贾母道:「我原为闷的慌,今日接你们来给孙子媳妇过生日,说说笑笑,解个闷儿,你们又提起这些烦事来,又招起我的烦恼来了。」迎春等都不敢作声了。   凤姐虽勉强说了几句有兴的话,终不似先前爽利、招人发笑。贾母心□要宝钗喜欢,故意的怄凤姐儿说话。凤姐也知贾母之意,便竭力张罗,说道:「今儿老太太喜欢些了。你看这些人好几时没有聚在一处,今儿齐全!」说著,回过头去,看见婆婆、尤氏不在这里,又缩住了口。贾母为著「齐全」两字,也想那邢夫人等,叫人请去。邢夫人、尤氏、惜春等听见老太太叫,不敢不来,心内也十分不愿,想著家业零败,偏又高兴给宝钗过生日,到底老太太偏心,便来了也是无精打彩的。贾母问起岫烟来,邢夫人假说病著不来。贾母会意,知薛姨妈在这里有些不便,也不提了。   一时,摆下果酒,贾母说:「也不送到外头,今日只许□们娘儿门乐一乐。」宝玉虽然娶过亲的人,因贾母疼爱,仍在□头打混,但不与湘云宝琴同席,便在贾母身傍设著一个坐儿,他替宝钗轮流进酒。贾母道:「如今且坐下,大家喝酒。到挨晚再到各处行□去。若如今行起礼来,大家又闹规矩,把我的兴头打回去,就没趣了。」宝钗便依言坐下。   贾母又向众人道:「□们今儿索性□脱些,各留一两个人伺候。我叫鸳鸯带了彩云、莺儿、袭人、平儿等在後间去也咪喝一钟酒。」鸳鸯等说:「我们还没有给二奶奶磕头,怎麽就好喝酒去呢?」贾母道:「我说了,你们只管去。用的著你们再来。」鸳鸯等去了。   这□贾母□让薛姨妈等喝酒。见他们都不是往常的样子,贾母急著道:「怎麽著?大家高兴些□好!」湘云道:「我们又吃又喝,还要怎麽著呢?」凤姐道:「他们小的时候都高兴,如今碍著脸不敢混说,所以老太太瞧著冷净了。」宝玉轻轻的告诉贾母道:「话是没有什麽说的,再说就说到不好的上头去了。不如老太太出个主意,叫他们行个令儿罢。」贾母侧著耳朵听了,笑道:「若是行令,又得叫鸳鸯去。」宝玉听了,不待再说,就出席到後间去找鸳鸯,说:「老太太要行令,叫姐姐去呢。」鸳鸯道:「小爷,让我们舒舒服服的喝一钟罢。何苦来,又来搅什麽?」宝玉道:「当真老太太说的,叫你去呢。与我什麽相干?」鸳鸯没法,说道:「你们只管喝,我去了就来。」便到贾母那边。   老太太道:「你来了麽?这□要行令呢!」鸳鸯道:「听见宝二爷说老太太叫我,□来的。不知老太太要行什麽令?」贾母道:「文的怪闷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个新鲜玩意儿□好。」鸳鸯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纪,不肯费心,倒不如拿出令股骰子来,大家掷个曲牌名儿赌输赢酒罢。」贾母道:「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案上。鸳鸯道:「如今用四个骰子掷去,掷不出名儿来的罚一□;掷出名儿来的每人喝酒的□数儿,掷出来再定。」众人听了道:「这是容易的,我们都随著。」鸳鸯便打点儿,众人叫鸳鸯喝了一□,就在他身上数起,恰市是薛姨妈先掷。薛姨妈便掷了一下,却是四个「么」。鸳鸯道:「这是有名的,叫『商山四皓』。有年纪的喝一□。」于是贾母、李婶娘、邢、王两夫人都该喝。   贾母举酒要喝,鸳鸯道:「这是姨太太的,还该姨太太说个曲牌名儿,下家接一句「千家诗」,说不出来的罚一□。」薛姨妈道:「你又来□计我了,我那□说的上来?」贾母道:「不说到底寂寞,还是说一句的好。下家儿就是我了,若说不出来,我陪姨太太喝一锺就是了。」薛姨妈道:「我说个『临老入花丛』。」贾母点点头儿道:「『将谓偷□学少年』。」   说完,骰盆过到李纹,便掷了两个「四」,两个「二」。鸳鸯说:「也有名儿了,这叫『刘阮入天台』。」李纹便接著说了个「二士入桃源」。下手儿便是李纨,说道:「『寻得桃花好避秦』。」大家又喝了一口。   骰盆过到贾母跟前,便掷了两个「二」两个「三」。贾母道:「这要喝酒了。」鸳鸯道:「有名儿的,这是『江燕引雏』。众人都该喝一□。」凤姐道:「雏是雏,倒飞了好些了。」众人瞅了他一眼,凤姐便不言语。贾母道:「我说什麽呢?『公领孙』罢。」下手是李绮,便说道:「『□看儿童捉柳花』。」众人都说好。   宝玉巴不得要说,只是令盆行不到,正想著,恰好到了跟前,便掷了一个「二」,两个「三」,一个「么」,便道:「这是什麽?」鸳鸯笑道:「这是个臭,先喝一锺再掷罢。」宝玉只得喝了又掷。掷了两个「三」,两个「四」。鸳鸯道:「有了,这叫做『张敞画眉』。」宝玉知是打趣他。宝钗的脸也飞红了。凤姐不大懂得,还说:「二兄弟快说了,再找下家儿是谁。」宝玉难说,自认:「罚了罢。我也没下家儿。」   过了令盆,轮到李纨,便掷了一下。鸳鸯道:「大奶奶掷的是『十二金钗』。」宝玉听了,赶到李纨旁身傍看时,只见红绿对开,便说:「这一个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钗」的梦来,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想:「这『十二钗』说是金陵的,怎麽我家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这几个?」复又看看湘云宝钗,虽说都在,只是不见了黛玉。」一时按捺不住,眼泪便要下来,恐人看见,便说身上燥得很,脱脱衣裳去,挂了筹,出席去了。史湘云看见宝玉这般光景,打谅宝玉掷不出好的来,被别人掷了去,心□不喜欢,才去的;又嫌那个令儿没趣,便有些烦。只见李纨道:「我不说了。席间的人也不齐,不如罚我一□。」贾母道:「这个令儿也不热闹,不如蠲了罢。让鸳鸯掷一下,看掷出个什麽来。」   小丫头便把令盆放在鸳鸯跟前。鸳鸯依命便掷了两个「二」,一个「五」,那一个在盆□只管转。鸳鸯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单单转出一个「五」来。鸳鸯道:「不好了!我输了。」贾母道:「这是不□什麽的麽?」鸳鸯道:「名儿倒有,只是我说不出曲牌名来。」贾母道:「你说名儿,我给你诌。」鸳鸯道:「这是『浪扫浮萍』。」贾母道:「这也不难,我替你说个『秋鱼入菱窠』。」鸳鸯下手的就是湘云,便道:「『白萍吟尽楚江秋』。」众人道:「这句很确。」       贾母道:「这令完了,□们喝两□,吃饭罢。」回头一看,见宝玉还没进来,便问道:「宝玉那□去了?还不来?」鸳鸯道:「换衣裳去了。」贾母道:「谁跟了去的?」那莺儿便上来回道:「我看见二爷出去,我叫袭人姐姐跟了去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小丫头到了新房子□,只见五儿在那□插蜡。小丫头便问:「宝二爷那□去了?」五儿道:「在老太太那边喝酒呢。」小丫头道:「我打老太太那□来,太太叫我来找,岂有在那□倒叫我来找的呢?」五儿道:「这就不知道了,你到别处找去罢。」小丫头没法,只得回来,遇见秋纹,问道:「你见二爷那□去了?」秋纹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吃饭。这会子那□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不必说不在家,只说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饭了,略躺一躺再来,请老太太、太太们吃饭罢。」小丫头依言回去,告诉珍珠,珍珠回了贾母。贾母道:「他本来吃不多,不吃也罢了,叫他歇歇罢。告诉他今儿不必过来,有他媳妇在这□就是了。」小丫头答应著,不便说明,只得别处转了一转,说:「告诉了。」众人也不理会,吃毕饭,大家散坐□话,不提。   且说宝玉一时伤心,走出来,正无主意,只见袭人赶来,问是怎麽了。宝玉道:「不怎麽,只是心□怪烦的。要不趁他们喝酒,□们两个到珍大奶奶那□逛逛去。」袭人道:「珍大奶奶在这□,去找谁?」宝玉道:「不找谁,他既在这□,瞧瞧他住的房屋,怎麽样?」袭人只得跟著,一面走,一面说。走到尤氏那边,又一个小门儿半开半掩,宝玉也不进去。只见看园门的两个婆子坐在门槛上说话儿,宝玉问道:「这小门儿开著麽?」婆子道:「天天不开。今日有人出来说,预备老太太要用园□的果子,□开著门等著呢。」       宝玉便慢慢的走到那边,果见腰门半开。宝玉才要进去,袭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园□不乾净,常没有人去,别再撞见什麽。」宝玉仗著酒气,说道:「我不怕那些!」袭人苦苦拉住,不容他去。婆子们上来说道:「如今这园子安静的了。自从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们摘花儿,打果子,一个人常走的。二爷要去,□们都跟著。有这些人,怕什麽!」宝玉喜欢。袭人也不便相强,只得跟著。   宝玉进得园来,只见满目凄凉。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几处亭馆,彩色久经剥落。远远望见一丛翠竹,倒还茂盛。宝玉一想,说:「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後边,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瞬息荒凉。你看独有那几杆翠竹菁葱,这不是潇湘馆麽?」袭人道:「你几个月没来,连方向都忘了。□们只管说话,不觉将怡红院走过了。」回头用手指著道:「这□是潇湘馆呢。」宝玉顺著袭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过了麽?□们回去瞧瞧。」袭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著吃饭,该回去了。」宝玉不言,找著旧路,竟往前走。你道宝玉虽离了大观园将及一载,岂遂忘了路径?只因袭人怕他见了潇湘馆,想起黛玉,又要伤心,所以要用言混过。後来见宝玉只望□走,又怕他招了邪气,所以哄著他,只说已经走过了。那□知道宝玉的心全在潇湘馆上。   此时宝玉往前急走,袭人只得赶上。见他站著,似有所见,如有所闻,便道:「你听什麽?」宝玉道:「潇湘馆倒有人住麽?」袭人道:「大约没有人罢。」宝玉道:「我明明听见有人在内啼哭,怎麽没有?」袭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这□,常听见林姑娘伤心,所以如今还是那样。」宝玉不信,还要听去。婆子们赶上说道:「二爷快回去罢,天已晚了。别处我们还敢走走;这□的路儿隐僻,又听见人说,打林姑娘死後,常听见有哭声,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宝玉袭人听说,都吃了一惊,宝玉道:「可不是?」说著,便滴下泪来,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这是父母做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便大哭起来。   袭人正在没法,只见秋纹带著些人赶来,对袭人道:「你好大胆!怎麽和二爷到这□来?老太太、太太急的打发人各处都找到了!刚才腰门上有人说是你和二爷到这□来了,唬的老太太、太太们了不得,骂著我,叫我带人来赶。还不快回去呢!」宝玉犹自痛哭,袭人也不顾他,两个人拉著就走,一面替他拭眼泪,告诉他老太太著急。宝玉没法,只得回来。   袭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将宝玉仍送到贾母那边,众人都等著未散。贾母便说:「袭人!我素常因你明白,才把宝玉交给你,怎麽今儿带他园□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著什麽,又闹起来,那可怎麽好?」袭人也不敢分辨,只得低头不语。宝钗看宝玉颜色不好,心□吃惊。还是宝玉恐袭人受委屈,说道:「青天白日怕什麽?我因为好些时没到园□逛逛,今日趁著酒兴走走,那□就撞著什麽了呢?」凤姐在园□吃过大亏的,听到那□,寒毛直竖,说:「宝兄弟胆子忒大了!」湘云道:「不是胆大,倒是心实。不知是会芙蓉神去了,还是寻什麽仙去了!」宝玉听著,也不答言。独有王夫人急的一言不发。贾母道:「你到园□没有唬著呀?不用说了。以後要逛,到底多带几个人才好。不是你闹的,大家都早散了。去罢,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过来,我要找补,叫你们再乐一天呢。别为他再闹出什麽原故来。」   众人听说,遂辞了贾母出来。薛姨妈便到王夫人那□住下,史湘云仍在贾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去了。馀者各自回去,不提。   独有宝玉回到房中,嗳声叹气。宝钗明知其故,也不理他,只是怕他忧闷,勾出旧病来,便进□间叫袭人来,细问他宝玉到园怎麽样的光景。未知袭人怎生回说,下回分解。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话说宝钗叫袭人问出原故,恐宝玉悲伤成疾,便将黛玉临死的话与袭人假做□谈,说是:「人在世上有意有情,到了死後,各自干各自的去了,并不是生前那样的人死後还是那样。活人虽有痴心,死的竟不知道。况且林姑娘既说仙去,他看凡人是个不堪的浊物,那□还肯混在世上?只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出些邪魔外祟来缠扰。」宝钗虽是与袭人说话,原说给宝玉听的。袭人会意,也是说:「没有的事。若说林姑娘的魂灵儿还在园□,我们也算相好,怎麽没有梦见过一次?」   宝玉在外面听著,细细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麽从没梦见?想必他到天上去了,瞧我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梦都没有一个儿。我如今就在外间睡,或者我从园□回来,他知道我的心,肯与我梦□一见。我必要问他实在那□去了,我也时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这浊物,竟无一梦,我也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说:「我今夜就在外间睡,你们也不用管我。」宝钗也不强他,只说:「你不用胡思乱想。你没瞧见太太因你园□去了,急的话都说不出来?你这回子还不保养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说我们不用心。」宝玉道:「白这麽说罢了,我坐一会子就进来。你也乏了,先睡罢。」宝钗料到他必进来的,假意说道:「我睡了,叫袭姑娘伺候你罢。」   宝玉听了,正合机宜。等宝钗睡下,他便叫袭人麝月另□设下一付被褥,常叫人进来瞧二奶奶睡著了没有。宝钗故意装睡,也是一夜不宁。那宝玉只当宝钗睡著,便与袭人道:「你们各自睡罢,我又不伤感。你若不信你就服侍我睡了再进去,只要不惊动我就是了。」袭人果然服侍他睡下,预备下茶水,关好了门进□间去照应了一回,各自假寐,等著宝玉若有动静,再出来。   宝玉见袭人进去了,便将坐更的两个婆子支到外头。他轻轻的坐起来,暗暗的祝赞了几句,方才睡下。起初再睡不著,以後把心一静,谁知竟睡著了,却倒一夜安眠。直到天亮,方才醒来,拭了拭眼,坐著想了一回,并没有梦。便叹口气道:「正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宝钗反是一夜没有睡著,听见宝玉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话你说莽撞了。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玉听了,自觉不好意思,只得起来,搭讪著进□间来,说:「我原要进来,不知怎麽一个盹儿就打著了。」宝钗道:「你进不进来,与我什麽相干?」               袭人也本没有睡,听见他们两个说话,既忙上来倒茶。只见老太太那边打发小丫头来问:「宝二爷昨夜睡的安顿麽?若安顿,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过去。」袭人道:「你回去回老太太,说:『宝玉昨夜很安顿,回来就过来。』」小丫头去了。   宝钗连忙梳洗,莺儿袭人等跟著,先到贾母那□行了礼,便到王夫人那边起,至凤姐,都让过了,仍到贾母处,见他母亲也过来了。大家问起:「宝玉好麽?」宝钗道:「昨夜回去就睡了,没有什麽。」众人放心,又说些□话。   只见小丫头进来,说:「二姑奶奶要回去了。听见说,孙姑爷那边人来,到太太那□说了些话,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边说,不必留了,让他去罢。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边哭呢,大约就过来辞老太太。」贾母众人听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说:「二姑娘这麽一个人,为什麽命□遭著这样的人!一辈子不能出头,这可怎麽好呢?」说著,迎春进来,泪痕满面,因是宝钗的好日子,只得含著泪,辞了众人要回去。贾母知道他的苦处,也不便强留,便道:「你回去也罢了,但不用伤心。碰著这样人,也是没法儿的。过几天我再打发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终疼我,如今也疼不来了。可怜我没有再来的时候了!」说著,眼泪直流。众人都劝道:「这有什麽不能回来的呢?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远,要见面就难了。」贾母等想起探春,不觉也大家落泪。为是宝钗的生日,只得转悲作喜说:「这也不难。只要海疆平静,那边亲家调进京来,就见的著了。」说著,迎春只得含悲而别。大家送了出来,仍回贾母那□,从早至暮,又闹了一天。众人见贾母劳乏,各自散了。   独有薛姨妈辞了贾母,到宝钗那□,说道:「你哥哥是今年过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时候,减了等,才好赎罪。这几年叫我孤苦伶仃,怎麽处!我想要给你二哥哥完婚,你想好不好?」宝钗道:「妈妈是因为大哥取了亲,唬怕了的,所以把二哥哥的事也疑惑起来。据我说,很该办。邢姑娘是妈妈知道的,如今在这□也很苦。娶了去,虽说□们穷,究竟比他傍人门户好多著呢。」薛姨妈道:「你得便的时候,就去回明老太太,说我家没人,就要择日子了。」宝钗道:「妈妈只管和二哥商量,挑个好日子,过来和老太太、大太太说了,娶过去,就完了一桩事。这□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妈道:「今日听见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要留你妹妹在这□住几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你们姊妹们也多叙几天话儿。」宝钗道:「正是呢。」于是薛姨妈又坐了一坐,出来辞了众人,回去了。   却说宝玉晚间归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梦,或者他已经成仙,所以不肯来见我这种浊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儿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个主意,向宝钗说道:「我昨夜偶然在外头睡著,似乎比在屋□睡的安稳些,今日起来,心□也觉清静。我的意思,还要在外头睡两夜,只怕你们又来栏我。」宝钗听了,明知他早晨嘴□念诗自然是为黛玉的事了,想来他那个呆性是不能劝的,等他睡两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罢了,况兼昨夜听他睡的倒也安静,便道:「好没来由。你只管睡去,我们拦你做什麽?但只别胡思乱想的招出些邪魔外祟来。」宝玉笑道:「谁想什麽?」袭人道:「依我劝,二爷还是屋□睡罢。外边一时照应不到,著了凉,倒不好。」宝玉未及答言,宝钗却向袭人使了个眼色。袭人会意,道:「也罢,叫个人跟著你罢,夜□好倒茶倒水的。」宝玉便笑道:「这麽说,你就跟了我来。」袭人听了,倒没意思,登时红了脸,一声也不言语。宝钗素知袭人稳重,便说:「他是跟惯了我的,还叫他跟著我罢。叫麝月五儿照料著也罢了。况且今日他跟著我闹了一天,也乏了,该叫他歇歇了。」宝玉只得笑著出来。   宝钗因命麝月五儿给宝玉仍在外间铺设了,又嘱咐两个人:「醒睡些,要茶要水,多留点神儿。」两个答应著。出来看见宝玉端然坐在床上,闭目合掌,居然像个和尚一般,两个也不敢言语,只管瞅著他笑。宝钗又命袭人出来照应。袭人看见这般,却也好笑,便轻轻的叫道:「该睡了。怎麽又打起坐来?」宝玉睁开眼看见袭人,便道:「你们只管睡罢,我坐一坐就睡。」袭人道:「因为你昨日那个光景,闹的二奶奶一夜没睡。你再这麽著,成什麽事?」宝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袭人又嘱咐了麝月几句,□进去关门睡了。   这□麝月五儿两个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宝玉睡著,各自歇下。那知宝玉要睡越睡不著,见他两个人在那打□,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服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著了凉,後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一心移到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将想晴雯的心又移在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著,偷偷儿的看那五儿,越瞧越像晴雯,不觉呆性复发。听了听□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但不知麝月睡了没有,便故意叫了两声:却不答应。   五儿听见了宝玉叫人,便问道:「二爷要什麽?」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锺茶来,一手托著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著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著一个簪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耽了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後,也无心进来了。後来听说凤姐叫他进来服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後,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著心□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的丰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玩笑都撵了,所以把那女儿的柔情和素日的痴心,一概搁起。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著,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五儿听了摸不著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麽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麽?」五儿微笑著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麽了没有?」五儿摇著头儿道:「没有。」   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的红了脸,心□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麽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撒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早知担了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麽没听见麽?」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撩拨的意思,又不敢怎麽样,便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著急道:「你怎麽也是这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麽倒拿这些话遭塌他?」   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麽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睡罢,别紧著坐著,看凉著了。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麽嘱付来?」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忽然想起五儿没有穿著大衣裳,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凉,便问道:「你为什麽不穿上衣裳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有尽著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棉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著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著,回到自己□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麽?」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麽是养神!我倒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疑心,便问道:「遇什麽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著呢。你挨著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躺著,我怎麽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就是你晴雯姐姐和麝月姐姐玩,我怕冻著他,还把他揽在一个被窝□呢。这有什麽?大凡一个人,总别酸文假醋的才好。」   五儿听了,句句都是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因拿眼一溜,抿著嘴儿笑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什麽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混搅。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麽脸见人!」   正说著,只听外面「咕咚」一声,把两个人唬了一跳。□间宝钗咳嗽了一声,宝玉听见连忙弩嘴儿,也就忙忙的息了灯,悄悄的躺下了。原来宝钗袭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间劳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听见他们说话,此时院中一响,猛然惊醒,听了听,也无动静。宝玉此时躺在床上,心□疑惑:「莫非林妹妹来了,听见我和五儿说话,故意唬我们的?」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五更以後,才朦胧睡去。   却说五儿被宝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宝钗咳嗽,自己怀著鬼胎,生怕宝钗听见了,也是思前想後,一夜无眠。次日一早起来,见宝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轻轻儿的收拾了屋子。那时麝月已醒,便道:「你怎麽这麽早起来了?你难道一夜没睡麽?」五儿听这话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讪笑,也不答言。一时,宝钗袭人也都起来,开了门,见宝玉尚睡,却也纳闷:怎麽在外头两夜睡的倒这麽安稳呢?   及宝玉醒来,见众人都起来了,自己连忙爬起,揉著眼睛,细想昨夜又不曾梦见,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儿说的「宝钗袭人都是天仙一般」,这说却也不错,便怔怔的瞅著宝钗。宝钗见他发怔,虽知他为黛玉之事,却也定不得梦不梦,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你昨夜可遇见仙了麽?」宝玉听了,只道昨晚的话宝钗听见了,勉强笑道:「这是那□的话?」那五儿听了这一句,越发心虚起来,又不好说的,只得且看宝钗的光景。   只见宝钗又笑著问五儿道:「你听见二爷睡梦□和人说话来麽?」宝玉听了,自己坐不住,搭讪著走开了。五儿把脸飞红,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说了几句,我也没听真。什麽『担了虚名』,又什麽『没打正经主意』,我也不懂,劝著二爷睡了。後来我也睡了,不知二爷还说来没有。」宝钗低头一想:「这话明是为黛玉了。但尽著叫他在外头,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柳怪来。况兼他的旧病,原在姐妹上情重。只好设法将他的心意挪移过来,然後能免无事。」想到这□,不免面红耳热起来,也就□□的进房梳洗去了。   且说贾母两日高兴,略吃多了些,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觉著胸口饱闷。鸳鸯等要回贾政,贾母不叫言语,说:「我这两日嘴馋些,吃多了点子。我饿一顿就好了,你们快别吵嚷。」於是鸳鸯等并没有告诉人。   这日晚间,宝玉回到自己屋□,见宝钗自贾母王夫人处才请了晚安回来,宝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赦颜抱惭。宝钗看他这样,也晓得是没意思的光景。因想他是痴情人,要治他的这个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想,便问宝玉道:「你今夜还在外头睡去罢了?」宝玉自觉没趣,便道:「□头外头都是一样的。」宝钗意欲再说,反觉碍难出口。袭人道:「罢呀,这倒是什麽道理呢?我不信睡的那麽安顿!」五儿听见这话,连忙接口道:「二爷在外头睡,别的倒没有什麽,只爱说梦话,叫人摸不著头脑儿,又不敢驳他的回儿。」袭人便道:「我今日挪出床上睡睡,看说梦话不说。你们只管把二爷的铺盖铺在□间就是了。」宝钗听了,也不做声。宝玉自己惭愧,那□还有强嘴的分儿,便依著搬进来。一则宝玉抱歉,欲安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疾,不如稍示柔情,使得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於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这宝玉果是有意负荆,那宝钗自然也无心拒客,从过门至今日,方才是雨腻云香,氤氲调畅。从此「二五之精,妙合而凝」。此是後话不提。   且说次日宝玉宝钗同起,宝玉梳洗了,先过贾母这边来。这□贾母因疼宝玉,又想宝钗孝顺,忽然想起一件东西来,便叫鸳鸯开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遗的一个汉玉□,虽不及宝玉他那块玉石,挂在身上却也希罕。鸳鸯找出来递与贾母,便说道:「这件东西,我好像从没见的。老太太这些年还记得这样清楚,说是那一箱什麽匣子□装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话一拿就拿出来了。老太太这会子叫拿出来做什麽?」贾母道:「你那□知道?这块玉还是祖爷爷给我们老太爷,老太爷疼我,临出嫁的时候叫了我去,亲手递给我的。还说:『这玉是汉朝所佩的东西,很贵重,你拿著就像见了我的一样。』我那时还小,拿了来,也不当什麽,便撩在箱子□。到了这□,我见□们家的东西也多,这□得什麽!从没带过,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日见宝玉这样孝顺,他又丢了一块玉,故此,想著拿出来给他,也像是祖上给我的意思。」   一时,宝玉请了安。贾母便喜欢道:「你过来,我给你一件东西瞧瞧。」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便把那块汉玉递给宝玉。宝玉接来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圆,形似甜瓜,色有红晕,甚是精致。宝玉口口称赞。贾母道:「你爱麽?这是我祖爷爷给我的,我传了你罢。」宝玉笑著,请了安谢了,又□了要送给他母亲瞧。贾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诉你老子,又说疼儿子不如疼孙子了。他们从没见过。」宝玉笑著去了。宝钗等又说了几句话,也辞了出来。   自此,贾母两日不进饮食,胸口仍是膨闷,觉得头晕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凤姐等请安,见贾母精神尚好,不过叫人告诉贾政,立刻来请了安。即请大夫来胗了脉,说是有年纪的人,停了些饮食,感冒些风寒,略消导发散些就好了。开了方子,贾政看了,知是寻常药品,命人煎好进服。以後贾政早晚进来请安。一连三日,不见稍减。贾政又命贾琏打听好大夫,「请来瞧老太太的病。□们常请的几个大夫,我瞧著不怎麽好,所以叫你去。」贾琏想了一想,说道:「记得那年宝兄弟病的时候,倒是请了一个不行医的来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贾政道:「医道却是极难的,越是不行时的大夫倒有本领。你就打发人去找来罢。」贾琏答应了出去,回来说道:「这刘大夫新近出城教书去了,过十来天进城一次。这时等不得,又请了一位,也就来了。」贾政听了,只得等著,不提。   且说贾母病时,合宅女眷无日不来请安。一日,众人都在那□,只见看园内腰门的老婆子进来回说:「园□的栊翠□的妙师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来请安。」众人道:「他不常过来,今儿特来,你们快请进来。」凤姐走到床前回了贾母。岫烟是妙玉的旧相识,先走出去接他。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著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子;手执尘尾念珠。跟著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岫烟见了问好,说是:「在园内住的时候,可以常来瞧瞧你;近来因为园内人少,一个人轻易难出来,况且□们这□的腰门常关著,所以这些日子不得见你。今日幸会!」妙玉道:「头□你们是热闹场中,你们虽在外园□住,我也不便常来亲近;如今知道这□的事情也不大好,又听说是老太太病著,又惦记著你,还要瞧瞧宝姑娘。我那管你们关不关?我要来就来;我不来,你们要我来也不能啊。」岫烟笑道:「你还是这种脾气。」 一面说著,已到贾母房中。众人见了,都问了好。妙玉走到贾母床前问候,说了几句套话。贾母便道:「你是个女菩萨,你瞧瞧我的病可好的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贴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的人,只要宽心些。」贾母道:「我倒不为这些。我是极爱寻快乐的。如今这病也不觉怎麽著,只是胸膈饱闷。刚才大夫说是气恼所致。你是知道的,谁敢给我气受?这不是那大夫胍理平常麽?我和琏儿说了,还是头一个大夫说感冒伤食的是,明儿还请他来。」说著,叫鸳鸯:「吩咐厨房□办一桌净素菜,来请妙师父这□便饭。」妙玉道:「我吃过午饭了,我是不吃东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罢,□们多坐一会,说说闲话罢。」妙玉道:「我久已不见你们,今日来瞧瞧。」又说了一回话,便要走。回头见惜春站著,便问道:「四姑娘为什麽这样瘦?不要只管爱画劳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画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园□的显亮,所以没兴头画。」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惜春道:「就是你才来的那个门东边的屋子,你要来,很近。」妙玉道:「我高兴的时候来瞧你。」惜春等说著送了出去。回身过来,听见丫头们回说大夫在贾母那边呢,众人暂且散去。   那知贾母这病日重一日,延医调治不效,以後又添腹泻。贾政著急,知病难医,即命人到衙门告诉,日夜同王夫人亲侍汤药。一日,见贾母略进些饮食,心□稍宽,只见老婆子在门外探头。王夫人叫彩云看去,问问是谁。彩云看了是陪迎春到孙家去的人,便道:「你来做什麽?」婆子道:「我来了半日,这□找不著一个姐姐们,我又不敢冒撞,我心□又急。」彩云道:「你急什麽?又是姑爷作践姑娘不成麽?」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儿闹了一场,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们又不请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云道:「老太太病著呢,别大惊小怪的。」王夫人在内已听见了,恐老太太听见不受用,忙叫彩云带他外头说去。岂知贾母病中心静,偏偏听见,便道:「迎丫头要死了麽?」王夫人便道:「没有。婆子们不知轻重,说是这两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这□问大夫。」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王夫人便叫彩云:「叫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这□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谅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著我这麽大年纪的人活著做什麽!」王夫人鸳鸯等解劝了好半天。那时宝钗李氏等不在房中,凤姐近来有病。王夫人恐贾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们来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云来埋怨:「这婆子不懂事!以後我在老太太那□,你们有事,不用来回。」丫头们依命不言。岂知那婆子刚到邢夫人那□,外头的人已传进来,说:「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听了,也便哭了一场。现今他父亲不在家中,只得叫贾琏快去瞧去。知贾母病著,众人都不敢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年馀,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至身亡,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   贾母病势日增,只想这些孙女儿。一时想起湘云,便打发人去瞧他。回来的人悄悄的找鸳鸯。因鸳鸯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不便上去,到了後头,找了琥珀,告诉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们去打听。那□知道史姑娘哭的了不得,说是姑爷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说这病只怕不能好,若是变了痨病,还可捱个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过来请安。还叫我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起来,倘或老太太问起,务必托你们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琥珀听了,「咳」了一声,也就不言语了,半日说道:「你去罢。」琥珀也不便回,心□打□告诉鸳鸯叫他撒谎去,所以来到贾母床前。见贾母神色大变,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的说:「瞧著是不好。」也不敢言语了。   这□贾政悄悄的叫贾琏到身傍,向耳边说了几句话。贾琏轻轻的答应,出去了,便传齐了现在家□的一干人,说:「老太太的事,待好出来了,你们快快分头派人办去。头一件,先请出板来瞧瞧,好挂□子。快到各处将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开明了,便叫裁缝去做孝衣。那棚杠执事都讲定了。厨房□还该多派几个人。」赖大等回道:「二爷,这些事不用费心,我们早打□好了,只是这项银子在那□领呢?」贾琏道:「这种银子不用外头去,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刚□老爷的主意,只要办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赖大等答应,派人分头办去。   贾琏复回到自己房中,便问平儿:「你奶奶今儿怎麽样?」平儿把嘴往□一努,说:「你瞧去。」贾琏进内,见凤姐正要穿衣,一时动不得,暂且靠在炕桌儿上。贾琏道:「你只怕养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儿明儿就要出来了,你还脱得过麽?快叫人将屋□收拾收拾,就该扎挣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还能回来麽?」凤姐道:「□们这□还有什收拾的?不过就是这点子东西,还怕什麽?你先去罢,看老爷叫你。我换件衣裳就来。」   贾琏先回到贾母房□,向贾政悄悄的回道:「诸事已交派明白了。」贾政点头。外面又报:「太医来了。」贾琏接入,胗了脉出来,告诉贾琏:「老太太的脉气不好,防著些。」贾琏会意,与王夫人等说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鸳鸯过来,叫他把老太太的装□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   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锺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喝了一口,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贾政等道:「老太太要什麽,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好些儿,略靠著和你们说说话儿。」珍珠等用手轻轻扶起,看见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了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王凤姐力□失人心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拿眼满地下瞅。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   贾母从被窝□伸出手来,拉著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好!」宝玉嘴□答应,心□一酸,那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著。听见贾母说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   贾母放了宝玉,拉著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凤丫头呢?」   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跟前,说:「在这□呢。」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将来修修福罢!我也没有修什麽,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凤姐道:「没有呢。」贾母道:「早该施舍完了才好。我们大老爷和珍儿是在外头乐了;最可恶的是史丫头没良心,怎麽总不来瞧我!」鸳鸯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语。   贾母又□了一瞧宝钗,叹了口气,只见脸上发红。贾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进上参汤。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著满屋□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著,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   於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著,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著,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   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主上深仁厚泽,念及世代功勋,又系元妃祖母,赏银一千两,谕礼部主祭。家人们各处报丧。众亲友虽知贾家势败,今见圣恩隆重,都来探丧。择了吉时成殓,停灵正寝。   贾赦不在家,贾政为长;宝玉、贾环、贾兰是亲孙,年纪又小,都应守灵。贾琏虽也是亲孙,带著贾蓉,尚可分派家人办事。虽请了些男女外亲来照应,内□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宝钗等是应灵旁哭泣的;尤氏虽可照应,他自贾珍外出,依住荣府,一向总不上前,且又荣府的事不甚谙练,贾蓉的媳妇更不必说;惜春年小,虽在这□长的,他于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内□竟无一人支持。   只有凤姐可以照管□头的事,况又贾琏在外做主,□外他二人,倒也相宜。凤姐先前仗著自己的才干,原打谅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於是仍叫凤姐总理□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对牌,这种银子却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我们那个办。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比宁府□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後日一早分派。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馀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派差。心□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   正在思□,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著凤姐,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著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麽礼?有话好好的说!」鸳鸯跪著,凤姐便拉起来。鸳鸯说道:「老太太的事,一应内外,都是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塌过什麽银钱,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麽『诗云』『子曰』,我也不懂;又说什麽『丧与其易,宁戚』,我更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縻费、图好看的念头。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麽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麽?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作个主意。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麽办,将来怎麽见老太太呢?」   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虽是老爷口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著不彀,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麽,也不好违了老太太的遗言。况且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听见的麽?」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麽这会子这样的著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著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若是二奶奶心□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麽好,将来又要抄起来,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麽样呢?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著,到底是这□的声名!」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麽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且别管他,只按著□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於是叫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   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麽找我?你在□头照应著些就是了。横竖做主是老爷太太们,他说怎麽著,我们就怎麽著。」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麽?」贾琏道:「什麽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什麽!刚才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麽?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虽有坟地,却没有阴宅。老太太的灵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再馀下的,置买几顷祭田。□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便叫那些贫穷族中住著,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麽?据你的话,难道都花了罢?」   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麽著?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你想,这些奴才,有钱的早溜了。按著册子叫去,有说告病的,有说下庄子去了的。剩下几个走不动的,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麽?」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麽!」   正说著,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日第三天了,□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著麽?叫了半天,上了菜,短了饭:这是什麽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将就著把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凤姐只得在那□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著派人,赶著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下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著不动。凤姐道:「什麽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著。   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那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麽?」凤姐道:「不要银的金的,只要那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使的是那□来的?」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云登账,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做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麽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麽!」那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正合著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做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做主。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太太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故见凤姐掣肘如此,却疑为不肯用心,便向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   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道:「□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天人来人往,我瞧著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必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来,但只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凤姐也不敢辩,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有我们呢,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挨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集,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我们敢违拗麽?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於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在这□吃的,有要在家□吃的;请了这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能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少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麽那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不好意思说什麽。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要件东西,传出去了,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有什麽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麽?」凤姐道:「还提这个!他也是那□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要一件得回一件,那□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麽?」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就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麽件大事,□们一点也摸不著,净当苦差!』叫人怎麽能齐心呢?」凤姐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麽说的,我可和你们不依。」众人道:「奶奶要怎麽样,我们敢抱怨麽?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凤姐听了也没法,只得央及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了。」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著凤姐的威风,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不许縻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   虽说僧经道忏,吊祭供饭,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的不少,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央及一回;支吾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像样,连凤姐自己心□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妇,仗著「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只得跟著邢夫人行事,馀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却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语说的,『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著麽?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背前面後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著,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麽?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於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著人家的样儿,也遭塌起琏二奶奶来。别打谅什麽穿孝守灵就□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就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著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麽著。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像怪琏二奶奶的似的。」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叫他巧媳妇还做得上没米的粥来麽?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也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像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麽威福;如今老太太死了,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麽法儿?」   说著,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好孩子!看书呢,自然是好的,今儿且歇歇罢,等老太太送了殡再看罢。」贾兰道:「妈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麽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像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麽孩子气。这几日跟著老爷跪著,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麽。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和邢姑娘都不很和他说话。倒是□们本家儿的什麽喜姑娘四姑娘,『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密。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娘们混混,只怕他心□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麽大,那□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将来是不愁的了!」   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呢。只怕到他大了,□们家还不知怎麽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著怎麽样?」众人道:「那一个更不像样儿了!两只眼睛倒像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头净偷著眼儿瞧人呢!」李纨道:「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著了。还有一件事:□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话,後日送殡,各房的车是怎麽样了?」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像失魂落魄的样儿,也没见传出去。昨日听见外头男人们说: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们家的车也不彀,赶车的也少,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道:「车也借得的麽?」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麽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麽?」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不雇,那□来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们家□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们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的预备好了,省了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著,贾母死後,只来了一次,屈指□是後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婿,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於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   宝玉瞅著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回头又看宝琴等也都是淡素装饰,丰韵嫣然。独看到宝钗浑身挂孝,那一种雅致,比寻常穿颜色时更自不同。心□想道:「古人说: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看来不止为梅花开的早,竟是那『洁白清香』四字真不可及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更不知怎样的丰韵!」想到这□,不觉心酸起来,那泪珠儿便一直的滚下来了,趁著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众人正劝湘云,外间忽又添出一个哭的人来。大家只道是想著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悲伤,岂知他们两个人各有各的眼泪。这场大哭,招得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次日乃坐夜之期,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哑,敷衍过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亲友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後。正在著急,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呢!怪不得大太太说:『□头人多,照 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一口一口的吐个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一回 鸳鸯女殉主登太虚 狗彘奴欺天招夥盗   话说凤姐听了小丫头的话,又气又急又伤心,不觉吐了一口血,便昏晖过去,坐在地下。平儿急来扶住,忙叫了人来搀扶著,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将凤姐轻轻的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红斟上一□开水送到凤姐□边。凤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过来略瞧了一瞧,便走开了,平儿也不叫他。只见丰儿在傍站著,平儿便说:「快去回明二位太太。」于是丰儿将凤姐吐血不能照应的话回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谅凤姐推病藏躲,因这时女亲都在内□,也不好说别的,心□却不全信,只说:「叫他歇著去罢。」众人也并不言语。自然这晚亲友来往不绝,幸得几个内亲照应。家下人等见凤姐不在,也有偷闲歇力的乱乱吵吵,已闹的七颠八倒,不成事体了。 到□二更多天,远客去後,便预备辞灵,孝幕内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阵。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撞闹了一阵,□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了一场,要跟了去」的话。众人都打谅人到悲哭,俱有这些言语,也不理会。及至辞灵的时候,上上下下,有百十馀人,只不见鸳鸯,众人因为忙乱,却也不曾检点。到琥珀等一干人哭奠之时,□要找鸳鸯,又恐是他哭乏了,暂在别处歇著,也不言语。 辞灵以後,外头贾政叫了贾琏问明送殡的事,便商量著派人看家。贾琏回说:「上人□头,派了芸儿在家照应,不必送殡;下人□头,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应拆棚等事。但不知□头派谁看家?」贾政道:「听见你母亲说是你媳妇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说你媳妇病的利害,还叫四丫头陪著,带领了几个丫头婆子,照看上屋□□好。」贾琏听了,心想:「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合,所以撺掇著不叫他去。若是上头就是他照应,也是不中用的。我们那一个又病著,也难照应。」想了一回,回贾政道:「老爷且歇歇儿,等进去商量定了再回。」贾政点头,贾琏便进去了。 谁知此时鸳鸯哭了一场,相到「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辈子,身子也没有著落。如今大老爷虽不在家,大太太的这样行为,我也瞧不上。老爷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麽?谁收在屋子□,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乾净!但是一时户麽样的个死法呢?」一面想,一面走到老太太的套间屋内。刚跨进门,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心□想道:「这一个是谁?和我的心事一样,倒比我走在头□了。」便问道:「你是谁?□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鸳鸯走到跟前一看,并不是这屋子的丫头。仔细一看,觉得冷气侵人,一时就不见了。鸳鸯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细细一想,道:「哦!是了」。这是东府□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麽到这□来?必是来叫我来了。他怎麽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给我死的法儿。」 鸳鸯这麽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来,一面哭,一面开了□匣,取出那年绞的一绺头发,揣在怀□,就在身上解下一条汗巾,按著秦氏方□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听见外头人客散去,恐有人进来,急忙关上屋门,然後端了一个脚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儿,套在咽喉,便把脚凳蹬开。可怜咽喉气绝,香魂出窍!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个人道:「我并不是什麽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鸳鸯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麽说不是呢?」那人道:「这也有个缘故,待我告诉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宫中,原是个种情的首座,管的是风情月债;降临尘世,自当为第一情人,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所以我该悬梁自尽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所以太虚幻境『痴情』一司,竟无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经将你补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前来引你前去的。」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麽□我是个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己发,便是情了。至於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若待发□出来,这个情就不为真情了。」鸳鸯的魂听了,点头会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这□琥珀辞了灵,听见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著去问鸳鸯明日怎样坐车,便在贾母的那间屋□找了一遍,不见,又找到套间□头。刚到门口,见门儿掩著,从门缝□望□看时,只见灯光半明半灭的,影影绰绰,心□害怕,又不听见屋□有什麽动静,便走回来说道:「这蹄子跑到那□去了?」劈头见了珍珠,说:「你见鸳鸯姐姐来著没?」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们等他说话呢。必在套间□睡著了罢?」琥珀道:「我瞧了,屋□没有。那灯也没人来夹蜡花儿,漆黑怪怕的的,我没进去。如今□们一块儿进去,瞧看有没有。」琥珀等进去正夹蜡花,珍珠说:「谁把脚凳撂在这□,几乎绊我一跤!」说著,往上一瞧,琥的「哎哟」一声,身小往後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见了,便大嚷起来,只是两只脚挪不动。外头的人也都听见了,跑进来一瞧,大家嚷著,报与邢王二夫人知道。 王夫人宝钗等听了,都哭著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叫人去告诉老爷。」只有宝玉听见此信,便唬的双眼直竖。袭人等慌忙扶著说道:「你要哭就哭,别鳖著气。」宝玉死命的才哭出来了,心想:「鸳鸯这样一个人,偏又这样死法!」又想:「实在天地间的灵气,独锺在这些女子身上了!他□得了死所。我们究竟是一件浊物,还是老太太的儿孙,谁能赶上他?」复又喜欢起来。那时,宝钗听见宝玉大哭了出来,及到跟前,见他又笑。袭人等忙说:「不好了!又要疯了!」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到底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知道!」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著实的嗟叹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即命贾琏:「出去吩咐人连夜买棺盛殓,明日便跟著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後,全了他的心志。」价琏答应出去,这□命人将鸳鸯放下,停放□间屋内。 平儿也知道了,过来同袭人莺儿等一干人都哭的哀哀欲绝。内中紫鹃也想起自己终身一无著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义,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悬在宝玉屋内,虽说宝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不得什麽,於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传了鸳鸯的嫂子进来,叫他看著入殓,遂与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傍边一个老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就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刚走到二门上,见林之孝带人抬进棺材来了,他只得也跟进去,帮著盛殓,假意哭嚎了几声。 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少一辈的都该行个礼儿。」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贾琏想他素日的好处,也要上来行礼,被邢夫人道:「有一个爷们就是了,别折得他不得超生。」贾琏就不便过来了。宝钗听了这话,好不自在,便道:「我原不该与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们尽孝,□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们服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说著,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流下来了。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一场。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也有说他知礼的,贾政反到合了意。一面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凤姐惜春,馀者都遣去伴灵。一夜谁敢安眠? 一到五更,听见外面齐人。到了辰初发引,贾政居长,衰麻哭泣,极尽孝子之礼。灵柩出了门,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的风光,不必细述。走了半日,来至铁槛寺安灵,所有孝男等俱应在庙伴宿,不题。 且说家中林之孝带领拆了棚,将门窗上好,打扫净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只是荣府规例:「交二更,三门掩上,男人就进不去了,□头只有女人们查夜。凤姐虽隔了一夜,渐渐的神气清爽了些,只是那□动得?只有平儿同著惜春各处走了一走,吩咐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归房。 却说周瑞的乾儿子何三,去年贾珍管事之时,因他和鲍二打架,被贾珍打了一顿,撵在外头,终日在赌场过日。近知贾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领办,岂知探了几天的信,一些也没有想头,便咳声叹气的回到赌场中,闷闷的坐下。那些人便说道:「老三,你怎不下来捞本儿了麽?」何三道:「倒想要捞一捞呢?就只没有钱麽。」那些人道:「你到你们周大太爷那□去了几日,府□的钱,你也不知弄了多少来,又和我们装穷了。」何三道:「你们还说呢?他们的金银不知有几百万,只藏著不用。明儿留著,不是火烧了,就是贼偷了,他们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谎。他家抄了家,还有多少金银?」何三道:「你们还不知道呢。抄的是撂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後,还留了好些金银,他们一个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搁著,等送了殡回来才分呢。内中有一个人听在心□,掷了几骰,便说:「我输了几个钱也不翻本儿了,睡去了。」说著,便走出来,拉了何三道:「我命□穷,可有什麽法儿呢?」那人道:「你才说荣府的银子这麽多,为什麽不去拿些使唤使唤?」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银虽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钱,他们给麽?」那人道:「他不给□们,就不会拿麽?」 何三听了这话□有话,忙问道:「依你说,怎麽□拿呢?」那人道:「我说你没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来了。」何三道:「你有什麽本事?」那人便轻轻说道:「你若发财,你就引个头儿。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别说他们送殡去了,家□只剩下几个女人,就让有多少男人也不怕!只怕你没这麽大胆子罢了!」何三道:「什麽敢不敢!你打谅我怕那个乾老子麽?我是瞧著乾妈的情儿上头,才认他做乾老子罢咧!他又□了人了?你刚才的话,就只怕弄不来,倒招了饥荒。他们那个衙门不熟?别说拿不来,倘或拿了来,也要闹出来的。」那人道:「这麽说,你的运气来了!我的朋友,还有海边上的呢?现今都在这□。看风头,等个门路,若到了手,你我在这□也无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麽?你若撂不下你乾妈,□们索性把你乾妈也带了去,大家夥儿乐一乐,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别是醉了罢?这些话混说的是什麽!」说者,拉了那人走到个僻静地方,两个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头而去。暂且不题。   且说包勇自被贾政吆喝,派去看园,贾母的事出来,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会,总是自做自吃,闷来睡一觉,醒时便在园□耍刀弄棍,倒也无拘无束。那日贾母一早出殡,他虽知道,因没有派他差使,他任意□游,只见一个女尼带了一个道婆来到园内腰门那□扣门。包勇走来,说道:「女师父,那□去?」道婆道:「今日听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见四姑娘送殡,想必是在家看家。恐他寂寞,!我们师父来瞧瞧他。」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园门是我看的,请你们回去罢。要来,等主子们回来了再来。」婆子道:「你是那□来的个黑炭头?也要管起我们来!」包勇道:「我不叫你们来,有什麽法儿?」婆子嚷道:「这都是反了天的事!连老太太在日还不拦我们走动呢,我偏要打这□走!」说著,把手在门环上狠狠的打了几下。 妙玉已气的不言语,正要回身便走,不料□头看二门的婆子听见有人拌嘴,连忙开门一看,见是妙玉,已经回身走去,明知包勇得罪了。便赶忙走来,说:「不知师父来,我们开门迟了。我们四姑娘在家□,正想师父呢。快请回来。看园的小子是新来的,他不知□们的事。回来回了太太,打他一顿,撵出去就完了。」妙玉虽是听见,总不理他。那禁得婆子再再四央求,後来才说出怕自己担不是,几乎急的跪下。妙玉无奈,只得随著那婆子过来。包勇见这般光景,不好再拦,气得叹气而回。   这□妙玉带了道婆走到惜春那□,道了恼,叙些闲话。惜春说起:「在家看家,只好熬个几夜,但是二奶病著,一个人又闷又害怕。能有一个人在这□,我就放心,如今□头一个男人也没。有今儿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们下棋说话儿,可使得麽?」妙玉本来不肯,见惜春可怜,又提起下棋,一时高兴应了。打发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儿送了过来,大家坐谈一夜。惜春欣幸异常,便命彩屏去开上年蠲的雨水,预备好茶。那妙玉自有茶具。道婆去了不多一时,又来了一个侍者,送下妙玉日用之物。惜春亲自烹茶。两人言语投机,说了半天。那时天有初更时候,彩屏放下棋枰,两人对奕。惜春连输两盘,妙玉又让了四个子儿,惜春方嬴了半子。不觉已到四更,正是天空地阔,万籁无声。妙玉道:「我到五更须得打坐,我自有人服待,你自去歇。」息惜春犹是不舍,见妙玉要自己养神,不便扭他。刚要歇去,听得东边上屋内上夜的人一片声喊起。惜春那□的老婆子们也接声嚷道:「了不得!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胆俱裂,听见外头的男人便声喊起来。妙玉道:「不好了!必是这□有了贼了!」说著赶忙的关上屋门,掩了灯光,在窗户眼内往外一瞧,只见几个男人站在院内,唬得不敢做声,回身摆著手,轻轻的爬下来,说:「了不得!外头有几个大满站著。」   说犹未了,又听得房上响声不绝,便有外头上夜的人进来吆喝拿贼。一个人说道:「上屋□的东西都丢了,并不见人。东边有人去了,□们到西边去。」惜春的老婆子听见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间屋□说道:「这□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这可不是麽?」大家一齐嚷起来。只听房上飞下好些瓦来,众人都不敢上前。正在没法,只听园□腰门一声大响,打进门来。见一个稍长大汉,手执木棍,众唬得藏躲不及。听得那人喊道:「不要跑了他们一个!你们都跟我来!」这些家人听了这话,越发唬得骨软筋酥,连跑也跑不动了。只见这人站在当地,只管乱喊。家人中有一个眼尖的看出来了?你道是谁?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这些家人不觉胆壮起来,便颤巍巍的道:「有一个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便耸身上方,追赶那贼。 这些贼人明知贾家无人,先在院内愉看惜春房内,见有个绝色尼姑,便顿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惧,正要□进门去,因听外面有进来追赶,所以贼众上房。见人不多还想抵挡,猛见一人上房赶来,那些贼见是一人,越不理论,便用短兵抵住。那经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房来。那些贼飞奔而逃,从园□过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岂知园内早藏下了几个在那□接赃,已经接过好些。见贼夥跑回,大家举械保护。见追的只有一人,明欺寡不敌众,反倒迎上来。包勇一见生气,闻声即打。那夥贼轮起器械,四五个人围住包,勇乱打起来。外头上夜的人也都仗著胆子赶来。众贼见斗他不过,只得跑了。包勇还要赶时,被一个箱子一绊,立定看时,心想东西未丢,众贼远逃,也不追赶,便叫众人将灯照看。地下只有几个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径不熟,走到凤姐那边,见□面灯烛辉煌,便问:「这□有贼没有?」□头平儿戢兢兢道:「这□也没开门,只听上屋叫喊,说有贼呢,你到那□去罢。」包勇正摸不著路,遥见上夜的人过来,□跟著一齐寻到上屋。见是门开户启,那些上夜的在那□啼哭。   一时贾芸林之孝都进来了,见是失盗,大家著急。进内一瞧,老太太的箱柜俱开,便骂那些上夜女人道:「你们都是死人麽?贼人进来,你们都不知道?」那些上夜的哭道:「我们几个人轮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们都没有住脚前後走的。他们是四更五更。我们才下班儿,只听见他们喊起来,并不见一个。赶著照看,不知什麽时候把东西早已丢了。求爷们问管四更五更的!」林之孝道:「你们个个要死!回来再说,□们先到各处看去。」上夜的男人领著走到氏那边,门儿关紧。有几个接音说:「唬死我们了!」林之孝问道:「这□没有丢东西呀?」□头的人方开了门,道:「这□没丢东西。」   林之孝带著人走到惜春院内,只听得□面说道:「了不得!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儿罢!」林之孝便叫人开门,问是怎麽了。婆子道:「贼在这□打仗,把姑娘都唬坏了。亏得妙师父和彩屏才将姑娘救醒。东西是没失。」林之孝道:「贼人怎麽打仗?」上夜的男人说:「幸亏包大爷上了房把贼打跑了,还听见打倒了一个呢。」包勇道:「在园门那□,你们快瞧去罢。」 贾芸等走到那边,果然看见一个人躺在地下,死了,细细的瞧,好像是周瑞的乾儿子。众人见了托异,派了一个人看守著,又派了两个人照看前後门。走到门前看时,那门俱关销著。林之孝便叫人开了门,报了营官。立刻到来查勘贼踪,是从後夹道子上了房的,到了西院房上,见那瓦片破碎不堪,一直过了後园去了。上夜的齐声说道:「这不是贼,是强盗。」营官著急道:「并无明火执杖,怎麽便□强盗?」上夜的道:「我们赶贼,他在房上撇瓦,我们不能到他跟,前幸亏我们家姓包的上房打退。赶到园□,还有好几个贼竟和姓包的打起仗来,打不过,才跑了。」营官道:「可又来,若是强盗,难道倒打不过你们的人麽?不用说了你们快查清了东西,递了失单,我们报就是了。」   贾芸等又到上屋□,凤姐已扶病过来,惜春也来了。贾芸请了安,大家查看失物。因鸳鸯已死,琥珀等又送灵去了,那些东西都是老太太的,并没有见过数儿,只用封锁,如今打从那□查起?众人都说:「箱柜东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时候儿不小了,那些上夜的人管做什麽的?况且打死的贼是周瑞的乾儿子,必是他们通同一气的!」凤姐听了,气的眼睛直蹬蹬的,便说:「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来,交与营□审问!」众人叫苦连天,跪地哀求。不知怎生发放,并失去物件有无著落,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姑遭大劫 死雠仇赵妾赴冥曹 话说凤姐命捆起上夜的女人,送营审问,众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贾芸道:「你们求也无益。老爷派我们看家,没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耽不是,谁救得你?若说是周瑞的乾儿子,连太太起,□□外外的都不乾净。」凤姐喘吁吁的说道:「这都是命□所招,和他们说什麽?带了他们去就是了。那丢的东西,你告诉营□去说:『实在是老太太的东西,问老爷们□知道。等我们报了去,请了老爷们回来,自然开了失单送来。』文官衙门□我们也是这样报。」贾芸林之孝答应出去。   惜春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哭道:「这些事,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为什麽偏偏碰在□们两个人身上!明儿老爷太太回来,叫我怎麽见人?说把家□交给你们,如今闹到这个分儿,还想活著麽?」凤姐道:「□们愿意吗?现在有上夜的人在那□。」惜春道:「你还能说。况且你又病著;我是没有说的。这都是我大嫂子害了我了!他撺掇著太太派我看家的。如今我的脸搁在那□呢?」说著,又痛哭起来。凤姐道:「姑娘,你快别这麽想。若说没脸,大家一样的。你若是这个糊涂想头,我更搁不住了。」 二人正说者,只听见外头院子□有人大嚷的说道:「我说那三姑六婆是再要不得的!我们甄府□从来是一概不许上门的。不想这□府□倒不讲究这个!昨儿老太太的殡□出去,那个什麽□□的尼姑死要到□们这□来。我吆喝著不准他进来,腰门上的老婆子们倒骂我,死央及著叫那姑子进来。那腰门子一会儿开著,一会儿关著□,不知做什麽。我不放心,没敢睡,听到四更,这□就嚷起来。我来叫门倒不开了。我听见声儿紧了,打开了门,见西边院子□有人站著,我便赶来打死了。我今儿□知道这是四姑奶奶的屋子,那个姑子就在□头。今儿天没亮溜出去了,可不是那姑子引进来的贼麽?」 平儿等听著,都说:「这是谁这麽没规矩?姑娘奶奶都在这□,敢在外头这麽混嚷?」凤姐道:「你听他说甄府□,别是甄家荐来的那个厌物罢?」惜春听得明白,更加心□受不的。凤姐接著问惜春道:「那个人混说什麽姑子?你们那□弄了个姑子住下了?」惜春便将妙玉来瞧,他留著下棋守夜的话说了。凤姐道:「是他麽?他这麽肯这样?是再没有的话。但是叫这讨人嫌的东西嚷出来,老爷知道了,也不好。」惜春愈想愈怕,站起来要走。凤姐虽说坐不住,又怕惜春害怕□,弄出事来,只得叫他先别走:「且看著人把偷剩下的东西收起来,再派了人看著,□们好走。」平儿道:「□们不敢收,等衙门□来了,踏看了□好收呢?□们只好看著。但只不知老爷那□有人去了没有?」凤姐道:「你叫老婆子问去。」一回进来说:「林之孝是走不开,家下人要伺候查验的,再有的是说不清楚的,已经芸二爷去了。」凤姐点头,同惜春坐著发愁。   且说那夥贼原是何三等邀的,偷抢了好些金银财宝接运出去,见人追赶,知道都是那些不中用的人,要往西边屋内偷去,在窗外看见灯光底下两个美人:「一个姑娘,一个姑子。那些贼那顾性命,顿起不良,就要□进去,因见包勇来赶,□获赃而逃,只不见了何三。大家且躲入窝□家,到第二天打听动静,知是何三被他们打死,已经报了文武衙门,这□是躲不住的,便商量趁早归入海洋大盗一处去;若迟了,通缉文书一行,关津上就过不去了。 内中一个人胆子极大,便说:「□们走是走,我就只舍不得那个姑子。长的实在好看!不知是那个庵□的雏儿呢?」一个人道:「啊呀!我想起来了!必就是贾府园□的什麽栊翠庵□的姑子。不是前年外头说□和□们家什麽宝二爷有缘故,後来不知怎麽又害起相思病来了,请大夫吃药的?就是他!」那一个人听了,说:「□们今躲一天,叫□们大哥拿钱置办些买卖行头。明儿亮钟时候,陆续出关。你在关外二十里坡等我。」众贼议定,分赃表散不题。   且说贾政等送殡到了寺内,安厝毕,亲友散去。贾政在外厢房伴灵,邢王二夫人等在内,一宿无非哭泣。到了第二日,重新上祭。正摆饭时,只见贾芸进来,在老太太灵前磕了头,忙忙的跑到贾政跟,前跪下请了安,瑞吁吁的将昨夜被盗,将老太太上房的东西都偷去,包勇赶贼,打死了一个人,已经呈报文武衙门的话说了。贾政听了发怔。邢王二夫人等在□头也听见了,都唬得魂不附体,并无一言,只有啼哭。贾政过了会子,问:「失单怎样开的?」贾芸回道:「家□的人都不知道,还没有开单。」贾政道:「还好。□们动过家的,若开出好的来,反耽罪名。快叫琏儿。」 那时贾琏领了宝玉别处上祭未回,贾政叫人赶了回来。贾琏听了,急得直跳,一见芸儿,也不顾贾政在那□,便把贾芸狠狠的骂了一顿,说:「不配抬举的东西!我将这样重任托你,押著人上夜巡更,你是死人麽?亏你还有脸来告诉!」说著,望贾芸脸上啐了几口。贾芸垂手站著,不敢回一言。价政道:「你骂他也无益了。」贾琏然後跪下,说:「这便怎麽样?」贾政道:「也没法儿,只有报官缉贼。但只是一件,老太太遗下的东西,□们都没动。你说要银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几天,谁忍得动他那一项银子?原打谅完了事,算了账;再有的,在这□和南置坟产的。所有东西也没见数儿。如今说文武衙门要失单,若将几件好的东西开上,恐有碍;若说金银若干,衣饰若干,又没有实在数目,谎开使不得。倒可□笑你如今竟换了一个人了,为什麽这□样料理不开?你跪在这□是怎麽□呢?」   价琏也不敢答言,只得站起来就走。价政又叫道:「你那□去?」贾琏又回来,道:「侄儿赶回家去料理清楚。」贾政哼了一声,贾琏把头低下。贾政道:「你进去回了你母亲,叫了老太太的□一两个ㄚ头去,叫他们细细的想了,开单子。」   价琏心□明知老太太的东西都是鸳鸯经管,他死了问谁?就问珍珠,他们那□记得清楚?只不敢驳回,连连的答应了。回身走到□头,邢王二夫人又埋怨了一顿,叫贾琏快回去问他们这些看家的说:「明儿怎麽见我们?」贾琏也只得签应了出来,面命人套车,预备琥珀等进城;自己骑上骡子,跟了几个小□,如飞的回去。贾芸也不敢再回贾政,斜签著身子慢慢的溜出来,骑上了马,来赶贾琏,一路无话。   到了家中,林之孝请了安,一直跟了进来。贾琏到了老太太上屋□,见了凤姐惜春在那□,心□又恨,又说不出来,便问林之孝道:「衙门□瞧了没有?」林之孝自知有罪,便跪下回道:「文武衙门都瞧了,来踪去迹也看了,□也验了。」贾琏吃惊道:「又验什麽□?」林之孝又将包勇打死的夥贼似周瑞的乾儿子的话回了贾琏。贾琏道:「叫芸儿!」贾芸进来,也跪著听话。贾琏道:「你□见老爷时,怎麽没有回周瑞的乾儿子做贼被包勇打死的话?」贾芸说道:「上夜的人说像他的,恐怕不真,所以没有回。」贾琏道:「好糊涂东西!你若告诉了,我就带了周瑞来一认,可不就知道了?」林之孝回道:「如今衙门□把□首放在市口儿招认去了。」贾琏道:「这又是个糊涂东西!谁家的人做了贼,被人打死,要偿命麽?」林之孝回道:「这不用人家认,奴才就认得是他。」贾琏听了想道:「是啊!我记得珍大爷那一年要打的可不是周瑞家的麽?」林之孝道:「他和鲍二打架,爷还见过的呢。」   贾琏听了更生气,便要打上夜的人。林之孝哀告道:「请二爷息怒。那些上夜的人,派了他们,敢偷懒吗?只是爷府上的规矩:三门□一个男人不敢进去的,就是奴才们,□头不叫也不敢进去。奴才在外同芸哥儿刻刻查点,见三门关的严严的,外头的门一层没有开,那贼是从夹道子来的。」贾琏道:「□头上夜的女人呢?」林之孝将上夜的人、说奉奶奶的命捆著、等爷审问的话回了。 贾琏问:「包勇□呢?」林之孝说:「又往园□去了。」贾琏便说:「去叫他。」小□们便将包勇带来,说:「还亏你在这□;若没有□你,只怕所有房屋□的东西都抢了去了呢。」包勇也不言语。惜春恐他说出那话,心下著急,凤姐也不敢言语。 只见外头说:「琥珀姐姐们回来了。」大家见了,不免又哭一场。 贾琏叫人检点偷剩下的东西,只有些衣服、尺头、钱箱未动,馀者都没有了。贾琏心□更加著急,想著外头的棚杠银,厨房的钱,都没有付给,明儿拿什麽还呢?便呆想了一会。只见琥珀等进去,哭了一番,见箱柜开著,所有的东西怎能记忆,便胡乱猜想,虚拟了一张失单,命人即送到文武衙门。琏复又派人上夜。凤姐惜春各自回房。贾琏不敢在家安歇,也不及埋怨凤姐,竟自骑马赶出城外去了。这□凤姐又恐惜春短见,打发丰儿过去安慰。 天已二更。不言这□贼去关门,众人更加小心,不敢睡觉。且说夥贼一心想著妙玉,知是孤庵女众,不难欺负。到了三更夜静,便拿了短兵器,带些闷香,跳上高墙。远远瞧见栊翠庵内灯光犹亮,便潜身溜下,藏在房後僻处。等到四更,见□头只有一盏海灯,妙玉一人在蒲团上打坐。歇了一会,便嗳声叹气的说道:「我自元墓到京,原想传个名儿,为这□请来,不能又栖他处。昨儿好心去瞧四姑娘,反受了这蠢人的气,夜□又受了大惊。今日回来,那蒲团再坐不稳,只觉肉跳心惊。」因素常一个打坐的,今日又不肯叫人相伴。岂知到了五更,寒颤起来。正要叫人,只听见窗外一响,想起昨晚的事,更加害怕,不免叫人。岂知那些婆子都不答应。自己坐著,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囟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著急。只见一个人拿著明晃晃的刀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只不能动,想是要杀自己,索性横了心,倒不怕他。那知那个人把刀插在背後,腾出手来,将妙玉轻轻的抱起,轻薄了□一会子,便拖起背在身上。此时妙玉心中只是如醉如痴。可怜一个极清□极净的女儿,被这强盗的闷香薰住,由著他掇弄了去了。 却说这贼背了妙玉,来到园後□边,搭了软梯,爬上□,跳出去了,外边早有夥贼弄了车辆在园外等著。那人将妙玉放倒在车上,反打起官灯笼,叫开栅栏,急急走到城门,正是开门之时□。门官只知是有公干出城的,也不便查诘。赶出城去,那夥贼加鞭,赶到二十里坡,和众强徒打了照面,各自分头奔南海而去。」 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只言栊翠庵一个跟妙玉的女尼,他本住在静□室後面,睡到五更,听见前面有人声响,只道妙玉打坐不安。後来听见有男人脚步,门窗响动,欲要起来瞧看,只是身子发软,懒怠开口,又不听见妙言语,只睁著两眼听著,到了天亮,□觉得心□清楚。披衣起来,叫了道婆预备妙玉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妙玉的踪迹全无,门窗大开。心□托异,昨晚响动,甚是疑心,说:「这样早,他到那□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著,地下还有一把刀鞘,一条搭膊,便道:「不好了,昨晚是贼烧了闷香了!」急叫人起来查看,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侍女们都说:「昨夜煤气薰著了,今早都起不起来,这麽早,叫我们做什麽?」那女尼道:「师父不知那□去了!」众人道「在观音堂打坐呢。」女尼道:「你们还做梦呢!你来瞧瞧!」   众人不知,也都著忙,开了庵门,满园□都找到了,想来或是到四□姑娘那□去了。众人来叩腰门,又被包勇骂了一顿。众人说道:「我们妙师父昨晚不知去向,所以来找。求你老人家叫开腰门,问一问来了没来就是了。」包勇道:「你们师父引了贼来偷我们,已经偷到手了,他跟了贼去受用去了!」众人道:「阿弥陀佛!说这些话的,防著下割舌地狱!」包勇生气道:「胡说!你们再闹,我就要打了!」众人陪笑央告道:「求爷□叫开门,我们瞧瞧;若没有,再不敢惊动你太爷了。」包勇道:「你不信,你去找,若没有,回来问你们!」包勇说著,叫开腰门。众人且找到惜春那□。 惜春正在愁闷,惦著「妙玉清早去後,不知听见我们姓包的话了没有,只怕又得罪了他,以後总不肯来,我的知己自没有了。况我现在实难见人,父母□早死,嫂子嫌我。头□有老太太,到底疼我些;如今也死了,留下我孤苦伶仃,如何了局?」想到「迎春姐姐折磨死了,史姐姐守著病人,三姐姐远去,这都是命□所招,不能自由。独有妙玉如□云野鹤,无拘无束。我若能学他,就造化不小了!但我是世家之女,怎能随意?这回看家,大耽不是,还有何颜?又恐太太们不知我的心事,将来的後事,更未晓如何?」想到其间,便要把自己的青铰去,要想出家。彩屏等听见,急忙来劝,岂知己将一半头铰去了。彩屏愈加著忙,说道:「一事不了,又出一事,这可怎麽好呢?」 正在吵闹,只见妙玉□的道婆来找妙玉。彩屏问起来由,先唬了一跳,说是:「昨日一早去了没来。」□面惜春听见,急忙问道:「那□去了?」道婆将昨夜听见的响动,被煤气薰著,今旱不见妙玉,庵内有软梯刀鞘的话说了一遍。惜春惊疑不定,想起昨日包勇的话来,必是那些强盗看见了他,昨晚抢去了,也未可知。但是他素来孤洁的,岂肯惜命?便问道:「怎麽你们都没听见麽?」婆子道:「怎麽没听见?只是我们睁著眼,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必是那贼烧了闷香。妙姑一人,想也被贼闷住,不能言语。况且贼人必多,拿□刀执杖威逼著,他还敢声喊麽?」   正说著,包勇又在腰门那□嚷说:「□头快把这些混账道婆子赶出来罢!快关上腰门!」彩屏听见,恐耽不是,只得催婆子出去,叫人关了腰门。惜春於是更加苦楚。无奈彩屏等再三以礼相劝,仍旧将一半青丝笼起。大家商议:「不必声张。就是妙玉被抢,也当作不知,且等老爷太太回来再说。」惜春心□从此死定一个出家的念头,暂且不提。   且说贾琏回到铁槛寺,将到家中查点上夜的人,开了失单报去的话,回了贾政。贾政道:「怎样开的?」贾琏便将琥珀记得的数目单子呈出,并说:「上头元妃赐的东西,已经注明:「还有那人家不大有的东西,不便开上,等侄儿脱了孝,出去托人细细的缉访,少不得弄出来的。」贾政听了合意,就点头不言。贾琏进内见了邢王二夫人,商议著:「劝老爷旱些回家□好呢;不然,都是乱麻似的。」邢夫人道:「可不是?我们在这□也是惊心吊胆。」贾琏道:「这是我们不敢说的。还是太太的主意,二老爷是依的。」邢夫人便与王夫人商议妥了。过了一夜,贾政也不放心,打发宝玉进来说:「请太太们今日回家,过两三日再来。家人们已经派家了,□头请太太派人罢。」邢夫人派了鹦儿等一干人伴灵,将周瑞家的等人派了总管,其馀上下人等都回去。一时忙乱套车备马。贾政等在贾母灵前辞别,众人又哭了一场。 都起来正要走时,只见赵姨娘还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谅他还哭,便去拉他。岂知赵姨娘满□嘴白沫,眼睛直竖,把舌头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跳。贾环过来乱嚷。赵姨娘醒来说:「我是不回去的!跟著老太太回南去!」众人道:「老太太那用你跟呢?」赵姨娘道:「我跟了老太太一辈子,大老爷还不依,弄神弄鬼的算计我!我想,仗著马道婆的出出我的气,银子白花了好些,也没有弄死一个,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谁来算计我!」 众人先只说鸳鸯附著他,後头听说马道婆的事,又不像了。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语,只有彩云等代他央告道:「鸳鸯姐姐,你死是自己愿意,与赵姨娘倒什麽相干?放了他罢。」见邢夫人在这□□,也不敢说别的。赵姨娘道:「我不是鸳鸯。我是阎王老爷差人拿我去的,要问我为什麽和马道婆用魇魔法的案件。」说著,口□又叫:「好琏二奶奶!你在这□老爷面前少顶一句儿罢!我有一千日的不好,还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亲二奶奶!并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时糊涂,听了那个老娼妇的话。」   正闹著,贾政打发人进来叫环儿。婆子们去回说:「赵姨娘中了邪了,三爷看著呢。」贾政道:「没有的事。我们先走了。」於是爷们等先回。这□赵姨娘还是混说,一时救不过来。邢夫人恐他又说出什麽来,便说:「多派几个人在这□瞧著他,□们先走。到了城□,打发□大夫出来睢罢。」王夫人本嫌他,也打撒手儿。宝钗本是仁厚的人,虽想著他害宝玉的事,心□究竟过不去,背地□托了周姨娘在这□照应。周姨娘也是个好人,便应承了。李纨说道:「我也在这□罢。」王夫人道:「可以不必。」於是大家都要起身。贾环□著急说:「我也在这□吗?」王夫人啐道:「糊涂东西!你姨妈的死活都不知,你还要走吗?」贾环就不敢言语了。宝玉道:「好兄弟!你是走不得的!我进了城,打发人来瞧你。」说毕,都上车回家。寺内只有赵姨娘、贾环、鹦哥等人。 贾政邢夫人等先後到家,到了上房,哭了一场。林之孝带了家下众人请了安,跪著。贾政喝道:「去罢!明日问你!」凤姐那日发挥了几次,竟不能出接;只有惜春见了,觉得满脸羞惭。邢夫人也不理他,王夫人仍是照常,李纨、宝钗拉著手说了几句话。独有尤氏说道:「姑娘,你操心了,倒照应了几天!」惜春一言不答,只紫涨了脸。宝钗将尤氏一拉,使了个眼色,尤氏等各自归房去了。   贾政略略的看了一看,叹了口气,并不言语。到书房席地坐下,叫了贾琏、贾蓉、贾芸吩咐了几句话。宝玉要在书房来陪贾政。贾政道:「不必。」兰儿仍跟他母亲。一宿无话。   次日,林之孝一早进房跪著,贾政将前後被盗的事问了一遍,并将周瑞供了出来,又说:「衙门拿住了鲍二,身边搜出了失单上的东西,现在夹讯,要在他身上要这一夥贼呢。」贾政听了,大怒道:「家奴负恩,引贼偷窃家主,真是反了!」立刻叫人到城外将周瑞捆了,送到衙门审问。林之孝只管跪著,不敢起来。贾政道:「你还跪著做什麽?」林之孝道:「奴才该,死求老爷开恩!」正说著,赖大等一干办事家人上来请了安,呈上丧事账簿。贾政道:「交给琏二爷算明了□来回。」吆喝著林之孝起来出去了。   贾琏一腿跪著,在贾政身边说了一句话。贾政把眼一瞪道:「胡说!老太太的事,银两被贼偷去,难道就该罚奴才拿出来麽?」贾琏红了脸,不敢言语,站起来也不敢动。贾政道:「你媳妇怎麽样了?」贾琏又跪下,说:「看来是不中用了。」贾政叹口气道:「我不料家运衰败一至如此!况且环哥儿他妈尚在庙中病著,也不知是什麽症候。你们知道不知道?」贾琏也不敢言语。贾政道:「传出话去,叫人带了大夫瞧瞧去。」贾琏即忙答应著,出来,叫人带了大夫到铁槛寺去瞧赵姨娘。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三回 忏宿冤凤姐托村妪 释旧憾情婢感痴郎 话说赵姨娘在寺内得了暴病,见人少了,更加混说起来,唬得众人发怔,就有两个女人搀著赵姨娘双膝跪在地下,说一回,哭一回。有时爬在地下叫饶说:「打杀我了!红胡子的老爷!我再不敢了!」有一时双手合著,也是叫疼。眼睛突出,嘴□鲜血直流,头发披散。人人害怕,不敢近前。 那时又将天晚赵姨娘的声意只管阴哑起来,居然鬼嚎的一般,无人敢在他跟前,只得叫了几个有胆量的男人进来坐著。赵姨娘一时死去,隔了些时,又回过来,整整的闹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也不言语,只装鬼脸,自己拿手撕开衣服,露出胸膛,好像有人剥他的样子。可怜赵姨娘虽说不出来,其痛苦之状,实在难堪。 正在危急,大夫来了,也不政诊脉,只嘱付:「办後事罢。」说了,起身就走。那送大夫的家人再三央告,说:「请老爷看看脉,小的好回禀家主。」那大夫用手一摸,已无脉息。贾琏听了,这才大哭起来。众人只顾贾环,谁管赵姨娘蓬头赤脚死在炕上。只有周姨娘心□想到「做偏房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且他还有儿子;我将来死的时候,还不知怎样呢!」於是反倒悲切。 且说那人赶回家去禀知贾政,即派人去照例料理,陪著环儿住了三天,一同回来。那人去了,这□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知道姨娘使了毒心害人,被阴司□拷打死了。又说是「琏二奶奶只怕也好不了,怎麽说琏二奶奶告的呢?」 这话传到平儿耳内,甚是著急,看著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况且贾琏近日并不是先前的恩爱,本来事也多,竟像不与他相干的。平儿在凤姐跟前只管劝慰。又兼著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心□更加悲苦。贾琏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 凤姐此时只求速死,心□一想,邪魔即至。只见二姐从房後走来,潜近床前,说:「姐姐,许久的不见了!做妹妹的想念得很,要见不能,如今好容易进来见见姐姐,姐姐的心机也用尽了。□们的二爷也不领姐姐的情,反倒怨姐姐做事过於刻薄,把他的前程丢了,叫他如今见不得人。我替姐姐气不平!」凤姐恍惚说道:「我如今也後悔我的心忒窄了。妹妹不念旧恶,反来瞧我!」平儿在傍听见,说:「奶奶说什麽?」凤姐一时苏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他来索命。被平儿叫醒,心□害怕,又不肯说出,只得勉强说道:「我神魂不定,想是说梦话。给我□□。」 平儿上去□著,只见个小丫头说:「他不敢就进来,还听奶奶的示下。」平儿听了点头,想凤姐病□必是懒待见人,便说道:「奶奶现在养神呢,暂且叫他等著,你问他来有什麽事麽?」小丫头道:「他们问过了,没有事。说:「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没有报,才来迟了。」说著,凤姐听见,便叫平儿说:「人家好心来瞧我,不可冷淡了他,我和他说说话儿。」平儿只得出来请刘老老这□坐。凤姐刚要合眼,又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的。凤姐急忙便叫平儿,说:「那□来了一个男人,跑到这□来了!」连叫了两声,只见丰儿小红赶来,说:「奶奶要什麽?」凤姐睁眼一瞧,不见有人,心□明白,不肯说出来,便问丰儿道:「平儿这东西那□去了?」丰儿道:「不是奶奶叫去请刘老老去了麽?」凤姐定了一会神,也不言语。 只见平儿同刘老老带了一个小女孩儿来,说:「我们姑奶奶在那□?」平儿引到炕边。刘老老便说:「请姑奶奶安。」凤姐睁眼一看,不觉一阵伤心,说:「姥姥,你好?怎麽这时候才来?你瞧你外孙女儿也长得这麽大了!」刘老老看著凤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也就悲惨起来,说:「我的奶奶!怎麽这几个月不见,就病到这个分儿?我糊涂的要死,怎麽不早来请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儿给姑奶奶请安。青儿只是笑。凤姐看了,倒也十分怜爱,便叫小红招呼著。 刘老老道:「我们屯乡□的人,不会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许愿,从不知道吃药。我想姑奶奶的病别是撞著什麽了?」平儿听著那话不在理,忙在背地□拉他。刘老老会意,便不言语了。凤姐听了这句话便道:「老老!你是有年纪的人,说的不错。你知道麽?赵姨娘也死了。」刘老老道:「阿弥陀佛,好端端一个人,怎麽就死了?我记得他有个小哥儿,这可怎麽样呢?」平儿道:「那怕什麽?他还有老爷太太呢。」刘老老道:「姑娘,那□知道?不好死了,是亲生的;隔了肚子是不中用的!」这句话又招了凤姐的愁肠,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众人都来解劝。 巧姐儿听见他母亲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著凤姐的手,也哭起来。凤姐一面哭著,说道:「你见了老老了没有?」巧姐儿道:「没有。」凤姐道:「你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就和乾妈一样。你给他请个安。」巧姐儿便走到跟前。刘老老忙拉住道:「阿弥陀佛!不要折杀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来,你还认得我麽?」巧姐道:「怎麽不认得?那年在园□见的时候,我还小呢。前年你来,我和你要隔年的蝈蝈儿,你也没有给我,必是忘了。」刘老老道:「好姑娘,我是老糊涂了。这蝈蝈儿,我们屯□多著呢,只是不到我们那□去。若去了,要一车也容易。」凤姐道:「不然,你带了他去罢。」刘老老道:「姑娘这样千金贵体,绫罗裹大了的,吃的是好东西;到了我们那□,我拿什麽哄他玩,拿什麽给他吃呢?这不是坑杀我了麽?」说著,自己还笑。因说:「那麽著,我给姑娘做个媒罢。我们那□虽说乡□,也有大财主人家,几千顷地,几百牲口,银子钱也不少,只是不像这□有金的,玉的。姑奶奶自然瞧不起这样人家。我们庄家人看这样财主,也□天上的人了!」凤姐道:「你说去,我愿意就给。」刘老老道:「这是玩话。放著姑奶奶这样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还不肯给,那□肯给庄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头太太们也不给。」巧姐因他这话不好听,便走了去和青儿说话。两个女孩儿倒说得上,渐渐的熟起来。 这□平儿死刘老老话多□烦了凤姐,便拉了刘老老说:「你提起太太来,你还没有过去呢。我叫人带你去见见太太,也不枉来这一趟。」刘老老便要走。凤姐道:「忙什麽?你坐下,我问你:近来的日子还过的麽?」刘老老千恩万谢说道:「我们若不仗著姑奶奶,」说著,指著青儿说:「他的老子娘早都饿死了。如今虽说是庄家人苦□也挣了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也不少,尽彀他们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疋,在我们村□□过得的了。阿弥陀佛!前日他老子进城,听见姑奶奶这□动了家,几乎唬杀了;亏得又有人说,不是这□,我才放心。後来又听见这□老爷升了,我又喜欢,就要来道喜,为的是满地的庄家,来不得。昨日又听见老太太没了。我在地□打豆子,听了这话,唬得连豆子都拿不起来,就在地□狠狠哭了一大场。我女儿女婿也不是没良心的,听见了也哭了一会子。今儿天没亮,就赶著我进城来了。我也不认得一个人,没有地方打听。一径来到後门,见门神都糊了,我这一唬又不小。找周嫂子,又找不著,撞见一个小姑娘,□知道周嫂子得了不是,撵出去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见个熟人,才得进来。不打谅姑奶奶也是这麽病!」说著,就掉下泪来。 平儿著急,也不等他说完了,拉著就走,说:「你老人家说了半天,口乾了,□们喝茶去罢。」拉到下房坐著。青儿自在巧姐那边。刘老老道:「茶倒不要,好姑娘,你叫人带了我去请太太安,哭哭老太太去罢。」平儿道:「你不用忙,今儿也赶不出城去了。方才我是怕你说话不防头,招的我们奶奶哭,所以催你出来。你别思量。」刘老老道:「这是姑娘多心,倒是奶奶的病怎麽好呢?」平儿道:「你瞧妨碍不妨碍?」刘老老道:「说是罪过:我瞧著不好。」正说著,又听凤姐叫呢。平儿走到床前,凤姐又不言语了。 平儿正问丰儿,贾琏进来,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语,走到□间,气哼哼的坐下。只有秋桐跟了进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渣喳的说些什麽。回来,贾琏叫平儿来问道:「奶奶不吃药麽?」平儿道:「不吃药怎麽样呢?」贾琏道:「我知道麽?你拿柜子上的钥匙来罢。」平儿见贾琏有气,又不敢问,只得出来凤姐耳边说了一声。凤姐不言语。平儿便将一个匣子搁在贾琏那□就走。贾琏道:「有鬼叫你麽?你搁著叫谁拿呢?」平儿忍气打开,取了钥匙,开了柜子,便问道:「拿什麽呢?」贾琏道:「□们有什麽?」平儿哭道「有话明说,人死了也愿意!」贾琏道:「这还要说麽?头□的事是你们闹的;如今老太太的还短了四五千银子,老爷叫我拿公中的地账弄银子,你说有麽?外头拉的账不开发,使得麽?谁叫我应这个名儿!只好把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折变去罢了!你不依麽?」 平儿听了,一句不言语,将柜□东西搬出。只见小红过来,说:「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儿也顾不得贾琏,急忙过来。见凤姐用手空抓,平儿用手攥著哭叫。贾琏也过来一瞧,把脚一跺道:「若是这样,是要我的命了!」说著掉下泪来。丰儿进来说:「外头找二爷呢。」贾琏只得出去。 这□凤姐愈加不好,众人大哭。巧姐听见赶来,刘老老也急忙走到炕前,嘴□念佛,捣了些鬼,果然好些。一时王夫人听了丫头的信,也过来了,先见凤姐安静些,心下略放心。见刘老老,便说:「你好?什麽时候来的?」刘老老便说:「请安。」也不及说别的,只言凤姐的病,讲究了半天。彩云进来说:「老爷请太太呢。」王夫人叮咛了平儿几句话,便过去了。 凤姐闹了一回,此时又觉清楚些。见刘老老在这□,心□信他求神祷告,便把丰儿等支开,叫刘老老坐在床前,告诉他心神不宁,如见么的样子。刘老老道:「我们屯□什麽菩萨灵,什麽庙有感应。」凤姐道:「求你替我祷告。要用供献的银钱,我有。」便在手上退不一只金镯子来交给他。刘老老道:「姑奶奶,不用那个。我们村庄人家许了愿,好了,花上几百钱就是了,那用这些?就是我去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许愿,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麽,自己花去罢。」姐明知刘老老一片好心,不好勉强,只得留下,说:「老老!我的命交与你了!我的巧姐儿也是千灾百病的,也交给你了!」刘老老顺口答应,便说:「这麽著,我看天气尚早,还赶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儿姑奶奶好了,再请还愿去。」 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道:「你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稳睡一觉,就感激你了。你外孙女儿,叫他在这□住下罢。」刘老老道:「庄家孩子没见过世面,没得在这□打嘴,我带他去的好。」凤姐道:「这就是多心了。既是□们一家人,这什麽?虽说我们穷了,也不在多这一个人吃饭。」刘老老见凤姐真情,乐得叫青儿住几天,省了家□的吃用。便和青儿说了。青儿因与巧姐玩熟了,巧姐又不愿意他去,青儿又要在这□,刘老老便吩咐了几句,辞了平儿,忙忙的赶出城去。 且说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圈在□头,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的钱粮,如今妙玉被劫,那女尼呈报到官,一则候官府缉盗的下落,二则是妙玉基业,不便离散,依旧住下,不过回明了贾府。 那时贾府的人虽都知道,只为贾政新丧,且又心事不宁,也不敢将这些没要紧的事回禀。只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安。渐渐传到宝玉耳边,说「妙玉被贼劫去。」又有的说:「妙玉凡心动了,跟人而走。」宝玉听得,十分纳闷:「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长吁短叹,还说:「这样一个槛外人,怎麽遭此结局!」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一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的更奇!」由是一一追思起来,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觉的大哭起来。袭人等又道是他的旧病发作,百般的温柔解劝。 宝钗初时不知何故,也用话箴规。怎奈宝玉抑郁不解,又觉精神恍惚。宝钗想不出道理,再三打听,方知妙玉被劫,不知去向,也是伤感。只为宝玉愁烦,便用正言解释,因提起:「兰儿自送殡回来,虽不上学,闻得日夜攻苦。他是老太太的重孙。老太太素来望你成人,老爷为你日夜焦心,你为□情痴意,遭塌自己,我们守著你,如何是个结果?」说得宝玉无言可答,过了一回,□说道:「我那管人家的□事?只可叹□们家的运气衰颓!」宝钗道:「可又来!老爷太太原为是要你成人,接绪祖宗遗绪,你只是执迷不悟,如何是好?」宝玉听来,话不投机,便靠在桌上睡去。宝钗也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著,自己都去睡了。 宝玉见屋□人少,想起「紫鹃到了这□,我从没和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著他,我心□甚不过意。他又比不得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从前我病的时候,他在我这□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面小镜子还在我这□,他的情意却也不薄了。如今不知为什麽,见我就是冷冷的。若说为我们这一个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鹃也不错。我不在家的日子,紫鹃也与他有说有笑;到我来了,紫鹃便走开了。想来自然是为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咳!紫鹃,紫鹃!你这样一个聪明女孩儿,难道连我这点子苦处都看不出来麽?」因又一想:「今冕他们睡的睡,做活的做活,不如趁这个空儿,我找他去,看他有什麽话?倘或我还有得罪之处,便陪个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轻轻的走出了房门,来找紫鹃。 那紫鹃的下房也就在西厢□间。宝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见□面尚有灯光,便用舌头舐破窗纸,往□一瞧,见紫鹃独自挑灯,又不是做什麽,呆呆的坐著。宝玉便轻轻的叫道:「紫鹃姐姐,还没有睡麽?」紫鹃听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说:「是谁?」宝玉道:「是我。」紫鹃听著似乎是宝玉的声音,便问:「是宝二爷麽?」宝玉在外轻轻的答应了一声。紫鹃问道:「你来做什麽?」宝玉道:「我有一句心□的要和你说说,你开了门,我到你屋□坐坐。」紫鹃停了一会儿,说道:「二爷有什麽话?天晚了,请回罢,明日再罢。」宝玉听了,寒了半截。自己还要进去,恐紫鹃未必开门;欲要回去,这一肚子的隐情,越发被紫鹃这一句话勾起。无奈说道:「我也没有多馀的话,只问你一句。」紫鹃道:「既是一句,就请说。」宝玉半日反不言语。 紫鹃在屋□,不见宝玉言语,知他素有痴病,恐怕一时实在抢白了他,勾起他的旧病,倒也不好了,因站起来,细听了一听,又问道:「是走了?还是傻站著呢?有什麽又不说,尽著在这□怄人!已经怄死了一个,难道还要怄死一个麽?这是何苦来呢!」说著,也从宝玉舐破之处往外一瞧,见宝玉在那□呆听。紫鹃不便再说,回身剪了烛花。忽听宝玉叹了一声道:「紫鹃姐姐!你从来不是这样铁石心肠,怎麽近来连一句好好的话儿都不和我说了?我固然是个浊物,不配你们理我,但只我有什麽不是,只望姐姐说明了,那怕姐姐一辈子不理我,我死了也做个明白鬼!」紫鹃听了,冷笑道:「二爷就是这个话啊!还有什麽?若就是这句话,我们姑娘在时,我也跟著听俗了;若是我们有不好处呢,我是太太派来的,二爷只管回太太去。左右我们丫头们更□不得什麽了!」说著,便哽咽起来。宝玉在外知他伤心哭了,便急的跺脚道:「这事怎麽说!我的事情,你在这□几个月,还有什麽不知道的?就便人不肯替我告诉你,难道你还不叫我说,叫我□死了不成?」说著,也呜咽起来。 宝玉正在伤心,忽听背後一个人接言道:「你叫谁替你说呢?谁是谁的什麽?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赏脸不赏在人家,何苦来□我们这些没要紧的垫喘儿呢?」这一句话把□外两个人都唬了一跳。原来却是麝月。宝玉自觉没趣。只见麝月又说道:「到底是怎麽著?一个陪不是,一个又不理。你倒是快快儿的央及呀!嗳!我们紫鹃姐姐也就太狠心了:「外头这麽怪冷的,人家央及了这半天,连个活动气儿也没有!」又向宝玉道:「刚□二奶奶说了,多早晚了,打谅你在那□呢,你却一个人站在房檐底下做什麽?紫鹃在□面接著说道:「这可是什麽意思呢?早就请二爷回去,有有话明日再说。这是何苦来!」宝玉还要说话,因麝月在此,不好再说,只得走回说道:「罢了!罢了!我今生今世也难剖白这个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罢了!说著,那眼泪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就滔滔不断了。麝月道:「二爷,依我劝你死了心罢。白陪眼泪,也可惜了儿的。」 宝玉也不答言,遂进了屋子,见宝钗睡了。袭人便道:「有什麽话,明日说不得?巴巴的跑到那□去闹,闹出—」说到这□,也就不肯说,迟一迟,□接著道:「身上不觉怎麽样?」宝玉也不言语,只摇摇头儿,袭人便打发宝玉睡下。一夜无眠,自不必说。 这□紫鹃被宝玉一招,越发心□难受,直哭了一夜。思前想後:「宝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众人弄鬼弄神的办成了;後来宝玉明白了,旧病复发,时常哭想,并非忘情负义之徒。今日这种柔情,一发叫人难受。可怜我们林姑娘真正是无福消受他。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及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泪悲啼。可怜那死的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乾净!」想到此处,倒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时,只听东院□吵嚷起来。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凤历幻返金陵 甄应喜蒙恩还玉阙 却说宝玉宝钗听说凤姐病的危急,赶忙起来,ㄚ头秉烛伺候。正要出院,只见王夫人那边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气,二爷二奶奶且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时候,没有住嘴,说了好些胡话,要船要轿,只说赶到金陵归入什麽册子去。众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琏二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船轿,还没拿来,琏二奶奶喘著气等著呢。太太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宝玉道:「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麽去?」袭人轻轻的说道:「你不是那年做梦、我还记得说有多少册子?莫不琏二奶奶是到那□去罢?」宝玉听了点头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记得那上头的话了。这麽说起来,人都有个定数的了。但不知林妹妹又到那□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说,我有些懂的了。若再做这个梦时,我必细细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儿了。」袭人道:「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说话!我偶然提了一句,你就认起真来了?就算你能先知了,又有什麽法儿?」宝玉道:「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著为你们瞎操心了。」   两人正说著,宝钗走来,问道:「你们说什麽?」宝玉恐他盘诘,只说:「我们谈论凤姐姐。」宝钗道:「人要死了,你们还只管议论他。旧年你还说我咒人,那个签不是应了麽?」宝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这麽说起来,你倒能先知了。我索性问问你,你知道我将来怎麽样?」宝钗笑道:「这是又胡闹起来了。我是就他求的签上的话混解的,你就认了真了。你和我们二嫂子成了一样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批出来众人不解,他背地□和我说,妙玉怎麽前知,怎麽参禅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难,如何自己都不知道?这可是算得前知吗?就是我偶然说著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实知道他是怎麽样了?只怕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些事情,原都是虚诞的,可是信得的麽?」 宝玉道:「别提他了,你只说邢妹妹罢。自从我们这□连连的有事,把他这件事竟忘记了。你们家这麽一件大事,怎麽就草草的完了?也没请亲唤友的。」宝钗道:「你这话又是迂了。我们家的亲戚,□有□们这□和王家最近。王家没了什麽正经人了;□们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没请,就是琏二哥张罗了张罗。别的亲戚虽也有一两门子,你没过去,如何知道?□起来,我们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许了我二哥哥,我妈妈原想要体体面面给二哥哥娶这房亲事的:一则为我哥哥在监□,二哥哥也不肯大办;二则为□们家的事;三则为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边忒苦,又加著抄了家,大太太是一味的苛刻,他也实在难受。所以我和妈妈说了,便将将就就的娶了过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乐意的孝敬我妈妈,比亲媳妇还强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极尽妇道的;和香菱又甚好。二哥哥不在家,他两个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虽说是穷些,我妈妈近来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我哥哥来,不免伤心。况且常打发人家□来要使用,多亏二哥哥在外头账头儿上讨来应付他。我听见说:城□的几处房子已经也典了,还剩下一所,如今打□搬了去住。」宝玉道:「为什麽要搬?住在这□,你来去也便易些;若搬远了,你去就要一天了。」宝钗道:「虽说是亲戚,到底各自的稳便些。那□有个一辈子住在亲戚家的呢?」   宝玉还要讲出不搬去的理,王夫人打发人来说:「琏二奶奶□了气了,所有的人都过去了,请二爷二奶奶就过去。」宝玉听了,也掌不住跺脚要哭。宝钗虽也悲戚,恐宝玉伤心,便说:「有在这□哭的,不如到那边哭去。」於是两人一直到凤姐那□,只见好些人围著哭呢。宝钗走到跟前,见凤姐已经停床,便大放悲声。宝玉也拉著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泣。平儿等因见无人劝解,只得含悲上来劝止了。众人都悲哀不止。   贾琏此时手足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办理丧事。自己回明了贾政,然後去行事。但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的好处来,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巧姐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哭到天明,即刻打发人去请他大舅子王仁过来。   那王仁自从王子腾死後,王子胜又是无能的人,任他胡为,已闹得六亲不睦。今知妹子死了,只得赶著过来哭了一场。见这□诸事将就,心下便不舒服,说:「我妹妹在你家辛辛苦苦当了好几年家,也没有什麽错处,你们家该认真的发送发送□是,怎麽这时候诸事还没有齐备?」贾琏本与王仁不睦,见他说些混账话,知他不懂的什麽,也不大理他。王仁便叫了他外甥女儿巧姐过来,说:「你娘在时,本来办事不周到;只知一味的奉承老太太,把我们的人都不大看在眼□。外甥女儿!你也大了,看见我从来沾染过你们没有?如今你娘死了,诸事要听著舅舅的话。你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我和你二舅舅了。你父亲的为人,我也早知道了:只有敬重别人的。那年什麽尤姨娘死了,我虽不在京,听见说花了好些银子。如今你娘死了,你父亲倒是这样的将就办去,你也不知道劝劝你父亲吗?」巧姐道:「我父亲巴不得要好看,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现在手□没钱,所以诸事省些是有的。」王仁道:「你的东西还少麽?」巧姐儿道:「旧年抄去,何尝还有呢?」王仁道:「你也这样说?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巧姐又不好说又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著做嫁装罢咧!」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气得哽噎难鸣的哭起来了。 平儿生气说道:「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麽点年纪,他懂的什麽?」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麽;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著,赌气坐著。 巧姐满心的不舒服,心想:「我父亲并不是没情。我妈妈在时,舅舅不知多少东西去,如今说得这样乾净!」于是便不大瞧得起他舅舅了。岂知王仁心□想来,他妹妹不知积攒了多少。虽说抄了家,那屋□的银子还怕少吗?「必是怕我来缠他们,所以也帮著这麽说。这小东西儿也是不中用的!」从此,王仁也嫌了巧姐儿了。 贾琏并不知道,只忙著弄银钱使用。外头的大事,叫赖大办了;□头也要用好些钱,一时实在不能张罗。平儿知他著急,便叫贾琏道:「二爷也别过於伤了自己的身子!」贾琏道:「什麽身子!现在日用的钱都没有,这件事怎麽办?偏有个糊涂行子,又在这□蛮缠,你想有什麽法儿?」平儿道:「二爷也不用著急。若说没钱使唤,我还有些东西,旧年幸亏没有抄在□头去,二爷要就拿去当著使唤罢。」贾琏听了,心想:「难得这样。」便笑道:「这样更好,省得我各处张罗。等我银子弄到手了还你。」平儿道:「我的也是奶奶给的,什麽还不还!只要这件事办的好看些就是了。」贾琏心□倒著实感激他,便将平儿的东西拿了去,当钱使用。诸凡事情,便与平儿商量。秋桐看著,心□就有些不甘,每每口角□头便说:「平儿没有了奶奶,他要上去了!我是老爷的人,他怎麽就越过我去了呢?」平儿也看出来了,只不理他。倒是贾琏一时明白,越发把秋桐嫌了,碰著有些烦恼,便拿著秋桐出气。邢夫人知道,反说贾琏不好。贾琏忍气不题。   再说凤姐停了十馀天,送了殡。贾政守著老太太的孝,总在外书房。那时清客相公,渐渐的都辞去了,只有个程日兴还在那□,时常陪著说话儿。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大老爷和珍大爷又在外头。家计一天难似一天,外头东庄地地亩,也不知道怎麽样,总不得了!」那程日兴道:「我在这□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个不是肥已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拿,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彀一年了。又添了大老爷珍大爷那边两处的费用;外头有些债务;前儿又破了好些财,要想衙门□缉贼追赃,那是难事。老世翁若要安顿家事,除非传那些管事的来,派一个心腹人各处去清查清查:该去的去,该留的留;有了亏空,著在经手的身上赔补,这就有了数儿了。那一座大园子,人家是不敢买的,这□头的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几年老世翁不在家,这些人就弄神弄鬼儿的,闹的一个人不敢到园□,这都是家人的弊。此时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著,不好的就撵了,这□是道理。」贾政点头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说下人,就是自己的侄儿,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来,那能一一亲见亲知?况我又在服中,不能照管这些个。我素来又兼不大理家,有的没有,我还摸不著呢。」程日兴道:「老世翁最是仁德的人;若在别人家这样的家计,就穷起来,十年五载还不怕,便向这些管家的要,也就彀了。我听见世翁的家人还有做知县的呢。」贾政道:「一个人若要使起家人们的钱来,便了不得了,只好自己俭省些。但是册子上的产业,若是实有还好,生怕有名无实了。」程日兴道:「老世翁所见极是。晚生为什麽说要查查呢!」贾政道:「先生必有所闻?」程日兴道:「我虽知道些那些管事的神通,晚生也不敢言。」贾政听了,便知话□有因,便叹道:「我家祖父以来,都是仁厚的,从没有刻薄过下人。我看如今这些人一日不似一日了!在我手□行出主子样儿来,又叫人笑话!」   两人正说著,门上的进来回道:「江南甄老爷来了。」贾政便问道:「甄老爷进京为什麽?」那人道:「奴才也打听过了,说是蒙圣恩起复了。」贾政道:「不用说了,快请罢。」那人出去,请了进来。那甄老爷即是甄宝玉之父,名叫甄应嘉,表字友忠,也是金陵人氏,功勋之後。原与贾府有亲,素来走动的。因前年□误革职,动了家产;今遇主上眷念功臣,赐还世职,行取来京升见。知道贾母新丧,特备祭礼,择日到寄灵的地方拜奠,所以先来拜望。   贾政有服,不能远接,在外书房门口等著。那位甄老爷一见,便悲喜交集;因在制中,不便行礼,遂拉著手叙了些阔别思念的话,然後分宾主坐下,献了茶,彼此又将别後事情的话说了。贾政问道:「老亲翁几时陛见的?」甄应嘉道:「前日。」贾教道:「主上隆恩,必有温谕。」甄应嘉道:「主上的恩典,真是比天还高,下了好些旨意。」贾政道:「什麽好旨意?」甄应嘉道:「近来越寇猖獗,海疆一带,小民不安,派了安国公征剿贼寇。主上因我熟悉土疆,命我前往安抚,但是即日就要起身。昨日知老太太仙逝,仅备办香至灵前拜奠,稍尽微忱。」贾政即忙叩首拜谢,便说:「老亲翁即此一行,必是上忍圣心,下安黎庶。诚哉莫大之功,正在此行。但弟不克亲睹奇才,只好遥聆捷报。现在镇海统制是弟舍亲,会时务望青照。」甄应嘉道:「老亲翁与统制是什麽亲戚?」贾政道:「弟那年在江西粮道任时,将小女许配与统制少君,结□已经三载。因海口案内未清,继以海寇聚奸,所以音信不通。弟深念小女,俟老亲翁安抚事竣後,拜恳便中一视。弟即修字数行,烦尊纪带去,便感激不尽了!」甄应嘉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我正在有奉托老亲翁的事。昨蒙圣恩召取来京,因小儿年幼,家下乏人,将贱眷全带来京。我因钦限迅速,昼夜先行,贱眷在後缓行,到京尚需时日。弟奉旨出京,不敢久留。将来贱眷到京,少不得要到尊府,定叫小犬叩见,如可进教,遇有姻事可图之处,望乞留意为感。」贾政一一答应。   那甄应嘉又说了几句话,就要起身,说:「明日在城外再见。」贾政见他事忙,谅难再坐,只得送出书房。贾琏宝玉早已伺候在那□代送,因贾政未叫,不敢擅入。甄应嘉出来,两人上去请安。应嘉一见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麽甚像我家宝玉!只是浑身缟素。」问道:「至亲久阔,爷们都不认得了。」贾政忙指著贾琏道:「这是家兄名赦之子琏二侄儿。」又指著宝玉道:「这是第二小犬,名叫宝玉。」应嘉拍手道:「奇!我在家□听见说老亲翁有个衔玉生的爱子,名叫宝玉,因与小儿同名,心中甚为罕异。後来想著这个也是常有的事,不在意了。岂知今日相见,不但面貌相同,且举止一般,这更奇了!」问起年纪,「比这□的哥儿略小一岁。」 贾政便又提起承荐包勇,问及「令郎哥儿与小儿同名」的话述了一遍。应嘉因属意宝玉,也不暇问及那包勇的好歹,只连连的称道:「真真罕异!」因又拉著宝玉的手,极致殷勤。又恐安国公起身甚速,急须预备长行,勉强分手徐行。贾琏宝玉送出,一路又问了宝玉好些,然後□登车而去。那贾琏宝玉回来见了贾政,便将应嘉问的话回了一遍。贾政命他二人散去。贾琏又去张罗,算明凤姐丧事的账目。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了宝钗,说是:「常提的甄宝玉,我想一见不能,今日倒先见了他父亲了。我还听得说,宝玉也不日要到京了,要来拜望我们老爷呢。他也说和我一模一样的,我只不信。若是他後儿到了□们这□来,你们都去瞧瞧,看他果然和我像不像?」宝钗听了道:「嗳!你说话怎麽越发没前後了?什麽男人同你一样都说出来了,还叫我们瞧去呢!」宝玉听了,知是失言,脸上一红,连忙的还要解说。不知何话,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证同类宝玉失相知 话说宝玉为自己失言,被宝钗问住,想要掩饰过去,只见秋纹进来说:「外头老爷叫二爷呢。」宝玉巴不得一声儿,便走了。到贾政那□,贾政道:「我叫你来不为别的。现在你穿著孝,不便到学□去,你在家□,必要将你念过的文章温习温习。我这几天倒也闲著。隔两二日做几篇文章我瞧瞧,看你这些时进益了没有。」宝玉只得答应著。贾政又道:「你环兄弟兰侄儿我也叫他们温习去了。倘若你做的文章不好,不及他们,那可就不成事了。」宝玉不敢言语,答应了个「是」,站著不动。贾攻道:「去罢。」宝玉退了出来,正遇见赖大诸人拿著些册子进来。   宝玉一溜烟回到自己房中,宝钗问了,知道叫他做文章,倒也喜欢。惟有宝玉不愿意,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静静心,只见两个姑子进来,是地藏□的。见了宝钗,说道:「请二奶奶安。」宝钗待理不理的说:「你们好?」因叫人来:「倒茶给师父们喝。」宝玉原要和那姑子说话,见宝钗似乎厌恶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宝钗是个冷人,也不久坐,辞了要去。宝钗道:「再坐坐去罢。」那姑子道:「我们因在铁槛寺做了功德,好些时没来请太太奶奶们的安。今日来了,见过了太太奶奶们,还要看看四姑娘呢。」宝钗点头,由他去了。   那姑子到了惜春那□,看见彩屏,便问:「姑娘在那□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著。」那姑子道:「为什麽?」彩屏道:「说也话长。你见了姑娘,只怕他就和你说了。」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就不来了!」那姑子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的!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过了,只没有见姑娘,心□惦记,今日特特的来□姑娘来了。」   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那姑子道:「他们庵□闹了些事,如今门上也不肯放进来了。」便问惜春道:「前日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麽跟了人走了?」惜春道:「那□的话?说这个话的人提防著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怎麽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古怪,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像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著自己修个善果。惜春道:「怎样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们这样善德人家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事,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为什麽如今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著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像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麽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姑娘们到了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著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话说得合在机上,也顾不得ㄚ头们在这□,便将尤氏待他怎样,前日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谅我是什麽没主意恋火坑的人麽?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那姑子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珍大奶奶撵不得麽?」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太太奶奶们那□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娘的话。」惜春道:「这也瞧罢了。」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姑子,叫他走。那姑子会意,本来心□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谅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麽?」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见事不妥,恐耽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尤氏说:「四姑娘铰头发的念头还没有息呢。他这几天不病,竟是怨命。奶奶提防些,别闹出事来,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尤氏道:「他他那□是为要出家,他为的是大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彩屏等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岂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只想铰头发。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好几次,怎奈惜春执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寒温,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要请甄宝玉进来一见。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皂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头也便摆饭。   原来此时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厉他们;再者,到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宝玉也像那□见过的。两人行了礼,然後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著,为甄宝玉是晚一辈,又不好竟叫玉等站著。贾政知是不便,站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失陪,叫小儿辈陪著,大家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甄宝玉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小侄正欲领世兄们的的教呢!」贾政回覆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甄宝玉却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槛站著,看贾政进去,然後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渴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以和我共□学,不可与我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讲讲?但只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至於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   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麽他拿我当做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实称此两字呢?」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些须。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锺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 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禄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佑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梁文绣,比著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 甄宝玉听说,心□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於应酬,委弟接待,後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颢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玫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   贾宝玉越听越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那甄宝玉依命前行,贾宝玉等陪著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认。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予一般,不禁亲热起来。王夫人更不用说,拉著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像两个宝玉的形像,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   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麽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著,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著,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了,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才齐正。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做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麽?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了。」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著道:「但愿依著太太的话更好。这麽著,就求太太做个保山。」   甄宝玉听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著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题。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像你麽?」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麽,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麽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麽『文章经济』,又说什麽『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麽?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的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说呆话,便道:「你真正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麽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共是傻笑。宝钗不知,只道自己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呆呆的竟有前番的病样。 一日,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铰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著惜春的样子若是不依他,必要自尽的,虽然画夜著人看守,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叹气跺脚,只说:「东府□不知干了什麽,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像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操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放我出了家,乾乾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门,就是栊翠庵原是□们家的基趾,我就在那□修行。我有什麽,你们也照应得著。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你们依我呢?我就□得了命了;若不依我,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著我的;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他们不容我。」 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王夫人已到宝钗那□,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著忙,便说袭人道:「你们态不留神!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儿才发糊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怕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   宝玉听见王夫人说他们,心□一时明白,恐怕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麽病,只是心□觉著有些闷闷的。」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丢了玉的样子,那可就费了事了!」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瞧瞧,我就吃药。」王夫人便叫ㄚ头传出话去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迟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宝玉更糊涂了,甚至於饭食不进,大家著急起来。恰又忙著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帮著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的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醒,急的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著,面告诉贾政说:「大夫说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後事!」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视,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 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贾琏不知何事,这一唬非同小可,瞪著眼说道□:「什麽事?」那小□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拿著二爷的这块丢的玉,说要一万赏银。」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麽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麽?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麽?」小□道:「奴才也说了。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正说著,外头嚷进来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贾琏道:「那□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正闹著,贾政听见了,也没了主意了。□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贾政益发著急。只见那和尚说道:「要命拿银子来!」贾政忽然想起:「头□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或者有救星。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麽样呢?」想一想:「如今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贾政叫人去请,那和尚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就跑。贾琏拉著道:「□头都是内眷,你这黟东西混跑什麽?」那和尚道:「迟了就不能救了!」贾琏急得走著,乱嚷道:「□头的人不要哭了,和尚进来了!」   王夫人等只顾哭著□,那□理会?贾琏走进来又嚷。王夫人等回头,见一个长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宝钗避过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著,不敢走开。只见那和尚道:「施主们,我是送玉来的。」说著,把那块玉擎著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 王夫人等惊惶无惜,也不择真假,便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来!」王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的出来。」和尚哈哈大笑,手拿著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袭人道:「好了!」只听宝玉去问道:「在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递与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攥著,後来慢慢的回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阿哟!久违了。」里外众人都喜欢的念佛,连宝钗也顾不得有和尚了。   贾琏也走过来一看果见宝玉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那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著贾琏就跑。贾琏只得跟著,到了前头,赶著告诉贾政。贾政听了喜欢,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瘌何方?法师大号?这玉是那里得的?怎麽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那和尚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和尚道:「有便快拿来,我要走了。」贾政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贾政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欲要爬起,王夫人按著说道:「不要动。」宝玉笑著,拿这玉给贾政瞧,道:「宝玉来了。」贾政略略一看,知道此玉有些根源,也不细看,便和王夫人道:「宝玉好过来了,这赏根怎麽样?」王夫人道:「尽著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宝玉道:「只怕这和尚不是要银子的?」贾政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王夫人道:老爷出去先款留著他再说。」 贾政出来。宝玉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要饭。婆子们驭了饭来。王夫人不敢与他吃。宝玉说:「不妨的,我已好了。」便爬著吃了一碗,渐渐神气好过来了要坐起来。麝月上去轻轻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便道:「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亏得当初没有砸破!」宝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玉一撂,身子往後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往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祸;此时王夫人等也不及说他。那麝月一面哭著,一面打算主意:「若是宝玉一死,我便自尽,跟他去!」不言麝月心里的事。且说王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著叫人出来找和救治,岂知贾政出去时,那和尚已不见了。贾政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急忙进来,见宝玉又是先前的样子,牙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摸,尚是温热。贾政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 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你道真个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著,便施了礼。那和尚忙站身起来,拉著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飘飘□□,也没出大门,不知从那里走出来了。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像曾到过的。正要问那和尚,只见恍恍惚惚又来了一个女人。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宝玉想著,走近前来细细一看,有些认得,一时想不起来。见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个照面,就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麽他也在这里?」又要问时,那和尚早拉著宝玉过了牌楼。只见牌上写著「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也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联,道: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前因後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宝玉看了,之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这麽一想,只见鸳鸯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宝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园子,怎麽改了样子了呢?」赶著要合鸳鸯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不免疑惑起来。走到鸳鸯站的地方儿,但见一溜配殿,半掩半开。宝玉也不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早已不见了。宝玉见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像,便立住脚,看那匾上道:「引觉情痴」,两边对联道: 喜笑悲衰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心下又害怕。往里一瞧,只见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宝玉忽然想起:「少时做梦,曾到过这样地方;如今能彀亲身到此,也是大幸!」 便大著胆将上首的大橱开了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日被我找著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著「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著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不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上头有画,只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後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尚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麽玉带上头好像「林」字,心里想道:「莫不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麽又像他的名字呢?」复将前後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麽道理,只是暗藏著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麽解?」又啐道:「我是偷著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看不成了!」遂往後看,也无暇细玩那画图,只从头看去。看到尾上,有几句词,什麽「虎兔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机关不爽!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闲想。』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墨。又恐人来,只得忙著看去。又见图上胚个影影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著。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 待要往後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宝玉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栏围著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摆摇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散。 宝玉只管呆呆的看著,忽听旁边有一人道:「你是那里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怎麽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宝玉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管理仙草,必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道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後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了命我管,不令蜂缠蝶恋。」 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道:「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宝玉道:「姐姐的主人是谁?」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了道:「是了!这位妃子就是我表妹林黛玉。」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著叫力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有人赶来,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仙女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退去的不是麽?」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他便踉跄而逃。 正走时,忽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宝玉唬得惊惶无措。仗著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便央告道:「姐姐,怎麽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弟兄没一个好人:败人名节破人婚姻!今日你到这里?是不饶的了!」宝玉正在著急,只听们面又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日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宝玉听了益发著忙,又不懂这些话底是什麽意思,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後说话的却是晴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遇见了仇人,正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著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带我回家去罢!」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宝玉满心狐疑,只得问道:「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时不必问,见了自然知道。」 宝玉没法,只得跟著走。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彩色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著几个侍女,都是宫□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问道:「这就是神瑛侍者麽?」引著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有一侍女笑著招手,宝玉便跟著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高挂。那侍女说:「站著候旨。」宝玉听了,只得在外等著。 不多时,侍女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外的侍女悄诧道:「侍者无礼!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已见一个侍儿将珠□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正要问个明白,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晴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晴雯。心下益发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著。正要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来。正在为难,忽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我怎麽一时迷乱至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麽?我被这些人捉弄了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是何缘故?」说著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却原来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 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著,叹道:「我今日得了什麽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何处男人敢闯入天仙福地来!快快走出去」宝玉听了,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像有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著,後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变做鬼怪形像,也来追扑。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拿一面镜子一照,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著和尚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又不见了。看见了多少亲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做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麽东西没有?」宝玉道:「见了好些册子。」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麽?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著,将来我与你说明。」说著,把宝玉一推,说:「回去罢!」宝玉站不住,一跤跌倒,口里嚷道:「阿哟!」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听见宝玉醒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见王夫人宝钗等哭得眼泡红肿。定神一想,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 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婆子快去告诉贾政:「宝玉回过来了。不用备办後事了。」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醒来,便道:「没福的痴儿!你要唬死谁啊?」说著,也掉下泪来。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 这里麝月正想自尽,见宝玉一过来,也放了心。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来,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麽一时要银子,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起和尚来综去迹,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麽能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袭人等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後来二奶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麽『赏』字。二奶奶还记得麽?」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里找去,如今□明白了,竟是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麽?」王夫人道:「那和尚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含著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麽第二个麽?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是怎麽著!就连宝玉也不知是怎麽著!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 那时惜春便说道:「那年矢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麽『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不有讲究。佛教的法门最大,只怕二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了,不觉的把眉头儿□瞅著,发起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出家念头还没有歇麽?惜春笑道:「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宝玉想「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看著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症;岂知宝玉触处机来,竟能把偷看册上诗句俱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题。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议。贾琏道:「老爷想的极是,如今趁著丁忧,干了这件大事更好。将来老爷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又不敢□越。老爷的主意很好,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来的。」贾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为大老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怎麽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为是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的,一个人怎麽能照应呢?」想著把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著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我想这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彀了。」贾琏道:「如今的人情过于淡薄。老爷又丁忧;我们老爷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了,只好拿房地文书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後再赎也使得。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这麽大年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好!」贾琏道:「老爷这倒是只管放心,侄儿虽糊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就是老爷路上缺少些,必经过赖尚荣的地方,可也叫他出点力儿。」贾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麽。」贾琏答应了「是」便退出,打□银子。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宝玉此时身体复元,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环儿有服,不能入场;务必叫宝玉同著兰儿考去。能彀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们的罪名。」贾琏等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教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催逼,查考起他的功课来。那宝钗袭人时常劝勉,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後,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不但厌弃功名,竟把儿女情缘也看淡了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 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著:「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痛哭,也不劝慰,反瞅著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著我们!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一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等也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本是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麽?我想女孩儿们都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不知将来怎样结局!」正哭著,只见五儿走来瞧他。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我想一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著,二爷女孩儿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服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句好话也没挣出来,这会子索性连正眼儿也不瞧了!」 紫鹃听他说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你这小蹄子!你心里要宝玉怎麽个样儿待你□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人家明公正气的屋里人还不怎麽呢,你到底算宝玉的什麽人?」 五儿听了,自己矢言,便红了脸。正要解说,只听院门外乱嚷,道:「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太太著急,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说话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独自一人走到前头,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只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来。」李贵听了,放松了手,那和尚摇摇摆摆的进来。 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连叫:「师父,第子迎候来迟!」那僧道:「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拿了银子来,我就走。」宝玉听来,又不像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浑身腌□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了他谢银,再探他的口气。」便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麽『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由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子的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了。」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袭人,撞了一个满怀,把袭人唬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著和尚坐著很好。太太在里打□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麽?」宝玉道:「你快回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子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了去,你又要病了!」宝玉道:「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己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就想要去。袭人急得赶忙嚷道:「你回来,你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麽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麽,一面赶著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个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你□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著,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了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绕著宝玉的带子不放松,哭喊著坐在地下。 里面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宝玉便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著抱住宝玉。那宝玉虽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也不放,便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你们又怎麽样?」袭人紫鹃听了这话,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是这样情景,王夫人便哭著喝道:「宝玉!你又疯了!」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笑道:「这当什麽,又叫太太著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的不能。我生气进来,拿了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要他做什麽?他见我们不希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走了。」王夫人道:「我打谅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麽不告诉明白了他们?叫他们哭哭喊喊的像什麽?」宝钗道:「这麽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那玉给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又闹得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至於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彀了。」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这样办罢。」宝玉也不回答。 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与太太与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快,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你们既放了我,我便跟著他走了,看你们就守著那块玉怎麽样?」袭人心里又著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著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告诉外头照应著些,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仙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问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说了。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著和尚说些什麽。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们说:里头不与他玉,他也没法儿;如今身子出来了,求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麽来?」小丫头道:「那和尚说,要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麽?」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後来和尚和二爷说著笑著,有好些话,外头小□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涂东西!便叫小□进来细问。」 那小□道:「我们只听见什麽『大荒山』,『青埂峰』,又说什麽『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著也不懂。宝钗听了,唬得两眼直瞪。 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王夫人道:「你疯疯颠颠的说的是什麽?」宝玉道:「那和尚与我原认得的,他也不过要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一说明白,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王夫人不信,又问小□。那小□出去问了门上的人,进回来道:「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 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他住在那里?」小□道:「奴才听说门上也问来著,他说,你们二爷是知道的。」王夫人问宝玉道:「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笑道:「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著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上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麽?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听了,不觉伤起心来,说:「我们的家运怎麽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日子,过他做什麽!」说著,放声大哭起来。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说了这一句玩话,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麽?」 正闹著,丫头们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说:『请太太回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著,也问了安。贾琏回说:「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迟了恐怕不能见面!」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麽病?」贾琏道:「感冒风寒起的,如今竟成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人连夜赶来的,『如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事来,还可传传话。家里倒没有什麽。秋桐天天哭著闹著,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坏。姐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王夫人道:「放著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麽?」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死了!没什麽说的,只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著,就跪下来。 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麽说?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或著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做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个信给二老爷,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完结,快快回来。」 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说道:「□们家的下人,家里还彀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包男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个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 叫了众家人,交代清楚,写了书,收拾了行装。平儿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只有巧姐儿惨伤得了不得。贾琏又欲托王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听见外面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送了父亲,谨谨慎慎的随著平儿过日子。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著在外书房住下,日间便与家人□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车输会」,甚至聚赌。里头那里知道? 一日,邢大舅王仁就来,瞧见了贾芸贾蔷住在这里,知他热闹,也借照看的名儿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去,贾琏又跟去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那些少年,托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便是「没笼头的马」了。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两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 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去运气个,不用若他。那一年我与他说了一头绝好的亲事: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我巴巴儿的细细写了一封书子与他,谁知他没造化,他心里早和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是各自的姻缘罢了。谁知他为这件事倒脑了我了,总不大理。我打谅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 贾蔷听了,点点头,才把这个心歇了。 且说贾环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反被贾环辱骂。玉钏儿见宝玉疯颠更甚,早和他娘说了,要求著出去。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著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纨是素来沈静,除了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馀者一步不走,只有看著贾兰攻书。所以荣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谁也不肯做谁的主。贾环贾蔷等愈闹的不像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著喝著劝酒。贾蔷便说:「你们闹得太俗,我要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们『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谁,就是谁喝酒。要酒面酒底;须得依著令官,不依者罚三大□。」众人都依了。贾蔷喝了一□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环。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说个『香』字。」贾环道:「天香云外飘。」 邢大舅说:「没趣!你又懂得什麽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们都免了,倒是□拳,输家吃酒,输家唱,叫做『苦中苦』。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乐从。於是乱□起来。王仁输了,喝了一□,唱了一个,众人道:「好!」又□起来,是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一个。以後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道:「我唱不上来,说个笑话儿罢。」贾蔷道:「若说不笑,仍要罚酒。」 邢大舅就喝了一□,道:「村庄上有座玄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玄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话。一日,玄帝庙里被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没有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被外贼偷了东西。』玄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倒不去□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吗?』土地禀道:『虽说不小心,倒底是庙里风水不好。』玄帝道:『你倒会看风水麽?』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後,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後,是砌的□,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後老爷的背後亦改了□就好了。』玄帝听了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没有,那里有砖灰人工来打□呢?』玄帝听了没法,叫众神将作法,都没有主意。那龟将军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堵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麽?』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那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就不丢东西,怎麽如今有了□还要丢?』那土地道:『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谅是真□,那里知道是「假□」!』」 众人听了,不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笑,说道:「傻大舅!为什麽骂我?快□□来罚一大□!」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众人又喝了一回,大家都醉起来。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贾环听了,趁著酒兴,也说凤姐不好,怎样怎苛刻我们,怎样踏我们的头。众人道:「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看凤姑娘仗著老太太这样个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贾芸想著凤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见他就哭,也信著嘴儿混说。还是贾蔷道:「喝酒罢!说人家做什麽?」那两个陪酒的道:「这位姑娘多大年纪?长得怎麽样?」贾蔷道:「模样儿是好的很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说道:「可惜这样人生在府里这样人家!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还发了财呢!」众人道:「怎麽样?」那陪酒的说:「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有情的,要选一个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吗?」众人都不大理会,只有王仁心里略动了一动,仍旧喝酒。 只见外头走进赖林两的子弟来,说:「爷们好乐呀!」众人站起来说道:「老大,老三,怎麽这时候才来?叫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今早听见一个谣言,说□们家又闹出事来了。心里著急。赶到里头打听去,并不是□们。」众人道:「不是□们就完了,为什麽不就来?」那两个说道:「虽不是□们,也有些干系。你们却道是谁?就是贾雨村老爷。我们今日进去,看见带著环子,说要解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去呢。我们见他常在□们家来往,恐有什麽事,便跟了去打听。」贾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该打听打听。你且坐下喝一□再说。」 两人让了一回,便坐下喝著酒,道:「这位雨村老爷,人也能干,也会钻营;也不小了,只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婪索属员』的几款。如今的万岁爷是最仁明最仁慈的,独听了一个『贪』字,或因遭蹋了百姓,或因恃势欺良,是机生气的,所以旨意便叫□。若是闹出来,只怕搁不住;若是没有的事,那参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好!」众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现做知县,还不好麽?」赖家的说道:「我哥哥虽是做了知县,他的行为,只怕也保不住怎麽样呢。」 众人道:「里头还是有什麽新闻没有?」两人道:「别的事没有,只听见海疆的贼寇拿到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门审问,还审出好些贼寇,也有藏在城里的,打听消息,抽空儿就劫抢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都是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早就消灭了。」众人道:「你听见有在城里的,不知审出□们家失盗一案来没有?」两人道:「倒没有听见,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里的人,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那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逃出关去,被官兵□住了,就在□获的地方正了法了。」众人道:「□们栊翠□的什麽妙玉,不是叫人抢去?不要就是他罢?」贾环道:「必是他!」众人道:「你怎麽知道?」贾环道:「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趁愿呢!」众人道:「抢的人不少,那里就是他?」贾芸道:「有点信儿。前日听见人说,□里的道婆做梦说:看见妙玉是叫人杀了。」众人笑道:「梦话算不得!」邢大舅道:「□们别管这些,快吃饭罢,今夜做个大输赢。」 众人愿意,便吃毕了饭,大赌起来。赌到三更,只听见里头乱嚷,说:「四姑娘和珍大奶奶拌嘴,把头发都铰了。赶到二位夫人那里磕了头,说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个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太太们没主意,叫请蔷大爷芸二爷进去。」二人听了,便商议道:「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也是做不得主的,况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劝去,若劝不住,只好由他们。□们写封书给琏二叔,便卸了我们的干系了。」两人商议定了主意,进来见了邢王二位夫人,假意的劝了一回。 无奈惜春立意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两间净室,给他诵经拜佛。尤氏见都不肯做主,又怕惜春寻死,自己便硬做主张,说:「这个不是,索性我耽了罢:说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说外头去呢,断断使不得;若在家里呢,太太们都在这里,□我的主意能。叫蔷哥儿写封信与你珍大爷琏二叔就是了。」贾蔷等答应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不依,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八回 记微嫌动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话说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道:「姑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个事体。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了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 王夫人说了,便问彩屏等:「谁愿意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谁。」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麽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他自然就说出来了。」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愿意。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别的姐姐们,各人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他死了,恨不得跟了他去,但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的家的恩典,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著姑娘,服侍姑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 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见宝玉哈哈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紫鹃蒙太太派在我屋里,我□敢说:求太太准了他罢,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头里姊妹出了家,还要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事』。你如今到底怎麽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宝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经准了的,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说了。」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我也是像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麽?二哥哥既有话,只管说。」宝玉道:「我这也不□□漏了,这也是一定的。我到过一个地方看了一首诗,念与你们听听罢。」便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 李纨宝钗听了诧异道:「不好了!这人入迷了。」王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便问:「宝玉,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宝玉不便说出来,回道:「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王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便更哭起来道:「你说前日是玩话,怎麽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怎麽样呢?我也没有法儿,只好由著你们罢!但只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自各的就完了!」 宝钗一面劝著,这个心比刀铰更甚,也掌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袭人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宝玉也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贾环等听到那里,各自走开。李纨竭力的解说:「总是宝兄弟见四妹妹修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过前後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的。独有紫鹃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来。」王夫人道:「什麽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是扭不过来的!可是宝玉说的,也是一定的了!」 紫鹃听了磕头。惜春又谢了王夫人。紫鹃又与宝玉宝钗磕了头。宝玉念声「阿弥陀佛!难得啊,难得啊!不料你倒先好了!」宝钗只是悲伤。袭人也顾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清福!」袭人哭道:「这麽说,我是要死的了?」宝玉听到这里,倒觉伤心,只是不说出来。 因时已五更,宝玉请王夫人安歇。李纨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暂且服侍惜春回去,後来指配了人家。紫鹃终身服侍,毫不改初,此是後话。 且说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甚是焦心。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召回京,想来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烦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烦燥。想到盘费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上来,应付需用。那人去了几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家人回来,迎上舡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贾政看了生气,既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任所。赖尚荣接到原书银两,心中烦闷,知事办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来人带回,帮著说些好话。岂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了。 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生。贾蔷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覆了。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所,叫他告病辞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子,无所抵偿,便和贾环借贷。贾环道:「你们年纪又大,放著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商量!」贾芸道「三叔,你这话说的倒好!□们一块儿玩,一块儿闹,那里有有钱的事?」贾环道:「不是前日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爷商量,把巧姐说与他呢?」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们走动麽?」 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道:「你们两个商量些什麽?瞒著我?」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宗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麽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齐打夥说好就是了。」 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大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姊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没主意的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又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 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原是瞒著合宅的,只说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他祖母做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贾芸便送信与邢王二夫人。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装丽服。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那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便跟了奶妈过来。平儿不放心,也跟著来。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的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 平儿看见来头,却也猜著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著。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平儿心下留神打听。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便将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平儿唬得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著去告诉了李纨宝钗,求他二人告诉王夫人。 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况且他亲舅爷爷和他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麽?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麽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著别人。」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这也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哥可不抱怨我麽?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们做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不好麽?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丰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错给人家,可不是我的心坏?」 正说著,平儿过来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将邢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终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回来,怎麽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他要做主,我能个拦他麽?」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宝玉疯癫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一阵心痛,叫丫头扶著,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说著,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做什麽?」贾兰道:「我也不知道。听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娘的婆婆家有什麽信儿来了。」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後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拆开书看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舡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 前接到琏侄手禀,如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儿场期已近,务 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情。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 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 王夫人看了,仍递与贾兰,说:「你拿去与你二叔瞧瞧,还交与你母亲。」正说著,李纨同李婶娘过来,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话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麽?」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著与他母亲瞧。李纨看了道:「三姑娘出了门好几年,总没有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时□到?」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又向贾兰道:「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惦记的什麽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你二叔瞧去。」李婶娘道:「你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麽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你爷爷做粮道时,给你们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拿著书子出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从里间走出,见你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你这个,心里著实烦闷,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傍边,怔怔的坐著。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为什麽?」宝钗道:「我想他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浮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宝玉不等说完,便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麽『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麽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麽能跳出这般尘纲?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忍於抛弃天伦,还成什麽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道:「你这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多是巢、许、夷、齐,为什麽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有托而逃。当此圣世,□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是与不是,自己细想。」宝玉听了,无言可答,只有仰头微笑。 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点头,叹口气,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难事。倒是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宝又未及答言,袭人过来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只想著我们这些人,从小儿幸幸苦苦跟著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二奶奶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至手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个和尚,说说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宝麽?」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说时,正听外面脚步走响,隔著窗户问道:「二叔屋里麽?」宝玉听是贾兰的声音,便道:「你进来罢。」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便把书子呈与宝玉。宝玉接在手中看了,道:「你三姑姑要回来?」贾□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贾兰便问:「叔叔看见:爷爷後面写的,叫□们好生念书麽。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埸,别到那时交了白卷了,若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说著,宝钗命贾兰坐下。 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动颜色。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只是刚□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麽意思了?」宝钗尚自犹预。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到:「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讲过来了!」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 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那宝玉拿著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如今□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麽。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乾净!」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 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宝钗也没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舟」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放了心。 袭人此时真是开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回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祗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如今□来,祗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了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著小丫头们伏侍就彀了,不知奶奶心里怎麽样?」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从此便派莺儿带著小丫头伏侍。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天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听见他这番光景,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 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去,仍到静室中去了。饭後,宝钗袭人等都和姐妹们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头屋里说□话。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莺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爷呢。」宝玉微笑。莺儿又道:「太太说了:二爷这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宝玉也只点头微笑。 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便道:「真是二爷中了,那可是我们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後来带著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连忙□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麽造化呢?」宝玉笑道:「果然能彀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招出宝玉的病根来,打□著要走。只见宝玉笑著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未知宝玉又说出什麽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绿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摸不著头脑,正自要走,只听见宝玉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著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往後只要你尽心服侍他就是了。日後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著他熬了一场!」莺儿听了前头像话,後头说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还等我呢。二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宝玉点头,莺儿才去了。一时,宝钗袭人回来,各自房中去了,不题。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祗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麽失闪;第二件,宝玉自和尚去後,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麽变故: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袭人带了小丫头们同著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有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著;一面同李纨回了王夫人,拣家里老成管事的多派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贾兰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麽大,并不曾离开我一天。就是不在我跟前,也是丫头媳妇们围著,何曾孤身出去睡过一夜?今日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做完了文章出来,找著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王夫人说著,不免伤心起来。 贾兰听一句应一声。只见宝玉一声不□,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与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二个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报答。只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都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王夫人听了,更觉伤心起来,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那宝玉只管跪著,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喜欢的,既能知道了,喜欢了,便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 李纨见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麽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著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大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後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若起王夫人的伤心来,连忙咽住了。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彀接绪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後事完了。」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著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那宝玉走到宝钗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麽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印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惜春紫鹃,便说道:「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罢。横竖是再见就完了。」 众人见他的话,又像有理,又像疯话。大家祗说他从没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知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晨了。」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像生离死别的一样,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送从此出门走了,正是: 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攀笼第一关。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做主的,你琏二哥糊涂,放著亲奶奶,倒托别人去!」贾环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麽?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的人难受!将来巧姐儿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他。」邢夫人道:「你也该告诉他,他□知道你的好处。只怕他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麽门子好亲事来!但只平儿那个糊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想来恐怕我们得了意。若迟了,你二哥回来,又听了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贾环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是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大家再热闹起来。」邢夫人道:「这有什麽不愿意?也是礼上应该的。」贾环道:「既这麽著,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这孩子又糊涂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蔷哥儿写个八字就是了。」贾环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连忙答应了出来,赶著和贾芸说了,邀了王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平儿□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细细的说明。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做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太太讲去。平儿急忙拦住道:「姑娘且慢著!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他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边的丫头道:「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著,各自去了。 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作一团,连忙扶著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爷彀不著。听见他们的话头。」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的大喜事来了!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陪送呢,原说明了等二爷回来再办。」平儿只得答应了回来。又见王夫人过来,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王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著急,我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话,看来大太太的主意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著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星夜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麽?早起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了:什麽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那里还等得二爷麽?」王夫人听说是三爷,便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一叠声叫人找贾环。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蔷哥儿王舅爷去出了。」王夫人问:「芸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巧姐屋内人人瞪眼,一无方法。王夫人也难和邢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不哭。 有个婆子来回说:「後门上的人说,那个刘老老又来了。」王夫人道:「□们家遭著这样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麽回了他去罢。」平儿道:「太太该叫他进来,他是姐儿的乾妈,了也得告诉告诉他。」王夫人不言语。那婆子便带了刘老老进来。各人见了问了好。见众人的眼圈儿都是红的,也摸不著头脑,迟了一会子,便问道:「怎麽了?太太姑娘们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儿听见提起他母亲,越发大哭起来。平儿道:「老老别说闲话。你既是姑娘的乾妈,也该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 把个刘老老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这样一个伶俐姑娘,没听见过『鼓儿词』麽?这上头的方法儿多著呢,这有什麽难的!」平儿赶忙问道:「老老!你有什麽法儿?快说罢!」刘老老道:「这有什麽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拿起来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儿道:「这可是混说了!我们这样人家的人,走到那里去?」刘老老道:「只怕你们不走,你们要走,就到我屯里去。我就把姑娘藏起来,既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亲笔写个字儿,赶到姑老爷那里,少不得他就来了,可不好麽?」平儿道:「大太太知道呢?」刘老老道:「我来,他们知道麽?」平儿道:「大太太住在後头,他待人刻薄,有什麽信,没有送给他的。你若前门走来,就知道了;如今是後门来的,不放事。」刘老老道:「说□们走了几时,我叫女婿打了车来接了去。」平儿道:「这还等得几时呢?你坐著罢。」急忙进去,将刘老老避了旁人告诉了。 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当。平儿道:「只有这样!为的是太太,□敢说明。太太就装不知道,回来倒问大太太。我们那里就有人去,想二爷回来也快。」王夫人不言语,叹了一口气。巧姐儿听见,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横竖父亲回来,只有感激的!」平儿道:「一用说了,太太回去罢。回来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们两个人的衣服□盖是要的。」平儿道:「要快走了才好呢!若是他们定了回来,就有饥荒了!」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们快办去罢!有我呢!」於是王夫人回去,倒过去找邢夫人说闲话儿,把邢夫人先绊住了。 平儿这里便遣人料理去了,嘱咐道:「倒别避人!有人进来看见,就说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辆车送刘老老去。」这里又买嘱了看後门的人雇了车来。平儿便将巧姐装做青儿模样,急急的去了。後来平儿只当送人,眼错不见,也跨上车去了。原来近日贾府後问虽开,只有一两个人看著,馀外虽有几个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谁能照应?且邢夫人又是个不怜下人的。众人明知此事不好,却又感念平儿的好处,所以通同一气,放走了巧姐。邢夫人还自和王夫人说话,那里理会? 只有王夫人甚是不放心,说了一回话,悄悄的走到宝钗那里坐下,心里还是惦记著。宝钗见王夫人神色恍惚,便问:「太太的心里有什麽事?」王夫人将这事背地里和宝钗说了。宝钗道:「险得很!如今得快快儿的叫芸哥儿止住那里□妥当。」王夫人道:「我找不著环儿呢!」宝钗道:「太太总要装作不知,等我想个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点头,一任宝钗想人,暂且不言。 且说外藩原是要买几个使唤的女人,据媒人一面之辞,所以派人相看。看相的人回去,禀明了藩王,藩王问起人家,众人不敢隐瞒,只得实说。那外藩听了,知是贾府,便说:「了不得!这是有干例禁的,几乎误了大事!况我朝觐已过,便要择日起程。倘有人来再说,快快打发出去!」这日恰好贾芸王仁等递送年庚,只见府门里头的人便说:「奉王爷之命:有再敢拿贾府的人来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时候,谁敢这样大胆?」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头鼠窜出来,埋怨那说事的人,大家扫兴而散。 贾环在家候信,又闻王夫人传唤,急得烦燥起来,见贾芸一人回来,赶著问道:「定了麽?」贾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谁露了风了!」还把吃亏的话说了一遍。贾环气得发怔,说:「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说的这样好,如今怎麽样处呢?这都是你们众人坑了我了!」 正没主意,听见里头乱嚷,叫著贾环的名子,说:「大太太二太太叫呢!」两个人只得蹭进去。只见王夫人怒容满面,说:「你们干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儿了。快快的给我找还□首来完事!」两人跪下。贾环不敢言语。贾芸低头说道:「孙子不敢干什麽。为的是邢舅太爷和王舅爷说与巧妹妹做媒,我们□回太太们的。大太太愿意,□叫孙子写帖儿去的。人家还不要呢,怎麽我们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环儿在大太太那里说的,三日内便要抬了走。说亲作媒,有这样的麽?我也不问,你们快把巧姐儿先找还了我,等老爷回来再说!」邢夫人此时也是一句话儿说不出了,只有落泪。王夫人便骂贾环说:「赵姨娘这样混账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账的!」说著,叫丫头扶了,回到自己房中去了。 那贾环、贾芸、邢夫人三个人互相埋怨,说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来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儿带了他到那什麽亲戚家躲著去了。」邢夫人叫了前後的门上人来骂著,问:「巧姐儿和平儿,知道那里去了?」岂知下人一口同音,说是:「大太太不必问我们,问当家的爷们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闹,等我们太太问起来,我们有话说。要打大家打,要发大家打发。自从琏二爷出了门,外头闹的还了得!我们的月钱月米是不给了!赌钱喝酒,闹小旦,还接了外头的媳妇儿到宅里来,这都不是爷麽?」说得贾芸等顿口无言。 王夫人那边又打发人来催说:「叫爷们快找来!」那贾环等急得恨无地缝可钻,又不敢盘问巧姐那边的人。明知众人深恨,是必藏起来了,但是这句话怎敢在王夫人跟前说,只得各处亲戚家盘问,毫无踪迹。里头一个邢夫人,外头环儿等,这几天闹的昼夜不宁。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王夫人只盼著宝玉贾兰回来。等到晌午,不见回来,王夫人、李纨、宝钗著忙,又打发人去到下处打听。去了一起,又无消息,连去的人也不回来了。回来又打发一起人去,又不见回来。三个人心里如热油熬煎。 等到傍晚,有人进来,见是贾兰回来。众人喜欢,问道:「宝二叔呢?」贾兰也不及请安,便哭道:「二叔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语,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亏得彩云等在後面扶著,下死的叫醒转来,哭著。见宝钗也是白瞪两眼,袭人俱已哭得泪人一般,王夫人哭著问贾兰道:「你同二叔在一处,怎麽他就丢了?」贾兰道:「我和二叔在下处是一处吃,一处睡。进了场,相离也不远,刻刻在一处的,今儿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还等我呢。我同二叔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来,在龙问口一挤,回头就不见了。我们家接场的人都问我。李贵还说:「看见的,相离不过数步,怎麽一挤就不见了?」现叫李贵等分头找去。我也带了人,各处号里都找遍了,没有,所以这时候才回来。」 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宝钗心里已知八九;袭人痛哭不已;贾蔷等不等吩咐,也是分头而去。可怜荣府的人,死多活少,空备了接场酒饭。贾兰也忘却了辛苦,还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搁住道:「我的儿!你叔叔丢了,还禁得再丢了你麽?好孩子,你歇歇去罢!」贾兰那里肯走?尤氏等苦劝不止。众人中只有惜春心里明白,只不好说出来,便问宝钗道:「二哥哥的玉带去没有?」宝钗道:「这是随身的东西,怎麽不带?」惜春听了,便不言语。袭人想起那日抢玉的事来,也是料著那和尚作怪,柔肠几断,珠泪交流,呜呜咽咽哭个不住,追想当年宝玉相待的情分:「有时怄他,他便恼了,了也有一种令人回心的好处,那温存体贴,是不用说了。若怄急了他,便赌誓说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却应了这句话!」 看看那天已觉是四更天气,并没有个信儿。李纨怕王夫人苦坏了,极力劝著回房。众人都跟著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贾环躲著不敢出来。王夫人叫贾兰去了,一夜无眠。次日天明,虽有家人回来,都说:「没一处不寻到,实在没有影儿。」於是薛姨妈等亲戚接二连三的过来请安问信。 如此一连数日,王夫人哭得饮食不进,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来了一人,口称统制大人那里来的,说:我们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回京了。」王夫人听说探春回京,虽不能解宝玉之愁,那个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来。众人远远接著,见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鲜明。见了王夫人形容枯稿,众人眼肿腮红,便也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然後行礼。看见惜春道姑打扮,心里很不舒服。又听见宝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顺的事,大家又哭起来。亏得还探春能言,见解亦高,把话来劝解了一回,王夫人等略觉好些。至次日,三姑爷了也来了,知有这样事,把探春留下劝解。跟探春的丫头老婆也与众姐妹相聚,各诉别後的事。从此,上下无日无夜,专等宝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头几个家人进来报喜。风个小丫头道:「太太奶奶们大喜!」王夫人打谅宝玉找著了,便站起身来说:「在那里找著的?快叫他进来!」那家人道:「中了第七名举人。」王夫人道:「宝玉呢?」家人不言。王夫人听了仍旧坐下。探春便道:「第七名中的是谁?」家人回说:「是宝二爷。」正说著,外头又一家人进来道:「兰哥儿!」那家人赶忙去出,接了报单回禀,见贾兰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纨心下自然喜欢,但因王夫人不见了宝玉,不敢喜形於色。王夫人见贾兰中了,心下也是喜欢,只想:「若是宝玉一回来,□们这些人,不知怎样乐呢!」独有宝钗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泪。众人道喜,说是:「宝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会丢的,不过再过两天,必然找的著。况天下那有迷失了的举人。」 王夫人等想来不错,略有笑容,众人便趁势劝王夫人等多进了些饮食。只见三门外头焙茗乱嚷说:「我们二爷中了举人,是丢不了的了!」众人问道:「怎见得呢?」焙茗道:「『一举成名天下闻!』如今二爷走到那里,那里就知道的,谁敢不送来!」里头的众人都说:「这小子虽是没规矩,这句话是不错的。」惜春道:「这样大人了,那里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门,这就难找著他了!」这句话又招得王夫人等大哭起来。李纨道:「古来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贵抛了,也多得很。」王夫人道:「他若抛了父母,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个人,不可有奇处。二哥哥生来带块玉来,都道是好事;这麽说起来,都是有了这块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几天不见,我不是叫太太生气:就有些原故了,譬如没生这位哥哥罢了。昧然有来头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几辈子的修积。」宝钗听了不言语。袭人那里忍的住,心里一疼,头上一晕,便栽倒了。王夫人看著可怜,命人扶他回去。 贾环见哥哥侄儿中了,又为巧姐儿的事,大不好意思,只抱怨蔷芸两个。知道探春回来,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开,这几天竟如在荆棘之中。 次日,贾兰只得先去谢恩,知道甄宝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知贡举的将考中的卷子奏闻,皇上一一的披阅,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达的。见第七名贾宝玉是金陵籍贯,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贾兰,皇上传旨询问:「两个姓贾的是否妃一族?」大臣领命出来,传贾宝玉贾兰问话。贾兰将宝玉场後迷失的话,并将三代呈明,大臣代为转。皇上想起贾氏功勋,命大臣查覆。大臣便细细的奏明。皇上甚是悯恤,命有司将贾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师善後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万民乐业」的事。圣心大悦,命九卿叙功议赏,并大赦天下。 贾兰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师,并听朝内有大赦信,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宝玉回来。薛姨妈更加喜欢,便要打□赎罪。 一日,人报甄老爷同三姑娘爷来道喜,王夫人便命贾兰出去接待。不多一回,贾兰进来,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们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内听见有旨意,说是大老爷的罪名免了;珍大爷不但免了罪,仍袭宁国三等世职。荣国世职,仍是老爷袭了,俟丁忧服满,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产,全行赏还。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问知元妃兄弟,北静王还奏说人品亦好,皇上传旨召见。众大臣奏称:「据伊侄贾兰回称出场时迷失,现在各处寻访。」皇上降旨,著五营各衙门用心寻访。这旨意一下,请太太们放心,皇上这样圣恩,再没有找不著了!」王夫人等这□大家称贺,喜欢起来。 只有贾环等心下著急,四处找寻巧姐。那知巧姐随了刘老老,带著平儿出了城,到了庄上,刘老老也不敢轻亵巧姐,便收拾上房,与巧姐住下。每日虽是乡村风味,倒也洁净;又有青儿陪著,暂且宽心。那庄上也有几家富户,知道刘老老家来了贾府姑娘,谁不来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倒也热闹。内中有一人家姓周,生有一子,年纪十四岁,新近中了秀才。那日他母亲见了巧姐,心里羡慕,自想:「我是庄家人家,那能配得起这样世家小姐?」呆呆的想著。刘老老知他心事,拉著他说:「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给你们做个媒罢。」周妈妈笑道:「你别哄我。你们什麽人家,肯给我们庄家人麽?」刘老老道:「说著瞧罢。」于是各自散开。 刘老老惦记著贾府,叫板儿进城打听。那日恰好到宁荣街,只见有好些车轿在那里,板儿便在邻近打听。说是:「宁荣两府复了官,赏还抄的家产,如今府里又要起来了。只是他们的宝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里去了。」板儿心里喜欢,又见好几匹马来,在门前下马,门上打千儿请安,说:「二爷回来了!大喜!大老爷身上安了麽?」那位爷笑著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来了。」还问:「那些人做什麽的?」门上回说:「是皇上派官在这里下旨意,叫人领家产。」那位爷便喜欢进去了。板儿料是贾琏,也不再打听,赶忙回去告诉了他外祖母。 刘老老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去和巧姐儿贺喜,将板儿话说了一遍。平儿笑说道:「可不是亏得老老这样一办!不然,姑娘也摸不著那好时候。」巧姐更自喜欢。正说著,那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姑老爷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赏了我好几两银子。」刘老老听了得意,便叫人赶了两辆车,请巧姐平儿上车。巧姐等在刘老老处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儿哭著,恨不能留下。刘老老和他不忍相别,便叫青儿同了进城,直奔荣府而来。 且说贾琏先前知道贾赦病重,赶到配所,父子相见,渐渐的好起来。又接著家书,禀明贾赦回来,走到中途,听得大赦,又赶了两天,今日到家,恰遇颁赏恩旨。里间邢夫人等正愁无人接旨,虽有贾兰,终是年轻。人报琏二爷回来,大家相见,悲喜交集。此时也不及叙话,即到前厅叩见。钦命大人问了他父亲好,说:「明日到内府领赏。宁国府第,发交居住。」众人起身辞别。 贾琏送出门去,见有几辆屯车,家人们不许停歇,正在吵闹,贾琏知是巧姐的车,便骂家人道:「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将姐儿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来,还要拦阻!」家人道:「二爷出了门,都是三爷、蔷大爷做主,不与奴才们相干。」贾琏道:「什麽混帐东西!我完事再和你们说。快把车赶进来!」 贾琏进去,见了邢夫人也不言语,转身到了王夫人那里,跪下磕了个头,回道:「姐儿回来了,全亏太太周全!环兄弟也不用说他了。」王夫人道:「你大舅子为什麽也是这样!」贾琏道:「太太不用说,我自有道理。」 正说著,巧姐儿进来见了王夫人,都抱头大哭。贾琏过来谢了刘老老。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说起那日的话来。贾琏见平儿,外边不好说别的,心里感激,眼中流泪。自此,贾琏心里愈敬平儿,打□等贾赦等回来,要扶平儿为正。此是後话,暂且不题。 却说邢夫人听见贾琏在王夫人那里,心下甚是著急,叫丫头去打听。回来说是巧姐儿同著刘老老在那里说话呢,邢夫人才如梦初觉,知是他们弄鬼,正自抱怨,只见巧姐同著刘老老,带了平儿,王夫人在後头跟著进来,先把头里的话都说在贾芸王仁身上,说:「大太太原是听见人说,为的是好事。那里知道外头的鬼?」邢夫人听了,自觉差惭,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里也服。於是邢王二夫人,彼此倒心下相安了。 平儿回了王夫人,带了巧姐到宝钗那里请安,各自提各自的苦处。又说:「皇上隆恩,□们家又该兴旺了。想来宝二爷必回来的。」正说著,只见秋纹跑来说道:「袭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 话说宝钗听秋纹说袭人不好,连忙进去瞧看,巧姐儿同平儿也随著。走到袭人炕前,只见袭人心痛难禁,一时气厥。宝钗等用开水灌了过来,仍旧扶他睡下,一面传请大夫。一时大夫来,诊了脉,说是急怒所致,开了方子去了。 原来袭人模糊听见说,宝玉若不回来,便要打发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发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纹给他煎药,他各自一人躺著,细想那日抢玉的光景,混推混搡,一点情意没有;後来待二奶奶更生厌烦;在别的姊妹,也是没有一点情意:这就是悟道的样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下二奶奶怎麽好?我虽服侍你,究竟没有在老爷跟前回明,倘或打发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说;我若是出去,心里想宝玉待我情分,实在不忍!」左思右想,万分难处。不如死了乾净!岂知吃药以後,心痛顿减了好些,也难躺著,只好仍旧起来服侍宝钗。宝钗想念宝玉,暗中垂泪,自叹命苦。又知他母亲打算给哥哥赎罪,很费张罗,不能不帮著打算。暂且不表。 且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奏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贾蓉又送黛玉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墓的事。一日,接到家书,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里自是喜欢;後来看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著家书,果然赦罪复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昆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个清静去处。贾政打发众家人上岸投帖,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不敢劳动。船中只留一小□伺候,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发打人起早到家。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雪影里面一个人,光著头,赤著脚,身上披著一领大红斗蓬,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急忙出船,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麽?」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只见又来了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绿已毕,还不快走?」说著,三人飘然登岸而去。贾政不顾地滑,疾忙赶来,那里赶得上?只听得三人口中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 ,归彼大荒。 贾政一面听,一面赶,转过一小坡,忽然不见。已赶得心虚气喘,惊疑不定。回过头来,见家人小□都随後赶来,贾政问道:「你看见方□那三个人麽?」小□道:「看见的。奴才为老爷追赶,故也赶来。後来只见老爷,不见那三个人。」贾政知是古怪,只得回来。便把那事写上,劝谕合家不必想念了。写完封好,即著家人起早先回,贾政随後赶回。不题。 且说薛姨妈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各处借贷,自己又凑了些。赴刑部交了银子,将薛蟠放出。他母子姊妹弟兄见面,不必细述。薛姨妈便把香菱与薛蟠为正室,同过贾府拜谢,见了众人,彼此聚首。正说著,恰好贾政的家人回家,呈上书子,说:「老爷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贾兰将书子念来。贾兰念到贾政亲见宝玉一段,大家都痛哭起来,大家又将贾政书中叫家内不必悲伤,原是借胎的话说了一遍,又道:「□们家出一位佛爷,还是老爷太太的积德,太太这麽想,心里便开豁了。」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妈道:「宝玉抛了我,还恨他呢?叹的是媳妇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亲,怎麽也硬著肠子,撂下了?」薛姨妈听了,也是伤心。 宝钗哭得人事不知。王夫人又道:「我为他担了一辈子的惊,刚刚儿的聚了亲,中了举人,又知道媳妇坐了胎,心里方喜欢些,不想弄到这样结局!早知这样,就不该聚亲,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妈道:「这是自己一定的。□们这样人家,还有什麽别的说的吗?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麽?他头里的苦也算吃尽的了,如今的甜来,也是应为人的好处。我们姑娘的心肠儿,姊姊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挑的人,姊姊倒不必耽忧。」 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心想:「宝钗小时候,便是廉静寡欲,极爱素淡的,所以□有这个心。想来生在世,真有一定数的!看著宝钗虽是痛哭,他端庄样儿,一点不走,却倒来劝我,这是真真难得的!不想宝玉这样的人,红尘中福分,竟没有一点儿!」想了一回,也觉解了好些。又想到袭人身上:「若说别的丫头呢,没有什麽难处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服侍二奶奶就是了。独有袭人,可怎麽处呢?」此时人多,也不便说,且等晚上和薛姨妈商量。 那日薛姨妈并未回家,因恐宝钗痛哭,住在宝钗房中解劝。那宝钗却是极明理,恩前想後:宝玉原是一种奇异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无 可怨天尤人。便将大道理的话告诉母亲,薛姨妈心里反倒安慰,便到王夫人那里,先把宝钗的话说了。王夫人点头叹道:「若说我无德,不该有这样好媳妇了!」说著更又伤心起来。 薛姨妈倒又劝了一会,因又提起袭人来,说:「我见袭人近来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著宝儿。但是正配呢,理应守的;屋里人愿守也是有的。但是袭人并没有过明路的。」王夫人道:「我正要和妹妹商量。若说放他出去,怕他又要寻死觅活;若留著他,又恐老爷不依:所以难处。」薛姨妈道:「我看姨老爷是再不肯叫守著的。再者,姨老爷并不知袭人的事,想来不过是个丫头,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姐姐叫他本家的人来,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门正经亲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东西。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袭人那里,还得我细细劝他。就是叫他家人来,也不用告诉他;直等他家里说定了人家,我们还打听打听,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长的像个人儿,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道:「这个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爷冒冒失失的一办,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薛姨妈听了,点头道:「可不是麽?」又说了几句,便辞了王夫人仍到宝钗房中去了。看见袭人泪痕满面,薛姨妈便劝解譬喻了一会。袭人本来老实,不是伶牙利齿的人,薛姨妈说一句,他应一句,回来说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才和我说这些话。我是从不敢违拗太太的。」薛姨妈听了他的话,「好一个柔顺的孩子!」心里更加喜欢。宝钗又将大义的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过了几天,贾政回家,众人迎接。贾政见贾赦贾珍都已回家,弟兄叔侄相见,大家历叙别後景况。然後内眷们相见,想起宝玉,大家又悲伤起来。贾政道:「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们在外把持家事,你们在内相助,断不可仍是从前这样的散慢!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总。我们本房的事,里头全归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宝钗有孕的话也告诉了,「将来丫头们都放出去。」贾政点头和语。 次日,贾政进内请示大臣们,说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阙,应该怎麽谢恩之处,望乞大人们指教。」众朝臣说是代奏请旨。于是圣恩浩荡,即命陛见。贾政进内谢了恩。圣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问起宝玉的事。贾政据实回奏。圣上称奇,说:「宝玉的文章固是清奇,若在朝中,必可进用;他既不敢受圣朝的爵位,便赏了一个「文妙真人」的道号。 贾政谢恩而出,回到家中,贾琏贾珍接著。贾政将朝内的话述了一遍,众人喜欢。贾珍便回说:「宁国府弟,收拾齐全,回明了要搬过去。陇翠□圈在园内,与四妹妹养静。」贾政并不言语,隔了半日,却吩咐了一番仰天报恩的话。 贾琏就将巧姐亲事,父亲太太都愿给周家为媳的话,说了一遍,贾政点头进去了。贾琏打发人请了刘老老来,应了这件事。刘老老见了王夫人,说些将来怎样升官起家的话。 正说著,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请安。王夫人问了几句话,花自芳女人回道:「妹子的亲事是城南庄家,现在有房有地,姑爷年纪略大几岁,并没有娶过的,况且人物儿长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听了愿意,说道:「你去应了,隔几日再来,接你妹子罢。」王夫人又命人打听,都说是好。王夫人便告诉了宝钗,仍请薛姨妈细细的告诉了袭人。 袭人悲伤不已,又不敢违命,心里想起宝玉那年到他家去,回来儿的死也不回去的说,「如今太太硬作主张,若说我守著,又叫人说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实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硬咽难鸣。又被薛姨妈宝钗等苦劝,回过念头道:「我若死在这里,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坏了,我该死在家里才是。」於是含悲叩辞了众人。那姐妹分手时,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说。 袭人怀著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见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那花自芳悉把庄家的聘礼送与他看,又把自己所办□奁一一指与他瞧:「那是太太赏的,那是置办的。」袭人此时更难开口。住了两天,想:「哥哥办事不错。若是死在家里,岂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在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 那日已到迎娶吉期,便委委屈屈上轿而去,心里原想到那里再做打算。岂知过了门,见那庄家办事,极其认真,都按著正配的规矩。一进门,丫头仆妇,都称「奶奶」。袭人此时欲在这里,又恐辜负了一番好意。那夜原不肯俯就,不禁那姑爷极其柔情曲意的承顺。 到了第二天开箱,这姑爷看见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是宝玉的丫头。此时庄函念著宝玉旧情,倒觉惶愧,便故意将宝玉所换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袭人看了,方知就是庄玉函,始信姻缘前定。□把心事说出。玉函极其敬服,越发温柔体贴,弄得个袭人真无死所了。 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义夫节妇,孽子孤臣,这「不得已」三字也不可一概委得的。此袭人所以在「又副册」也。正是前人过那桃花庙的诗上说道: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不言袭人从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说那贾雨村犯了婪索的案,审明定罪,今遇大赦,递籍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个小□,来到急流津觉迷渡口,只见一个道者,从那草棚里出来,执手相迎。雨村认得是甄士隐,也连忙打恭。士隐道:「贾老先生,别来无恙?」雨村道:「老仙长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觌面不认,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叹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隐道:「前者老大人高官显爵,贫道怎敢相认?原因故交,敢赠片言,不意老大人相弃之深!然而富贵穷通,亦非偶然。今日复得相逢,也是一椿奇事!这里离草□不远,暂请膝谈,未知可否?」雨村欣然领命。 两人携手而行,到了一座茅□。士隐让雨村坐下,小童献上茶来。雨村便请教仙长超尘始末。士隐笑道:「一念之间,尘凡顿易。老先生从繁华境中来,岂不知温柔富贵乡中有一宝玉乎?」雨村道:「怎麽不知?近闻他遁入空门。下愚当时也曾与他来往过数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决绝。」士隐道:「非也!这一段奇缘,我先知之。昔年我与先生在仁清巷旧宅门口叙话之前,我已会过他一面。」雨村惊讶道:「京城离贵乡甚远,何以能见?」士隐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宝玉的下落,仙长定能知之?」士 隐道:「宝玉,即『宝玉』也。那年荣宁查抄之前,钗黛分离之日,此玉早已离世:一为避祸,二为撮合。从此夙缘一了,形质归一。又复稍示神灵,高魁贵子,方显得此玉乃天奇地灵□炼之宝,非凡甾可比。前经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带了下凡,如今尘缘已满,仍是此二携归本处:这便是宝玉的下落。」 雨村听了,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十知四五,便点头叹道:「原来如此,那宝玉有如此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还要请教。」士隐道:「此事说来,先生未必尽解。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两番阅册,原始要终之道,历历生平,如何不悟?仙草归真,焉有『通灵』不复原之理呢?」 雨村听了,却不明白了,知是仙机,不便再问。因又说道:「宝玉之事,既得闻命。但敝族闺秀,如是之多,何元妃以下,结局俱属平常呢?」士隐叹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贵族之女,俱属从情天孽海而来。大凡古今女子,『淫』字固不可犯,只是『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但凡情思缠绵,那结局就不可问了!」 雨村听到这里,不觉扭须长叹。因又问道:「请教老仙翁:那荣宁两府,尚可如前否?」士隐道:「福善祸淫,古今定理。今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伙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道:「是了,是了!现在他府中有一个名兰的,已中乡榜,适老仙翁说『兰桂齐芳』,又道『宝玉高魁贵子』,莫非他有遗腹之子,可以飞皇腾达麽?」士隐微微笑道:「此系後事,不便预说。」 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俱盘飧。食毕,雨村还要再问自已的终身。士隐便道:「老先生草□暂歇,我还有一段俗缘未了,正当今日完结。」雨村道:「仙长纯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缘?」士隐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莲,幼遭尘劫,老先生初任之时,只好接引接引。」说著,拂袖而起。雨村就在草□中睡著了。 这士隐自去度脱了香菱,送别太虚幻境,交割清楚。刚过牌坊,见一僧一道缥缈而来,士隐道「大士、真人,恭喜,贺喜!情缘完结了?」那僧道说:「情缘尚未全结,倒是那浊物已经回来了。还把他送还原所,将他後事叙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隐便拱手而别。那僧道仍携了玉到青埂峰下,将「宝玉」安放在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各自云游而去。从此後: 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 这日,空空道人又从青埂峰前经过,见那补天未用之石仍在那里,正面字迹依然如旧,便看了一遍,见後面又历叙了多少收缘结果的话,便点头叹道:「我从前见石兄这段奇文 ,原说可以闻世传奇,所以曾经抄录,但未见返本还原。不知何时,复有此段佳话?等我再抄录一番,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尘梦劳人,竟从石化飞来。」想毕,便抄了,仍袖至繁华昌盛地方寻了一番:不是建功立业之人,即系糊口谋衣之辈,那有闲情更去和石饶舌?直到觉迷渡口草□中,睡著一个人,因想他必是闲人,便要与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复拉他,便慢起来。一看,仍旧掷下道:「这事我已亲见,我指与你一个人,托他传去,便可归结。你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掉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记著此言,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果然有个掉红轩曹雪芹先生,空空道人便将贾雨村言了,方把这「石头记」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贾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问:「何以认得此人。」雪芹先生道:「说你空空,原来肚里果然空空!既是『假语村言』,但无鲁鱼亥豕以及背谬矛盾之处,乐得同二三同志,两夕灯窗,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题传世。似你这样寻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剑、胶桂鼓瑟了!」那空空道人听了,仰天大笑,掷下抄本,飘然而去。口中说道:「原来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後人见了这本传奇,亦曾题过四句偈语,为作缘起之言更进一竿云: 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